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惠民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由陳孟哲、潘耀明總策劃,新加坡青年書局、香港明報月刊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2011年11月),此刻就放在我的案頭,記憶正從歷史煙云的深處衍散開來……
手邊的這套五卷本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在我看來,就是香港學者、作家建構(gòu)香港當代文學史的一個雛形,或者至少可以視為在地的香港文學的一種記憶模式。
《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包括由也斯、葉輝、鄭正恒主編的《小說卷》(上、下)、由陶然主編的《散文卷》(上、下)、由黃燦然主編的《詩歌卷》,皇皇五巨冊、2 343頁,約近150萬字?!缎≌f卷》入選者78人(次)、《散文卷》入選者80人(次)、《詩歌卷》入選者77人,合共235人(次)。以這樣的規(guī)模對1949—2007年間的香港文學作一種梳理,工程不可謂不大,用力不可謂不深,涉及面不可謂不廣,而其對香港文學史的建構(gòu)所做的探索,也不能不引發(fā)人們的敬意及隨之而來的思考。
“港人治港”,在政治和社會的層面,或許早已成為一種共識。但由港人研治、刊布一部嚴謹、完整的《香港文學史》,至今仍未成為現(xiàn)實,不免是種缺憾。也曾有學界中人提議,由香港政府出資,集結(jié)內(nèi)地和香港兩地的學者專家合力撰著《香港文學史》,此議之提出,業(yè)已經(jīng)年,至今亦毫無頭緒。看來,茲事體難,實行不易,莫如先行一史兩寫、各自表述(內(nèi)地人寫內(nèi)地人的,香港人寫香港人的),還來得更現(xiàn)實些,或許還能相互生發(fā),形成互補。
文學史的書寫并無確定的模式。文無定法,史亦如是。20世紀30年代趙家璧以而立之年的銳氣,商請蔡元培、胡適、魯迅、周作人、郁達夫、朱自清、鄭振鐸、洪深、阿英等各路元老,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成就了一番事業(yè),成為文學史、出版史上的美談。此后繼起者、學步者眾,幾遍于兩岸三地,而其得失,卻也一言難盡。
《中國新文學大系》的重要歷史意義和學術(shù)價值,論者皆有共識,而其作為文學史書寫的一種方式或曰模式,也是毋庸置疑的?!断愀郛敶骷易髌泛霞x》小說卷的主編們說:“我們看到過去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部是先找作品,后講理論,尋找議題。第二部和現(xiàn)在許多選本卻是先講議題甚至主題,再找作品,這是不合理、不健康的粗暴做法?!庇蛇@種犀利的觀察和批評,我們不難想見,《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這部香港當代文學“準大系”的主編們自己在編選本集時會持何種姿態(tài)。
歷史是一種還原,更是一種記憶。經(jīng)各集主編精心汰選而被收入《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的幾百篇作品,正是當代香港文學記憶的深刻轍影,我們不妨把這種記憶稱之為在地記憶。
從這個選本,人們可以對香港文學的“前世今生”獲得一種最近于歷史真實的認知:這種深刻的在地記憶從來就沒有游離于內(nèi)地??梢哉f,一部香港當代文學史就是與內(nèi)地文學相伴而生的,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根”。從學理的層面上說起來,只有具備了這樣的歷史眼光,才可能來談論為香港文學撰史云云。我們欣喜地看到,這套《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的各位主編正是很睿智地認同了此一根本之點,從而使自己立在了歷史的制高點之上。
20世紀50年代之初,秦牧的一通《情書》(收入此選集《小說卷》并列為首篇),開啟了香港新文學的又一個新時期。之所以如此論斷,乃因為秦作勾連了香港文學(20世紀20年代魯迅在港的兩次演講所開啟)與中國內(nèi)地新文學血肉相連的新紀元。而劉以鬯、舒巷城、三蘇等的“故事新編”、“借殼小說”或“故事新寫”,也都“繼承了魯迅和施蟄存在這方面的成績”(也斯語)。列于詩歌卷卷首的馬朗的《北角之夜》,則正如主編者黃燦然所言,誠是異地書寫,且“從這個異地的場景勾起對另一地(可能是上海)的主觀感受”,這都顯示了所有香港文學的在地書寫,也是始終有個異地(內(nèi)地)因素在的。這個異地因素的存在,就使文學史的觀察者、書寫者具有了難得的大中華視野,當然也是一種全景式的視野。在地記憶一旦與全景視野相遇合,歷史就能得以真正還原。
