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卉娟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北京100871)
基層暴力與糾紛解決過程的法社會學分析
儲卉娟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北京100871)
在追求社會穩(wěn)定的大背景下,基層社會糾紛解決機制的有效性成為重中之重。研究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上被視為文化因素的消極行動——“忍”,常常伴隨著積極尋求糾紛解決的行動,反映出被忽略的“實體性需求”。隨著基層糾紛解決過程向后推移,當特定的糾紛解決機制出現(xiàn)失效情形時,往往會激發(fā)產(chǎn)生針對糾紛解決第三方的“倫理性需求”,個體性怨恨躍遷為對解決機制及背后權威的怨恨,而糾紛解決機制失效的漸進過程,也正是新的怨恨加強的過程。這構成了當前不穩(wěn)定因素的重要來源。刑罰可以壓制實體性需求,但倫理性需求并未隨著國家強制力的到來而疏解。喪失對所有經(jīng)歷過的糾紛解決機制和第三方的信任,人們可能退縮回個體獨立面對強力社會的世界里,而寄希望于忍耐、權威的保護或者依賴強力,從而導致信訪事件和群體性事件的發(fā)生。因此,現(xiàn)實利益沖突引發(fā)的實體性需求必須得到妥善解決,才能阻止個體化的怨恨躍遷為對各種體制的怨恨,從而阻絕人們理性地選擇看似非理性的解決方式。
實體性需求;倫理性需求;基層社會;糾紛解決機制
近年來,暴力事件頻發(fā)成為中國社會矛盾激化的外顯指標。由此,構建合理有效的糾紛解決機制和探詢基層民眾對于糾紛的實際需求,重要性日益凸現(xiàn)。同時,在經(jīng)歷了十余年關于中國本土經(jīng)驗與民間糾紛解決的討論之后,研究者日漸發(fā)現(xiàn),隨著各種輿論宣傳、具體個案逐漸進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與觀念,基層社會的經(jīng)濟和社會結(jié)構的變化也同時在人們的行動選擇和意識層面留下刻痕,基層民眾的需求正在發(fā)生變化,隨之對機制的研究提出新的要求。對此,學術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察和觀點。
第一,有研究發(fā)現(xiàn),國家法在人們的需求層面正在變得更加重要[1]。如果說在2000年前后,法學界還在力圖糾正人們關于國家法的謎思,那么現(xiàn)在的研究則迫使我們重新思考“民間法”的適用程度是否正在隨著基層社會的變遷而日漸消退。研究表明,人們正在越來越多地表現(xiàn)出對國家法的需要,希望獲得正式的法律服務,并期待著國家法律進入他們的糾紛解決過程。這一觀察和分析,指向的是一種對于糾紛解決機制的重新思考。既然人們正在變得更需要國家法,那么,國家法與其他糾紛解決機制之間的關系,以及整個機制體系圍繞正規(guī)法律服務的重新構造,成為當前的關鍵問題。
第二,關于群體行為的研究則顯示,基層社會人們在糾紛斗爭中想要獲得的往往并非現(xiàn)實利益調(diào)整,而是為了一種倫理性的正義。最具代表的說法是“氣”。通過這個中國式的概念,應星表達了與前述觀察截然不同的觀點:氣所指向的是一種倫理秩序,是“中國人在蒙受冤抑、遭遇不公、陷入糾紛時進行反擊的驅(qū)動力,是中國人不惜一切代價來抗拒蔑視和羞辱、贏得承認和尊嚴的一種人格價值展現(xiàn)方式”[2],它不可能通過訴諸以“權利”和“義務”為主要內(nèi)容的國家法體系得以解決。這種分析將糾紛解決指向了一個整體性的倫理政治層面,現(xiàn)行機制體系的重新組合則無法滿足這種需求。
