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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邊

      2012-04-29 00:44:03劉立桿
      西部 2012年8期
      關鍵詞:宮保珍珠

      劉立桿

      1

      我拎著沉甸甸的相機,縮著腦袋,朝平緩的山坡慢慢走去。這里的慢節(jié)奏奇異地契合了海拔、沉悶的冬天以及一次漫無目的的旅行。

      我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按著快門。其實并沒有什么好拍的,四周只有草色枯黃、連綿不斷的群山。偶爾,有一只出來覓食的土撥鼠竄過掛霜的草根。包車的司機在路上嘀咕,草原上的鼠害鬧得越來越兇了。他叫宮保,是索巴的朋友,兩只細長的、分得很開的眼睛不時嘲謔地撲閃。他始終鬧不明白,我來這里轉(zhuǎn)悠什么。

      我把帽子連同手機、挎包都放在了車上。此時,那輛破舊的夏利車就像一只紅色的甲蟲,遠遠停在舊鞋帶一樣灰蒙蒙的路邊。沿著這條蜿蜒消失在群山深處的泥石路一直往南,就是省界上的朗木寺——接連幾天,這個簡陋、清冷的小鎮(zhèn)似乎就包裹在藏歷新年令人疲倦的喧鬧里。

      太陽很淡。天邊,一朵巨大的云像懸在半空的巨石,幾乎一動不動。

      2

      我是從蘭州搭長途車來的。四個多小時的路程里,簡陋的車廂就像一艘破浪而行的輪船,以固定的角度和頻率顛簸著。三年前的夏天,我和過去的女朋友田菲曾在這里待過大半個月。我已經(jīng)發(fā)誓不再提起她,雖然只要瞥見那些瘦削苗條又長發(fā)不羈的背影,我的心依舊會怦怦亂跳。索巴,我們當時的向?qū)?,顯然誤會了一個求偶者近乎絕望的慷慨,把我當成了闊佬。三年來,他像一本不時翻開的旅行紀念冊,每隔幾個月就抓起電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跟我推銷蟲草、蕨麻、野蘑菇以及各種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兩個月前他路過南京,一個勁兒游說我來甘南過藏歷年。他似乎真的賺了些錢,在朗木寺開起了青年旅館。

      我不介意舊地重游,如果這可以從側(cè)面證明我的健忘。恰好這時,公司過年前最后一筆非洲訂單也收到了尾款。這些零打碎敲的小生意大多拜田菲所賜,如今她嫁了個貨真價實的闊佬,在開普敦過得如魚得水。不止一次,我在越洋電話里自嘲,這年頭連安葬費都開始分期付款了。我清楚她這么做的用意。我們都太了解對方,太容易彼此傷害了。我打算過完年就把公司關掉,直到心臟被厚厚的新脂肪包裹得嚴嚴實實。

      我有些高估了索巴的精明。充其量,他的青年旅館不過是一家有著七八間大通鋪的車馬店。房間里又寒酸又陰暗,低矮的炕上鋪著深褐色的條紋床單,棉被又硬又重,散發(fā)著一股汗味。沒有電視,沒有網(wǎng)線,就連店里唯一的廚師兼服務員,索巴的遠親,也回鄉(xiāng)下過年了。晚上只要一過八點,整座小鎮(zhèn)就安靜得像只漆黑的空箱子。每天醒來,面對索巴討好地端上早餐,我都抑制不住一陣懊惱和后悔。

      我站在院子里,跺著腳,越過柵墻、電線和一條結(jié)冰的溪流,眺望遠處霧氣彌漫的草原。綿延的群山似乎把單調(diào)一直延續(xù)到天邊。比想象的好多了,我對索巴說。作為眼下旅館里唯一的住客,這么說并非完全虛偽。

      再過些天,到曬佛節(jié)的時候就熱鬧了。索巴把掰碎的牛糞扔進爐子,搓著手走到門邊,安慰我說。

      我可不是來湊什么熱鬧的。我心里嘀咕著,但懶得再解釋什么。索巴不像每天來旅館趴活的宮保,他的想法就像山上的石頭一樣簡單。宮保比索巴年輕,是個機靈鬼,但像當?shù)馗懵糜蔚牟厝艘粯佑行└】?,做事懶散。索巴告訴我,他跑出租賺的錢全部花在了酒和女人身上。那不很好嗎?我說。不知為什么,一看到索巴臉上那副不無痛惜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奚落他幾句。

