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言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101)
大江健三郎:在對抗批判中反核
陳 言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101)
二戰(zhàn)以來,日本先后遭受原子彈轟炸以及核輻射的影響,長期生活在核威脅的恐怖中。然而日本政府長期以來卻執(zhí)著地推進核政策,這引發(fā)日本民眾的不滿,多次掀起反核運動。在知識界,反核姿態(tài)堅定、長期致力于以反核為主題寫作的,莫過于大江健三郎。大江漫長的反核歷程中不斷遭受部分知識界人士的批判以及保守和右翼媒體的抨擊,他對此少有正面回應,但將因此而承受的恐懼寫入系列小說,創(chuàng)造了長江古義人這一形象來對抗媒體和暴力的共振,以此表明反核的堅定信念。本文論述了大江健三郎在反核中所遭受的種種暴力、大江的回應方式、歧見背后文學觀和政治觀的分歧,以及日本探討核問題的政治生態(tài)。
大江健三郎;媒體;暴力;反核
1945年8月,美國先后向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戰(zhàn)后不久,日本社會普遍沉浸在“決不讓戰(zhàn)爭再次發(fā)生”的氛圍中;吊詭的是,由于駐日美軍嚴苛的檢查制度,廣島、長崎原子彈轟炸的詳細情況以及核輻射受害者的訊息并沒有得到公布,“原子彈轟炸后10年時間里,就連載廣島地方報紙《中國新聞》的印刷廠里,也都找不到‘原爆’、‘輻射’之類的鉛字。1945年秋,美國軍方派出的原子彈災害調查團,發(fā)表聲明說‘原子彈轟炸時,受核輻射影響而死的人,均已死亡,對殘留的輻射產生的生理影響,不予認可’”①大江健三郎:《廣島札記》,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頁。。1954年3月,美國在南太平洋比基尼環(huán)礁試驗氫彈,致使在附近海域進行捕撈作業(yè)的日本漁船“第五福龍丸”號全體船員及其捕撈的金槍魚均遭受到放射性污染;然而就在同一個月,日本正式啟動核能預算。在漫長的冷戰(zhàn)時期,納入美國冷戰(zhàn)政策、包含軍事成分的日本核能工業(yè)就在隱蔽與曝光之間搖擺前進,日本作為美國核前沿基地的處境和地位也得以逐步確立。直到2011年“三·一一”東日本地震、海嘯、核泄漏復合型災難的發(fā)生,日本的核能及歷史上的核爆問題再次引起世人關注。
當談到戰(zhàn)后日本向美國輸出了怎樣的“文化”這一問題時,日本著名文藝評論家川村湊一言以蔽之:那就是作為唯一被轟炸國家②在此要指出的是,“唯一被轟炸國”這種提法已經遭到普遍質疑,廣島、長崎核轟炸中的受害者還來自朝鮮、中國等眾多國家。這種說法長期被使用,與戰(zhàn)后日本作為受害者的身份被格外強調有關。的核爆體驗,以及從中孕育的原爆/核文化,代表作品即宮崎駿的動畫電影。川村湊同時指出,戰(zhàn)后日本應該學習的,也不外乎是在轟炸體驗中孕育的文化,即核轟炸造成的被害文化。③可以參考川村湊:《核能與核彈:“核”的戰(zhàn)后精神史》,河出書房新社2011年版,第7-11頁。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則直接把戰(zhàn)后以來的時代定義為“核時代”,直接以廣島、核為書名的作品就有《廣島札記》(1965)、《核時代的森林隱遁者》(1968)、《核時代的想象力》(1970)、《對話·原爆后的人》(1971)、《核之大火與“人”的聲音》(1982)、《從廣島到歐洲廣島:82年歐洲反核·和平運動所見》(1982)、《廣島的“生命之樹”》(1991)等等,其他作品,諸如十卷本的《大江健三郎同時代論集》中有半數(shù)以上的文章在討論核問題。確切地說,以反核為主題的寫作貫穿大江整個寫作生涯?!叭ひ灰弧敝?,日本知識界一時陷入沉默。率先站出來批判日本核政策的,就是大江健三郎。此后,他屢次發(fā)言,并且多次倡導反核示威游行活動,成為日本知識界最為不屈的反核斗士。
