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昕
藍天與陽光,還有變色的葉子
有一天上課,老師問起大家心目中校園最美的地方在哪里。我想了想,不同的季節(jié),答案是不同的;十一月的校園,當是有長排銀杏樹的那條路最美。那一樹又一樹的金黃,在深秋陽光的照耀下越發(fā)的明凈燦爛,每次站在路中央,仿佛被某種圣潔的光芒所籠罩,我想象自己的臉龐會在一瞬間被點亮,如同微波粼粼的湖面反射過來一縷陽光,讓人幾乎想要閉上眼睛。
進入十二月,風刮得越來越兇猛,幾場雨過后,冬天是確鑿無疑地來了。一夜大雨后的清晨,雨還有點淅淅瀝瀝的,我撐著傘穿過校園,看到一地落葉狼狽不堪地貼在泥濘里,充滿掙扎后的頹喪。然而走到那條兩側(cè)都是銀杏樹的路口,像沉默的夜空突然一聲清脆的鳥叫,接天連地的金黃從灰褐的泥地中超脫出來,映滿我的眼睛——修長的一條路被銀杏的扇形葉子鋪了厚厚的幾層,落葉的色澤沒有被污泥濁水掩蓋,反而在雨水清洗下加倍地晶亮鮮艷,讓黯淡的天光顯出不知所措的神色。我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撼動了,呆若木雞地立在原處,半天不能動彈。造物主的慈悲總是這樣毫無預(yù)兆地突然呈現(xiàn),我們除了以這樣的方式領(lǐng)受,還能如何呢?雖然最終還是會被時間搖醒,回過神來繼續(xù)趕路,但我一直頑固地相信,被真正的美洗禮過的人,內(nèi)心的氣象會有所不同。
雨后放晴,初冬的陽光清冽潔凈;天空藍得高闊爽朗,讓人忍不住一再仰臉凝望。主干道上那兩排法國梧桐(懸鈴木),原本是遮天蔽日的蓬勃茂盛,深秋以來日漸消瘦骨感、樹影疏離,如今抬頭看,葉子已凋零了大半,空落落的枝椏簡練遒勁,在空中布展成網(wǎng)狀,仿佛要承接住如洗的藍天。
再走幾步,懸鈴木的枝葉退出視線,澄藍天空之下,加入了燦爛的金黃色,還有明艷的鮮紅色——雖說冬天是色彩黯淡的季節(jié),然而只要有這紅、黃、藍的三原色,大自然豐富的色彩能量就會得以保存。金色的無疑是銀杏樹,而那大片曳動的紅,是三角楓的葉子在風中搖搖擺擺。它們胖闊的卵形葉三裂成掌狀,春來翠色欲滴,能染綠一方空氣;入秋后生出黃色、又漸漸轉(zhuǎn)紅,原本肥嘟嘟有些憨傻的形態(tài),因色彩的轉(zhuǎn)換而變得嫵媚多端。
同為槭樹科的楓香,春天時比三角楓美,葉子三裂的姿態(tài)輕揚欲舞,別有一種纖盈和靈秀。入秋后葉子漸變成黃褐色,來不及盼得一樹彤紅,就被秋風秋雨打得紛紛掉落,只留下稀稀拉拉的小部分,襯著刺茸茸的果實。冬天了,頑強留在枝頭的葉子才開始泛出紅暈,寥寥的幾片,不甘心似的在風中大幅度晃動。
鵝掌楸的葉子枯黃了、一點點落盡了。這樹因奇形怪狀的葉子頗似馬褂,所以又有名“馬褂木”。春來葉子們茵茵地生在枝頭,像掛了一件件精巧的小衣服。五月時,樹上開綠瑩瑩又黃茸茸的小花,如果查詢花譜,會發(fā)現(xiàn)通常的描述是:“花被片外面綠色,內(nèi)面黃色”。當花冠和花萼長得很像而無法分辨的時候,我們就將萼片和花瓣合稱為“花被片”——鵝掌楸的萼片膨脹得如花瓣一般大小,所以用了這個說法。
跟鵝掌楸同為木蘭科的玉蘭,也是類似的花被結(jié)構(gòu)。校園里有好幾棵長得很好的玉蘭樹。記得去年三月來參加入學考試,正值它們的花期,純白的大花開了滿枝,春光下的花被肥腴潤潔、柔澤滿覆。此時玉蘭樹上只留下一些泛黃的葉子,在午后陽光里反射出溫柔的暖光。走近了看,它們?nèi)~緣卷了、皺了,葉面破了小洞、生了銹斑,讓人想起錢鐘書先生所謂“動人憐惜的缺陷,像古磁上一條淡淡的裂縫,奇書里的一角缺頁,使你心窩里涌出加倍的愛惜”。
回想我曾經(jīng)寫過的花兒們,還真有不少是像鵝掌楸和玉蘭這樣花萼與花瓣渾然不分的,木蘭科的含笑、廣玉蘭、黃桷蘭;百合科的玉竹、野韭、萱草;鳶尾科的扁竹根;蓼科的酸模葉蓼、野蕎麥;商陸科的垂序商陸;莧科的喜旱蓮子草;還有新加坡植物園里那些各式各樣美艷絕倫的蘭科植物……
另有一些植物的花被結(jié)構(gòu)也很獨特,它們沒有花瓣、或者花瓣發(fā)育得很不起眼,花萼則取而代之,生長成了花瓣的形狀。比如六月里開放的紫茉莉,可愛的細喇叭有玫紅、粉紅、嫩黃、純白,還有紅黃相雜、粉白相間,實際上都是它的瓣化花萼。再比如十月里見到的大火草(野棉花),那豐潤水靈的粉紅色瓣片,也并非花瓣,而是由花萼發(fā)育而成。毛茛科盛產(chǎn)這種頗具個性的美物,在我所親見和熟悉的花朵中,銀蓮花屬的鵝掌草、鐵筷子屬的鐵筷子,都有類似的花型特征。
鵝掌草又叫林蔭銀蓮花,每年四月左右開始綻放。柔韌窈窕的花莖,彎出試探的、欲說還休的弧度,像天鵝修長的脖子一樣安靜好看;花瓣形狀的萼片潔白無瑕,小小巧巧生了一輪,在密密覆蓋住泥土的綠葉襯托下,顯得格外清美;逆光看去,萼片會呈現(xiàn)出嬌羞的粉紅,那是四月陽光變的戲法。
我從未見過含苞的鐵筷子,只在四月里見過一次盛放的模樣:彼時花萼已經(jīng)舒張得寬闊圓潤,白腴的底色上泛出細致的紫紅色斑紋;也許因為花莖難以承受那么飽滿的一大朵,這花兒總愛微微垂著頭,再加上植株低矮,仿佛它們只愿意綻放給自己根柢所系的土地看,而我們想要一睹芳容,則必須跪下來趴在地上了。