      藏歷除夕晚上,索巴帶我去宮保家串門。宮保家四兄弟,一大家子正推推搡搡地,湊在爐子邊看電視。我問宮保,你妹妹呢?他疑惑地搖搖頭。

      有嘛。我用帽子兜著不停塞過來的糖果、香煙和糌粑。昨天在飯店里都看見了,就在你宮保后面。

      哦,你這漢人里的壞種。他端著青稞酒狂笑起來,親熱地捏著我的肩胛骨。

      索巴找了些事給我做,無非是設計招貼呀整理吧臺呀用搗得稀巴爛的西紅柿熬醬呀,每樁活計都比讓我一個人待著更無聊。我猜都是宮保的餿點子。有一次,索巴甚至拉著我們,一起鼓搗儲藏間里的柴油發(fā)電機。那臺銹跡斑斑的二手貨似乎從未轉(zhuǎn)動過。

      大多數(shù)時間,我就挨著取暖用的鑄鐵爐,一邊烤火一邊發(fā)呆。爐子安在旅館前廳,幾張桌子和長條椅拼湊出一個簡陋的咖啡廳兼餐室。勤快的索巴也整日在那里忙活。他貪便宜買的煤摻多了煤矸石和水,燒起來全是煙,他就整天抱怨街上那個賣爐子的是個騙子。

      每天傍晚,我去朗木寺坑坑洼洼的街道里瞎逛。那里有一間只提供西餐的酒吧,幾個徒步旅行者正無精打采地坐在桌邊,用盤子里的剩骨頭逗狗玩。還有一家回族人開的餐館,他們做的包子看上去精巧極了,卻令人絕望地裹著一泡熱滾滾的羊油。鐵匠鋪老板坐在那副舊馬鞍上,長得像還俗的喇嘛。他嘴里總是一刻不停嚼著什么,反芻似的,然后往地上啐唾沫。我出神地端詳著那些色澤黯淡的馬鐙、馬轡頭和藏刀,不由想起上次在草原上差點兒買下的那匹小馬。那時我根本不懂那些喜歡做白日夢的女人在想些什么。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家門臉很小、只有兩個咖啡座的旅游紀念品商店。貨架上方的音響里,塞薩莉亞·埃維拉渾厚、憂傷的歌聲就像久違了的鄉(xiāng)音。店主叫珍珠——我沒問過這是不是她的真名——披著褐色藏袍,有著倔強的下巴頦和一頭濃密翻卷的長發(fā)。索巴說她可能是武漢人,來這里有一年多了。她很少化妝,顴骨上已經(jīng)有了兩塊明顯的高原紅,走起路來像小貓一樣輕手輕腳。她習慣坐在窗臺邊,一聲不吭地忙活她那些串珠手鐲耳環(huán)之類的小玩意。店里暖洋洋的,爐子燒得很旺,我半躺在沙發(fā)上,叼著煙,懶洋洋地上網(wǎng),常常坐著坐著就打起瞌睡來。

      有時,珍珠也會捧杯茶,來桌子對面坐下,低著頭,神情疲憊又冷淡,從我煙盒里掏出煙點上。她做的羊肉面片非常美味,話又很少,這讓人覺得舒服。沒幾天,我就把一日三餐放在了她店里。

      你看上她了?宮保擠著眼,用肩膀撞撞我。

      你說呢?我不置可否。

      有不少她這樣的,不知道打哪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突然不見了。

      嗯嗯,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我當然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啦,那些白日夢女孩。

      3

      大約下午四點鐘光景,光線開始慢慢轉(zhuǎn)暗。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薄雪消融的草原上走了這么遠。四周依然是綿延不斷、平緩起伏的群山,那種曲線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內(nèi)衣廣告上完美的臀部,因此也讓人更絕望。我喘息著,盡可能快地朝最近的坡頂走去。

      遠處,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冒著炊煙。

      沒等我走近,有個模糊的人影就在房前晃動起來。一個骨骼粗大的藏族女人,扎著頭巾,裹著深藍色舊藏袍,在低矮的灰泥墻前又蹦又跳,沖我拼命擺手。我遲疑了片刻,繞過拴在門前木樁上的牧羊犬,朝她走去。

