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歡
(山東大學 法學院,山東 濟南250100)
刑罰結構改革研究
劉文歡
(山東大學 法學院,山東 濟南250100)
輕刑化的刑罰結構是當今世界刑罰改革的趨勢,我國刑罰結構的重刑主義與主流浪潮背道而馳。與時俱進的刑事政策和科學的犯罪觀是刑罰輕緩化的重要前提。我國“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和《刑法修正案(八)》,必將成為促進我國刑罰結構進一步改革的巨大推動力量。
刑罰結構;寬嚴相濟;《刑法修正案(八)》
刑罰體系、刑罰目的以及具體刑種等刑罰問題向來是熱門話題。近年來,隨著儲槐植教授將刑罰結構理論引入刑法學界,該理論便在國內(nèi)學者的廣泛關注和謹慎研究下愈加豐滿而充實。“所謂刑罰結構,是指各種刑罰種類的搭配與架構,是刑罰實際運作中歷史形成并且由法律明文規(guī)定的刑罰的規(guī)模與強度?!盵1]刑罰結構是刑罰體系的基本內(nèi)容,是刑罰方法的組合方式。我國封建社會經(jīng)歷了從以死刑為中心到以肉刑為中心再到以自由刑為中心的刑罰結構的發(fā)展過程。我國刑法史學者蔡樞衡先生在談到我國刑罰體系演變史時指出:“反映于上層建筑刑罰史上也經(jīng)歷了五帝時代以死刑為中心的刑罰體系、三王時代以肉刑為中心的刑罰體系,隋唐至清以徒流體罰為中心的刑罰體系和清末以后以自由刑為中心的刑罰體系等四個刑罰體系。”[2]考諸人類社會從古至今刑罰結構發(fā)展演變的整個歷史脈絡,關于刑罰結構的類型,學界有不同的看法。有學者認為,刑罰結構大致包括以死刑和肉刑為中心的刑罰結構、以死刑和自由刑為中心的刑罰結構、以自由刑為中心的刑罰結構、以自由刑和財產(chǎn)刑為中心的刑罰結構四種類型。儲槐植教授在考察了世界范圍內(nèi)刑罰結構的嬗變后,指出:“從過去到未來,刑罰結構可能有五種類型:死刑在諸刑罰中占主導地位;死刑和監(jiān)禁共同在諸刑罰方法中為主導;監(jiān)禁在諸刑罰方法中占主導地位;監(jiān)禁和罰金共同在諸刑罰方法中為主導;監(jiān)禁替代措施占主導地位。第一種已成歷史的過去,第五種尚未到來,中間三種在當今世界中存在。死刑和監(jiān)禁占主導的可稱重刑刑罰結構,監(jiān)禁和罰金占主導的可稱輕刑刑罰結構?!盵3]無論對刑罰結構以何種方式進行分類,從立法角度分析,都呈現(xiàn)出明顯的“刑罰輕緩化”趨勢。
通說認為,刑法是犯罪與刑罰的法律規(guī)范,“犯罪引起刑罰的產(chǎn)生,刑罰是對犯罪的否定。犯罪與刑罰的關系是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4]在我國通行的教科書和論著中,對犯罪與刑罰兩大部分內(nèi)容予以了充分論述。但是,對于二者之間的相互影響關系卻鮮有論述。既然刑罰由犯罪所引起,那么“罪”與“刑”之間就不是孤立存在的。因此,犯罪觀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刑罰結構。例如,《美國模范刑法典》第1.04條將犯罪分為重罪、輕罪、微罪和違警罪四類,稱其中的重罪、輕罪和微罪為“實質(zhì)犯罪”,可能給予犯罪人剝奪人身自由的處罰,第四類“違警罪”只能被處以罰金或其他民事制裁,而且“不產(chǎn)生有罪認定所引起的限制能力或者法律上的不利”。