暴力事件在當前的頻發(fā)本身就已經(jīng)指出一個事實:現(xiàn)行糾紛解決體制及其運作存在相當大的問題,而關于這個問題的認識角度與結(jié)論,則關涉著改革目標的選擇,以及政策調(diào)整的方向。因此,對于截然不同的觀點和對策,我們不能止步于認為這是一個問題的不同側(cè)面或者層次。問題正在于,這些側(cè)面和層次之間是怎樣的關系,如何在一個更為整體性的體系中把握這兩個來自經(jīng)驗研究的中層理論,并綜合二者,關照當下的政策改革,抓住根本性的問題。
2009年,本課題組在D市四所監(jiān)獄進行了一次以服刑人員為對象、以糾紛解決為主題的調(diào)查,針對農(nóng)村地區(qū)民事轉(zhuǎn)刑事案件的犯罪人,綜合問卷調(diào)查、結(jié)構性訪談和個案深入訪談,獲得了糾紛解決需求和過程的數(shù)據(jù)和訪談資料。在對他們的問卷和訪談中,我們反復詢問了他們對于糾紛解決的態(tài)度、在尋求解決的過程中(包括暴力行為)最想得到的是什么、對各種解決機制的主觀認識,等等。通過對資料的分析,我們認為,這批訪談正提供了一個檢驗前述問題的機會。
通過前期研究,我們已然發(fā)現(xiàn)這些案例涉及了一個被以往糾紛解決研究所忽視的糾紛,即它們不能被常規(guī)的糾紛解決機制所消化,最后經(jīng)由暴力行動,終結(jié)于國家強力機關的強制性行動。而從服刑人員的訪談當中,我們也可以看到,無論是國家法還是民間法,都需要一個相對自治的基層社會秩序作為背景,而這一背景,面對今天基層社會的經(jīng)濟和社會結(jié)構變化,已經(jīng)在褪色。那么,我們要提問的是,在民間原有秩序瓦解、基層社會秩序失去自治性的背景下,受到國家法制裁的這部分當事人,怎么理解糾紛解決及過程中的實際需求,在他們的意識世界里,國家法、“氣”究竟是怎樣的位置,其具體意義又是什么?
我們將對四份有代表性的結(jié)構性訪談采取內(nèi)容分析法,探討被訪談人對于需求的分類、不同需求之間關系的認識,以及對于需求具體所指的實際認知。因為分析目標偏向于類型和認知,這里主要采用定性方法,對訪談材料進行開放編碼,得出一級編碼目錄,然后對于編碼目錄進行領域分析和類別分析,并在此基礎上,對類別中不同內(nèi)容進行成分比較,逐步廓清詞句的準確意義,逼近受訪談者的意義世界。以往的法社會學研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基層的糾紛解決往往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個在不同的糾紛解決方式之間逐步發(fā)展的過程。但此類研究大多都并未真正重視“過程”這一時間維度,在討論人們?yōu)楹蜗冗x擇A而非B的時候,忽略了對B的選擇是建立在A選擇之后。一方面承認糾紛解決是個過程,一方面刻畫個體在一個無時間向度的空間里的選擇偏向,仿佛這一偏向是本體存在的,而非具體情境下的選擇。從我們的訪談材料來看,幾乎沒有人是在同一個解決機制上大量耗費時間,而遵循著提交解決——不能解決——找別的途徑提交解決——不能解決這樣的行動模式。由此,我們可以區(qū)分兩個時間框架——糾紛解決過程(T)和提交某機制尋求解決的過程(Tn),在不同的時間框架下,來看待表述的具體指向和準確意義。
