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谷孫
(復(fù)旦大學(xué),上海,200433)
事情發(fā)軔在香港。當時我剛編完上海譯文版的《英漢大詞典》,五十出頭的年紀,寓居香港一年,總覺得自己還能做些什么。經(jīng)朋友攛慫,拿林語堂、梁實秋等老前輩的作品來刺激我的虛榮心,又恰與喜好向洋人介紹中國文字的安子介先生有過幾席談話,加之美國朋友有個漢英語料文檔(復(fù)旦的薛詩綺同志和我曾為他們剔除大量不成詞的自由組合),說是可供我們無償使用,于是便生發(fā)了編寫一部漢英詞典的念頭。在這之前,也多次出入海外華埠的書店,發(fā)現(xiàn)讀者對英漢詞典的需求,遠遠低于漢英,心想若繼英漢之后真能編出一部漢英詞典,出版商可創(chuàng)相當利潤,讀者需求獲得滿足,也算是件好事。這些都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事,器識赫赫的“大外宣”什么的。當時還沒人提,我輩小巴拉子自然更加想不到那上面去。
注意到的事實,只是大陸以外的華人用詞與我們有顯著的區(qū)別。因襲前朝各種用語不說,大量吸納外來語,如“賣點”(selling point)、“貼士”(tips)等等。今日在大陸也已是耳熟能詳,但對更多的用法,猶覺陌生,連專名翻譯有時也鴃舌不通,如Sierra Leone,大陸取音,譯作“塞拉利昂”;海外取意,譯作“獅子山”。要是把這些熔于一爐,收詞涵蓋中華本土(大陸和港臺)及海外華人社區(qū),以簡繁字并列參照的形式,如實收錄各社區(qū)特有的高頻詞語,使之通過同一種譯入語(英語)的媒介,漸趨互相認同而凝聚,兼收擴大現(xiàn)代漢語詞匯共核域之效,有何不美?所以,不自量力地暫時給這部漢英詞典起了個名,叫作《大中華漢英詞典》(TheGreaterChinaChinese-EnglishDictionary)。安子介先生尤其希望一部漢英詞典除為漢語讀者服務(wù)外,對于學(xué)習(xí)漢語的外國人也有益有用。這才定下了音義之外、形訓(xùn)兼顧的原則,就是用最簡英語說一說漢字何以寫成現(xiàn)在這模樣的故事,如“寶”字就是“屋頂下面有錢幣和玉器藏于缸”的意思。書中自然用最簡英文寫出。
編著編著,有感于大陸境內(nèi)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對漢字、漢文的興趣不再像上幾代人那么濃厚,知識似也漸變淺薄而對此又并不在意,所以詞典還決定增加漢字通假內(nèi)容,并納入大量成語、古諺、警句等等,盡我們之所能,譯成過得去的英文。以下是從鄙人正在審讀的稿子中抽出的數(shù)例:“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當然,收詞收例也要適當照顧古今平衡。古代帝王寶座旁邊的“宥坐之器”(或稱“宥坐器”),今日青少年不看英文釋義可能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tilted container for holding water placed on the right-hand side of an emperor’s throne [served as a reminder that the last drop makes the cup run over, a reminder of always doing things with moderation]”。與此同時,“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有些新出現(xiàn)的西方理論,漢語譯法猶在流動未定狀態(tài),如queer theory,港臺文評界和“同志”亞文化群譯作“酷兒理論”,大陸跟風(fēng)者不乏其人。在收錄該詞條的同時,就能不能采用譬如“另態(tài)【故意不用一個“畸”字】屬性理論”、“多態(tài)性征理論”之類的措辭,求教于專家和識者,以求少些輕薄味。如蒙同意或以更佳譯法教我,則思能不能以大陸譯法作為主詞條,讓“酷兒”互見至此,即便前者一時尚不廣為人知。如此,斟酌乎質(zhì)文之間,隱括乎雅俗之際,高頭講章和雕蟲小技互為調(diào)劑,有常與無方結(jié)合,是否可能更受讀者歡迎?這通假和互見,雖是技術(shù)操作,但要做得比較圓滿,卻是非花大功夫不可。
一些網(wǎng)友熱衷于按英語規(guī)律自造的時髦詞,由于不無創(chuàng)意,眼下風(fēng)行,有人希望我們能率先收入(其實收不收中國人新造的英文詞,主要是英漢而非漢英詞典編者的決策)。這類漢語用詞,如“給力”,雖說美國《市井詞典》這樣的洋人辭書網(wǎng)頁也已收入gelivable,但畢竟到目前為止,仍限于我們自娛自樂,要像“關(guān)系”、“勞改”這樣被英語作為成熟的借詞吸收,也許尚待時日。這樣,對于“給力”,我們還是寧可注釋成“
志雖美,達不易。從某種意義上說,詞典是同樣苦煞編者和出版人雙方的項目,所以被我戲稱為“3D”,即deficiency(缺點多多),deficit(蝕本生意)和delay(一拖再拖),三者似乎已成規(guī)律。這部漢英詞典擬收單字、詞、詞組及詞化成語等18萬條以上,估計總字數(shù)在1600萬左右,將由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但是“苦莫苦于多愿,悲莫悲于精散”。由于自知之明不足,目標定得太高,既沒有專職的編寫人員,已經(jīng)介入的(包括本人),要他/她全心全力投入枯燥的編寫工作且持之以恒,也難;畢竟事竣稿費有限,且一般又不作學(xué)術(shù)成果計入。再者,長期慘淡經(jīng)營,對講究“性價比”的出版一方來說,歷來是個大忌。從代表牛津出版社的袞袞諸公催逼牛津英語大詞典主編杰姆斯·穆雷開始,一向如此。什么項目最好都要在自己這一任內(nèi)完成。所以這部漢英詞典弄得不好,怕會成為當年我?guī)煾饌鳂诚壬鸀樯虅?wù)印書館編寫的那部“永不完成的‘杰作’”。即便終善有時,書成,可能已是人事皆非。“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先例還少?果能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繼,堅持到底,估計最早也該到慶祝復(fù)旦出版社成立35周年的時候了——他們不久前剛剛慶祝完建社3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