[5]1871年的德國《帝國刑法典》是現(xiàn)行《德國刑法典》的淵源,其將犯罪分為重罪、輕罪和違警罪三類。2002年修訂的現(xiàn)行《德國刑法典》將犯罪分為重罪與輕罪兩類,其中重罪是指“最低刑為1年或1年以上自由刑的違法行為”,輕罪是指“最高刑為1年以下自由刑或科處罰金刑的違法行為”。[6]自1791年以來,法國刑法就一直沿用三分法,1994年修訂的新刑法也不例外,按照犯罪的嚴重性,將犯罪分為重罪、輕罪和違警罪三類,同時采自由刑和財產(chǎn)刑為中心的刑法結構。美、德、法三國的犯罪分類與刑罰實踐表明:重罪、輕罪、違警罪的犯罪三分法盛行于當今世界各國;同時,從刑罰實踐來看,美國七十年代以后主要采用威懾和矯正二元價值目標導向的以自由刑中心的刑罰結構,而以自由刑和財產(chǎn)刑為中心的刑罰結構則廣泛興盛于歐洲各國??傊?,現(xiàn)代西方國家多以自由刑和罰金刑為中心,并且罰金刑越發(fā)成為大多數(shù)西方國家實際適用的主流刑罰方式。
相比較而言,我國刑法典的罪名設置大體上只包含西方刑法典中的重罪部分,因而我國刑罰結構是以死刑、自由刑為中心,從世界范圍內(nèi)來看屬于一個重刑結構,甚至是一個超重的刑罰結構。我國現(xiàn)行刑法將刑罰分為主刑和附加刑兩大類,其中主刑按照從輕到重的順序,由管制、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和死刑構成,是對犯罪分子獨立適用的刑罰方法;附加刑由罰金、剝奪政治權利、沒收財產(chǎn)和對犯罪的外國人驅(qū)逐出境構成,既可以隨主刑附加適用,也可以獨立適用。由我國的現(xiàn)行刑罰體系可以看出,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五種主刑是自由刑(管制、拘役、有期徒刑和無期徒刑)和死刑,罰金、沒收財產(chǎn)這兩種財產(chǎn)刑以及剝奪政治權利等資格刑僅能附加于自由刑或死刑之后適用。就死刑來說,我國《刑法修正案(八)》將原刑法規(guī)定的68種死刑罪名縮減至55種,但不論是從“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看還是從“慎殺少殺”的死刑政策看,或者從聯(lián)合國人權委員會的要求看,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死刑罪名仍然為數(shù)過多,確有再度刪減的余地。[7]此外,從自由刑的配置上看,我國刑法分則對每一種罪都配置自由刑,而且3年以上有期徒刑為代表的重刑在刑罰結構中占絕大部分。還有些罪刑關系配置不合理,即輕罪配置重刑,例如,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在外國往往稱之為違警罪),共有97個掛有法定刑的條款,其中有8個條款最高法定刑為死刑或為無期徒刑,其余的平均法定最高刑為6.76年有期徒刑。[8]
綜上所述,犯罪對刑罰結構有決定作用,科學的犯罪觀必然提高刑罰結構的科學性,而落后的重罪觀勢必直接導致嚴重的重刑觀。如前所述,既然二者存在互動關系,刑罰結構對犯罪又有怎樣的影響呢,重刑結構是否有利于減少犯罪現(xiàn)象的發(fā)生呢?
