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恩
(1.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北京100084;2.浙江大學傳播研究所,浙江杭州310028)
從常規(guī)范式到科學范式的解放
——中國媒介批評路徑轉型
鄭恩1,2
(1.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北京100084;2.浙江大學傳播研究所,浙江杭州310028)
歷經十余年的發(fā)展,中國媒介批評應該從學科建制階段向學術繁殖階段轉型。學者們對媒介批評的基本內容存在一定的分歧,尚未形成足夠的學術共識,這不利于學科理論的繁殖,體現了中國媒介批評研究的身份焦慮。媒介批評研究要進行自主性反思,從“常態(tài)科學”的洞穴向“科學革命”的范式轉移,實現理論繁殖。分析認為:深層生態(tài)學路徑、媒介正義論路徑、媒介善治路徑為媒介批評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與啟示;媒介批評研究應從實用主義、功利主義、封閉主義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發(fā)揮學科想象力,實現新的發(fā)展。
媒介批評;學科建制;身份焦慮;范式轉移
自1995年媒介批評進入中國新聞傳播學的學術殿堂,媒介批評研究已走過了16年的歷史。十多年來中國媒介批評學者對媒介批評的基本內容,如媒介批評的概念、對象、標準、方法、目標等進行了持久的探討。然而,學者們對這些基本內容存在一定的分歧,陷入了自說自話的學術藩籬,這對該學科的長遠發(fā)展無疑是一個障礙。媒介批評的知識譜系不夠明晰,理論觀點亦顯凌亂,這從側面反映了該學科內部的知識分歧,這種狀況不利于整個學科種群的生長。從學科范式來看,媒介批評研究尚處于人文科學的思辨階段,其標準多元且自成體系。而媒介批評的實踐蓬勃發(fā)展、信息通信技術和傳播權利運動的興起給媒介批評帶來了諸多的鮮活話題和研究熱點,這要求媒介批評理論能夠緊跟時代發(fā)展,為其提供啟示和依據。
社會學家布爾迪厄認為,場域是一個全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每個特定的要素(機構、組織、群體、個體等)都是從其與別的要素的關系中獲得自己的特點”[1]。在布爾迪厄看來,知識場域構建的是一種專業(yè)的意識形態(tài),它的核心游戲規(guī)則亦是權力。知識場域中的權力是指一種高度建制化的學科規(guī)訓?!巴ㄟ^權力運作,學科與資源、社會結構和各種意識形態(tài)發(fā)生關系,因此能夠確定明確的學科邊界,確保知識共同體的利益?!保?]從認識論層面來看,學科的成熟意味著一種開放的研究路徑,“稱一個研究范圍為一門‘學科’,既是說它并非是依賴教條而立,其權威性并非源自一人或一派,也是基于普遍接受度的方法和真理”[3]。按照華勒斯坦的知識論標準,媒介批評研究遠遠沒有達到學科建制化水平,甚至尚未形成自己的知識共同體和學科規(guī)訓。那么,到底是哪些因素造成了現階段媒介批評研究的發(fā)展困境,我們該如何應對呢?筆者試從以下幾方面對上述問題逐一解答。
(一)媒介批評的概念論爭與學理反思