然而不為眾人所知的是,從大江健三郎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關注核問題開始,對他的攻訐、詈罵就從來沒有中斷過。其中有的來自因政治和文學觀念不同的學界同行,有的來自同屬于左翼陣營的知識分子,有的來自保守和右翼勢力。批判的方式,有的屬于公開質疑、指責,有的以匿名信或明信片等方式。①就在大江寫作《覺醒吧,新人啊》的20世紀80年代初,那些“自稱為右翼、卻又不露出真實面目的匿名攻擊一直持續(xù)不斷”??梢詤⒖即蠼∪?《大江健三郎口述自傳》中“《寂靜的生活》的家庭像(1)”一章,許金龍譯,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版。另外,2008年年底,大江健三郎收到無數(shù)明信片,明信片的內容大多是“大江滾出日本”之類的語言。參考《日本新華僑報》2009年1月17日。其中最為嚴厲的詈罵則是“非國民”、“賣國賊”、“在日朝鮮人”等等。接下來,本文將選取攻訐大江的典型學人(吉本隆明、本多勝一)和典型言論(保守和右翼勢力的言論),來看圍繞核問題,日本知識界乃至普通民眾有哪些分歧,這些歧見的背后更深層的理由是什么;這些攻訐對大江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大江是如何直接回應的,又是如何借助系列小說的主人公長江古義人這一形象來處理這些異見、表達自己的核觀念的。
大江健三郎圍繞廣島核轟炸的傷痕而連續(xù)寫下若干札記,1965年結集為《廣島札記》出版,不久即成為日本暢銷書。就在這時,文學評論家吉本隆明對該書及其作者進行批判,其理由在于:不論是死于廣島核轟炸,還是在其他戰(zhàn)爭中喪生,抑或是交通事故中遇難,任何形式的“死亡”都具有同等意義,沒有必要突出因核爆而犧牲這種死亡的特殊性,這樣做會遮蔽戰(zhàn)爭的本質,有掩蓋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不依靠核武器的戰(zhàn)爭和侵略的實態(tài)的危險。接下來,吉本隆明批判以廣島核轟炸為素材寫作的大江健三郎有“異常趣味”,他以文學的名義批判文學家大江在廣島問題上的政治性發(fā)言。②著重號為本文作者所加。關于吉本隆明對大江健三郎及其《廣島札記》的批判,可以參考渡邊比登志《〈我在曖昧的日本〉與反核理論》,見 http://www.ne.jp/asahi/wtnb/2000/opinion/ooe_ambiguity.htm.對于吉本的批判,大江并未予以回應,或曰以另外一種方式回應:一方面,在接下來近半個世紀中,大江健三郎以“廣島”為根據(jù)地和創(chuàng)作源點持續(xù)思考日本的核問題,寫下大量相關札記、小說,并且多次參加到反核示威游行的最前線;另一方面,大江雖然常常感慨文學在政治面前的無力,但并不懷疑通過文學可以參與政治的理念。
到了1982年1月,日本學界以中野孝次、大江健三郎等為核心的30多名作家聯(lián)名發(fā)表“控訴核戰(zhàn)爭危機的文學家聲明”,后來發(fā)展成為兩千萬市民的簽名活動。對此,吉本隆明創(chuàng)作《“反核”異論》(1982),發(fā)起猛烈抨擊。筆者將其論點總結如下:其一,從“人類的生存”這種誰也不能非難的觀點出發(fā),來表達對“地球本身毀滅”的擔憂,這種行為戴著“獨霸正義”的“倫理性語言”的假面,實際毫無意義。其二,反核文學家的發(fā)言具有黨派集團的政治性,是對特定黨派組織的支持,這種思維與斯大林翼贊會——大政翼贊會③大政翼贊會是二戰(zhàn)期間日本的一個極右政治團體,1940年10月成立,首任總裁為近衛(wèi)文磨,1945年6月解散。該組織在二戰(zhàn)期間,以達成“國防國家”為目標,解散現(xiàn)有政黨,推行輿論劃一、一國一黨的“新體制運動”。“斯大林翼贊會”一說在學界并不存在,應為吉本隆明自創(chuàng)?!栽偟姆春恕ず推絼萘σ碣潟幻}相承,是戰(zhàn)時文學報國會④日本文學報國會,是二戰(zhàn)中成立于1942年的國策文學家團體。