在開放編碼的過程中,“忍”的反復出現(xiàn),值得注意。在關于基層糾紛解決的現(xiàn)有研究中,“忍”也得到了相當多的關注,并在某種程度上被當成中國基層糾紛解決的特點。陸益龍將糾紛解決方式劃分為:“法律途徑”、“行政途徑”(找領導)、“集體上訪”、“自行解決”(找媒體投訴、武力解決、自己協(xié)調(diào)解決、看情況而定)以及“忍忍算了”[3];在麥宜生的糾紛解決寶塔模型里,“忍忍算了”也被視為一種糾紛解決方式,并且占到了33.1%。寺田浩明則認為忍讓是中國人“認識到自己生業(yè)的脆弱性,同時又有一定余力”的狀況下,“在每日的生活中為了避免暴力沖突而支付某種程度的代價,對于生活在那個空間的人們來說屬于一種常識性的選擇”。在此基礎上,應星認為,當忍讓到達極限之時,反而會激發(fā)起“氣”,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人格尊嚴、追求基本的社會承認,投入堅決的、執(zhí)著的戰(zhàn)斗[2]。綜合以上思路,現(xiàn)有研究中的“忍”大概可以被總結(jié)為:(1)源于常識性邏輯的一種解決糾紛的機制;(2)“忍”是向內(nèi)的解決機制,一旦向內(nèi)壓力過大,便會轉(zhuǎn)化為向外的“氣”,引發(fā)總體性戰(zhàn)爭。
誠然,四份案例中當事人在訪談中確實反復提到了“忍”。但深入分析“忍”出現(xiàn)的情境,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所提到的“忍”實際上包含了兩種不同的意義:消極之忍和積極之忍。
這種關于忍的認知與現(xiàn)有研究中的“忍忍算了”大體接近,表現(xiàn)為一種“向內(nèi)的解決機制”,但它卻并非出現(xiàn)在糾紛解決機制選擇的陳述中,而是當事人在被問到“回過頭看,你們對過去的糾紛怎么看”,作出的一種假設性選擇。
在被問及“事情發(fā)生后,你怎么想”時,都反復提到了“忍”。
但在這四個案例里,“忍”都不表現(xiàn)為一個和“調(diào)解”、“商量”、“找政府”等并列的糾紛解決機制,相反,他們在表達出“忍”的同時,仍然伴隨著積極解決糾紛的行動。例如,在A案例中,與鄰居起地界糾紛的當事人,在糾紛發(fā)生之后,先是通過商量,后來“吵架”,“吵過好幾次架”,甚至發(fā)展到“動手”,但在敘述每個階段的行動時,他都反復強調(diào),“忍了唄”,“只能忍了”。而C案例當事人的妻子與人通奸,他得知后提出離婚,對方不肯,他決定“遷就著她吧,讓著她吧”,“能成全的就成全了吧”,同時也積極和妻子談,還要把對方“找來我家,和我對象倆,解釋,弄清楚,我以后該怎么打算”。因此,“忍”毋寧說表達了一種心理狀態(tài),即可以不追求究竟誰對誰錯,只要事情可以得到解決,比如妻子肯回家,鄰居肯把樹拔掉,一家人繼續(xù)好好過,就可以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通過“忍”的表述,當事人表達了對一種完全實體性的要求的積極追求:要求沖突和糾紛得到解決,利益得到重新分配,被糾紛打亂的原有生活秩序得到恢復。
簡言之,在糾紛解決過程中所反復被提及的“忍”,有可能并非一種“解決”糾紛的方式。我們不能說,他們選擇了“忍”,糾紛就到此為止,而當他們提交到其他機制,即意味著放棄共同體關系,進入斗爭狀態(tài)?!叭獭蓖瑫r意味著“不較真”的容讓,以及“進一步解決”的要求,很可能連帶著一系列向外的積極行動,以及對糾紛解決機制投射的愿望。在這個意義上,經(jīng)驗中所觀察到的,中國人遇事多選擇“忍”這一現(xiàn)實反而對糾紛解決機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必須直面糾紛當事人的實體性需求。而這一層,往往被以往的糾紛解決機制研究所忽視。