不同的學者對媒介批評有不同的理解。劉建明教授認為,“媒介批評是指在解讀新聞及媒體的過程中評價其內在意義及對社會的影響”[4]。雷躍捷教授認為,“所謂媒介批評,是根據一定社會和階級的利益與理想,并按照一定的標準,對大眾傳播活動所作的價值判斷和理論鑒別”[5]。李巖教授認為,“媒介批評是對大眾傳播媒介及其所有相關要素的批評。它包括了分析、判斷、思考、反思等主體性活動,通常是個人的社會體驗和價值理想,所以強烈地顯出主觀批判色彩”[6]。董天策教授認為,“作為一個新興領域的媒介批評,并非是對媒介的簡單否定,而是對媒介的是非、善惡、美丑、得失的分析評判”[7]。與此類似的,鄭保衛(wèi)教授認為,“媒介批評是社會與公眾依據其價值判斷,對媒介產品及傳播行為的社會評價活動”[8]。關于媒介批評的范圍與領域,學者間的認識存在一定的差異。陳龍教授認為,“我國媒介批評可以把傳統(tǒng)文化批評理論、五四以來現代文化、文學批評理論、西方新聞傳播理論等作為合理的資源,構建起以對象為核心、以方法為主體的一個知識體系”[9]。馮建三教授則將媒介批評的類型做了3個層次的劃分,“第一層是源于法蘭克福學派,第二層以媒介批評作為現代性批評的一部分,第三層則認定現有體制的本質無須變動”[10]。
上述學者的定義和角度有所差異,但都指出了媒介批評有明確的對象和一定的價值標準。換言之,他們都有一個最基本的共識,即媒介批評至少包含2個要素:一是大眾傳媒系統(tǒng)及其各要素,二是它是一種價值判斷。在此,筆者較為認同馮建三教授的觀點,即媒介批評需要一定的層次劃分,它不但涉及到新聞業(yè)務,還涉及到社會文化,甚至媒介的現代性。與馮建三教授的觀點類似,王君超副教授早在2002年就對媒介批評的外延做了較為全面的思考。他認為,關于媒介批評的概念,“至少應該了解它是英文‘Media Criticism’的漢譯,在西方也曾有過‘新聞事業(yè)評論’(Journalism Review)和媒體觀察或‘媒介監(jiān)督’(Media Watch)的叫法,但‘媒介批評’的外延最大”[11]。王君超認為,“媒介批評在本質上是一種價值判斷,它是對新聞傳播媒介系統(tǒng)及其各要素進行批評的過程”[12]。明確媒介批評的概念和對象有利于規(guī)范學術譜系,進而進行知識創(chuàng)新。知識社會學家Mannheim曾說過,“知識生產的學科規(guī)訓的形成有賴于確定意義和內容的研究框架,明確的內容和邊界分明的‘枝葉’是知識深化和創(chuàng)新的前提條件”[13]。在此,Mannheim指出了學科內容的清晰性(邊界性)對學科發(fā)展的重要性。事實上,媒介批評概念、對象的確定是進一步探討媒介批評理論、研究方法、目標的充分條件。缺少共識性的媒介批評概念正是導致現階段研究中重復、低水平、甚至停滯不前的主要原因之一。如Mannheim所言,“很難想象一個客體(對象)模糊的知識場域能夠不進行重復生產,產生高水平學術創(chuàng)建”[13]。
媒介批評對象的模糊化體現了該知識場域的學術爭議,同時也凸顯了媒介批評的跨學科特性——交叉媒介文本(現象)、行為批評、文化(特別是大眾文化)批評、文藝批評、政治經濟學批評、結構主義取向、話語批評研究等。正如董天策等所說,“媒介批評包括宏觀與微觀兩個層面,宏觀的媒介批評側重根源性、理論性的問題;微觀的媒介批評側重具體的問題”[14]。媒介批評的界內研究(新聞傳播學科內部系統(tǒng))和界外研究(跨學科的內容)共同構成了當前媒介批評研究的兩大路徑。為了能夠更清楚地理解媒介批評的客體框架,筆者將媒介批評對象分為以下3個層次(中觀層次、微觀層為界內批評,宏觀層次為界外批評):
(1)宏觀層次包括大眾媒介的結構符號批判、媒介的社會權力批判、媒介文化研究、媒介的社會構建等問題。
(2)中觀層次包括傳播效果、傳媒機制、傳媒管理、傳媒產業(yè)等問題。
(3)微觀層次包括新聞、廣告等媒介產品批評、媒介從業(yè)人員的傳播行為批評、某種媒介現象的批評等。
(二)媒介批評的實用主義研究范式
在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看來,理論就是明確的概念范疇,科學范式的本質則是一種理論體系。那么,媒介批評研究的概念范式和理論體系有哪些?這些概念、理論是否能為“知識共同體”推進“常態(tài)科學”提供知識增量的學術基礎呢?媒介批評知識場域為本學科甚至其他學科貢獻了何種令人信服的理論范式?