本來要說冬天的樹,我怎么跑題說了那么多花兒呢?實在因為校園里現(xiàn)在除卻結(jié)香正打著花苞,再難以尋到其它花信了,對花的癡心無處寄托,只好借文字遣懷。此時結(jié)香灰綠色的細長葉子掩映著青黃的花苞;隨著氣溫的下降,葉子就紛紛掉落,孤零零的花苞只能毫無庇護地呆在枝頭,枯等一個完整的冬天過去——它另有別名“夢冬花”,我想這其中的意思,不是將夢想托予冬天,而是要在漫漫冬日里持續(xù)地做夢,才能捱過嚴寒的寂寞吧。夢疊著夢,包裹了一冬,會在來年的三月炸裂成花:花萼長成的四片小瓣子呈筒狀聚合成一個個小絨球,明黃的色澤暖意融融,似有一層溫和的柔光薄霧般籠罩住花冠,我猜那就是被夢想一遍遍細細浸潤過的證明吧。積蓄了一冬的能量還要釋放在香味里,初春萬物清新,唯有結(jié)香花發(fā)出沉郁厚實的濃香。香氣頑固地四處散漫,怎樣都撕扯不開,即便雨水也不能將其稀釋;傍晚時分尤其強烈,像某種神秘的巫術(shù),很多人不喜歡這味道,大約正是嗅出了其中令人不安的成分吧。
回過頭來繼續(xù)說樹。校園里大部分樹失掉了葉子,也就失掉了柔軟和彈性,頂著嶙峋的干枝在藍天下全無表情地站著。似乎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我們才會注意到有些樹上爬滿了異葉地錦。其它季節(jié)里我們不在乎這種四處蔓延的木質(zhì)藤本植物,或者還會嫌棄它們生長得亂糟糟的,攀附在大樹上也算不得光彩;然而此時,它們的綠葉變得紅彤彤的,遙遙望去,深色樹干上點綴著一長溜大大小小的心形,它們把單調(diào)的落葉樹調(diào)劑得活泛了,讓周遭的空氣少了幾分冰冷堅硬,多了幾分嫵媚多情。
相較于高樹的蕭索,培育作綠籬的灌木因多半是常青植物,顯得稍有生機一些;然而也是尋不到花朵的。此時校園里的灌木只有南天竹的果實頗可一觀,圓溜溜的小果子紅得甜美可愛,剪下一枝放在清水里供養(yǎng),容顏也經(jīng)久不褪。
這個季節(jié)的植物園什么模樣呢?如果去南園,我總是會先去前湖畔看望兩棵我喜歡的樹,一棵榔榆,一棵烏桕。我家小區(qū)的那片湖邊,有幾叢烏桕的樹苗,小小的一蓬,大約只有一米多高,枝條柔軟,臨水簌簌搖動。它們潤闊的菱形小葉子初生時嫩紅色,到了深秋又變作棗紅。記得上個月在棲霞山,看到好幾處交錯種植著銀杏、三角楓、雞爪槭和烏桕樹,黃黃紅紅、層層疊疊的一大片,明艷得逼人。然而相較于烏桕紅葉的厚和實,我還是更喜歡它們暮春之后、深秋之前的青翠葉色,在陽光輕撫、水光輝映之下,那么通透純凈。
前湖畔的這棵烏桕樹身姿高高細細,記得十月底來看它,還是一樹碧色;秋風來來回回,帶走了一些葉子,如今那些飄然垂下的修長枝條疏朗清爽,迎著湖面輕輕松松地搖曳不息。高處結(jié)著果實,青墨的外皮轉(zhuǎn)成了灰黑時,就裂成了心形的三瓣,炸出里面飽鼓鼓的白色種籽。此時眼前的這棵樹,漂亮葉子被冬天的風收得一枚也不剩了,干枝在空中劃出僵滯苦澀的線條,線條末端的胖白種籽為其畫上句號。
進北園,我一定是先去藥用植物區(qū),因為這里的花最豐盛,每次都能帶給我無數(shù)驚喜。然而十二月的藥園,竟也荒蕪了,除卻一些果實還泛出光澤,其余皆是一堆枯木衰草。牛茄子的葉子已經(jīng)黑乎乎縮作一團,那滿身的尖刺依然歷歷可見,想來是要保護漂亮的果實吧。它們的初果草綠色(有的會生深綠的斑紋),漸漸轉(zhuǎn)變成橘黃色、橙紅色,所以同一株上會因為生長進度不同而掛出繽紛多彩的圓果,十分鮮妍好看。白英的果子像一顆一顆紅櫻桃,剔透水靈、引人垂涎,實際上卻是有毒的。
紅楓崗的雞爪槭(青楓)都已經(jīng)變色了,有的青黃中微微染了紅,有的被晚霞的紅色浸透,也有的已經(jīng)是枯萎前的深棗色。色彩的盛宴固然很美,然而更美的是它們投在樹干和地面上的影子,失卻了顏色,扭曲了輪廓,卻獲得了陽光和風才有的輕快與自由。
紅楓崗背后那片遼闊之地,往日鮮花遍布,此時望去也只是一味的黯淡。我不甘心地走過去,細細搜尋一番,喜見幾叢墨西哥鼠尾草和紫嬌花還在開著。墨西哥鼠尾草深紫色輪傘花序,遍覆一種帶著天鵝絨質(zhì)感的細毛,冬日明亮而清冷的陽光照耀著它,更襯出其傲然的貴氣。紫嬌花的花莖細細高高、纖長優(yōu)美,花被紫色中揉進了幾分紅,再加上質(zhì)地嬌嫩,看上去比前者柔順多了。
離開前去了樹木園那片我喜歡的水杉林,沒有了葉子,這些水杉顯得越發(fā)筆直高大,陽光無所阻攔地照透了這片林子,灑下的不再是被樹葉篩選過的細碎光點,而是大片大片完整的塊狀光斑。我選了一個陽光豐沛處坐下來。想起初秋的某一天來植物園,看花看得太投入,錯過了吃飯的時間。那天恰巧沒帶干糧,植物園里的飯?zhí)靡惨褯]有吃的了。我饑腸轆轆,銳氣大減,只好坐在樹木園外面那排美國山核桃樹下曬太陽,陽光暖融融的,讓我覺得有了一些力氣;那一刻只恨自己不是一株植物,不能進行光合作用。
這冬天的太陽雖然也很明亮,可曬在人身上只是稀薄的一層。天空藍得清楚明白;地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小草的覆蓋了,大地的原色裸露出來,在陽光下是比水杉的樹干更深一層的紅褐。冬天真是精簡啊,精簡得讓你只能如實描述,一切天花亂墜的比喻都被剝落了,好比老樹剝落舊皮,新生的紋路質(zhì)樸清晰。這樣也挺好吧,我想。
多識鳥獸草木之名
記得第一次來南京,我坐在公共汽車上,看到一路無數(shù)高樹上筑著巨型的鳥巢,當時就納悶,那里頭究竟住著何種肥大的鳥兒呢?待來到南京念書,很快就發(fā)現(xiàn),原來里頭住著的是家喻戶曉的吉祥之鳥喜鵲?!对娊?jīng)·召南·鵲巢》說“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就是后來所謂的“鳩占鵲巢”吧;翻看我很喜歡的《毛詩品物圖考》,在這句詩下引的是朱熹《詩集傳》的注釋:“鵲善為巢,其巢最為完固?!?/p>