由日本情報局第5部第3課領導,以大政翼贊會和內閣情報局為后援。其目的在于弘揚日本文化,借助文學鼓舞斗志、宣揚國策,是戰(zhàn)時日本總動員體制的一環(huán)。首任會長為德富蘇峰,會員約4000名。分為小說、戲劇、評論隨筆、詩歌、短歌、俳句、國文學、外國文學8個部門。作為其主要事業(yè),如舉辦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文藝報國演講、開展慰問傷病兵的文藝運動,選定并出版《愛國百人一首》、《國民座右銘》、《大東亞作品集》。戰(zhàn)敗之后解散。的翻版,是“社會法西斯”。吉本非常不滿文學界將蘇聯(lián)視為和平勢力、而將美國視為瘋狂軍擴的勢力這種對蘇聯(lián)一邊倒的情勢認知,認為文學家們只反對美國的核而不反對蘇聯(lián)的核,缺乏批判的正當性。其三,不應該將“反原子能”與“反原子彈”相提并論。吉本申明原子能是與石油、石炭同一維度的物質能源,是科學將其解放出來,這是核能的本質,它不涉及政治,即便涉及,也始終是圍繞處理手段而展開的政治斗爭,并非是針對核能本身的斗爭。政治斗爭則無法涵蓋科學對物質的解放的意義。吉本諷刺知識左翼將“科學”與“政治”混為一談、不懂科技。
針對這次指名道姓的批評,大江健三郎仍然沒有回應,或者說仍然延續(xù)以前的回應方式:繼續(xù)反核,繼續(xù)通過文學介入政治。而對吉本隆明上述第一點和第三點最直接的反擊是:包括南太平洋諸島在內世界各地發(fā)起的反核運動。南太平洋諸島地區(qū)的居民是核開發(fā)的直接受害者,自從20世紀50年代初,美國進行多起氫彈試驗而導致當?shù)鼐用耦净及┌Y、白血病等各種類型的原子病,在生命的尊嚴面前,反核當然是具有正義的倫理性語言。吉本將文學界的反核視為黨派行動也有失妥當,當時從歐洲到亞洲的反核運動,均爆發(fā)出了試圖脫離美蘇兩超級大國的支配、尋求獨立的愿望。
繼吉本隆明之后,學界第二位站出來攻訐大江健三郎反核思想和行為的,是日本著名的新聞記者本多勝一(1932—)。本多勝一同樣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知識左翼。他于1971年在《朝日新聞》上連載自己的報道《中國之旅》,客觀、公正地寫下侵華日軍在中國犯下的罪行,是戰(zhàn)后日本第一個以文字和圖片來揭露戰(zhàn)時日軍暴行的人。他因此被少數(shù)右翼詈罵為“賣國賊”,為了躲避右翼的追殺,他搬了家,讓孩子改從母親的姓,公開場合戴假發(fā)。他和大江都曾經因文字罹禍,被右翼推上被告席。就在大江健三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次年1995年,本多勝一將其對大江的攻訐文字、讀者對此的反響文字結集為《大江健三郎的人生:貧困的精神X集》,由每日新聞社出版。對于該書中涉及本多對大江反核的攻訐經過,筆者歸納如下。
本多勝一的聲討也發(fā)端于1982年那份“控訴核戰(zhàn)爭危機的文學家聲明”。該聲明稱:“我們呼吁這個地球上的所有人,為了和平而行動起來,決不放棄,全力以赴。”但是本多認為大江作為倡導者,并沒有切實的行動。理由是:文藝春秋雜志社以其月刊《諸君!》為核心,一直致力于“反·反核”,積極宣傳那些主張日本核武裝、重整軍備的言論,嘲笑和平運動,并且是十數(shù)年間全盤否定南京大屠殺的出版社。而對于這種“反·反核”的出版社,大江等少數(shù)文學家卻以各種形式協(xié)力,如接受出版社頒發(fā)的文學獎(芥川獎、直木獎、菊池寬獎等),擔任這些獎項的評委。本多認為大江要真正、立即開展反核行動,應該退還獎項、辭任評委。本多列舉了具有實際行動的谷川俊太郎、稻村隆一、伊藤榮一等作家的名字,并且本多本人也于1981年返還自己17年前獲得的菊池寬獎。1983年11月24日,本多給大江寫信,歷數(shù)文藝春秋社協(xié)力戰(zhàn)爭的歷史,敦促大江拿出知識人的勇氣,與文藝春秋社劃清界限。大江在1984年6月27日給本多的回信中表明,自己與文藝春秋社中的《文學界》保持良好的關系,但是并不曾協(xié)力右翼雜志《諸君!》;而這次由于《諸君!》