      別過去了,她說。她的漢話非常生硬。不能過去,那邊的人兇著呢,上個月就有個收貨的外鄉(xiāng)人被捅死了。

      我想回公路那邊去。

      你快進來。她丟下干草叉,非常突兀地抓住我。她的手力氣大得出奇,又冷又硬,粗得像砂紙。

      院子里有些雜亂,封凍的泥巴地布滿腳印緊挨著三間正房和半截墻的廁所,搭著一個堆干草和牛糞的棚屋,幾匹馬在圍柵里換蹄,不時噴著響鼻。我?guī)缀跏潜贿B拉帶拽地拖進了里屋。

      去炕上坐,喝茶。

      我來問個路,車還在公路那邊等著。不行,我說,啊呀。

      喏,不遠,就在那邊。她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像是驅(qū)趕停在鼻尖上的蒼蠅。你先休息一下,我馬上帶你去。

      我忐忑不安地掃視屋內(nèi)。借助一扇開向院子的窄窗,勉強能分辨出門邊顏色暗淡的壁櫥、壁櫥里的碗碟什物、塑料相框和一個雕刻精美的小佛龕。角落里摞著幾只舊木箱。一只磕凹的水壺在爐子上咝咝響著。

      一陣短而急促的忙碌后,她變戲法似地把一碗酥油茶端到了炕桌上。隨后,一塊掰開的糌粑帶著濃重的奶腥味,迅速塞進了我的嗓子。

      你男人呢?

      不在,他出去了。她在衣擺上擦擦手,坐到爐邊的馬扎上,兩只手夾進并攏的膝蓋,身子來回輕晃著。我猜她不到三十——她那張黧黑發(fā)亮、眼角皺紋明顯的臉,讓人很難判斷出實際年齡——很奇怪,她瞥視的眼神似乎非常柔和,可一旦抬起頭來,頓時變得銳利起來。

      哦,他什么時候回來?

      他去找朋友玩,不回來了。

      我把相機掛到胸前,半個屁股搭在炕沿上,搜腸刮肚地回憶著那些難辨真?zhèn)蔚牟貐^(qū)傳聞。她這是在暗示什么嗎?她的眼睛直勾勾看著我,像是等著碗里的毒藥發(fā)作。我心里開始打鼓。我可不想在這里留下點什么,哪怕半粒干萎的種子。不管怎么說,這是一趟計劃中的遺忘之旅,就像最謹慎的逃亡者,用樹枝掃掉身后雪地上的腳印。我站起來,走到門邊壁柜前,假裝端詳相框里的照片。

      你男人很年輕,嗯,我說。我操。

      照片有些皺,上面的男人年輕得讓人吃驚。留著稀疏的髭須,臉上還稚氣未脫——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只剛發(fā)育的小公雞——他穿著灰色的袍子,踩著木屐,靠在一座房子的門廊里,一扇亮閃閃的落地窗折射著庭院里的雪松和噴泉。

      那個是我的弟弟。他離開尼泊爾快三年了。

      她拿起旁邊一幀小小的黑白照片,帶著荷葉形花邊的那種,背后還用鉛筆寫著些七扭八拐的蚯蚓文。那是他們在尼泊爾的家,她和她那個弟弟,簇擁在二十多個親戚中間,人多得幾乎看不清他們的臉。腳下白色的礫石路把他們的膚色襯得很深。

      尼泊爾?我說我知道,很遠。

      她垂下眼睛。像天邊那樣遠,她說。

      難怪。我松了口氣,不知怎么的,又有一點點失望,似乎本來真有什么見鬼的奇遇等著自己。

      你可以,她指指我胸前晃蕩的相機,可以幫我拍張照片嗎?

      她想讓我?guī)退膹堈掌慕o遠在日本的弟弟,唯一的弟弟。她想告訴他,她在這里過得很好,和他在日本一樣好。當然,我摘掉鏡頭蓋。她跳了起來,毫不害羞地笑著,露出濕乎乎的牙齦,兩只手絞著,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

      她要先去換件衣服,一件大紅色的新藏袍,我猜大概是她的結(jié)婚禮服。對她這樣孤零零待在偏僻草原上的女人,照相肯定是件大事。我連著抽了兩支煙。窗外,那朵巨大的鉛云已經(jīng)沉入了微暗的地平線。我看著她飛快地奔進跑出,翻箱倒柜,直到頭上、手上、腰上、脖子上都掛滿了沉甸甸的珠串和佩飾。