據(jù)說喜鵲原本在全國各地廣泛分布,但是上世紀80年代以后,它們在很多南方城市逐漸消失了,原因尚不明確——難怪我從未在家鄉(xiāng)重慶看到過這種鳥兒。然而在南京簡直隨處可以遇見到這些胖嘟嘟的家伙,校園里、植物園里尤其多。它們身型頗大,停留的時候,只見頭頸、胸、腰背都黑黢黢的,黑得看不清眼睛的流轉(zhuǎn),只有肩羽和肚腹干凈潔白;一旦飛起來,翅膀舞成優(yōu)美的扇形,就會展露出它們翅膀外緣另有一圈白,撲棱間在空中劃出的是陣陣明亮的小閃電,靠近肩背處的羽翅還泛出一種帶著熒光的深藍。這鳥兒與人親善,喜歡在人多的地方活動,它們在枝頭呱呱亂叫,喑啞的聲音并不動聽,卻還得意萬分地把長尾巴一翹一翹的,或者在草地里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捉小蟲子吃,似乎完全不怕人的樣子,然而你一旦真的想要靠近,它一溜煙就飛沒了。
前面提到的《毛詩品物圖考》,是一本專門闡釋《詩經(jīng)》中涉及的博物學知識的書。作者岡元鳳是來自東瀛的漢學家,他將全書分為七卷,草部兩卷,木部、鳥部、獸部、蟲部、魚部各一卷,每篇“先列經(jīng)文、傳義,次及‘鄭箋、‘孔疏、朱熹‘集傳等,兼引其他著作,辯以己意”,并配有精致的手繪圖譜加以參照。據(jù)說此書在日本最早刊本為天明甲辰年(公元1987年),后流傳到中國,到清末時期已很流行。
我第一次知道這個書,是看魯迅先生《朝花夕拾》中一篇,里面提到一個遠方的叔祖,這位“胖胖的,和藹的老人,愛種一點花木,如珠蘭、茉莉之類,還有極其少見的,據(jù)說從北邊帶回去的馬纓花”。當時還只是個十幾歲少年的魯迅,在這位叔祖的書齋里“看見過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還有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我那時最愛看的是《花鏡》,上面有許多圖。他說給我聽,曾經(jīng)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jīng)》,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現(xiàn)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了?!薄按撕笪揖透渌鸭L圖的書,于是有了石印的《爾雅音圖》和《毛詩品物圖考》,又有了《點石齋叢畫》和《詩畫舫》。《山海經(jīng)》也另買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圖贊,綠色的畫,字是紅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保斞浮栋㈤L與山海經(jīng)》,《朝花夕拾》)
周作人出版于1937年3月的《瓜豆集》里有一文專門寫其兄長,特別談到魯迅從小就喜愛書畫,其中一個細節(jié)正是關(guān)于這本《毛詩品物圖考》的:“頂早買到的大約是兩冊石印本岡元鳳所著的《毛詩品物圖考》,這書最初也是在皇甫莊看到,非常歆羨,在大街的書店買來一部,偶然有點紙破或墨污,總不能滿意,便拿去調(diào)換,至再至三,直到伙計煩厭了,戲弄說,這比姊妹的面孔還白呢,何必換掉,乃憤然出來,不再去買書。這書店大約不是墨潤堂,卻是鄰近的奎照樓吧。這回換來的書好像又有什么毛病,記得還減價以一角小洋賣給同窗,再貼補一角去另買了一部?!保ㄖ茏魅恕蛾P(guān)于魯迅》,《瓜豆集》)
后來在周作人出版于1953年3月《魯迅的故家》、1954年4月《魯迅小說里的人物》、1957年3月《魯迅的青年時代》里,都提到這本書,所述本事大致相同,但各自補充了一些細節(jié)。
魯迅先生珍藏的這套石印本我未曾見過。我手中這一本,是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8月重印的,與網(wǎng)上可見的北京市中國書店據(jù)光緒丙戌年上海積山書局影印之版本比較,體例已發(fā)生了變化,請后人做了點校、加了注釋。而原書的圖譜,則力求保存原貌,精意印刷。我不通經(jīng)學,對書中的考據(jù)以及后人的校注功夫,不敢妄斷,但書中的圖譜,我是十分喜歡的。就拿我剛剛寫到的喜鵲為例,“維鵲有巢”篇里那只鳥兒立于水畔,屈身后顧,炯炯的目光投向流水,俏麗的長尾巴翹得又高又直,正是一個躍躍欲動的姿態(tài)——黑白線畫沒有色彩的助力,全靠這線條的曲折飽滿、風骨有度取勝。
周作人說魯迅少年時代讀《詩經(jīng)》是“硬讀的,因此難以發(fā)生興趣”(周作人《魯迅讀古書》,《魯迅的青年時代》),想必對《毛詩品物圖考》的百般珍愛,無關(guān)乎書中的文字,而全在于圖譜吧。近來在孫郁先生《魯迅藏畫錄》一書中看到一幅魯迅的親筆手繪《如松之盛》(該圖用作《天覺報》創(chuàng)刊號的封面),畫中只取松樹片段,枝葉扶蘇的情態(tài)卻呼之欲出,其剛健多姿的筆力正與《毛詩品物圖考》的繪制風格十分接近。
除卻岡元鳳的這本書,我還曾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網(wǎng)站上下載過一套極美的《詩經(jīng)名物圖解》,據(jù)說作者是江戶時代的儒學者細井東陽(細井徇)。這一套圖譜分草、木、禽、獸、鱗、蟲幾類,繪畫風格稍有些接近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小寫意花鳥畫;其中我尤愛草木和蟲部,譬如《國風·邶風·簡兮》的苓(甘草)、《國風·豳風·七月》的薁(郁李)、《小雅·苕之華》的苕(凌霄)、《大雅·緜》的堇(紫花地丁)、《小雅·小弁》的蜩(蟬)、《國風·豳風·東山》中的宵行(螢火蟲)……無不纖秀俊逸,引人頓生愛惜之心。