的總編成了《文藝春秋》的總編,他也決定趁此辭去芥川獎評委一職。同年7月16日,大江健三郎辭去芥川獎評委,而次日的《北海道新聞》也將其解讀為對文藝春秋社反核批判的抗議。然而在1984年7月21日《朝日新聞》的“星期六手冊”欄目中,大江就辭任理由作如下說明:“芥川獎作為純文學的新人獎,國外也不曾有,它是讀者迎接新作家的平臺,評審也很公正,我很喜歡。我對評審也傾注了熱忱。但是,由于我的文學觀(在日本文學當中)比較特殊,我認為小說方法很重要,想改變私小說的傳統(tǒng)。由我這樣的人長期擔任評委,不是對具有地道私小說風格的作家不利嗎?這樣想來,我打算辭去擔任已近十年的評委?!边@讓本多異常惱火,認為大江辭任的誘因并非是對文藝春秋社發(fā)行的雜志《諸君!》的反·反核主張的抗議,因此大江的行為既在表面上給文藝春秋社留足了面子,也達到了私下里給反核力量作臉的雙重效果,具有協(xié)力體制與反體制的兩副面孔。8月9日,《朝日周刊》文化版刊載大江健三郎的《sailed into……》,闡明發(fā)表在文藝春秋社《文學界》上的《被河馬咬噬》是自己重要的短篇小說,這篇小說也是以反核為宗旨,那么作為以寫作為中心工作的作家,是否應該對此感到恥辱?同時表明他本人對本社的編輯是信賴的。本多于8月15日、8月23日投稿《朝日周刊》,題為《對大江健三郎的總結》,文中歷數(shù)文藝春秋社戰(zhàn)時充當筆部隊的行徑,以及戰(zhàn)后對“國家秘密法案”的積極推動,進而向大江健三郎發(fā)難,指責后者無視文藝春秋社的政治傾向,轉化論爭的性質。
讓我們來回顧一下文藝春秋社的歷史。該社創(chuàng)辦于1923年,它的創(chuàng)始人也即第一屆社長是作家菊池寬。同年創(chuàng)辦雜志《文藝春秋》,1944年遭???。菊池寬戰(zhàn)時支持軍國主義政府,戰(zhàn)后在菊池寬被駐日美軍下令停止公開活動的前提下,《文藝春秋》復刊,逐漸發(fā)展成為綜合雜志。后來,文藝春秋社逐漸創(chuàng)辦《文學界》、《諸君!》、《鄉(xiāng)土》、《別冊文藝春秋》、《周刊文春》等刊物,并且發(fā)展成為大出版社,與巖波書店、講談社、小學館等并列為日本七大出版機構。就政治傾向而言,戰(zhàn)后的《文藝春秋》力求走中間娛樂路線,不過能看出其主要撰稿人是一些具有反共和保守傾向的知識分子?!段膶W界》則秉持純文學立場?!吨T君!》是制造右翼言論的大本營,長期以來營造頂美、恐中、恨俄的情緒,2009年因讀者減少、廣告收入下降而遭???。該社于1935年設立芥川獎和直木獎,后來又陸續(xù)設立菊池寬獎、大宅壯一獎和松本清張獎。其中芥川獎是日本文學界最為重要的獎項,它旨在獎掖文壇新人,有獲獎者登龍門之說,也就是說,能獲此殊榮,就意味著成為躋身日本文學領域的先鋒人物。石川達三、小田岳夫、井上靖、安部公房、開高健等一大批現(xiàn)代名家都是通過該獎項登上日本文壇的。1958年大江健三郎憑借其短篇小說《飼育》獲得第39屆芥川獎。從1976年的第76屆開始擔任芥川獎評委。在辭去評委的1984年之后,重又擔任第103屆到116屆的評委(1990年至1996年)??傮w上看,該社下轄的雜志及其設立的文學獎項,除了臭名昭著的《諸君!》之外,戰(zhàn)后性質發(fā)生很大變化,逐步向娛樂化和信息化邁進,贏得了讀者的認可,在培養(yǎng)讀者閱讀品味、塑造審美觀念、發(fā)揮其輿論優(yōu)勢促進日本近代政治的建立和政治民主化的發(fā)展方面起到了巨大作用。當然,不可否認的是,以《文藝春秋》為主的文藝春秋社總體上呈現(xiàn)保守傾向,這也與戰(zhàn)后整個日本國家政治環(huán)境密切相關。