事實上,現階段媒介批評學術場域與20世紀50年代的傳播學發(fā)展境遇十分相似。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傳播學發(fā)展一直偏重于社會建構層面,卻忽視了本學科的內部增長。在實用主義環(huán)境下,以耶魯學派為代表的邏輯實證主義將傳播學研究推向了以效果研究為主要內容、以實證研究為主要方法、以服務主流利益集團為學術立場的傳播研究范式。在這種范式的推動下,傳播學以個人主義的定量研究為主要特色的試驗社會心理學派得以建立起來,并長期主導美國傳播學的研究范式。
從學科建制來看,這種實用主義范式使得傳播學的學科發(fā)展得到了社會的支持,對傳播學學術領地的穩(wěn)固大有裨益。另外,高度社會化的研究范式并不利于理論繁殖(特別是異質理論的突破),更不利于學科的長足發(fā)展。芝加哥學派以至后來的法蘭克福學派等批判學派的曇花一現,足以說明傳播學的實用主義傾向對學科發(fā)展的弊端。芝加哥學派和法蘭克福學派并沒有成為社會科學家所期待的打開學科邊界、互通有無的主流傳播理論,而成為了實證主義封閉性范式的犧牲品。1956年,貝雷爾森掀起的關于傳播學學科危機的討論便是明證。他認為,“有限效果論的提出使傳播研究的理論建構走到了盡頭,傳播學即將終結”[2]。
與傳播學初期發(fā)展相似,媒介批評的知識生產場域也正在進行著自身的建制過程。第一,媒介批評研究著力于構建自身的知識譜系和學術架構。經過十多年的發(fā)展,媒介批評在新聞傳播學的眾多領域開花結果,如報刊審讀、報紙評論、新聞批評、電視批評、廣播批評、出版評議、大眾傳播批評等。尤為注意的是,媒介批評領域甚至已經培養(yǎng)出許多“二代學人”。第二,媒介批評研究的基本方法未曾確立,有關研究標準問題的觀點不一。媒介批評的建制化過程體現了本學科的身份焦慮:媒介批評實踐(如上文所述的各類批評形式)的蓬勃發(fā)展提供了實用主義的社會建構路徑,這為媒介批評研究提供了功能性意義上的合法性;但是,媒介批評的理論創(chuàng)新卻徘徊不前,甚至不能提供基本的研究框架,只能提供一些人所共知的對策性建議。
(三)媒介批評的交叉范式與標準選擇
采取何種研究方法是確立學科范式的核心命題。在這個問題上,媒介批評學者容易陷入方法論的二元境地——顧此失彼:以一種研究范式否定另一種范式。目前,大部分的媒介批評研究都遵循了人文科學的思辨研究范式,這是否意味著社會科學研究方法(如實證研究法)不適合于本學科的范疇呢?正如有的學者所言,自然科學嫁接到人文科學的研究,往往將復雜的社會現實用幾個簡單的因果關系解釋,證明的東西多是不證自明的常識。筆者欣賞馬克斯·韋伯的做法,即對規(guī)律和意義都看重,多種研究方法并存。事實上,研究方法是基于問題導向的,何種研究問題決定了相應的研究方法。正如美國著名媒介批評專家阿瑟·伯格所言,“多學科性是對我研究方法的最好描述,就是說,用我發(fā)現的任何不同種類的有用理論,去分析和闡釋我所研究的東西”[15]。對于媒介批評而言,必須回到媒介批評的研究對象和范疇中尋找答案,媒介批評對象的交叉性決定了研究方法的多元性。實證研究是學科“精湛化”的保障,理論的建構需要堅實的證據;思辨性質的研究是“常態(tài)科學”形成理論創(chuàng)建最重要的動力之一,因為科學的歷史往往是由那些極具洞察力的新思維推動的。
媒介批評的宏觀層次、中觀層次、微觀層次的不同對象決定了其研究方法的差異性。在這個問題上要跳出方法論的二元迷思,轉向問題研究的訴求性。對于媒介批評的宏觀層次(如符號結構、社會權力、文化研究、社會建構等)可以采用哲學的研究方法,即思辨性質的批判取向(如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結構主義、符號學、敘事學、女性主義、后現代主義等視角);對于媒介批評的中觀層次(如傳播效果、傳媒機制、傳媒管理、傳媒產業(yè)等)可以采用量化和質化的研究方法(如調查研究、內容分析、試驗控制、深度訪談、參與觀察、焦點團體等);對于媒介批評的微觀層次(如新聞、廣告等媒介產品批評、媒介從業(yè)人員的傳播行為批評、某種媒介現象的批評等)可以采用文藝、修辭研究視角(如文本研究、話語分析、修辭分析、文藝評論等)。
