●文 李建綱
在我的書桌上,一直擺放著一本書:《曾卓散文選》。這是老人最后一次親手編定的他的文集。這是先生留給我們的又一部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或者說,是上天神靈對人間的饋贈。
111篇文章,有些篇章我已經(jīng)能夠背誦。我記得,只有小時候讀古文觀止,下過這樣的功夫。但讀古文觀止,多少是受著老師的逼迫的。而讀這部文選,是那樣的悠然神往,如入花叢,循花徑而徜徉,不知不覺已至百花深處。這些簡凈明麗,光彩奪目的文字,這些飽含著深情閃耀著睿智的文字,談天談地談詩談文談生活談?wù)芾碚勛x書談友情談愛情,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反復(fù)品味,一篇一篇地細(xì)細(xì)咀嚼,就像高爾基,要把書頁照著太陽,尋找它感動我陶醉我啟示我的魅力所在。
書中有一篇文章,題目是:《奇遇:一天得兩“鷹”》。記下了先生病中的一天,忽得兩位友人所送的“鷹”,心中喜悅,精神也出奇地好了起來。
這是先生一生寫作的最后的篇章之一。這也是一件令我至今無比感動的事情。
我從小喜歡書法,顏柳歐及魏碑都臨過,但一直沒有大的長進(jìn),只在相知的師友間寫寫,表達(dá)敬意,互通心聲而已。我曾經(jīng)給周代先生寫過一幅立軸。周代老師在他的編輯崗位上,曾經(jīng)幫助我發(fā)表了好幾篇文章,這位謙遜的溫藹的老編輯老作家,是我最摯愛的人,記得我給他寫了宋人張孝祥的一首詞,其中有“肝膽皆冰雪”這樣的句子。而我正是因了這一句最適合老人,才選了這首詞的。我常常騎了自行車從武昌過大橋到漢口勝利街去看望病中的老人,而他就常常向我談到曾卓,口氣中充滿了尊敬和摯愛。原來他們是幾十年交往最真摯的朋友。因此我對曾卓老人也早生敬慕之心,但我是一個渺小無足道而又自卑的人,而他的名聲太大,我無緣也不敢接近他。想不到卓老就在周代先生家中,看到書房里掛著我的字,“覺得寫得不錯”,便請周代先生告訴我,要我為他老人家寫一幅。這真是對我習(xí)字的最大獎賞,也是對我最大的鼓舞啊。他老人家一棵文壇老槐樹,誰人的字沒有見過?又是何等的鑒賞力?而他老人家要我的字!尤其當(dāng)周老師告訴我曾老屬狗,和我同屬相時,我突然有了一種格外的親屬感,我應(yīng)該依戀地緊跟在他的后頭才是。我的自卑與畏縮掃除了大半,無論如何,這字我非寫不可。
給曾卓寫字,就無須到唐詩宋詞里去尋詞覓句,我很自然地想到他老人家自己的詩。我手邊就有一本先生的詩集《懸崖邊的樹》。說起來,我第一次知道這首詩,是在一個莊嚴(yán)的場合,第四次文代會上。剛剛粉碎了“四人幫”,作家們詩人們歡樂地,振奮地或許還有點意外地悲壯地集合在人民大會堂,聽鄧小平同志致祝詞,歡呼中國文藝之新生。然后聽女詩人柯巖用她金屬般的聲音朗誦《懸崖邊的樹》,一棵巨大的樹,一棵孤獨的倔強的不死的樹,它是詩的精靈,在會場上飛翔。可惜的是詩的作者不在場,卻又可以說,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曾卓。曾卓以短短十來行詩句,畫出了整整一代人的形象,寫出了一代人苦難中的精神風(fēng)貌。讀曾卓的詩,常使我受到強烈的心的震撼,大智大仁大勇大愛,使我熱淚盈眶!