      這里,在這里。她掀起門簾,急切地把我拉進臥室。里面同樣光線幽暗,混雜著酥油和燒牛糞的氣息。塞滿了衣物的大櫥敞開著,旁邊立著電扇,櫥頂堆滿了電視、收音機和高壓鍋之類的電器。一把靠背椅已經(jīng)端端正正地放在衣櫥前,椅背上掛著一只沾了泥漿的摩托車頭盔。我皺著眉,拉了拉燈繩,一只從椽子上吊下來的白熾燈像癟了的氣球,發(fā)出慘淡的亮光。

      我瞄了眼取景器,電視和燈泡微弱的光在她臉上閃爍。我知道這是白費勁。閃光燈的強光里,除了一張黧黑油亮、顴骨很寬的臉,這些可憐的道具,她幸福生活的證據(jù),無疑將隱沒在背后那片難以辨認的黑暗中。我把快門按得飛快,拍了一張又一張。

      光線太暗了,我聳了聳肩。不知道能不能洗出來。

      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暗得只能依稀看見院子里一截灰泥墻的輪廓了。我縮著腦袋,在堂屋門口躊躇著,等她換回舊衣服。她沒有。只是摘了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佩飾。我又一次被拉回炕邊,而一大碗充滿感激的酸奶已經(jīng)在桌上等著。

      剛做的,新鮮的。她說著,不斷用小勺子往碗里加糖,多得幾乎堆成了小山。要放糖,你們不習慣我們的酸奶。

      太晚了,司機一定急壞了。我說,啊呀呀,真是,你這女人。

      她用手背拍了拍嘴,格格笑著跑了出去。沒多久她回來了,牽著馬,已經(jīng)備好了馬鞍和馬轡。

      外面又黑又冷,幾顆孤星在天邊微弱地眨閃,很快就消失在一團團濃重的霧靄里。這些彌漫的濕霧就像裹滿了刺的漁網(wǎng),在草原上慢慢集聚,擴散。我在顛簸的馬背上瑟瑟發(fā)抖,隔幾分鐘就不得不交換凍得麻木的手,以便確認自己還挽著韁繩。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黑色的馬頭均勻地起伏,似乎融入了周圍起伏的群山。有一陣子,她似乎突然消失在白茫茫的霧氣里,只能聽見嗒嗒的馬蹄聲,不知道是我的馬還是她的馬。

      哎,哎,我看不見你。我的聲帶似乎被凍住了,叫喊里帶著顫音。

      馬會跟著的,黑暗里傳來她格格的笑聲。

      不知翻過幾座山岡,好不容易來到了公路上。遠處,兩束雪亮的汽車燈柱就像搜救船,掠過巨浪般起伏的扇形草原。宮保哈著手,早已等在了車門邊。不知什么時候索巴也來了,正半躺在副駕駛座上打電話,擱在方向盤上的腳丫一晃一晃的。

      哎呀,呀,他跳下車說,連手機掉在地上都忘了撿。他們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盛裝的尼泊爾女人。她利索地跳下馬,什么話都沒說,只是沒有表情地挽起韁繩,朝我揮了揮手,帶著馬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回去的路上,有很長一段時間索巴和宮保都一聲不吭,看我的眼神活像看一個瘋子。

      4

      離曬佛節(jié)還有一個多星期,索巴就開始到處采購面粉、羊肉、酥油和牛奶。啤酒和廉價青稞酒在柜臺下面堆得滿滿的。那幾大桶牛奶是宮保開車從草原上拉回來的。煤也送來了一車,卸在后院的棚屋里。

      有點像樣了,我打著哈欠,對索巴說。你那廚師呢,也該回來了吧?

      那小子,就算來了也指望不上,懶得像母豬。他沒說為什么是母豬,只是愁眉苦臉地把酥油拌進青稞面,兩只黑乎乎的手在鐵皮桶里搓捏不停。

      你還是別弄了,我說。我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我不知道他在瞎忙活什么,至少街上還是和平日一樣,冷冷清清的,沒有一絲節(jié)慶跡象。偶爾有一兩個背包客,跨過路面上的尿坑和臟水,來旅館門口探探腦袋,又嘀嘀咕咕地走開了。