媒介批評標準問題的爭論實際上是與其研究范式密切相關的。部分媒介批評學者認為,既然批評包含較大的主觀性和隨意性,每個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亦不同,因而是不可能確立標準的。事實上,任何學術研究的最終目的是服務人類自身的,“以人為尺度,以人為中心”[16]是任何人文社會學科的根本標準。就連實用主義哲學家詹姆斯也認為,“要是真觀念對生活沒有好處,或者要是關于它們的認識的確不是有意的而只有錯誤的觀念是有用的話,我們的責任毋寧說是逃避真理了”[17]。由此可見,學術研究應該有利于增強人的主體性,“人學”取向應成為媒介批評的本質標準。作為具體的知識生產場域,媒介批評還有其自身的研究標準。媒介批評的興起是對是非、美丑、善惡等現象的反饋與澄清,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一種“尋疵”和“求美”的活動。真、善、美是媒介批評的審美標準。此外,媒介批評學者還需要關注一些人類普遍關注的重大問題,而不能自說自話。例如,對于善惡、幸福、正義、平等、發(fā)展、時空、結構、秩序等普遍知識予以關照,貢獻本學科的知識洞察力。
知識生產的過度實用主義傾向促進了學科建制進程,同時也會使學科發(fā)展走向一種極度不平衡的狀況,如學科繁殖力的萎縮。正如傳播學在20世紀80年代幾乎全面停滯,許多重要的概念和理論甚至被認為是偽命題和非學術命題。實際上,媒介批評研究也正面臨著這樣的身份焦慮。這種境遇很像托馬斯·庫恩所說的“常態(tài)科學”的發(fā)展困境,即模式和假設的僵化。要走出這個困境,除了回歸學術研究本身之外,還需要擺脫“常態(tài)科學”的發(fā)展悖論??茖W哲學認為,科學革命的實質在于范式轉移,即發(fā)現“各種例外”,以競爭性的范式擠掉“不可通約”的原有范式部分。正如有的學者所言,媒介批評正由“開疆拓土”、“跑馬圈地”轉向內在學理創(chuàng)新的階段。“不容回避的是,已出版的媒介批評論著在學理創(chuàng)新或學說創(chuàng)新方面,并不多見。”[18]要積累學理創(chuàng)新,必須尋找新的路徑或視角。筆者認為,現階段媒介批評研究可以從以下3種路徑尋求理論啟示。
(一)深層生態(tài)學路徑
在西方,媒介批評這個概念包含多層含義。根據批評的對象和方式,它可以指新聞批評、報刊批評、報刊評議、電視批評、廣播批評、大眾傳播批評等。這意味著,大眾傳播系統(tǒng)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離不開媒介批評;從媒介批評的參與主體來看,專家、學者并不是唯一的參與者,還包括媒介內部部門、行業(yè)協會、公眾、政府部門、社會組織、企業(yè)機構等主體,良性的媒介生態(tài)系統(tǒng)需要多元主體的共同參與。
從系統(tǒng)論和控制論角度看,要實現媒介批評的良性發(fā)展,必須首先實現界內循環(huán)與界外互動的融合共通。媒介作為一種生態(tài)系統(tǒng),有其自身的生態(tài)位,對媒介批評的考察,不但要觀察媒介系統(tǒng)內部各因子此消彼長的矛盾運動,還要站在社會、自然系統(tǒng)的層面上動態(tài)地研究系統(tǒng)外部因素對媒介批評的影響。從環(huán)境整體主義的倫理價值出發(fā),關注信息時代媒介批評與主體性關系的互動,實現“媒介人化”,達到人—媒介—社會—自然系統(tǒng)的良性互動,實現媒介的深層綠色信息生態(tài)鏈,這是媒介批評的價值目標。
深層生態(tài)學又稱生態(tài)智慧,是由挪威著名哲學家阿倫·奈斯創(chuàng)立的現代環(huán)境倫理理論。阿倫·奈斯在1972年9月召開的世界未來研究大會上首先提出了這一概念,并于1973年在《探究》雜志中發(fā)表了《淺層與深層:長序的生態(tài)運動》論文,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作為一種新的倫理價值取向,深層生態(tài)學不僅倡導從科學技術角度來研究環(huán)境問題,還應基于整體主義的理念,從哲學、倫理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等學科共同探討何種價值觀、生活方式、經濟和文化教育活動有利于人類社會的發(fā)展,緩解目前的生態(tài)危機,促進人、自然與社會的和諧發(fā)展。