轉(zhuǎn)念想我們本國是否有類似的詩經(jīng)博物圖譜呢?岡元鳳在《圖考》最末說:“梁有《毛詩圖》三卷,唐有《毛詩草木蟲魚圖》二十卷,宋有馬和之《毛詩圖》,久既失其傳焉。”實在是很遺憾的事情。
談到對博物畫譜的關(guān)注,周作人其實是不輸其兄的,他曾說岡元鳳的圖譜,“比徐鼎的《毛詩名物圖說》要好得多”,又說“喜多川歌麻呂的《畫本蟲撰》乃是近來新得的”,“全書凡十五圖,每圖二蟲,配以花草,上記狂歌以蟲為題,凡三十首,作者宿屋飯盛等皆當時有名狂歌師也”,“永井荷風在《日和下馱》第八篇《空地》中云,我對于喜多川所作《畫本蟲撰》喜愛不已之理由,蓋即因此浮世繪師擇取南宗,與四條派之畫家所決不畫的極卑俗的草花與昆蟲而為之寫生也”——言語間正能見出作者的審美趣味。(周作人《畫譜》,《書房一角》)
實際上周氏三兄弟皆極為喜好草木蟲魚之學——從前述對圖譜的愛好也可窺知一二——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三弟周建人是一名生物學家,我曾讀過他一本《花鳥蟲魚及其他》。當年正是魯迅鼓勵他研究植物,給他寄去很多相關(guān)圖書和一架顯微鏡。
周作人《雨天的書》里的《鳥聲》《故鄉(xiāng)的野菜》《北京的茶食》,《藥味集》里的《四鳴蟬》《野草的俗名》,《看云集》里的草木蟲魚系列,還有《魯迅的故家》里說不完的百草園、上墳記事中的山頭花木……都是我愛讀的小品文,加之散落各處的相關(guān)詩文畫譜的推薦、介紹,假如歸攏來合出一冊“周作人的博物學”,也是厚厚的一大本了吧。不能不提的還有他翻譯的《枕草子》,文辭的古雅自不必說,更好的是較之其它譯本有更周到細致的注釋,與正文形成極為美妙的互文關(guān)系——看他如何注我喜歡的胡枝子:“原文作萩,但中國訓萩為蕭。蓋是蒿類,并非一物?!毒然谋静荨酚泻ψ樱~似苜宿而長,花有紫、白兩色,可以相當?!c字蓋是日本所自造,從草從秋,謂是秋天開花,有如山茶花日本名為椿花,從木從春會意,非是形聲字也?!?/p>
魯迅先生自幼喜歡描摹畫譜、鈔寫古書,注意一下他本人以及周作人回憶文章中列出的書目,會發(fā)現(xiàn)其從小所傾心的就不是正宗的詩文,而是一些談?wù)撋窆忠笆?、花鳥蟲魚的東西。被魯迅稱為“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山海經(jīng)》,就是一部充滿神話色彩的先秦古籍,記述古代地理、動物、植物、礦產(chǎn)、神話、巫術(shù)、宗教、醫(yī)藥、民俗等等。十幾歲時影寫的古書中有一本叫《唐詩叩彈集》,魯迅花了很長的時間在其中“抄尋百花詩,如梅花桃花,分別錄出”。后來不知從哪里借來一部《唐代叢書》,周作人抄了其中的《平泉草木記》,而魯迅抄了“陸羽《茶經(jīng)》三卷,陸龜蒙的《耒耜經(jīng)》與《五木經(jīng)》等”。
王磐的《野菜譜》也深得魯迅喜愛,“它的品種雖是收得比較少些,但是編得很有意思,在每一幅植物圖上都題有一首贊,似歌似謠,雖或有點牽強,大都能自圓其說。魯迅影寫這一卷書,我想喜歡這題詞大概是一部分原因,不過原本并非借自他人,乃是家中所有,皮紙大本,是《農(nóng)政全書》的末一冊,全書沒有了,只剩此一冊殘本,存在大書櫥的亂書堆中。依理來說,自家的書可以不必再抄了,但是魯迅卻也影寫了一遍,這是什么緣故呢?據(jù)我推測,這未必有什么大的理由,實在只是對于《野菜譜》特別的喜歡,所以要描寫出來,比附載在書末的更便于賞玩罷了?!?/p>
在《瓜豆集》里還讀到魯迅《蒔花雜志》二則,據(jù)周作人說,這是魯迅在南京讀書期間所寫。選一則抄下來:“晚香玉本名土馝螺斯,出塞外,葉闊似吉祥草,花生穗間,每穗四五球,每球四五朵,色白,至夜尤香,形如喇叭,長寸余,瓣五六七不等,都中最盛。昔圣祖仁皇帝因其名俗,改賜今名?!?/p>
從日本留學歸來之初,魯迅一面教書、帶領(lǐng)學生觀察植物生態(tài)和采集各種植物標本,一面繼續(xù)鈔寫古籍,“在這幾年中不知共有若干種,只是記得的就有《穆天子傳》,《南方草木狀》,《北戶錄》,《桂海虞衡志》,程瑤田的《釋蟲小記》,郝懿行的《燕子春秋》,《蜂衙小記》與《記海錯》,還有從《說郛》抄出的多種”——其中大部分都是古代涉及博物學的書籍。“這些抄本是沒有了,但現(xiàn)存的還有兩大冊《說郛錄要》,所錄都是花木類的譜錄,其中如竹譜筍譜等五六種都是他的手抄,時代則是辛亥年春天了?!保▍⒁娭茏魅恕遏斞傅墓始摇贰遏斞感≌f里的人物》《魯迅的青年時代》)
這些譜錄的鈔寫對他后來輯錄佚失古籍的工作有很大助益,比如辛亥前后他發(fā)意??薄稁X表錄異》,就得力于前者甚多。這部受到魯迅特別青睞的古書,是唐代劉恂所撰的三卷本地理雜記,記述嶺南異物異事、物產(chǎn)民情,《四庫全書》稱其“記載博贍,而文章古雅,于蟲魚草木,所錄尤繁”。魯迅輯錄此書的用力用心以及其中所體現(xiàn)的??睂W功夫,相關(guān)的傳記、研究已頗多溢美之詞,在此不贅;引我興趣的是他1910年寫給好友許壽裳的一封信,特錄一小段:“仆荒落殆盡,手不觸書,惟搜采植物,不殊囊日,又翻類書,薈集古逸書數(shù)種,此非求學,以代醇酒婦人者也?!?/p>