曾卓的每一首詩都是值得大字書寫的,金字熔鑄的。我選抄了他寫于1957年的一首詩:《啊,有一只鷹》。這首詩不誕生于書房,而誕生于牢房。當(dāng)時詩人正在坐牢。這位一直熱情澎拜地向往革命追隨革命并且實際地做著地下工作的革命詩人,卻在解放六年后,以“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tuán)骨干分子”的莫須有的罪名被逮捕入獄,單獨監(jiān)禁兩年,并開始了他長久的苦難的生活。這大概是詩人第一次坐牢,坐的卻是自己迎接和謳歌的“明朗的天”的新中國的牢,精神和肉體都受到極大的傷害。詩人在牢中一次放風(fēng)的時候,仰頭看到天空中有一只高飛的鷹,仿佛神靈啟示一般,他脫口便吟誦了一些詩句,隨后就成了這首膾炙人口的詩:《啊,有一只鷹》。我特別鐘愛這首詩,它寫成于陰暗狹窄的監(jiān)牢中,而詩人的心,卻像鷹一樣在廣闊的天空中高高飛翔!二十多年苦難的鎖鏈,也捆綁不住他的翅膀。這是怎樣超凡堅毅的性格力量和廣闊的胸懷,他使我虛弱的渺小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鼓舞!
我選了最好的宣紙,裁成條幅,先以抓斗在上方寫下一個大大的鷹字,帶點魏碑的古樸和雄強,然后以方寸小字抄錄全詩。因為始終在鷹的精神的鼓舞中,情緒昂揚,寫完后自覺從來沒有寫得這樣滿意過。
字裱好后我送到協(xié)和醫(yī)院去。老人正在那里住院。我知道老人的病況,心中忐忑著,不知道老人能不能起來看看我的字。想不到一見之下,老人家?guī)缀鯊牟〈采弦卉S而起,我分明地看到了他拔掉鼻中的輸氧管的時候,似乎把病魔也摔到了一邊,霍然而愈。原來這種一個大鷹字,一幅小字的格式,老人家曾經(jīng)想到過的,所以一見就喜歡。他當(dāng)時就激情難禁地站著,以他一貫的瀟灑風(fēng)度,目光炯炯,抱著雙臂對著那條幅吟誦起來:
啊,有一只鷹在高飛
懷著真正的鷹的心
它的翅膀有時牽引著狂風(fēng)暴雨
有時馱負(fù)著陽光白云
隨后他大體地向我們講述了他寫這首詩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和心情。他又精神抖擻地跟我們照相。不久他親自將此事寫了文章,在《楚天都市報》上發(fā)表。老人的這種激情昂奮之狀,使我們大家多么高興,相信這種精神定是可以戰(zhàn)勝病魔的。同時也就鼓勵了我貿(mào)然地提出一個要求:請他為我寫一幅字。我的這個要求提得多么不合時宜?。?/p>
我也是曾在周代和翼南處見到過老人的書法,那是一個豪放詩人的筆墨功力深厚的一揮而就,筆跡勁利,如錐如刀,力透紙背。我在晉代大文學(xué)家陸機(jī)的《平復(fù)貼》中仿佛曾見,又覺得有蘇東坡的韻致。而且老實說,這是我所敬仰的曾卓的書法!我不能錯過這個拋磚引玉的機(jī)會。
老人當(dāng)時就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
但我隨即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了。老人畢竟正在大病纏身,薛大姐說,就在前兩天他還疼痛難忍,從床上滾到地下。自從病倒,他已甚少提筆,更不要說使用毛筆這樣比較麻煩的書寫工具了。越是堅強的人越需要得到體諒和保護(hù)。我知道老人一諾千金,趕緊帶著愧悔說:不忙不忙,等您出院再說。
實在想不到的是,在武漢酷熱的七月的一天,周代老師給我打來電話。他告訴我:曾卓老人夫婦昨天到武昌來了,專程給我送字幅,而我不在家,字幅放在我樓下田野先生處,要我去拿。我放下電話,先狠狠敲打自己的腦袋,為什么偏偏昨天要出去,不能好好在家里接待我的尊師。但是誰能想到啊,在這樣酷烈的暑日里,一位80高齡的老人家,一位正在住院,正在日夜與可惡的癌痛斗爭著的老病人,卻拖著他須臾不離身邊的親密老伴薛如茵大姐,兩位老人,從漢口跑到武昌來,又大汗淋漓地爬上五樓,敲我的門,而我居然敢不在!我簡直是有罪!我急忙到田老師家去拿那珍貴的墨寶的時候,田老師對我講了兩位老人的疲憊之狀。尤其是曾老,雖然打了據(jù)說特效的針,還在胸前貼了好幾張止痛的大膏藥,仍然痛得他時時撫胸彎腰,頭上汗水不斷,是熱的也是累的也是疼的。坐了一會兒,等不到我,將條幅和兩盒新龍井茶托付于他,匆匆走了。
對著業(yè)已裱好的立軸,對著那墨色黑亮,散發(fā)著幽香的蒼勁大字,我不禁熱淚盈眶!這一輩子,我也接觸過不少的名家,高傲的名家;不少的官員,冷漠的官員!曾老啊,你這真摯的詩人,你這親切的散文家,你的真誠究竟有多么深厚,你的愛心,究竟有多么廣大!我讀過圣經(jīng),讀過佛經(jīng),你就是耶穌,你就是佛陀嗎?