基于整體主義而非個人主義的考量,深層生態(tài)主義以大地情懷、自然共同體為視角,將整個生物圈視作一個整體,包括了物種、人類、大地和生態(tài)系統(tǒng),擯棄人類中心論,賦予了自然環(huán)境的人格權利?!罢軐W家E·卡茨認為深層生態(tài)學的核心思想有3個:自我認同的過程、自我實現的目標和整體關系的本體論?!保?9]這其中,自我實現和生物中心主義平等是其最高規(guī)范。
作為一種信息生態(tài)系統(tǒng),媒介生態(tài)有其自身特點和呈現方式,深層生態(tài)學對媒介批評的良性循環(huán)和協調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深層生態(tài)學是指用生態(tài)學的觀點和方法來探索和揭示人與媒介、社會、自然之間的相互關系及其發(fā)展變化的本質和規(guī)律的科學[20]。對媒介批評而言,整體主義思維有利于把握批評對象的關聯性、因果性、整體性,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例如,對電視低俗化的批評應該從節(jié)目形態(tài)、收視率、傳媒產業(yè)、消費主義商業(yè)文化以及社會轉型等多方面考量,透視其本質。深層生態(tài)學提供了媒介批評的一種價值反思路徑,這有利于重新審視大眾媒介的社會功用、大眾媒介與其他社會系統(tǒng)的互動關系和外部影響、信息化時代新媒介的技術異化、虛擬存在與信息使用異化等新問題。
基于媒介批評的整體性和復雜性,媒介批評應以深層生態(tài)學思維來應對大眾媒介的負面影響。對大眾媒介系統(tǒng)的不同主體提出相應的批評意見及要求:信息生產(傳播者)應著眼于信息傳播的社會公共效益,以生產綠色信息、環(huán)保信息和有益信息為己任,主動擯棄黑色信息、低俗信息和異化信息;信息傳播中介(媒介)應發(fā)揮“把關人”、“過濾器”職責,從信息生態(tài)視角主動篩選、過濾有害信息,引導綠色信息傳播,把握“議程設置”功能;信息接受者(受眾)應提高媒介素養(yǎng),正確理解媒介信息,提出批判意見,提高對異化信息的免疫能力。通過媒介傳播生態(tài)治理,實現綠色信息生態(tài)鏈循環(huán),構建協調、平衡的媒介生態(tài)大廈。
(二)媒介正義論路徑
追求正義一直是西方倫理學界的目標,它被認為是古希臘的四德之一。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就曾對正義進行過較為充分的討論。《理想國》中的正義論是以城邦整體主義為基礎的,其中心線索是關于國家正義與個人正義的關系。在中國,“正義”一詞最早見于《荀子·儒效》:“不學問,無正義,以福利為隆,是俗人者也?!痹诖?,正義與古人的知識、財富所勾連,是一種現實論的正義。近現代以來,西方政治哲學大師(如羅爾斯、諾齊克、沃爾澤、桑德爾、斯賓塞、休謨等)都曾卷入到關于正義的討論中。1971年羅爾斯的《正義論》面世后,更是掀起了世界范圍的研究熱潮。
羅爾斯將其正義觀確定為作為公平的正義,其正義觀主要基于2個層面:一是每個人平等的自由權利,二是社會分配的合理性。羅爾斯將正義看作是“社會制度層面的第一美德”[21],尋求并構建一種足以替代功利主義目的的普遍道義論倫理學。諾齊克則認為“正義即權利”,個體的正義感依賴于對特定權利的擁有??梢?,羅爾斯與諾齊克的正義觀都試圖為現代性社會指定規(guī)則與秩序,而麥金太爾則將正義引向了道德,他認為“正義即美德”。羅爾斯、諾齊克和麥金太爾分別指出了正義的3個維度,即“公平”、“權利”和“美德”。隨后,有關正義的討論在政治學、法學、社會學、經濟學等社會科學領域引起廣泛的回應。