犯罪現(xiàn)象自古以來被視為人類社會的沉疴宿疾,與階級利益和階級沖突相伴而生,因而,犯罪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有其社會必然性,在這種社會必然性消滅之前,完全清除犯罪似天方夜譚般不切實際。在對抗犯罪的過程中,刑罰只是防衛(wèi)的一種手段,而無益于消除犯罪產(chǎn)生的原因。在我國,“嚴刑峻法”觀念根深蒂固,正是這種思想催生了我國現(xiàn)行刑法的重刑結構,但在當今民主社會,中外學者的研究一再表明此種觀念非但無法對犯罪者產(chǎn)生威嚇作用,相反,處罰越嚴苛,促使他們再犯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重刑結構非但不利于對抗犯罪,反而會造成刑不壓罪、犯罪勢頭螺旋上升的惡果。因此,正如孟德斯鳩所說,“刑罰與其嚴厲,不如寬和?!?/p>
所謂“治亂世用重典,治平世用輕典”,既然重刑主義不利于當今犯罪現(xiàn)狀的改善,那么旨在促進“刑罰輕緩化”的刑罰結構改革便顯得刻不容緩。意大利刑法學者貝卡利亞曾經(jīng)指出,“刑罰的規(guī)模應該同本國的狀況相適應。在剛剛擺脫野蠻狀態(tài)的國家里,刑罰給予那些僵硬心靈的印象應該比較強烈和易感。為了打倒一頭狂暴地撲向槍彈的獅子,必須使用閃擊。但是,隨著人的心靈在社會狀態(tài)中柔化和感覺能力的增長,如果想保持客觀和感受之間的穩(wěn)定關系,就應該降低刑罰的強度?!盵9]從各國的立法實踐來看,一國刑罰的輕重不是一成不變的,很大程度上決定于該國的社會發(fā)展情況以及據(jù)此制定的刑事政策,這些因素共同促進刑罰結構的調(diào)整。就我國來說,2005年12月,中央政法委員會書記羅干同志在全國政法工作會議上所提出的“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為刑罰結構改革提供了契機。
“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是輕刑化的刑罰結構改革的重要保障,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自2010年起,《刑法修正案(八)》在征求了數(shù)千條意見和建議之后,最終于2011年5月面世。此次修改共涉及總則和分則的46條內(nèi)容,主要體現(xiàn)在廢除部分死刑、完善自由刑制度、改進量刑制度等方面。修訂后的刑法將我國刑罰結構改革帶入了刑罰輕緩化、人道化、國際化的新階段,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同時,《刑法修正案(八)》對我國現(xiàn)行刑罰結構的進一步改革具有重要的指導作用。在這一風向標的指引下,我國刑罰結構的進一步改革可以從刑罰種類的多樣設置和刑罰要素的合理配置兩個方面進行。
“刑罰種類的多樣性是刑法典完善的標志之一?!盵10]隨著《刑法修正案(八)》的出臺,社區(qū)矯正刑被首次寫入刑法。修訂后的《刑法》第三十八條第三款規(guī)定:“對判處管制的犯罪分子,依法實行社區(qū)矯正?!钡谄呤鶙l規(guī)定:“對宣告緩刑的犯罪分子,在緩刑考驗期限內(nèi),依法實行社區(qū)矯正?!钡诎耸鍡l規(guī)定:“犯罪分子,在假釋考驗期限內(nèi),依法實行社區(qū)矯正。”社區(qū)矯正刑的確立,填補了我國刑罰結構的空白,為刑罰結構改革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此外,勞動教養(yǎng)制度作為行政機關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強制性教育改造措施,一直備受爭議。由于勞動教養(yǎng)決定由勞動教養(yǎng)管理所做出,且在勞動教養(yǎng)期間,疑犯的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和剝奪,這使得原本因罪行輕微而不夠刑事處分的人所處實際境遇比受管制和拘役刑罰處罰的人要嚴重,因此勞動教養(yǎng)制度在法理上站不住腳,且與人權保障格格不入。由于勞動教養(yǎng)制度存在諸多弊端,國內(nèi)眾多學者建議徹底取消此項制度,但這種做法并不利于促進社會的和諧安定,與公眾意愿也不相符,所以這種因噎廢食的意見是不可取的。筆者認為,最具可行性的方法是對勞動教養(yǎng)制度進行改造,使之成為一種獨立的刑罰方法,將其納入刑法。關于勞動教養(yǎng)的改革去向問題一直是學術界爭論的熱點,有學者主張徹底將勞動教養(yǎng)制度“司法化”,其中一種觀點認為將勞動教養(yǎng)作為國外司法實踐中采用的保安處分措施納入刑罰體系;另一種觀點認為應當從名稱、程序和期限三方面改革勞動教養(yǎng)制度,首先將“勞動教養(yǎng)”改為“教養(yǎng)”(教養(yǎng)處分),其次由原來適用行政程序改為適用司法程序,由人民法院決定,最后教養(yǎng)處分的期限也要相應縮短;還有學者提倡“勞動教養(yǎng)三分化”,即對吸毒、賣淫、嫖娼人員實施行政強制措施;對常習性違法行為人進行保安處分;對輕微違法行為人適用刑法進行處置。筆者認為,這些觀點均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和可行性,但將勞動教養(yǎng)納入社區(qū)矯正刑的范疇更為妥當。這樣,既可以避免各個法律部門之間的沖突,提高我國法律體系的科學性,又可以從人道主義出發(fā)對公民的人權給予充分保障,從而踐行“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
