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隨筆與書評
書和插圖,時代和記憶
張新穎
關于書的書,一向容易喚起我的興趣。汪家明的《難忘的書和插圖》(復旦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一)一見即喜,再自然不過。文字和圖像交相輝映的閱讀過程,愉悅,豐盈,興味盎然;及至終卷,仍覺意猶未盡。
這是一本平實、親切的書,作者把自己記憶中的經(jīng)典著作和插圖描述出來,介紹給讀者,語言娓娓,極富耐心而情意誠懇。這構成了最直接、也是最容易被感受到的內(nèi)容。我猜想,作者寫這些文字的時候,主要意圖也是如此單純和樸素吧。
但是,在這一個內(nèi)容層次之下,還隱含著另外一個層次的內(nèi)容,那就是作者青少年時代的閱讀。因為作者的本意不在敘述自己的閱讀史,所以極少花費筆墨來寫迷戀書籍和插圖的“我”,而把篇幅主要用在對書和插圖的敘述上??墒牵鞘裁词沟煤D?、歌德、狄更斯、普希金、萊蒙托夫、笛福、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伏尼契、契訶夫等等這些各有鮮明色彩的人的作品,及其作品的插圖,共聚一本書中,渾然成體,而絲毫不覺得是雜湊?是一個人的閱讀史,是閱讀的個人記憶。這是一條線索,也是一種敘述的內(nèi)驅力。作者為什么要寫這本書?只是“客觀”地介紹一些偉大的著作和插圖?作者的敘述偶爾觸碰一下“我”,克制、低調(diào),很快就閃開;然而,不正是這個“我”的經(jīng)驗和記憶,才驅使著他去重溫那些書和那些插圖嗎?
一個人青少年時代的閱讀,不僅僅是令人難以忘懷的過去的經(jīng)驗,還可能在成長過程中被吸收、消化,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變成了自己的現(xiàn)在的一部分。
在這本書隱含的個人閱讀記憶的層次上,有特別值得留意的地方。作者的青少年時代,正是“文革”時期。書里談到的大部分作品及其插圖,作者第一次接觸多在這個時期。這就涉及到“文革”期間的閱讀問題。
在談海涅的篇章里,汪家明回憶道:“我是在一九六七年讀到《詩歌集》的,錢春綺的中譯本,新文藝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那時‘文革’正酣,我們無課可上,就大讀特讀從各個中學被砸的圖書館里流散出來的書。我迷戀外國抒情詩,達到癡迷的程度:歌德、彭斯、拜倫、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裴多菲……無論是哪位詩人,也無論是什么樣的譯本,都想盡辦法找來通讀。書來之不易,所以讀得仔細,還抄了不少?!边@樣的個人經(jīng)驗不是孤立的,在同代人那里有一定的共通性。
在那個極端封閉的年代,外國文學和藝術所激發(fā)的熱情和能量是異乎尋常的;另一方面,能夠找得到的書籍和藝術作品當然是大大地受到了限制,數(shù)量極其有限,但與這種匱乏形成強烈對比的是,有限的品種所帶來的心智上的興奮、精神上的感染、靈魂上的震動,卻大大超出了平常的反應。那是一個文字和圖像都極度單一、匱乏的年代,但“地下”流通的書籍及其插圖所釋放和引燃的精神能量卻相當豐富。這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悖論,而關乎人對文明與生俱來的渴求:文明遭受破壞越厲害的時代,人對文明的渴求就越強烈。書和藝術正是文明的基本形式,閱讀即是使自己置身于文明之中的行為。
汪家明特別癡迷書的插圖,這固然與他個人青少年時期迷戀西方繪畫、對圖像有著強烈的藝術敏感關系密切,也與那個特殊的時代構成復雜糾纏的聯(lián)系。他談到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時說:“這樣的地理、人物和故事,在我是無從想象的。幾十年前,我初讀這本書時,中國還很閉塞,難以找到更多的資料,完全靠書中的幾幅插圖,形成這些故事的背景和感覺?!闭f的是插圖的輔助性的、實際的作用,就如同魯迅當年印行《死魂靈百圖》時說過的一個意思:“……那時的風尚,卻究竟有了變遷……凡這些,倘使沒有圖畫,是很難想象清楚的。”但比這樣的認識功能更重要的,是更加深入復雜、非常強烈卻又難以言明的精神感染和心靈觸動。施馬里諾夫為《當代英雄》畫的幾幅插圖,讓當年的作者心潮起伏,無法平靜:“凝望這些插圖,我曾經(jīng)感到世界的渺茫和生命無意義的憂傷?!?/p>