——其間心緒看似頹廢消極,但若真要深究起來恐怕沒有那么簡單,而青少年時期的魯迅在鈔寫輯錄古籍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口味偏好,對他今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發(fā)展又究竟有何影響,凡此諸種,需另辟文章詳加考察,在這里實在不敢隨便評說;但好談神怪傳說、花鳥蟲魚的天性,或許的確與貼近天地自然的原始初民之思維有相溝通之處,其中那一份天真未漓的赤子情懷,與他在《破惡聲論》中所標舉的未被文化傳統(tǒng)污染之前的、“執(zhí)著于內(nèi)部生命真實的”素樸“白心”,實是一脈相連,在他看來這正是一個民族找回“本根”、恢復(fù)“神氣”的關(guān)鍵所在。
出于特別的喜愛,我還想提一下魯迅與鄭振鐸于1933年12月編輯出版的木板水印《北平箋譜》,該箋譜由當時在北平的鄭振鐸負責搜購箋紙樣張、聯(lián)系印刷裝訂,在上海的魯迅負責取舍挑選、確定體例。魯迅對印制的紙張、顏色、格式、開本等等都有精心的安排,對圖案的擇定就更是傾盡心力。都知道魯迅愛畫懂畫,或許那“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我看他個人收藏的畫作,留下的整體印象,總是遒勁剛健、黑白分明的風格居多,動靜間的巨大張力凸顯的是一個強悍的偉大人格。然而在這《北平箋譜》的選畫上,雖也絕不流于柔媚無骨,但無論是山水、人物抑或花鳥,都頗為溫潤柔和,充滿圓融的生活情味。我個人的口味,當然是最愛其中花鳥蟲魚的部分,陳老蓮、齊白石、陳師曾……都是我極為喜歡的畫家,他們筆下的牽牛、桔梗、南天竹,階下的蟋蟀、草間的螳螂、花枝上的鳥兒,還有那開裂的豆莢、蘿卜、白菜、大冬瓜,于我都是可親可感可懷。轉(zhuǎn)念想,世人熟知魯迅戰(zhàn)斗的一面,然而或許這悉心選畫的溫柔敦厚,才是他生命的底色吧。
趕緊收住話頭,轉(zhuǎn)回來繼續(xù)說我見過的鳥兒。前面寫到的喜鵲,還有一個近親,在南京也數(shù)量巨大,那就是灰喜鵲。外形酷似喜鵲,只是羽毛的配色不一樣,我尤其喜歡它們雙翅和長尾巴上的那片藍——就像九月那些晴朗無云的傍晚,晚霞剛剛落下的時刻,天空的湛藍稍稍浸了一點夜晚來臨前的暗影——配上背部的小塊銀灰色,實在是很好看的。也許它們知道自己的藍尾巴很美,總愛在枝頭擺來擺去地炫耀;當它們落在草地上覓食,長尾巴就像一襲曳地的禮服,施施然掃過青黃的小草,就如裙擺掠過紅地毯。這鳥兒喜歡聚眾玩耍,叫聲既不尖亮也不嘶啞,短促而單調(diào),談不上有什么韻律,然而一旦叫起來就此起彼伏,仿佛在相互應(yīng)答,別有一種歡洽無隔的動人之處。
紅嘴藍鵲就不像喜鵲和灰喜鵲那么容易見到了。在校園里只見過幾次,大多只是驚鴻一瞥,看不分明。只有一次觀察得特別真切,因為當時它正停在一壁爬滿異葉地錦的墻上,津津有味地吃著它們深紫色的果子。這鳥兒長得實在太雍容華貴了,頭部和頸部黝黑,頭頂有幾綹白色,就像覆蓋著一層純潔的雪花,與肚腹細軟的白毛交相襯映;彎彎的小尖嘴和細爪子是鮮艷的橙紅色,眼睛也有一圈紅,顯得雙目明亮靈活、顧盼生輝;翅膀和尾巴是極美的藍紫色——那是鴨跖草、桔梗或者我特別喜歡的勿忘草在六月最好的花期里才會呈現(xiàn)出的色澤——尾羽的末端有一抹白,內(nèi)側(cè)則有黑白相間的斑塊花紋。這鳥兒固然渾身都生得好,但最好的還是那優(yōu)美修長的尾巴,當它們展開翅膀驕傲從容地掠過,飄逸的尾巴會在空中展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有時候挺拔筆直,有時候打著俏皮的小彎兒,而大部分時候無可名狀,也許像一支舞蹈,也許像一段音樂,還讓人想起微風輕輕吹過稻浪。
圖書館對面的草坪上,常常有藍白相間的家鴿走來走去覓食。因為早已被人類馴化,它們總是一派賢妻良母式的溫順祥和,絕沒有紅嘴藍鵲那一臉的高傲孤絕。它們肥嘰嘰的體態(tài),想必飛起來也沒有多少輕靈灑脫之姿,不過我喜歡它們的圓眼睛,有一圈淺黃色的眼眶,就像一層嫵媚的雙眼皮。
在植物園南園的前湖畔,常常看到成群的黑水雞。它們通體黑褐色,雜有一些白色羽毛,顯得有些嚴肅乏味,好在有一個紅黃相間的嘴喙艷麗奪目。雖說屬于鳥類,但我從未見過它們飛翔,在草地上晃晃悠悠散步覓食的模樣,倒有點小企鵝的姿態(tài);它們善于游泳和潛水,喜歡成對地在臨水的灌木叢、尤其是蒲草蘆葦遍生之地活動,以水草、小魚蝦和水生昆蟲為食。
灰椋鳥也是到了南京才見到的一種鳥兒。對于華東地區(qū)來說它們是冬候鳥,開春了就會飛回北方,等到初秋才能再見。這鳥兒渾身灰黑,頭頂、臉頰、肚腹和尾巴上間雜有一些白色;嘴和爪子橙黃色。別看這小家伙其貌不揚,但是性情非常活潑,總是成群結(jié)隊地在草地上撒歡,在同一棵樹上躥跳不已,把樹冠震得膨脹了好幾分,然后又一起離去,讓可憐的樹冠縮回原形;它們還喜歡跟別的鳥兒玩耍,比如跟小麻雀一起在草間頭蹭頭地搶食物。我還經(jīng)常在一塊少有人跡的草坪上看到大幫鳥兒排成長隊游行,定睛一看,走在最前頭的是個頭最大的珠頸斑鳩,然后是三兩只灰椋鳥,掃尾的是幾只小麻雀,三步并作兩步還有些跟不上趟;它們一個個搖首擺尾、得意忘形,像在對這片領(lǐng)地里的小草一一檢閱。