新聞傳播學界有關大眾媒介與正義的探討,一開始就與社會實踐密切相關。始于20世紀60年代的“傳播與社會正義運動”正是美國傳播學界爭取社會正義的研究性實踐活動[22]。傳媒正義的目標,正如媒介學者克里斯蒂安所言,“新聞媒體的終極目標是在正義觀念引導下,始終肩負著告知人們正義要做的故事,而不只是偶爾啟迪公眾”[22]。媒介批評的正義研究,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媒介倫理研究,它強調了媒介的程序正義和實質正義。
(1)程序正義考察的是大眾媒介行為與職業(yè)倫理的關系。如新聞媒體采訪報道過程中的偷拍、越界審判、侵犯隱私、虛假新聞、有償新聞、封口費、媒介尋租、媒介炒作等問題。
(2)實質正義關注的是大眾媒介使用其話語權帶來的社會影響。如媒介低俗化、娛樂化、商業(yè)主義、錯誤輿論導向、媒介偏見、媒介污名化、媒介恐慌、媒介恐怖等問題。
除了大眾媒介的程序正義和實質正義外,媒介批評還有更高的訴求,即關注身份認同與信息公平問題。傳統(tǒng)的正義運動中,政治哲學家往往將視野轉向分配與再分配問題。對傳播學學者而言,媒介的正義運動還包括對社會邊緣群體、弱勢群體的身份認同。傳播政治經濟學派以文化自覺的姿態(tài)關注邊緣群體,即婦女、兒童、少數民族、亞文化群體、有色人種等媒介報道框架。對這類群體,除了保證程序正義和實質正義外,還應具備基本的人文關懷,防止媒介偏見。
媒介的信息公平實際上是一種媒介接近權的體現,應通過信息通信技術的均衡發(fā)展,實現“信息獲取的公平、信息分配的公平、信息利用的公平”[23],以縮小不同地區(qū)和人民的數字差距,提高信息、知識、文化的獲取能力,進而消除區(qū)域貧困,提高生活質量。這就將媒介批評的研究引向了倫理學、政治經濟學的討論,擴展了媒介批評的傳播視野。
(三)媒介善治路徑
媒介善治研究起源于近年來西方傳播學界的媒介治理研究,媒介善治是其傳播的理想模型。“媒介治理”這一概念最早由愛爾蘭學者O'Siochru等在2002年出版的《全球媒介治理引論》一書中首先提出。O'Siochru等認為“媒介的善治”在方法論上應包含2個層面:“媒介系統(tǒng)的自我治理與完善;媒介受眾對信息的免疫與進化?!保?4]
對于媒介批評者而言,O'Siochru等的“媒介善治”方法論視角實際上提供了媒介批評研究的2個維度:媒介系統(tǒng)(特別是傳播者)的自我完善和受眾的自我免疫能力。前者關注的是傳媒從業(yè)者新聞專業(yè)主義素養(yǎng),后者關注的是受眾媒介素養(yǎng)。媒介善治關注的新聞專業(yè)主義素養(yǎng)、受眾媒介素養(yǎng)與媒介批評者的著眼點不謀而合。在新聞報道的技術層面,媒介批評多關注新聞報道的真實性、客觀性、平衡性;在信息接受層面,媒介批評多關注信息對受眾產生何種影響。只有同時提高媒介從業(yè)者的專業(yè)主義素養(yǎng)和受眾媒介素養(yǎng),才有可能規(guī)避大眾傳播帶來的負面影響。這正是媒介批評的重要使命。
如果說媒介正義論關注的是傳媒的倫理價值,那么新聞專業(yè)主義則指向了傳媒的技術標準。新聞專業(yè)主義是一整套論述新聞實踐與新聞體制的話語,“新聞專業(yè)主義的目標是服務于全體人民,而不是某一利益團體。它最突出的特點是對新聞客觀性的信念,相信可以從非黨派的、非團體的立場準確報道新聞事實”[25]。作為一套專業(yè)話語,新聞專業(yè)主義的標準有助于傳媒內部的自我完善,規(guī)避不實報道和傾向性報道,保持媒體的獨立品格和社會公器職能,實現媒介批評者對傳媒從業(yè)人員的職業(yè)要求。在美國新聞業(yè)的長期發(fā)展中,媒介批評與新聞專業(yè)主義相互影響,相互促進。謝靜認為,“在批評新聞媒介的煽情主義和商業(yè)主義的過程中,批評者提出了不少建議,包括捐贈基金報紙、政府管制等,最后專業(yè)主義作為一種妥協,在各種力量的博弈中逐步確立”[26]。
