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隨著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中國文學似乎進入了一個“不一樣”的時代。我不是簡單的進步論者,但莫言的得獎確乎改寫了中國當代文學、甚至新文學的若干歷史關節(jié)與格局。我以為,再把“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分開討論、對立評價,就顯得非常不識時務了。中國人應該把“從魯迅到莫言”,看作是一個新文學發(fā)育與發(fā)展的整體。莫言傳承了魯迅和五四新文學的偉大人文主義傳統(tǒng),對中國文化進行了批判性的、持續(xù)深入與不斷發(fā)現(xiàn)的、更為感性生動的書寫,并且在文學形式上有了更多創(chuàng)造,這才是他得到世界性認可、必將成為經(jīng)典作家的基本理由。任何再強詞奪理地說“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的說法,都已經(jīng)不攻自破。
如果要讓我說“莫言獲獎的意義”的話,我以為,第一是確立了他自己的“經(jīng)典地位”——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對不起了。中國當代作家中有一批杰出作家,但就影響力而言,諾獎的經(jīng)典化地位將使莫言脫穎而出,高于其他作家,這也是命。第二,莫言獲獎對于改變中國當代文學的地位——長期以來作為“庶出”的、如同“后娘養(yǎng)的”的地位——有很大意義。既然莫言是新文學誕生以來最杰出的作家之一,那么“當代文學”自然也就有了比肩“現(xiàn)代文學”的資格;而且,既然莫言是杰出或偉大作家,那么余華是不是?蘇童是不是?還有一些作家是不是呢?客觀地講,你很難做出區(qū)別、予以否認。從這個角度而言,我覺得,還是將他們看成是一個整體更好??偠灾?,莫言獲獎對于中國人、對于中國當代文學,都是大好事。
當然,從這個角度來看余華,我們就會為他感到一點委屈、一點“不公”。因為論世界影響,余華是可與莫言比肩的;論在國內(nèi)的讀者量和受歡迎程度,他們也難分伯仲;論成就,似乎也會見仁見智,有不同看法。但是很顯然,十年二十年之內(nèi)很難再有中國作家接著獲諾獎了,從1968年川端康成得獎到1994年大江健三郎得獎,中間經(jīng)過了二十六年;從泰戈爾1913年作為第一位亞洲的獲獎者至今,還沒有另一位印度籍作家再次榮膺此獎,2001年獲獎的奈保爾雖屬印度的婆羅門后裔,但國籍則是屬于中美洲的特立尼達和多巴哥了。諾獎是全世界的諾獎,很難不照顧地域、國家、語種,還有意識形態(tài)等各種復雜因素,再次輪到中國作家,就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想到這些,我們就只好祝福余華、祝福其他中國的作家們了,既生瑜,何生亮,希望諾獎的輪盤早日再度轉回來。
之所以說上述這些話,是因為這期的主角是余華。在我看來,余華的小說在翻譯過程中大概損失是最小的,因為他的寫作所用的是“減法”——十年前我曾寫過一篇題為《文學的減法》的文章討論余華,認為他在寫作中將地域文化、民族文化的含量減到了最低,但因此他的“人類性的含量”則增至了最高。也就是說,余華小說中的人物雖然有民族和地域屬性,但更多的則是其人類性。所以也難怪韓國的某個譯本就在封面寫上了“《活著》所描寫的不只是中國人民的經(jīng)驗,也是韓國人民的經(jīng)驗”(大意如此)的話。我在歐洲工作期間也經(jīng)常與那里的學生和老師交流,問他們最喜歡的中國作家是誰,他們的回答常常都是莫言和余華,再問為什么?回答是,“感覺他們兩個與我們的經(jīng)驗最接近”,再問,“最喜歡的作品是哪一部”,多數(shù)的回答則是《許三觀賣血記》。很簡單,這部小說翻譯起來幾乎是最容易的,對于西方那些初學漢語的讀者,這部小說也是最好的教材——不只是有趣,而且的確難度最低。我請我的學生用了一個軟件統(tǒng)計了一下,這本小說只使用了1400余個漢字,雖然和當年號稱只用400個漢字寫作的趙樹理比還有差距,但作為一位當代“先鋒作家”的代表人物,能夠使用如此簡單和簡約的文字書寫“中國人民的經(jīng)驗”,且在作品中隱含了當代歷史、哲學、人性等多個復雜的主題與界面,我除了表示贊許和敬佩,別無它法。
這又涉及到了“海外傳播”的命題。莫言得獎最符合“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的規(guī)則,但對于余華而言,則是“離民族越遠,離世界越近”。這是兩個完全不同、但殊途同歸的定律。文學的世界性是如此奇妙,我們的眼前有完全不同的例證。其實,這最直接地說明了,沒有固定的道路,寫出好的作品是唯一的道路。當年歌德正是在看了兩本中國的才子佳人小說中的某一部(或《好逑傳》,或《玉嬌梨》),才提出了“世界文學”的概念。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學在實質(zhì)上是“無限接近”的,要緊的是寫出生動的、迷人的好作品。
然而說到底,東亞地區(qū)還是中國文學最好的傳播場域。從古代看,大中華的文化圈,漢語影響所及的文化圈,自然有更為近似的美學與文化觀念。越南的古代文學就是用漢語書寫的,自然越南的讀者也會對中國的文學心有戚戚焉。本期推出了我們的越南籍博士生陶秋慧的一篇文字,可以隱約見出余華在越南的影響。而兩篇漢學家的訪談,則從另外的不同角度見出歐美學者對于中國文學的理解與看法。相信讀者會從中看出一些更為微妙的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