就本多勝一對大江健三郎的攻訐而言,筆者以為本多未免過于苛刻。首先,如果以協(xié)力軍國主義的歷史問題為評判標準而要求作家遠離出版社,恐怕幾乎所有活到戰(zhàn)后的日本作家都將失去發(fā)表和出版的機會,因為戰(zhàn)時幾乎沒有出版社和雜志社能夠逃脫為軍國主義控制的命運。其次,文藝春秋社在戰(zhàn)后性質發(fā)生很大變化,它以杰出的創(chuàng)業(yè)才能推出了日本文壇最優(yōu)秀的作家,是作家發(fā)聲的重要平臺。并且一個鮮明的事實是:日本幾乎所有具有民主主義思想、對歷史持反省態(tài)度的作家都遠離《諸君!》,并與之戰(zhàn)斗。大江作為一名作家,他的反戰(zhàn)、反核思想貫穿寫作生涯,其名作《死者的奢華》、《飼育》、《鳩》等都刊登于《文學界》,那么是否也將此看做對協(xié)力軍國主義的文藝春秋社的協(xié)力呢?筆者以為大可不必作過于政治化的解讀。作家的影響在于其作品本身。而一個被視為協(xié)力體制的出版社如果能出版此類作品,本身就表明該出版社的多元化和豐富性。再次,本多勝一列舉了那些返還文藝春秋社的文學獎項的作家,以及他本人。然而縱觀20世紀80年代初的反核運動,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作家并沒有發(fā)揮核心作用。
與上述兩位學界知名人士相比,詈罵大江健三郎是親中反日的非國民的,還有一群看不見的力量。這種無形力量從20世紀60年代大江文學作品中政治思想形成的雛形期起,就一直伴隨著他?!稄V島札記》從面世迄至今日,來自保守和右翼勢力的攻擊從未斷過,這些勢力的一個重要觀點是:大江雖然嚴厲批判美國和日本的核武裝,卻對中國的核試驗持贊成和支持態(tài)度。大江是非國民,是賣國賊。而《廣島札記》中如下一段話常常被作為證據(jù)引用:
至于中國的核試驗,它被看做是革命成功之后,中國堅持自力更生路線所取得的、最大的發(fā)展成果;而核彈,則被看做是中國人的民族主義的象征,他們的內心充滿了新的自豪感。對于這種分析和理論,我也很贊成。①大江健三郎:《廣島札記》,翁家慧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頁。
這種做法有斷章取義和將大江反核思想簡單化之嫌。關于中國的核試驗,《廣島札記》中完整的思想體現(xiàn)在如下幾方面:一方面,徹底廢核是大江最基本和最重要的核思想。大江認為核武器是最為反動的武器,核戰(zhàn)爭的危險在于:僅僅是少數(shù)人就有可能發(fā)動戰(zhàn)爭并且導致全球滅絕。②大江健三郎:《核時代的想象力》,新潮社2007年版,第110頁。因此他反對一切國家進行核試驗,反對一切核武裝企圖,廣島核轟炸具有絕對否定意義。在大江眼里,成立不久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向人們展示了人類政治思想的一個嶄新形象”;但是,1964年10月進行核試驗并且核實驗成功的中國“已經不再是具有這種形象的國家,總之,它變成了另外一種國家”③大江健三郎:《廣島札記》,翁家慧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9年版,第57頁。;“一個國家擁有了新式核裝備之后,反而有可能會導致核武器的全面廢除——在這個政治的年代,這無異于一個童話”④大江健三郎:《廣島札記》,翁家慧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頁。??梢钥闯觯麑χ袊暮嗽囼灡в袕娏业呐袘B(tài)度。另一方面,大江核意識的深處,一直在思考這樣的問題:何為日本人?日本以及日本人應該是什么?作為曾經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日本國這個國家的國民,大江對本國歷史有痛切的反省和懺悔,他從歷史的角度對弱國中國進行核試驗表示寬容。就現(xiàn)實處境而言,法國作家、哲學家薩特是這樣分析的:正因為中國長年生活在美國的核威脅之下,為了對抗美國的核武器,中國必須擁有核武器——這就是事實。⑤大江健三郎:《核時代的想象力》,新潮社2007年版,第111-112頁。眾所周知,薩特對大江的影響深遠,大江最初反核思想的形成就與薩特有關。于是,經過求證、考察和反思,大江接受核試驗成功是中國堅持自力更生路線所取得的最輝煌成果之說。
在上述那番話被廣為引用的同時,大江接下來說的一番話同樣具有深意:
但同時,我認為,我們迫切需要明確一種態(tài)度,一種在原子彈轟炸20年后、日本人的新民族主義的態(tài)度。以我們日本人的名義,以我們這些要讓廣島繼續(xù)存在下去的日本人的名義,提示包括中國在內的、現(xiàn)在和將來的所有的核國家,廣島原子彈轟炸是一個具有否定意義的象征物。廣島那些正統(tǒng)的人們,他們的形象,則完全體現(xiàn)了我心目中日本新民族主義的積極象征。⑥《廣島札記》,翁家慧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頁。
在這里,大江是想將核轟炸受害者“廣島”推到世人的視線中,作為一種象征,“把自己替全人類遭受原子彈轟炸災難的經歷當成武器,為自己感受到的羞恥或屈辱附上價值”⑦《廣島札記》,翁家慧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頁。,并且進一步將廣島體驗國民化,或曰日本化,徹底擺脫軍國主義思想,養(yǎng)成熱愛和平的新民族主義。從和平、民主的初衷出發(fā),他顯然反對依靠核來彰顯國力的其他國家,包括中國。但就冷戰(zhàn)時期各國的政治處境而言,他對中國核試驗表示理解。近幾年,日本網絡上指責大江是“在日朝鮮人”,也源于大江健三郎對朝鮮核試驗并沒有發(fā)表自己的觀點。筆者以為這是出于大江健三郎對日本侵略朝鮮歷史的反省,以及對如今東亞格局中弱國朝鮮的同情性理解。
對日常生活進行重新加工、然后融入作品,是大江健三郎小說的特色。對于媒體與暴力,大江鮮有直接回應,但這并不表明媒體和暴力沒有對大江造成影響,恰恰相反,大江長時間地生活在這種恐懼中。小說家大江健三郎將這種恐懼化為小說、特別是晚年小說中的一種情結,而承擔這種情結的,是小說的主人公長江古義人。毋寧說,長江古義人是大江健三郎的衍生物或曰搭檔,他與作者共同推動小說前進,同時也與大江共同推動著現(xiàn)實生活,二者互相纏繞,又彼此分離,相互充當審視與被審視的對象。以長江古義人為主人公的幾部小說分別是《被偷換的孩子》(2000)、《愁容童子》(2002)、《別了,我的書!》(2005)、《優(yōu)美的安娜貝爾·李寒徹顫栗早逝去》(2007)和《水死》(2009)。
《被偷換的孩子》中,長江古義人得了抑郁癥,起因是某大報刊的知名記者十多年來以社會正義的名義不懈的人身攻擊。這讓古義人“一到了夜里就睡不著覺;有事外出走在街上的時候,就會滿腦子浮現(xiàn)出才華橫溢的記者那獨特的謾罵文體。那位細心而又體諒人的大牌記者,還把骯臟的廢稿紙或傳真校樣剪成小紙片兒,在紙片背面寫上‘問候’,附在他的著述和雜志上給古義人寄來”。這個記者原型應該是本多勝一,但融入了其他人的形象。古義人用來對抗抑郁癥的,是一個老掉牙的盒式錄音機——這里喻示的是作者意欲用傳統(tǒng)音像來對抗新傳媒的暴力;而將這盒式錄音機送給古義人的,是被現(xiàn)實黑惡勢力偷走的吾良。吾良喻示大江健三郎的友人兼妻兄、著名電影導演伊丹十三。伊丹十三因其電影《民暴之女》得罪黑社會,被暴力團刺傷;后遭到媒體大肆炒作所謂的緋聞,于1997年以跳樓自殺的方式進行反抗。出現(xiàn)在《愁容童子》中的媒體暴力制造者有為了獲取學位的研究者、制造匿名信的老同學、象征強勢文化和話語暴力的家鄉(xiāng)小報等,故意曲解古義人的作品,制造事端以擾亂古義人的生活。最后以古義人不假思索地答應老朋友去參加游行、在與別動隊的沖突中頭部嚴重受傷結束。在這里,媒體和暴力的作用進一步彰顯?!秳e了,我的書!》,講述的是古義人與無政府主義者、建筑師椿繁這對二人組合被卷入爆破東京的恐怖主義計劃中。他們意欲利用因特網來反對國家暴力,然而如果被利用則會成為被恐怖主義所利用的暴力媒體。這部作品之所以被日本研究者沼野充義譽為“大江文學精彩的總決算”,我的理解是:作者敢于進行破壞性的反省,將自身的愚行曝露出來,直面泛濫全球的暴力以及由此造成的混沌世界,提醒民眾將恐怖造成的不安“日?;??!秲?yōu)美的安娜貝爾·李寒徹顫栗早逝去》反抗的媒體應該是電影。小說講的是少女櫻在1945年美國的東京大轟炸中成為孤兒,被美軍大衛(wèi)收養(yǎng)、強奸,櫻一生都被一個噩夢糾纏,這個噩夢與她少女時主演、由大衛(wèi)拍攝的電影《安娜貝爾·李》有關。