通過對訪談資料進行開放編碼,我們可以在整個糾紛解決過程中清晰地辨識出兩類不同的訴求:A.實體性需求:“幫忙”,“化解”,“保護”,“起作用”,“平息”,“解決”。B.倫理性需求:“咽不下這口氣”,“窩火”,“磕磣”,“憋氣”。也就是說,除了伴隨著“忍”而來的實體性需求,以“氣”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的與實體利益無關的倫理性需求,也隱含在當事人面對糾紛解決過程時的內(nèi)心期待之中。在將時間框架T和Tn帶入分析,進一步考察兩類訴求的出現(xiàn)和時間框架的對應關系,我們發(fā)現(xiàn),B類需求并非出現(xiàn)于糾紛發(fā)生之初,在當事人講述某一類糾紛解決機制發(fā)生作用的過程中(Tn)也很少出現(xiàn)。它們被提及,或者說被表述出來,往往是在轉(zhuǎn)換糾紛解決機制的時候,特別是當他們要解釋對某種糾紛解決機制的態(tài)度,或者合理化最后的暴力行為之時。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實體性需求沒有得到滿足與倫理性層面需求的產(chǎn)生可能是相伴隨的,也就是說,利益調(diào)整的實體性需求無法解決,這一結(jié)果可能導致倫理性話語的出現(xiàn)。
納德爾(L.Nadre)曾從糾紛過程角度將糾紛分為三大類:一是第一階段的怨恨(grievance),二是第二階段的沖突(conflict),三是第三階段的糾紛(dispute)。麥宜生進一步指出,不是所有的怨恨都會最終上升到法律層面成為糾紛,中國基層語境下,糾紛解決的核心,并非僅是權利歸屬和利益沖突,更是人們內(nèi)心的怨恨。在以往的分析里,我們必須要面對一個分析上的難題:為何對具體人事的怨恨,會上升到對社會的怨恨。這其中“驚人的一躍”究竟如何發(fā)生?
區(qū)分實體性需求與倫理性需求,并分辨出倫理性需求發(fā)生在實體性需求得不到滿足的時刻,我們可以在糾紛解決過程中分離出兩種不同的怨恨:對“利益相對方”的怨恨,以及對“第三方”的怨恨。第三方可以是政府、鄉(xiāng)里、親戚、派出所,或者更抽象的法和國家。后一種怨恨,與其抽象地說成是對社會的怨恨,不如更具體地表述為,對糾紛解決機制和背后權威的失望和怨恨。因此,這種怨恨不是一個由歷史和社會結(jié)構決定的既定結(jié)果,而是在社會行動過程中慢慢積聚起來的。
當糾紛解決被看成是兩種怨恨不斷交織累積的時間過程,那么,這個累積過程的終點又有什么樣的可能呢?針對我們所訪談的這些“犯人”,在法律的眼睛里,糾紛解決過程似乎已在國家強制力的介入時宣告結(jié)束。然而,這一法律的內(nèi)在觀點沒有考慮到這個過程當中,實際上糾纏著兩類完全不同的怨恨,以及兩種完全不同的訴求。國家強制力所帶來的懲罰,對于這兩類怨恨,究竟有怎樣的實際效果,在當事人的意識層面,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針對于此,我們詢問受訪者:“回過頭看,你們對過去的糾紛怎么看?”從側(cè)面切入當事人在經(jīng)歷過整體失敗的糾紛解決機制和強制力懲罰之后,對于需求的認知。綜合訪談材料,受訪者都提到了兩個維度:不值得,委曲。
首先,幾乎所有受訪者都提到,“不值當”,“為了那么點事情,不值當”,“不是個事兒”。糾紛所涉及的利益沖突,日常生活秩序的斷裂,變得不再重要。這與他們回憶起在糾紛解決過程當中的行動時,有相當大的差異。當對方死傷,自己入獄,被剝奪自由時,面對國家強制力所表現(xiàn)出來的壓制性,沒有人再覺得實體性需求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同時,他們?nèi)匀槐磉_怨恨,表現(xiàn)出“我怎么陷在這里”的態(tài)度。這種“不應該”和常識所認為的“冤枉”有相當大的差異,他們并非覺得自己遭受冤枉,“打了人,我認了,沒什么好辯的”,但對于成為罪犯這個結(jié)果,他們更多地表現(xiàn)出一種荒謬感,“我就沒想到……”這種委屈指向的并非利益糾葛中的對與錯,或者法律適用的合理與否,而是一種對于自己為何會從最初的實體性需求走到今天成為刑事罪犯過程的迷惘。透過這種委屈的表達,我們發(fā)現(xiàn),恢復正常的生活秩序這種實體性需求此刻已經(jīng)不再是最根本的需求。他們轉(zhuǎn)向?qū)τ趥€體在社會中位置的訴求:什么是他們得以和平生活不被卷入類似事件的保障?因此,如何理解各種糾紛解決機制的重要性,成為一個關涉到個體在社會中找到安全生活方式的問題。