      啊,瞧這些人,腦袋里裝的都是什么呀,索巴氣呼呼地說。

      別傻了。宮保趴在柜臺上,用車鑰匙胡亂劃著冰冷油膩的臺面。你這里就像你的炒面一樣,干巴巴的。他一臉不屑地說,這里沒有一點女人的氣味。

      天寒地凍的,誰也沒生意可做,經(jīng)常一整天下來,珍珠的小店只有我一個客人。她煮的咖啡似乎變淡了。她在夏天旅游季賺的錢可能剛剛夠把日子維持下去。當然,我猜她本來也沒指望更多。冬天使這里的生活節(jié)奏變得更慢了。每次續(xù)杯,我都發(fā)現(xiàn)時間才剛剛過去了一小會兒。我等著珍珠坐過來聊點什么,隨便什么。她還是坐在窗臺邊,一副冷淡落寞的樣子,她常常忘了手上的針線活,望著雪后泥濘的街道發(fā)呆。不知什么時候,她細細的手腕上多了兩個紅腫的水皰。

      這是怎么啦?我說。別瞎搞。

      沒什么,無聊燙著玩。

      她飛快地抽回手,把臉別了過去。我知道,她那些白日夢也差不多做到頭了,就像在一條穿過荒漠的平坦公路上,人們多半會停下車,走進路邊寂寥、簡陋的加油站歇歇腳,互相寒暄幾句?,F(xiàn)在,她又該重新上路了。我和田菲分手前就是這種狀態(tài),不過她沒珍珠這么極端。她不會傷害自己,最多沖我扔幾個盤子過來,然后抱著靠墊縮在沙發(fā)里哭,任由大滴大滴的眼淚把眼影和睫毛膏沖得稀里嘩啦。

      索巴成天忙得腳不沾地。他總這樣,直到極其認真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弄得一團糟。沒等他把那些可怕的糌粑做完,家里就來電話,說他老婆肚子疼了,在地上直打滾。索巴搓著手,不知道該表現(xiàn)出興奮還是沮喪。眼看沒幾天就是曬佛節(jié),卻不得不撂下旅館,心急火燎跑回迭部鄉(xiāng)下,他多少有些不甘心。

      這婆娘,都下三次崽了,還這么折騰。

      磨蹭什么呢,就你這點生意,我說。最好還是替你那些牦牛啊羊啊還有那幾間破房子多操點心吧,將來怕是不夠分的。

      索巴嘿嘿笑了起來。他在老家有幾十頭羊。它們比我會下多了,他說。

      索巴一走,旅館里更冷清了。我懶得理會他的左叮嚀右囑咐,早早歇了業(yè),翻出一副破爛的舊撲克玩接龍,直到大門被宮保捶得咚咚響。他包了些羊肉來找我喝酒。這家伙酒量大得驚人,喝了兩瓶青稞酒不算,又灌了一堆啤酒。我扶著門,看他歪歪扭扭拐出院子,蹲下來吐了一地。

      半夜凍醒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餐室長條凳上,頭疼欲裂,心跳得像要從胸腔里蹦出來。我上一次喝醉是半年前,那時還沒和田菲分手。她皺著眉把我弄進浴缸,然后躲到廚房,繼續(xù)壓低了聲音打電話。不知為什么,我渾身軟得動不了,血管突突直跳,卻清晰地聽見了她輕咬舌尖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我以為自己早忘了那些像刀子一樣剮人的話,這會兒又全都想起來了。

      天剛蒙蒙亮,外面就變得喧鬧起來。我揉著鐵青的臉,湊近窗口,藏民們從四面八方涌進了鎮(zhèn)子。他們的摩托車上濺滿了泥漿和草葉,妻兒老小就擠在狹窄的后座上,穿著花花綠綠的新袍子,臉被寒風吹得黑里透紅。還有不少人來自更偏僻的草原,騎著馬,腰間掛著佩刀。那些烏黑或赤褐色的駿馬在狹窄的巷道里邊走邊拉,尾巴不停地甩啊甩的。我站了好一會兒,沒看見那個穿紅袍的尼泊爾女人。只有幾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攝影師在窗前跑來跑去,興奮得顧不上擦掛下來的清水鼻涕。我去珍珠店里吃午飯的時候,里面居然也坐了一大桌藏族人,圍著桌子嘰嘰咕咕說笑著。兩個盛裝的年輕女人笑嘻嘻的,不時站起來,抓起相機對我拍個不停。