等大衛(wèi)死后,櫻找到電影膠片,看到自己少女時代被玩弄的悲劇,進而暗示對美日同盟關系的反抗?!端馈分械娜藗冇蒙眢w上演的戲劇力量所昭示的,是昭和兩種主要精神中的戰(zhàn)后民主主義精神對戰(zhàn)前軍國主義精神的反抗,而這兩種精神同時存在于大江健三郎即長江古義人的心里。①相關論述請參考安藤禮二:《循環(huán)時間和線性時間——大江健三郎和折口信夫》,史姬淑譯;以及沼野充義:《樹與波——作為世界文學現(xiàn)象的大江健三郎》,孫軍悅譯,均載《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7期。
2000年之后,因特網迅猛發(fā)展,影像媒體、電視大量增殖。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當今日本新聞媒體的右傾化現(xiàn)象日趨嚴重,呈現(xiàn)出停止思維的特征:“他們的運作似乎遵循某個不成文的默契,對所有反對政府政治路線的社會運動一律不予報道。這種回避的特點在有關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社會運動上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在日本侵略戰(zhàn)爭的價值判斷上,部分媒體引導輿論把判斷標準定位在兩個對立的極端上,即“說日本或日本人好話”還是“說日本或日本人壞話”,“依據(jù)歷史事實的冷靜思考已經淡出”;日本成了“如果有人提出保護憲法第九條就會被污蔑為‘非國民’”的社會。②關于日本傳媒的質變,請參考小森陽一的《“沉默的螺旋”:當今日本新聞媒體的質變》,李薇譯,載《博覽群書》2006年第1期。大江健三郎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被視為“非國民”,也就順理成章了。他筆下的長江古義人總是遭遇暴力,甚至有些被害妄想癥,但是他依然會奮起還擊種種暴力,并且在正義力量看似要被徹底摧毀之前,總是會為孩子們預留隱蔽的線索,讓他們樂觀地面向未來。
在探索大江健三郎何以能夠以長江古義人為主人公,創(chuàng)造出一系列對時代作了證言的小說時,日本新聞人尾崎真理子是這樣總結的:大江以獲得諾貝爾獎為契機,他從同時代的“觀察者”逆轉為同時代的“被窺視者”,他失去了自由,只有責任如沉重的盔甲一樣綁在他的身上。但是大江、今后的古義人先生,將像不甘失敗的唐·吉訶德一樣,會不停地寫下去,會承擔遭受時代暴力的焦點角色,和戰(zhàn)爭、核威脅、大震災以及核電站事故等現(xiàn)代暴力做斗爭①尾崎真理子:《襲擊古義人的暴力和媒體》,為2011年5月5日日中韓三國在東京舉辦的“思考大江健三郎文學專題研討會”上的發(fā)言。,盡管反核斗爭艱苦卓絕②我們應該注意到:自2011年“三·一一”之后,對于大江健三郎發(fā)起的反核運動,日本國內主流媒體基本采取盡量淡化的報道方式,幾乎不附帶圖片,不作為重要新聞處理,沒有關于這些反核行動的具體細節(jié)。這沿襲了媒體一貫作風:拒絕報道反對者的聲音,將反對者描述為社會公敵,試圖讓他們因害怕多數(shù)人的攻擊而沉默、撤退或投降。反核,任重道遠。。
“核時代的烏托邦”,這個說法是大江健三郎給他的友人堀田善衛(wèi)的信件③收入堀田善衛(wèi):《歷史的長影》,筑摩書房1986年版。名稱。一般而言,私人信件是不需要題名的,可以推測,這封信顯然不是僅僅向堀田善衛(wèi)一個人傾訴的,而是寫給生活在核時代的所有的人。他在信中探究了Utopia的希臘語詞根,即ou,not+topos,aplace,也就是Nowhere。大江要說的是,處于核時代,烏托邦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存在了,已經不可能有逃離核威脅的自由場所——這是我們所有人生活的時代背景。那么要在如此險惡的時代中繼續(xù)生存下去,只有銜著希望的種子。而促使種子萌芽并成長的,是大江從美國宗教史家埃利亞代的日記中獲得的啟示:人不能被自身毀壞。即或就舊石器時代人類的生存方式來說,一個人生活著或曾經生活過的事實,是不能抹煞的。埃利亞代定義說:“當我們這樣思考時,我們便與人的存在不可毀壞的神之顯現(xiàn)相遇?!倍鴮τ诼暦Q沒有宗教信仰的大江健三郎而言,他敘說自己是從與智障長子的共生中獲得重生的希望的。即便有人吶喊“人類完蛋了”,也祈望拓出對再生的展望。