老人的字寫的是:“一切痛苦都帶來多少好處,斗爭用它苦辣的乳汁哺育著我的生命?!?/p>
這是他的一篇題為《醒來》中的兩句詩?!缎褋怼穼懹谏蟼€世紀(jì)六十年代之初,他在飽受牢獄之苦后,又陷入深深的寂寞。
經(jīng)歷過長長的痛苦和煎熬,這個從血水里堿水里熬出來的老人,卻這樣地歌唱痛苦與斗爭。正如他歌唱搏擊風(fēng)雨的雄鷹,歌唱在傾跌中奮而飛翔的“懸崖邊的樹”。
這一幅字已被我的兒子捧去,它是我們家的傳家寶。
我很自責(zé)我的自卑和畏縮,使我沒有早一點接近這位善良的正直的真誠的大愛的老人啊,而一旦靠近了,就像一塊頑鐵被磁石緊緊吸住,再也不能分開。在老人最后的日子里,我和周代老師曾經(jīng)日日守在他的病床邊。他面容清癯,鼻子里插著管子,半躺在病床上,而神態(tài)安詳,恬靜,親切,依然談著些愉悅的話題,談著他關(guān)心的友人的狀況。我長時間地握著他的手,那結(jié)實的骨節(jié)分明的有力度的手。應(yīng)我的要求又照了一張相,他還在背面寫下一句話。他的手是顫抖的,他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量挪動著那筆,我看得都心疼了,請他不必寫了,但是他堅持著寫完了,簽下了名。這時候,他面色莊嚴(yán),目光炯炯,飽滿的額頭閃耀著神圣的光輝。我想,他就是一位圣人!
老人去世后,我也寫了一首二十余行的小詩,以《大鷹飛去了》為題悼念他:“大鷹飛去了/展翅直上青空/看他矯健的身影/化入了陽光白云……”
時光荏苒,當(dāng)我寫這篇小文的時候,老人已經(jīng)逝去十年了。我是為了紀(jì)念這十年而寫嗎?老人分明每一天都在我的身邊,當(dāng)我打開那本已經(jīng)被我翻得毛了邊的《曾卓散文選》,更感覺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這文壇的老槐樹,這人間的圣者,他的模樣就是獨一無二的,超凡入圣的,就像一尊千萬年在地心里用鐵與火凝結(jié)成的最堅硬而有點古怪的巨石。那格外鼓起的前額,隆起的鼻子,結(jié)實而有力的下頦,悲天憫人的笑容,渾厚的鄉(xiāng)音,閃光的白發(fā)和鮮亮的衣裝。他就是這個樣子永遠(yuǎn)在我們中間。而且,我相信,一個留大愛于人間而被如此眾多的人所愛戴所記憶的人,這樣的人逝去了也會復(fù)活的!請仰頭看藍(lán)天白云中,有一只鷹在盤旋,闊大而雄健的翅膀閃耀著太陽的光芒。他正在審視人間,并長久地啟迪著我們。
2011/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