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績崧
(復旦大學,上海,200433)
這個主題的文章,從我讀研究生以來,大概寫過n遍了。黨委宣傳部、校報、學生工作部都約過稿,我也都認真完成了組織上交代下來的任務。但在寫這n+1篇前,我作了一番“文獻回顧”,發(fā)現(xiàn)眼中陸先生的形象居然一直在變?;蛘哒f,隨著我當學生的日子愈久,對《新英漢詞典》、《英漢大詞典》、《余墨集》、《莎士比亞研究十講》、《余墨二集》等等大著背后的老師形象,解讀(我不敢說是“了解”)得愈加豐富了。
這個綽號,是上海譯文出版社一個編輯姐姐起的?;蛟S有時陸老師給人的感覺確實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從復旦大學外文學院首任院長的職位上退下來,他更有理由對文山會海說“不”了。這兩年,每當我拿著某些所謂學術機構的大紅燙金邀請函,去他家“洞府”(老宿舍樓底層,采光欠佳)領“法旨”時,他總是慢悠悠,篤姍姍,抽出一根硬中華點上,等煙濃得要他瞇上眼時,才吐出一句“我看還是算了吧,儂去幫我尋只理由——這樣,就講我去美國探親了!”
我心里總要一沉:“又是‘探親’啊?上個號頭用過一次了,好伐!人家要想儂哪能一直不回來的呢?”
“反正儂幫我想一個說法就是了,我還要寫《南方周末》的專欄文章呢!編輯朋友又在催貨了。”他很不耐煩的——雙魚座。
上海復古地流行起生日“做九不做十”來。于是,師兄師姐們和我在2009年元宵節(jié)給1940年出生的他慶祝了古稀之壽。按理說,七十歲了,一般“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不再有什么鋒芒圭角??珊芏嗳?特別是《余墨集》、《余墨二集》的讀者們,跟我聊起陸老師來,都贊嘆他的憤“老”風骨。以至于我現(xiàn)在覺得最能概括他性格的應該是王介甫詠竹的“人憐直節(jié)生來瘦,自許高才老更剛”。這我跟他提過。他說:“我還差得遠呢?!?/p>
看書看報看網絡,路見不平,揮筆相助是肯定的。但寫了也未必都有報社敢發(fā)表,其“憤”的烈度自然可以想象。他來短信說:“哼!《××晚報》退稿了伊講。”我問:“哪能辦吶?”他回:“投到《南方××報》去!”我再問:“再退稿呢?”他再回:“不怕,投到海外去!”好吧……他現(xiàn)在有一個身份,在我國外文界大概是“獨一份兒”的,那便是憂國憂民的“時評家”,和美利堅大儒喬姆斯基算是隔海呼應。
在陸老師(略作“陸”)家吃晚飯,總是很娛樂身心,原因就是他和保姆“胖阿姨”(略作“胖”)的對話,像唱戲一樣:
陸:胖子啊,你來看看,今天是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啦?
胖:老太爺,干啥子啦?
陸:這玉米糊薄得跟白開水一樣??!
胖:我看朱績崧來吃飯,怕人家小伙子吃不慣你那么厚的呀。(一臉燦爛地轉向我)朱績崧,你評評理,這哪里像白開水?
我:……阿姨,今天天氣不錯哈!
陸:下次這樣不行啊,胖子。人家“批發(fā)商”(他老人家賜我的雅號之一;另一個是“老豬頭”,更常用)跟著吃這么薄的,晚上要肚子餓的。這樣,你現(xiàn)在去買點肉回來,給他吃。不要太肥的哦,他在減肥呢!
(胖買回半斤豬耳朵,他和我繼續(xù)用餐,不贅。)
陸:胖子啊,我們吃好了,你把熱毛巾給我吧——對了,今天是“地主”還是“貧農”啊?
我(好奇地):啊?什么是“地主”和“貧農”啊?
陸:“貧農”就是溫水毛巾,“地主”就是熱水毛巾。我歡喜“地主”額。
胖(持毛巾上):朱績崧,你看看,你這個老師,什么思想覺悟啊?“三反五反”都這么多年了!
我:……阿姨,今天天氣不錯哈!
陸(激動地):我都七十歲的人了,洗把熱水毛巾的臉都有罪啦!
(胖、我暗笑。)
據(jù)說嚴格意義上的“暴走”必須20公里以上。那么,陸老師就不能算了。但本校楊玉良校長曾說他是“在復旦留下最多腳印的人”,這可是官方的權威定論。
我在“洞府”蹭完樸素的晚餐,接下來的項目就是陪他散步。一般,像串場詞一樣,他會先說:“你回家做事去吧?!蔽艺f:“吃飽正好消化。”然后,偽“暴走”就開始了。固定路線:過邯鄲路,從正對國順路的2號校門進入本部,經光華樓西側,上“本北高速”,繞相輝堂草坪,至燕園,自正對國權路的校門(不知道是不是3號)而出——去年路過“可頌坊”,還要買巧克力餅干和芝士蛋糕。經他外甥女健康科普教育,終改此大啖高熱量西點的惡習,改吃“克莉絲汀”的提拉米蘇。一程下來,耗時約40分鐘?!叭赵鹿馊A”BBS偶爾會有“傍晚看到陸爺爺了”的帖子。
散步時,他會海闊天空地和我聊:“你看,我們讀書的時候,這里都是田地呢,種菜的,還試驗過什么深耕法,一點用也沒有額……這個小池子,當年×××就是在這里跳下去自殺的,很深的說……你出汗了伐?我已經微微發(fā)汗了?!蔽乙呀洕M頭大汗了,他步速還真不慢呢。
以上“八卦”,是我眼中陸老師在森嚴巍峨的學術形象之外的模樣。他是個越年長越有意思的人。讀者諸君也可從他的率真文字里領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