      飯吃了一半,宮保就跑來喊我回去。旅館里已經(jīng)涌進了一大群牧民,他們把馬拴在院子的柵欄上,掀起門簾,把沉重的鞍韉放在地上。沒一會兒功夫,所有房間里都住滿了人。我不得不騰出鋪位,搬到柜臺背后索巴住的小屋。這些人大多不會說漢話,只是憨憨笑著,一遍遍比劃,要吃飯,要酒。他們的馬要水和草料。他們天不亮就出發(fā),在路上走了半天,現(xiàn)在累壞了。我把索巴做的糌粑倒在盆里,一股腦端上桌,又忙不迭地讓宮保去找羊肉和草料。結(jié)果他磨蹭半天,竟然從家里牽了頭羊來。

      我左支右絀,竭力招架這單讓索巴等了大半個冬天的大買賣,最后不得不央求珍珠關店過來幫忙。她人還沒到,就有兩個藏民抬來了一大筐土豆,一個個都洗得干干凈凈的。直到我結(jié)完賬,珍珠才提著一籃子綠菜喘息著跑進門。她那裹得嚴嚴實實的小身子里,似乎藏著使不完的勁。我本想在廚房幫她打打下手,洗洗菜刷刷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完全插不上手。她弄完手抓羊肉和面片,還陪那些粗礪的草原漢子喝了好幾杯。她會說一些藏語,每次只要她一落座,那幾個在桌子底下玩耍的臟孩子就會停止打鬧,去她腿上爬來爬去。宮保說得沒錯,有了女人的忙碌,這座簡陋的小旅館總算像那么回事了。我看見她安靜地坐在他們中間,微微低著頭,神情有些羞澀,好像周圍這些人在為她開生日派對。

      她端著空盤子,穿過人群走來。我問她跟那些人都說了些什么。

      他們不相信我是漢人,還說我長得像綠度母。像嗎,我?她酒喝得有些急,緋紅的臉幾乎湊到了我的鼻尖。

      綠度母長什么樣?算這里的生育神嗎?

      去!你這漢人,不老實。她跑開了。

      晚飯前宮保開著車,帶著最小的弟弟過來了。進門沒多久,他們就忘了來幫忙這回事,一屁股坐在酒桌邊,很快就和那些牧民混得爛熟。他們互相拍拍打打,不時捧著肚子狂笑,還不停地要酒,說話聲吵鬧聲幾乎能掀翻屋頂。后來,有個醉醺醺的漢子竟然搖搖擺擺爬上桌子,高聲唱起歌來。

      我實在太困了,趴在柜臺上哈欠連連,后來不知不覺打了個盹。醒來時,臺面流了一灘涎水,旁邊還扔了些錢,屋子里杯盤狼藉,空無一人。珍珠抱著店里的音響,掀起門簾走了進來,微微喘息著。

      他們想跳鍋莊,她有些喜滋滋地說。

      太夸張了,我揉著眼睛。你們還嫌這里亂得不夠啊。

      她有些嗔怪地瞥了我一眼,蹲在門邊擺弄接線板。院子里鬧哄哄的,擠了不少人。那些馬已經(jīng)被牽到圍欄外。院子中間架著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劈柴。我看見宮保趴在地上,用力吹著干牛糞,他的一只手仍緊緊抓著酒瓶。沒過多久,音樂就像趕羊人手里的鞭子,把更多的人從街上趕了進來。我扶著門框,看著他們額角沁著汗,兩只寬大的袖子纏在腰上,圍成一圈,又喊又跳的。宮保大概又喝多了,腳步蹣跚,始終黏著一個笑起來眉毛彎彎的女孩,還不時把瓶子里的青稞酒灑向火堆。

      你不跳嗎?珍珠在旁邊說?;鸸庠谒樕弦婚W一閃。

      我在褲子上蹭了蹭油膩膩的手,努努嘴。我說,下午那些馬糞鏟了沒有?

      她看了我一眼,驀地沉下臉,那神情很難說是掃興還是厭倦,隨后又恢復了平靜。我去收拾桌子。

      這姑娘可真是個倔脾氣。別呀,一起去。我說。

      走到熊熊的篝火跟前,我才發(fā)現(xiàn),正對草原的圍欄已經(jīng)被拆下了一小截。

      我操,我嘀咕道。這會兒要是索巴在,肯定會瘋掉的。

      5

      宮保瞪圓了眼睛。明明就是嘛,他說,他們結(jié)婚還是我開的車吶。他看上去真的有些生氣了,把酒碗重重頓在桌上。

      你這人!她就是瘋子。不信去打聽下,就連瑪曲那邊的人都知道這個瘋女人。

      那個尼泊爾女人,來這里有十個年頭了。當年,這可是一筆價值不菲的大買賣。她是跟著一個古董販子從四川那邊過來的,在夏河那邊轉(zhuǎn)悠了很多天。那些年甘南隨處可見下鄉(xiāng)收文物的騙子和無賴,他們只消拉上一車軍大衣,就能從草原上換回無數(shù)老唐卡、舊銅器、佛像以及各種年代久遠的舊物。