對于當事人需求和期望的訪談,給了我們一個相當灰暗而復雜的圖景:人們因為利益沖突而起糾紛,為了回復原有的生活秩序而求助于各種糾紛解決機制,糾紛解決沒有固定體系可以參考,人們按照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認知和資源來選擇“應當有效”的糾紛解決機制,在選擇當中,他們將自身對于世界的期待和想象投射出去,而選擇結(jié)果的失敗,則構成了對原有期待的落空,想象的破滅,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們與國家和社會完成交往,并積累下埋怨和憤怒。交往一次一次地發(fā)生,一次一次地失敗,埋怨和憤怒越來越深,直到他們感覺不到有一個第三方構成強有力的期望對象,來約束他們以暴力來解決問題。最后,國家法強行介入,終止了這個失敗的民事糾紛解決過程,以“罪犯/受害人”來重新劃分糾紛當事人關系。起于利害沖突的糾紛到此消失,對第三方的怨恨隨著個體進入監(jiān)獄被終極性強化,變成了對一整個金字塔體系的不滿和怨恨。這種怨恨,將他們從“社會”當中連根拔起,喪失對所有經(jīng)歷過的糾紛解決機制和第三方的信任,退縮回個體獨立面對強力社會的世界里,寄希望于自己的忍耐,遙遠的保護,或者成為強人。這個圖景,構成了當前諸多暴力事件和群體性事件的背景——忍,爆發(fā)/上訪。
透過以上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實利益需求和倫理需求之間,并非一個選擇關系,也不是非此即彼的兩個抽象層面。在撥開理論造成的阻礙之后,現(xiàn)實或許比我們想象的都要簡單:現(xiàn)實利益沖突引發(fā)的實體性需求,必須得到妥善解決,才能阻止個體化的怨恨躍遷為對各種體制的怨恨,從而阻絕人們理性地選擇看似非理性的解決方式。
具體而言:
第一,實體性需求是糾紛解決的根本問題。無論是權利,還是“氣”,都是在具體糾紛和利益沖突得不到解決之后,當事人不得不面對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時才產(chǎn)生的倫理性訴求。也就是說,當中國老百姓不得不訴諸國家法來解決糾紛時,他們對于法律的期待里,蘊含著清晰可見的實體主義需求。只有當實體主義需求得不到滿足時,他們才會轉(zhuǎn)而去質(zhì)疑和需要抽象的制度/機構/理念。正如黃宗智所分析,堅持從“權利”和“權利保護”出發(fā)的形式主義法律邏輯,難以回應這種中國式的實體主義需求[4],而基層社會結(jié)構的混亂[1]則使得傳統(tǒng)上回應實體性需求的機制在從日常生活層面撤離,或者逐漸失效,二者疊加,幾乎從根本上造就了一個巨大的斷裂,而從我們的研究來看,這個斷裂本身可能內(nèi)在地導致了基層怨恨的躍遷、累積和激化,最終讓自己成為一個海市蜃樓,只存在于失望和激憤民眾的想象里。因此,正視實體性需求,應當成為糾紛解決機制構建的關鍵。
第二,倫理性需求是構建整合性糾紛解決系統(tǒng)的原因所在。目前中國基層糾紛解決機制,與其說整合度不夠,不如說在互相攻頇。究竟是要依賴政府,還是相信法律,或者選擇民間機構來提供幫助,在目前中國的境況下,成為一個單項選擇題,而非層次遞進的過程。例如,倡導法治優(yōu)先性的輿論宣傳,往往隱含了對于政府權威的否定。我們的研究表明,在大量糾紛仍然得不到迅速解決而不得不進入糾紛解決過程的情況下,這種合法性的互相競爭和攻頇,會導致糾紛解決機制實效這一事實問題,轉(zhuǎn)化為該糾紛解決機制及相應的權威無效的價值判斷問題。當倫理性需求在不斷累積的“無效”判斷中逐步升級,往往會爆發(fā)個體針對政治權威的總體性沖突。在此意義上,我們認為,構建一個整合性的糾紛解決系統(tǒng),是防止反社會暴力事件和群體性事件發(fā)生的重要前提。