我宿舍的窗前有一株廣玉蘭。剛來的時候我對這棵樹極為不滿,我不喜歡它墨黑革質(zhì)的粗大葉子,心想為什么不能是一株葉色翠亮清新的苦楝樹、烏桕樹或者榔榆、楓楊之類呢?更氣人的是,樹上還被住在高處的人扔了許多垃圾,亂七八糟地掛了滿枝,真是狼狽不堪。然而鳥兒們并不嫌棄它,依然樂意飛來枝頭唱歌玩耍。小麻雀嘰嘰喳喳叫得熱鬧,仿佛生活有咀嚼不盡的喜悅;烏鶇的歌聲時常讓人停下手邊的事情,專心傾聽;有時看書看得累了,扭頭一看,剛好瞥見喜鵲或者灰喜鵲的長尾巴,像小姑娘長長的麻花辮梢,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捉——于是,我開始喜歡上這棵樹了。不止一次午夜夢回,睜開眼漆黑一片,卻聽到窗外有婉轉(zhuǎn)多情的鳥叫聲,那旋律彎彎拐拐,辨不清形狀,但曲調(diào)里的賣力與急切清楚明白。這失眠的鳥兒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衷腸呢?我回答不出。那一刻心中涌出的是一點歉意和很多的溫柔與感激。
溫室里的童心
入冬之后,就加倍想念植物園南園的熱帶植物宮了,我知道那里有久違的絢爛色彩。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文化以清淡為尚,所以人讀了一些書,學習著鑒賞一點藝術(shù),口味會漸漸變得清雅素淡,對于濃墨重彩、大膽潑辣的東西,往往斥之為俗、避而遠之。假若私心藏著對鮮艷的愛好,也都頗有些羞于啟齒似的。這大約是一個普遍的情況,我自己也不例外。
周作人曾說:“就色彩言,長者以淡泊之色為尚,而在小兒則以刺激過弱,不覺其美。蓋小兒如野人然,喜濃厚之正色也。”說“小兒如野人”,即是領(lǐng)會到兒童世界與人類生命的原生狀態(tài)的內(nèi)在相通,正是在這一思路的牽領(lǐng)下,引發(fā)了周作人持續(xù)終身的對兒童文學、神話學乃至民間文學的興趣。他在《童話略論》中稱“童話者不過神話世說之一支,其流行區(qū)域非僅限于兒童,特在文明之國,古風益替,此種傳說多為兒童所喜,因得借以保存,然在農(nóng)民社會流行亦廣,以其心理單純,同于小兒,與原始思想合也。”后來在《知堂回想錄》中再次談及:“以前因為涉獵英國安特路朗的著作,略微懂得一點人類學派的神話解釋法,開始對于‘民間故事感到興趣,覺得神話傳說,童話故事,都是古代沒有文字以前的文學,正如卡洛克的一本書名所說,是‘小說之童年?!卞X理群先生對此的理解是,“周作人對童話與兒童文學的迷戀,實質(zhì)上是表現(xiàn)了他對于不受任何人束縛的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的人,以及未被曲扭、未經(jīng)粉飾的原始文化的神往。他認為,正是在原始人與文學里保存著人與文學的‘自然之本相。”(錢理群《周作人傳》)
至于為何兒童與野人會以“濃厚”為“正色”,我想是因為兒童與野人天性上與自然的親近,使得他們能夠本能地通過直覺感受到大自然那種飽滿蓬勃的生命能量,而這種能量的呈現(xiàn)之一種,正在于萬物的色彩——也即是“自然之本相”吧。
周作人晚年回憶故鄉(xiāng)生活,“查閱舊日記,見上墳記事中多記花木事,這與我的記憶是相符合的?!币虼擞址雠f作《兒童生活詩》之八:“牛郎雖好充魚毒,草紫苗鮮作夕供,最是兒童知采擇,船頭滿載映山紅。”他自己注云:“牛郎花色黃,即羊躑躅,云羊食之中毒,或曰其根可以藥魚。草紫即紫云英,農(nóng)夫多植以肥田,其嫩葉可瀹食。杜鵑花最多,遍山皆是,俗名映山紅,小兒折取玩弄,或掇花瓣咀嚼之,有酸味可口?!薄也孪爰偃鐩]有一顆愛植物的心,恐怕是不大能夠感受到這首詩中的色彩感的。羊躑躅又名黃杜鵑、黃色映心紅,與我們熟悉的杜鵑花同一科屬,花型也相似,只是杜鵑花如其俗名映山紅,是玫瑰色、鮮紅色者暗紅色,花冠中心有類似豹紋的深紅斑點,而羊躑躅是明亮的金黃,中心的斑點換做了橙紅。豆科黃芪屬的紫云英,花冠中心白色,向外漸漸生出粉紫,再添上一點玫紫,在江浙地區(qū)的鄉(xiāng)野被廣泛種植,用以肥田、飼豬。我們想象一下這詩中深深淺淺的紅色、黃色、紫色生長成片,在風中搖曳之時,會是怎樣的盛況。
而當我站在熱帶植物宮門口,眼前展開的世界與外面的冬日之光判然有別,我突然覺得,我們不妨浪漫地設(shè)想,這寒冷天氣里的一間溫室,呵護的正是一顆愛惜色彩的童心。我欣喜地走進去,里面剛剛灑過水,所有的花草樹木和它們周遭的空氣都綻放出濕潤的光彩。
首先撲入我眼睛的是幾大叢開得正好的馬藍:漏斗形的花冠是悅目的淡紫色,也有的糅進了一點藍。據(jù)說它們的莖葉可加工成一種靛藍的染料,所以又有名“靛青根”“藍靛葉”“野藍靛”。
我一直對那些懂得植物染色工藝的人充滿歆羨之情,最近在讀日本童話與奇幻作家梨木香步的小說《唐草人偶》,其中一位主人公蓉子就是一個研習植物染的姑娘。對她來說,印染就是將草木的生命轉(zhuǎn)換成顏色。她說梅樹要歪七扭八、長滿樹瘤的老干才能染出漂亮的顏色,而不是新鮮的嫩枝;她懂得槲樹葉適合染喪服,然而“即使同一個季節(jié)來采,也不見得每年都可以染出相同的顏色”;她會在清早采摘艾草,一部分趁著新鮮立刻熬汁,用來印染生絲,剩下的則煮進湯里,“艾草味噌湯散發(fā)著原野的味道。配菜只有祖母腌的梅子。”
植物在小說里可不僅僅是道具,它的氣息彌漫滲透于文字的每一個縫隙。隨意翻開一頁,都可能發(fā)現(xiàn)作者又溢出情節(jié)的邊界,陶醉不已地寫生去了:“櫻花季節(jié)過后,走在山野中經(jīng)常會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發(fā)現(xiàn)紫藤花的簾幕。紫藤季節(jié)也過后,就開始發(fā)現(xiàn)開在高處的毛泡桐花了。那是比藤花再深一點的紫色。藤花由上方往地面垂掛,毛泡桐的花則朝向天空?!薄皬奈档姆孔永锟闯鋈?,可見庭院一隅高聳著幾株蜀葵,花苞一直結(jié)到上面。等到最頂上的花開時,梅雨就結(jié)束了?!?/p>