作者說他之所以珍愛海涅的《詩歌集》,原本是因為它的插圖,“這是我在那個年代所能看到的最為唯美的圖畫”?!拔馈?,當然不是那個年代的用詞,這些插圖和那個年代的氣氛、現(xiàn)實,形成了什么樣的比照啊,“無論男女,都精致高雅,美艷絕倫;連樹林、花草、海浪、家具也一筆不茍,很有古典氣息,讓人想起拉斐爾、安格爾的作品”。
汪家明在書的自序里說:“最讓我珍重的,還是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和《抒情詩集》的插圖。兩本書都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的、查良錚的譯本?!边@句話,讓我聯(lián)想到兩件事。
一件是,幾年前我在芝加哥大學查找查良錚的檔案資料的時候,一位研究中國文學的美國教授問我:為什么普希金在中國影響那么大?她說普希金在美國幾乎就沒有什么影響。我倉促的回答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與時代有關,普希金在中國影響大的時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另一方面與翻譯有關。我問她普希金的美國譯者是誰?她說不出。我告訴她,普希金的中文譯者,其中最重要的一位,是四十年代中國杰出的詩人穆旦,五十年代以后以本名查良錚翻譯了普希金大部分的作品。小說家王小波寫過一篇短文《我的師承》,從查良錚翻譯的《青銅騎士》和王道乾翻譯的《情人》談起,說“查先生和王先生對我的幫助,比中國近代一切著名作家對我?guī)椭目偤瓦€要大……我們年輕時都知道,想要讀好文字就要去讀譯著,因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譯。這是我們的不傳之秘?!?/p>
第二件是有關普希金作品出版和插圖的一個細節(jié),我在巴金和蕭珊的家書中讀到的。查良錚翻譯的普希金作品,《波爾塔瓦》、《青銅騎士》、《高加索的俘虜》、《歐根·奧涅金》、《加甫利頌》、《普希金抒情詩集》、《普希金抒情詩二集》,這些書出版于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八年間,出版者是上海平明出版社,以及公私合營后平明出版社并入的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平明是巴金主持的一個小型出版社,蕭珊幫忙,拉來查良錚的譯稿。為了給作品配圖,一九五三年九月二十日蕭珊寫信問巴金:“我們普希金的好本子有沒有?查良錚已譯好一部,但沒有插圖。你能告訴我,我們的放在哪個書架嗎?”十月六日,遠在朝鮮慰問志愿軍的巴金仔細地回復說:“普希金集插圖本放在留聲機改裝的書柜內(nèi),蓋子底下。”
汪家明書中談到的他在“文革”期間閱讀的外國文學作品,大部分出版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翻譯家、編輯、出版社在這一短暫時期的卓越工作,為后來幾十年的讀者儲存了一些“精神食糧”,即使在“精神饑荒”的年代,也還有些可以私下流傳的讀物,提供一些“營養(yǎng)”,不至于什么都沒有。對比眼下的時代,作者難免感慨,單就書的插圖來說,“奇怪,據(jù)說‘讀圖時代’已經(jīng)到來,而文學插圖事業(yè)卻乏善可陳。似乎是,這一行已經(jīng)過時了,只能留在像我這樣老腦筋人的記憶里”。
張新穎,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