第三,在此基礎上,有必要重新認識基層法律工作者的必要性。社會自我調(diào)解能力的下降,人們開始將目光投向來自外部的權威,這同時構成了迎法下鄉(xiāng)和基層建設的現(xiàn)實基礎。然而,法律是一項復雜的技藝,更是需要成本和相關知識才能夠啟動的程序。迎法下鄉(xiāng),如果不能配合以送法下鄉(xiāng),那么迎來的只能是抽象的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法”,被抽空了內(nèi)容在人們的意識當中扮演著遙遠保護者的大寫概念。誰來擔任“迎”與“送”的邊疆角色?當前的大量討論都將焦點聚集在律師隊伍的擴大和職業(yè)化上,而基層法律工作者的位置則相當尷尬:它既非傳統(tǒng)村治的核心部分,也不符合法治話語構建下的律師要求。位于法律與政府之間的定位,甚至影響到了它存在的合法性。目前關于基層法律工作者的討論,往往從理念上去探討其多么不符合法治原則,考慮與村政府勾結(jié)撈取案源的可能性,以及工作者隊伍的非專業(yè)性的危害。這樣的討論確實可以幫助我們反思如何建立一個完美的社會秩序,但在目前的情境下,卻有可能導致更為嚴重的社會問題。當大量利益糾紛淤積在基層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得不到及時的解決,人們必然要開始啟動需求糾紛解決的漫漫過程。無論是基層倫理秩序重建、鄉(xiāng)村政權建設,這些大的工程都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那么,在取得成效之前,人們勢必要面對一連串的失望,積累不能緩解的怨恨。僅僅面對這種外顯性的怨恨,來談論是“依法抗爭”,還是政府疏導,可能已經(jīng)是亡羊補牢。不正視這個基本問題,僅僅片面強調(diào)法治的唯一合法性和重要性,在遠離基層的位置設立法律援助,期盼基層民眾越過重重經(jīng)濟和智識上的障礙,啟發(fā)司法程序,在律師和法官的世界里實現(xiàn)自己的正義。我們的研究,以及現(xiàn)實生活當中基層暴力情緒和事件的累積,都在說明這種邏輯的荒謬性??紤]到現(xiàn)實存在的實體性需求,我們認為,或許和倡導取消法律工作者的觀點正相反,法律工作者的跨界位置和所謂的“不專業(yè)”,正可以彌足形式主義司法的不足,成為糾紛涌向司法程序之前的減壓閥。
[1]董磊明,陳柏峰,聶良波.結(jié)構混亂與迎法下鄉(xiāng)——河南宋村法律實踐的解讀[J].中國社會科學,2008,(5).
[2]應星.“氣”與中國鄉(xiāng)村集體行動的再生產(chǎn)[J].開放時代,2007,(6).
[3]楊敏,陸益龍.法治意識、糾紛及其解決機制的選擇——基于2005 CGSS的法社會學分析[J].江蘇社會科學,2011,(3).
[4]黃宗智.過去和現(xiàn)在:中國民事法律實踐的探索[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C4
A
1007-4937(2012)04-0086-05
2012-03-01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民間糾紛解決模式的法社會學研究”(08JJD840186)
儲卉娟(1980-),女,安徽安慶人,博士研究生,從事法社會學研究。
〔責任編輯:楊大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