系統(tǒng)論認為,任何事物都是一個系統(tǒng),其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由系統(tǒng)中的各要素組合而成,但各要素并不是孤立地存在著,每個要素在系統(tǒng)中都擁有一定的位置,起著特定的作用,且各要素又由更小單位的子要素組成,這些大小元素結合在一起,共同決定著整體的性質(zhì)。若將系統(tǒng)論運用于刑罰結構研究上,則可將刑罰體系看作是一個系統(tǒng),此時各刑種就可以被視為組成一國刑罰體系的各個要素,各刑種之間有機排列,其所占的不同比重便會形成不同的刑罰結構。
我國是以死刑、自由刑為中心的重刑結構,因此,調(diào)整死刑在刑罰結構中所占的比重無疑是刑罰結構改革的一個十分恰當?shù)那腥朦c和關鍵點。從西方刑法學的發(fā)展脈絡來看,自意大利著名刑法學家貝卡利亞的著作《論犯罪與刑罰》問世以來,死刑的存廢與限制之爭便一直是各國刑罰改革的焦點之所在。根據(jù)牛律大學犯罪學家羅杰·胡德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已經(jīng)實現(xiàn)廢除死刑目標的國家已經(jīng)占到了實質(zhì)性的多數(shù):已廢除死刑的國家為127個(65%),而保留了死刑并且對被判處死刑者中的一部分實施死刑或顯然想要對他們實施死刑的國家有68個(35%)?!盵11]可見,在刑法人道化的驅(qū)動下,各國廢除死刑的立法行為蔚然成風。但立足我國基本國情,考慮社會現(xiàn)實治安形勢,在我國完全廢除死刑的時機尚未成熟,還將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正如休謨所言,一條在思辨中可能看來對社會最有利的規(guī)則,在實踐中可能發(fā)現(xiàn)是完全有害的和毀滅性的。相比之下,減少死刑的觀點則更顯理性,更具可行性。2011年頒布的《刑法修正案(八)》取消了13個經(jīng)濟性、非暴力犯罪的死刑罪名,占死刑罪名總數(shù)的19.1%,這是我國刑法結構改革邁出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步。雖然如此,進一步削減死刑仍然是未來刑罰結構改革的重中之重,就目前來看,死刑依然是我國刑罰結構的重大問題。在我國現(xiàn)行刑法中的55個死刑罪名中,危害國家安全罪、危害公共安全罪、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罪、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和軍人違反職責罪的死刑設置數(shù)量比重較大。從人的生命價值大于財產(chǎn)價值的角度出發(fā),凡經(jīng)濟犯罪,只要行為沒有威脅到公民的人身安全和社會的公共安全,與之相應的死刑刑罰均應廢除。
對于非暴力性犯罪(主要指危害公共安全罪、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這三類犯罪),通說認為此類犯罪凡是適用暴力方法,致人死亡的或嚴重危害公共安全的,應保留死刑,對非暴力方法實施的,沒有造成死亡的,如未造成人死亡的強奸罪、綁架罪等,應廢除死刑的規(guī)定。
對于危害人身安全的嚴重暴力性犯罪,因其對人民的生命造成極大威脅并且給社會帶來極大危害,應保留死刑。
總之,在輕刑化成為刑罰演進必然趨勢的今天,我國刑罰結構改革任重而道遠,需要在貫徹刑事政策、完善刑事立法的過程中逐步實現(xiàn)刑罰輕緩化的目標,逐步建立科學合理、符合國情的刑罰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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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914
A
1673―2391(2012)05―0058―03
2012—02—21
劉文歡,女,山東濟南人,山東大學法學院。
【責任編校:陶 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