大視野才有大格局,大格局才有大氣象,大氣象(如中國古典文學史上的黃金時期的盛唐氣象般)才能傳之久遠,深入人心。
也斯、葉輝、鄭正恒和陶然、黃燦然這些主其事者(當然也包括潘耀明、陳孟哲、韓瑞瓊幾位策劃人),正因秉持著這樣的理念,才能有如此的作為。盡管編選本這類作為,圈內(nèi)之人都知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然而就像散文卷主編陶然坦言的那樣,明知“編者或會遭訾,但從文學積累的角度考慮,也就在所不計了”,可見這群人是有擔當?shù)?、負責任的、認真的。對于許多人熱衷的、所謂的“話語權(quán)”,他們其實是有敬畏心的,他們真正摒棄了那種以話語權(quán)謀私利、以話語權(quán)拉幫結(jié)派的惡劣風氣。
唯其如此,《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對入選的作品,“不論什么流派什么寫法,只要是好散文(小說、詩歌亦如是)便在編選之列”(陶然語),更遑論作者的政治傾向、立場與身世來歷了。香港文學最可觀之處在于其多元性、獨特性及都市性。這從以下對本選集原始資料來源的分析中就能看出編者們視野的開闊和文學史觀的自覺:小說集參照了27種過往出版的香港小說選本,從1967年友聯(lián)版的《新人小說選》(亦舒等著)到2006年劉以鬯編選、三聯(lián)版的《香港短篇小說百年精華》,時間跨度長達40年,散文卷“由于編選的是文學散文,故以文學雜志為主”,粗略估計,涉及的各時期的文學雜志也不少于三四十種(若能注明原刊的雜志與刊出的時間就更好了),詩歌卷的主編黃燦然在編選時表示,要“盡可能體現(xiàn)這種多樣性和獨特性”并進而“希望讀者和年輕詩人能交叉地欣賞各種在題材、風格和語言上有成就的詩人”,由此延伸前輩的努力,“更希望年輕詩人能繼續(xù)深化和擴張這本詩選里一些詩人涉足過但尚未被充分開拓的領域,包括題材、風格、語言?!狈泊朔N種,都足以顯示主編者們的不凡識力與全景式的視野:站在文學歷史創(chuàng)造者與書寫者的高度,面對讀者,面對歷史。
當然,如果我們可以把這個選本當作“準大系”來讀,或許還是有一些需要進一步推敲、斟酌之處,在此坦言直陳,知我罪我,在所不計矣:
(1)現(xiàn)在的幾種文體的選本缺少戲劇、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的部分;散文部分由于選的是文學散文,故此造成框框雜文和報告文學等散文次文類的缺席。此二者似乎也是種遺憾。
(2)入選作品的排序,各卷不盡一致:小說卷是以年代為序,依次是“五零年代、六零年代、七零年代、八零年代、九零年代”和“兩千年”(如以“1950年代”……“2010年代”標示,似更準確),散文卷以作者姓氏的漢語拼音字母為序,詩歌卷又以作者的年齒為序,未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排序原則,不能不說是體例上的一個明顯不足。
筆者以為,從文學史實發(fā)展和文學史總結(jié)的雙重角度來考慮,恐怕還是以年代的早晚、時間的先后為序,更有利于還原歷史。
(3)選本各卷除統(tǒng)一冠于卷首的潘耀明的《總序: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以外,各卷主編的亮相,也是各各不一,小說卷是《漫長的中間狀態(tài)——香港短篇小說三人談》,散文卷是《多元化的香港散文——〈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代序》,詩歌卷則是《序》,或可視為各出機杼,卻也令人有“政出多門”之感。鄙意以為,還是統(tǒng)一為“序”較為妥貼。
《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帶給香港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研究者、關(guān)注者和讀者一種驚喜,但愿港人治港式的、純學術(shù)的《香港文學史》的問世,也是不遠的將來的事。作為一個香港文學的觀察者和研究者,我將樂觀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