小說的封面也做得美好無比,淡綠如水的底色上,“朝里朝外交錯地排了一圈窄葉野豌豆的藤蔓。兩兩間隔中,隨性擺著鴨跖草的葉片、小小的蛇莓果實,還有春紫苑般的小花。白色與淡紅、各自明度不同的綠,春紫苑花蕊的淺檸檬黃,如此構(gòu)圖真美得叫人屏息”——這正是日本傳統(tǒng)的“唐草花紋”吧,而小說借另一個主人公之口說,“一個民族的傳統(tǒng)造型與圖案,即為該民族世界觀形之于外的表現(xiàn),就像曼陀羅。與希子希望透過該地織布的節(jié)奏感,去體會他們的世界觀?!?/p>
走過馬蘭花,看到錦葵科的黃花捻開放了。它們油綠的葉子生著細細的鋸齒,此刻正濕漉漉地泛著光。淡黃的花朵嬌小秀氣,中心吐出的花蕊帶著典型錦葵科植物的特征。對比旁邊幾叢菊科的大吳風草和蟛蜞菊那種璀璨逼人的金黃,黃花捻的色澤是含蓄收斂的亞光,有令人安心的蘊藉。
在這里,蘭花是見過很多了,文心蘭、石斛蘭、卡特蘭、蝴蝶蘭、兜蘭……不過今天見到的這一簇大花藍網(wǎng)紋萬代蘭我特別喜歡,所以要停留下來說一說。它的花被是白底配藍色的網(wǎng)狀花紋,那種既沉靜又明朗的質(zhì)感,好比青花瓷。想起柯萊特是寫過蘭花的。我打賭這位放蕩的美人是邊喝酒邊寫《花事》的,寫到什么花兒都醉醺醺的。她說,“今天我的蘭花是一個充滿誘惑的變形的夢”。后來她又說,她要講一個獵人的故事: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19世紀60年代,主人公是一個專獵美洲豹的家伙。有一天他獨自留在一條美洲豹出入的小徑上百無聊賴地等待他的同伴?!疤痤^,他看到上面有一簇蘭花……一朵別致的蘭花。它像極了一只鳥、一只螃蟹、一只蝴蝶、一個魔法、一個性器,或許甚至還像一朵花。驚艷之下,獵人放下獵槍,并非不冒生命危險地爬了上去。他采到了蘭花下來,正好看到朝他走來,朝沒有武器、空空兩手的他走來,一只精神飽滿、容光煥發(fā)的美洲豹,它被露水打濕了,做夢般地打量了獵人一眼,繼續(xù)走它的路?!?/p>
從那以后,這個獵人改行成了植物學家。“我只是想知道他之所以改行是出于對那只溫和的美洲豹的感激呢,還是因為蘭花,它比其他所有的獵物都迷人,已經(jīng)永遠地毀了他,因為在那些地區(qū),人們面臨兩種危險,必定會選擇其中更壞的那一個?!保迫R特《花事》)
天竺葵紅焰滾滾,垂笑君子蘭嬌羞地低著頭,粉芭蕉的色澤粉紫相糅,好得如同豆蔻年華。鶴望蘭真像一只翹首企盼的仙鶴。前面曾經(jīng)寫到過花瓣與花萼渾然不分的植物,以及沒有花瓣、花萼發(fā)育成了花瓣形狀的植物;而鶴望蘭則是花瓣和花萼各有其形,花萼的獨特足以與花瓣媲美。這種又名天堂鳥的植物,頭頂上那三束鮮艷的橙紅色“鳥冠”正是它的花萼,而藏于其間的藍紫色箭狀物才是它的花瓣。
類似這種花萼與花瓣一樣具有觀賞價值的植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柳葉菜科的倒掛金鐘、毛茛科的耬斗菜和還亮草。耬斗菜生五片花瓣,與花瓣同等數(shù)量的花萼舒展得比花瓣更加開闊,整朵花看上去就像生長了兩輪花冠,兩輪色彩的深淺不一又增添了對比的美感。而還亮草是一色的清藍,兩對花瓣小小的,輕柔地護住花蕊,五枚萼片則開成一輪,還有一枚向后延伸,像翹起的小尾巴,又像田徑運動員起跑時千鈞一發(fā)的時刻。
倒掛金鐘的花萼有紅白兩色,含苞的時候就像一枚精致的小果子。初開時,潤闊的萼片微微裂成四瓣,心急的花柱就探出頭來打量外面的世界;花萼漸漸舒張開來,向外翻卷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一如駝走落日的大雁展動的雙翅,袒露而出的花瓣有白色、粉色、紫色,單瓣的往往合抱在一起,或者輕微展開一點,重瓣的就層層疊疊地漾開來,八枚纖柔的雄蕊簇擁著它們飄逸修長的雌性女神。
我在溫室里來來回回,想要感受和捕捉到更多的信息,像是在追懷逝去的流光。外面是寒冷的冬天,而這里面的溫度,大約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jié)。我的老師李振聲曾經(jīng)寫過一本勾勒和評述中國“第三代”詩的專著《季節(jié)輪換》,他在后記里說:“我喜歡‘季節(jié)轉(zhuǎn)換這個書名。世間萬物當中,歲時的更迭與季節(jié)的輪換特別給我一種難以言說的莊嚴的感覺。不過,在我棲身的這個城市,人們對繁華的敏感已經(jīng)將歲時的意義蕩滌殆盡,以致你要靜靜留意季節(jié)的流走、體驗由此帶來的內(nèi)心的莊嚴,就不得不自己去另找地方。我一年中總要找一兩次借口,到遠離這個城市的地方去跑跑。”
他希望自己這本書的梳理工作,“就像自然季節(jié)轉(zhuǎn)換的時候,一個手持竹帚的掃葉人在庭院或路旁,靜靜地、慢慢地清理一茬茬落葉一樣。”而在全書的結(jié)語處,一向謙遜的李老師特地引用史蒂文斯《彈藍色吉他的人》里的兩句詩,來對自己可能有的欠缺表達歉意:“我彈不出完整的世界,/雖然我用盡了力量?!?/p>
我想說的是,每次我試圖記錄大自然的一點一滴,心中的感受與寫下那兩句詩的李老師一模一樣。李老師曾經(jīng)說:“跟天道相比,人道實在算不了什么。”然而如今的城市生活,已經(jīng)將天空和大地割裂得支離破碎,我們只能在邊邊角角的地方零零碎碎地觸摸一下自然,還有多少空間來完整地感受天地的運行呢?