新聞專業(yè)主義是對傳媒從業(yè)者的職業(yè)要求,媒介素養(yǎng)則是對受眾信息批判能力的要求。在英國媒介素養(yǎng)專家利維斯看來,媒介素養(yǎng)是一種大眾文化教育,其目的是培養(yǎng)學生對信息文化的“甄別與抵制”能力,這種批判意識的方法后來被媒介批評家們稱之為“免疫法”。在西方,媒介素養(yǎng)教育已從消極的保護主義,如“民主化與防御論運動”,走向了主動的媒介批判素養(yǎng)培育。前者的教育基于大眾傳播的強效果論而確立,后者強調超越道德維護和防范的一種文化認同和文化差異策略。媒介素養(yǎng)構成了媒介批評在受眾層面研究的主要方面。傳播學者Kellner等認為,“提升受眾媒介素養(yǎng)的核心在于培養(yǎng)一種對信息的批判能力,這種能力是媒介批評教育應有的視野”[27]。
全球治理委員會認為,“治理是各種公共的或私人的個人和機構管理其共同事務的諸多方式的總和,它是使相互沖突或不同利益集團得以調和并走向聯合的持續(xù)性的過程”[28]。媒介善治模式尋求的是一種普遍利益,通過新聞專業(yè)主義和媒介素養(yǎng),將信息傳播者和受眾有機聯系起來,以此達到媒介批評的良性傳播任務。媒介批評學者應該重視媒介善治,特別是新聞專業(yè)主義與媒介素養(yǎng)對媒介批評的理論啟示。
任何學科(學術場域)的建制化過程都要面臨學術創(chuàng)新和理論繁殖的困擾。學科建制是學科合法性必不可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這也是取得社會支持的重要條件。學科建制后如何進行學術創(chuàng)新、形成本學科的核心理論群是學科發(fā)展和進步的關鍵因素。馬克斯·韋伯的價值中立不僅僅是祛魅研究者的主觀性問題,更為重要的是徹底把社會科學從權力服務的桎梏中解放出來。正如馬克斯·韋伯所言,“在成熟的講究方法的研究中,價值中立可以把社會科學從政策制定者的巨掌下解放出來。它會結束社會科學無自由權狀態(tài),為社會科學自主發(fā)展掃清道路”[29]。布爾迪厄也一直強調,“社會科學理應獨立自主地確立自己的社會需求和作用,要增強科學場域的自主性,只能訴諸旨在鞏固社會科學中理性溝通的制度性條件的集體反思與行動”[17]。
歷經十多年的發(fā)展,媒介批評也應該從學科建制階段向學術繁殖階段轉型。通過馬克斯·韋伯的價值中立,將學術研究從實用主義、功利主義迷思中解放出來。對于媒介批評的術語概念、有無標準、研究方法等基本內容的探討實有必要,但不能陷入“重復建設”、“封閉討論”、“自說自話”的死胡同。以托馬斯·庫恩的話來講,處于“常態(tài)科學”的研究者傾向于在現有的架構內尋找問題的答案,容易忽視科學革命的突破性。因為從本質上來說,科學的發(fā)展根本不是一些確定知識的直線積累,而是經歷著不同思維方式的變革革命,社會科學更是如此。
媒介批評的研究需要尋找新的邏輯路徑或開拓新的關注領域,從而走出“學科洞穴”。在這個過程中,媒介批評還需要防止落入技術主義陷阱,即為批評而批評,以媒介產品或媒介現象為本體,忽視了主體性(人)的存在。在科學研究史中,從邏輯經驗主義到證偽主義,大多數研究者將科學研究(包括社會科學)看成是一種純邏輯知識體系,卻對參與其中的主體(人)的作用視而不見。人的生命和尊嚴,是人自身珍惜的對象,理應也成為學術研究的基本前提。與傳播學研究一樣,媒介批評研究也應該持有一定的文化自覺精神[30]。一方面,媒介批評研究要注重學科發(fā)展規(guī)律,吸取西方的規(guī)范化研究方法或研究框架;另一方面,中國的媒介批評要立足于本國的民族文化與社會傳統(tǒng),關注具有廣泛人本價值的社會熱點問題,擁有更為強烈的批判思維和人文情懷。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媒介批評在關注具體的媒介產品、媒介現象、媒介行為的同時,還需要關注一些關切人類自身發(fā)展的重大問題,才能使媒介批評獲得更為深入、更為廣闊的理論資源和學術場域。例如,對于善惡、正義、公平、平等、幸福、身份等普遍知識的關照,具體而言有以下3個方面:
第一,深層生態(tài)學為媒介批評提供了一條價值反思路徑。基于環(huán)境整體主義的深層生態(tài)學思維有利于把握批評對象的關聯性、因果性、整體性,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為重新審視大眾媒介的社會功用、大眾媒介與其他社會系統(tǒng)的互動關系和外部影響、信息化時代新媒介的技術異化、虛擬存在與信息使用異化等新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