大江所要表達的,首先是對生命的尊重;其次,“核時代”這個定義本身就表明我們所處時代背景的政治性,那么拋開政治性去寫作,無疑等同于揪著頭發(fā)試圖離開地球一樣荒誕。他向來不懷疑借助文學參與政治的觀念。文學與政治相對抗并且前者將后者融入自身時,文學就會更加豐富、飽滿,并且自立;當文學疏離政治或者與后者陷入二元論時,文學就有可能被政治引導、為政治服務從而走向沒落。這種景觀在文學史上并不罕見:如日本自然主義運動末期、普羅文學運動末期,以及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時期,日本文學莫不如此。而在中國,文學淪為政治奴仆的例子更為普遍。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同樣爭論了半個多世紀,迄今也未能有所定論。在這里筆者強調文學的政治性,并不意味著文學要為政治服務,而是以為,作家客觀上無法脫離他所生活的環(huán)境,不能無視他所卷入的階級或曰階層、信念、社會地位等,他的寫作也是作為一個社會成員的社會活動,通過文學參與政治事務,與他努力要求擺脫政治束縛、擺脫日常現(xiàn)實的制約并不矛盾。大江健三郎被吉本隆明斥為趣味異常,恰恰表明后者持文學與政治非此即彼的文學觀,而這種文學觀在日后日本漫長的反核思想歷程中所起的負面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吉本的文學、政治二元論,以及反對將“原子彈”、“原子能”相提并論的觀點屢屢被引用,成為核推進者的理論基礎。同為知識左翼的本多勝一忽視了文藝春秋社歷史變遷過程中的面貌,以及大江健三郎借助文藝春秋社所做的文學貢獻,對大江健三郎的批評過于嚴苛,有道德潔癖之嫌。與吉本隆明、本多勝一的公開批評不同,那些保守和右翼力量往往躲避在黑暗處,對大江健三郎長期進行詈罵、指責,對大江的日常生活造成嚴重干擾。這種干擾與日本整體右傾化的趨勢有關。大江對于這類干擾很少作正面回應,但從大江晚年塑造的具有被害妄想癥的長江古義人身上,仍然能夠感受到這類暴力對大江的傷害。說出如下這番話時大江已經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了,他說:“我作為作家是在憂郁中度過我的晚年的。我所寫所說,是要在廢除核武器的實踐中去踐履我的職責,我想我還沒有完成就會死去。但是我從來沒有停止思考重要的廣島問題?!雹芪鞅狙艑g編集:《大江健三郎先生 講述“廣島”》,載《中國新聞》“廣島和平媒體中心”2010年10月16日??蓞⒖糷ttp://www.hiroshimapeacemedia.jp/mediacenter/article.php?story=20101012105401465_ja.沼野充義通過對大江晚年文學的閱讀,指出大江健三郎“拒絕圓熟平穩(wěn)的晚年”,說“他現(xiàn)在仍然處于瀕臨‘崩潰’的危機狀態(tài)”。⑤沼野充義:《樹與波——作為世界文學現(xiàn)象的大江健三郎》,孫軍悅譯,載《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7期。這就是大江健三郎:在政治中沖破文學的影子,通過對于文學自身無力的自覺,讓文學成為了文學。
(責任編輯:陸曉芳sdluxiaof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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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30
陳言,女,江蘇宿遷人,文學博士,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