然而總有一些了不起的作家,他們不會滿足于像我這樣割裂式地、零零碎碎地感受和描繪自然,他們能夠渾然完整地感受包括植物、動物、人類在內(nèi)的所有一切共同構(gòu)成的大自然那種不可思議的紛繁復(fù)雜,并且把這種感受用文字呈現(xiàn)出來,比如梭羅,比如寫作《沙鄉(xiāng)年鑒》的奧爾多·利奧波德(1887-1948)。
實際上利奧波德最主要的身份并不是作家,更是一個森林學家、土地科學家、“野生動物管理學”的創(chuàng)始者、率先提出“土地倫理”的生態(tài)主義者?!渡赤l(xiāng)年鑒》正是他對于自己奉獻了一生的這番事業(yè)的一個思考結(jié)晶。全書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按月進行的“沙鄉(xiāng)”農(nóng)場生態(tài)環(huán)境記錄。“沙鄉(xiāng)”是位于奧斯康星河畔的一個由于濫用而幾乎沙漠化的廢棄農(nóng)場,1935年利奧波德把這里買了下來,每到周末和假期就帶著妻子和五個孩子來這里種草植樹,嘗試恢復(fù)這片土地的生態(tài)平衡;第二部分則有著更為遼闊的視野,作者回憶自己曾經(jīng)工作和生活過的那些地方,“從威斯康星到衣阿華,從俄勒岡到猶他,從亞利桑那到新墨西哥,從伊利諾斯到馬尼托巴……幾乎遍布北美大陸”。他為這些地方曾經(jīng)所呈現(xiàn)出來的天地大美而傾倒,也為由于我們?nèi)祟惖钠茐男袨槎湃サ淖匀还餐w的和諧而痛心惋惜;最后一部分則提出自己的保護主義美學、對荒野價值的理解以及對“土地倫理”的倡導。
成天在野地里打轉(zhuǎn),能碰上多少有意思的事情啊,所以他的寫作總是涉筆成趣、引人入勝,清晨去山丘里轉(zhuǎn)悠,可能“會發(fā)現(xiàn)一只剛在夜襲后遲歸的浣熊或水貂。有時,我們會打攪一只還未捕完魚的大藍鷺,或者驚嚇了一只帶著一支幼鴨護航隊的母林鴛鴦,它正逆流而上,為的是找一個雨久花草蔭。有時,我們還看見一只鹿正悠閑地返回樹林,它剛剛用紫苜?;?、婆婆納和野萵筍填飽了肚子。但更常有的情況是,我們只看到那懶洋洋的牲畜蹄子在灑滿露珠的、絲一樣光滑的地上所踏出來的,錯綜交織的暗色的足跡?!?/p>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作家筆下所有這些細節(jié)之趣,都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彼此交流匯通、息息相關(guān)的。他知道由于落葉松讓土壤變成了酸性,才能生長出“蘭花中最美麗的一種:拖鞋蘭”;他夸贊一棵古老的三角葉楊,“因為在它年輕時,曾為北美野牛遮蔭,并給候鴿戴過光環(huán)”;“我喜歡紫果衛(wèi)矛,部分原因是因為鹿、兔子以及田鼠,是那樣貪婪地吃著它寬闊的枝條和綠色的嫩芽;另一部分原因是,它那鮮紅的漿果在11月的白雪映照下,發(fā)著使人感到溫暖的光。我喜歡梾木,因為它給10月的東藍鹀提供食糧。我喜歡花椒,因為我的山鷸每天在它的刺叢中進行著日光浴。我喜歡榛樹,因為它10月的紫色使我飽嘗眼福,還因為它11月的花穗喂養(yǎng)著我的鹿和松雞。我喜歡美洲南蛇藤,因為我父親喜歡它,同時也因為,每年7月1日,鹿便開始吃它的新葉,我一直記著把這個事件預(yù)先告訴我的客人們?!薄谒磥恚@樣一種天地萬物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依存與共生,正是自然之美的核心與真諦。
利奧波德在書中反復(fù)申說荒野的價值、“土地共同體”的重要性,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一種普遍的誤解:看不到的荒野是沒有價值的,未曾使用過的偏僻地區(qū)對社會是無用的?!皩@些缺乏想象力的人來說,地圖上的空白部分是無用的廢物,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最有價值的部分?!?/p>
之所以說它是最有價值的部分,是因為在利奧波德看來,“荒野是人類從中錘煉出那種被稱為文明成品的原材料”——也就是說,荒野是人類文明的源頭和根基——“荒野從來不是一種具有同樣來源和構(gòu)造的原材料。它是極其多樣的,因而,由它而產(chǎn)生的最后成品也是多種多樣的。這些最后產(chǎn)品的不同被理解為文化。世界文化的豐富多樣性反映出了產(chǎn)生它們的荒野的相應(yīng)多樣性?!?/p>
“在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兩種變化正在逼近。一個是在地球上,更多的適于居住地區(qū)的荒野正在消失。另一個是由現(xiàn)代交通和工業(yè)化而產(chǎn)生的世界性的文化上的混雜。這兩種變化中的任何一種都不可能被防止,而且大概也是不應(yīng)當被防止的。但是,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即通過某種輕微的對所瀕臨的變化的改善,是否可以使將要喪失的一定的價值觀保留下來?!薄麏W波德寫作《沙鄉(xiāng)年鑒》,其實“是一個懇求,是為了使那些有一天愿意去看看,去感受,或者去研究他們文化屬性的根源的人受到教育,為了保留某些殘留的荒野,就像保存博物館的珍品一樣而提的懇求”。
可是在一個一切以經(jīng)濟動機為出發(fā)點的運行機制中,又有多少人在乎“我們是從何而來”呢?如果僅以經(jīng)濟標準來考量,“土地共同體的大部分成員都不具有經(jīng)濟價值。野花和鳴禽就是一個例子。在威斯康星,當?shù)厮械?.2萬種較高級的植物和動物中,是否有5%可以被出售、食用或者可做其他的經(jīng)濟用途,都是令人懷疑的。”那么,是不是所有這些沒有“經(jīng)濟價值”的生物,就都是無足輕重的呢?生物鏈中有“經(jīng)濟價值”的部分,可以在無“經(jīng)濟價值”的部分缺失的情況下健康運轉(zhuǎn)嗎?
利奧波德告訴我們,土地共同體是一個高度組織起來的結(jié)構(gòu),它的運轉(zhuǎn)依賴于各種不同部分的相互配合與競爭。如同人體一樣,如果一片土地出現(xiàn)了問題,“病癥可能發(fā)生在某個器官,而原因卻在另一個上。我們現(xiàn)在稱作保護主義的措施,在很大程度上都只是起著局部的鎮(zhèn)痛作用。它們是必要的,但不能將它們與治愈混淆起來?!薄敖裉欤胀ǖ墓穸颊J為,科學知道是什么在使這個共同體運轉(zhuǎn),但科學家始終確信他不知道??茖W家懂得,生物系統(tǒng)是如此復(fù)雜,以致可能永遠也不能充分了解它的活動情況?!薄霸诤芏嗲闆r下,我們確實不知道,需要有怎樣良好的行動,才能指望得到健康的土地,除非我們有一片荒野來與有病的土地作比較?!薄簿褪钦f,所謂荒野是我們的根基,不僅僅指一切文明來自于荒野,同時還意味著,我們永遠需要荒野作為參照和依托來隨時調(diào)整與矯正當下文明的走向。
荒野是一種只能減少不能增加的資源,要想創(chuàng)造新的荒野是不可能的。在利奧波德看來,假如我們還想保護好已經(jīng)所剩不多的“文明之根基”,就需要建立一種“關(guān)于土地的倫理”——“迄今所發(fā)展起來的各種倫理都不會超越這樣一種前提:個人是一個由各個相互影響的部分所組成的共同體的成員。他的本能使得他為了在這個共同體內(nèi)取得一席之地而去競爭,但是他的倫理觀念也促使他去合作。”然而我們以前的倫理觀念只將這個“共同體”局限于由人所組成的社會,而利奧波德認為我們應(yīng)該擴大這個“共同體”的界限,它還應(yīng)該包括水、植物、動物以及承載這一切的土地。“簡言之,土地倫理是要把人類在共同體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現(xiàn)的角色,變成這個共同體的平等的一員和公民。它暗含著對每個成員的尊敬,也包括對這個共同體本身的尊敬?!?/p>
“總而言之,了解荒野的文化價值的能力,歸結(jié)起來,是一個理智上的謙卑問題。那種思想淺薄的,已經(jīng)喪失了他在土地中的根基的人認為,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他們也正是一些在侈談那種由個人或集團所控制的政治和經(jīng)濟的權(quán)力將永久延續(xù)下去的人。只有那些認識到全部歷史是由多次從一個單獨起點開始,不斷地一次又一次地返回這個起點,以便開始另一次具有更持久性價值探索旅程所組成的人,才是真正的學者。只有那些懂得為什么人們未曾觸動過的荒野賦予了人類事業(yè)以內(nèi)涵和意義的人,才是真正的學者?!?/p>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