第二,媒介批評的正義論研究為其提供了全新的倫理學視野。媒介批評的程序正義與實質正義,考察了大眾媒介的職業(yè)倫理、話語權的社會影響、大眾媒介的身份認同及信息公平問題。媒介正義論將媒介批評引向了關于公平、權利、美德等正義性討論,深化了媒介批評的研究深度。
第三,媒介善治是媒介治理的理想模型,它尋求媒介批評的一種普遍利益模式,通過新聞專業(yè)主義和媒介素養(yǎng),將傳播者與接受者有機聯系起來,提高傳媒從業(yè)者的專業(yè)素養(yǎng)、增強受眾的信息批判、免疫能力,以此達到媒介批評的良性傳播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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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ft from the conventional paradigm to the scientific paradigm—transformation paths of Chinese media
ZHENG En1,2
(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2.Institute of Communication,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28,Zhejiang,China)
Through 10 years development,the study of media criticism has transfered from the stage of academic institutionalization to academic breeding.Scholars hold different views on the basic contents of media criticism,but have not formed broad academic consensus yet,which is detrimental to the breeding of academic theories.This situation reflects the anxieties of identity.Therefore,contemporary study of media criticism should undertake a self-reflection,shifting from normal science to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 paradigm,and achieve the theoretical breeding.This paper provides three innovative paths for the study of media criticism,which is deep-ecology,media justice and the good governance of media.To achieve the new development and fulfill the academic inspirations,the study of media criticism should be set free from the shackles of pragmatism,utilitarianism and isolationism.
media criticism;academic institutionalization;identity anxiety;paradigm shift
book=1,ebook=14
G206
A
1671-6248(2012)01-009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