      她很出名,我是說她剛嫁人那會兒,非常年輕,也很靦腆。那時她還不會說漢話,見到人只會嘻嘻直笑。

      那后來又怎么啦?我揉著臉。我又喝多了,腦袋暈暈的,腳邊堆了好些空酒瓶。桌上紙包里還剩了些羊肉,冰冷而油膩。

      她弟弟沒了。喏,就是那個在日本的小弟弟,去海里游泳,淹死了。宮保舌頭有點大,說話含混不清的。

      她假裝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那女人!有一年多時間,她每天都騎著馬過來,去郵局給弟弟寄信,還有大大小小的包裹。她大聲斥罵上門送退信的郵差,不但放狗去咬,有次還拿刀子扎人家的車胎。她那些按原址退回的信和包裹,幾乎在郵局堆成了小山。剛開始人們還不知道她腦子壞了,還以為她只是有些悲傷過度。直到有天她大喊大叫,執(zhí)意要把一桶酸奶寄到日本。她每天騎著馬,發(fā)瘋似地跑來跑去,結(jié)果連肚子里的孩子都跑掉了。就這么,她那個男人再也受不了啦,跳上摩托車,連夜跑到瑪曲那邊去了。

      嗯,沒人受得了,我強忍著胃里翻涌的嘔吐感,呻吟道。不管心腸再硬,誰也捱不住這種晴天霹靂。

      宮保搖晃著走到門邊,他顯然把我的話搞岔了。我有次在瑪曲見過她那個男人,扛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樂滋滋地過來打招呼。他又找了個新女朋友,據(jù)說家里很有錢,他正做著那家的上門女婿呢。

      他的車鑰匙哆嗦半天,沒對上鎖眼。他媽的,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哼了一聲,用力拉上車門。

      6

      我累壞了,抽著煙,低頭坐在爐子前。窗外,月光照著無邊的草原。院子里的篝火已經(jīng)熄滅,馬站著進入了夢鄉(xiāng)。隔著松木板壁,房間里偶爾傳來嘰里咕嚕的醉話和女人們隱約的笑聲。最后離開的是宮保,他被弟弟扛在肩上,兩只手仍在空中亂舞。不知什么時候,他額頭上鼓了一個大包。

      珍珠從廚房回來,熄了柜臺和過道的燈,在我旁邊坐下。她從藏袍里摸出酒瓶,沖我晃了晃,里面還剩了些酒。

      我搖搖頭,說,頭疼,我再也不想碰這玩藝了。

      她仰臉喝了一口。一個人的時候我也不喝。

      我們還是沒什么話說。她只是低著頭,腳尖輕踢爐子,嘴里下意識地哼著什么。微暗的爐光映照下,我?guī)缀跄芸匆娝鉂嵉念~頭上細細的皺紋。一綹長發(fā)從她發(fā)卡里滑落下來。

      芬芳小姐,我知道這歌。我鏟了些煤,加進爐膛。我過去的女朋友不管做飯還是洗衣服,在家總聽個沒完。

      她抿起嘴,凝視著咝咝響的水壺,好像蒸騰的水汽里藏著一面透鏡,折射出雪后泥濘的街道。我忽然感到說不出的厭煩,為她藏袍里裹得嚴嚴實實的過去,也為這些天來不停糾纏自己的回憶。我拿過她的酒瓶,喝了一口。她一定覺得我這舉動奇怪極了。

      哎,當初我真該把那唱片扔了,我說。后來,她就這么跑非洲去了。

      就這么?她笑了。

      就這么。跟電視上那些斑馬似的,一旦撒開了蹄子,豹子都攆不上。

      外面黑黢黢的山岡上,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狼嗥。我有些尷尬地瞥了她一眼。她強忍著笑,嘴唇邊綻開的兩個弧形逐漸加深。幾乎同時,我們大笑起來。

      她放下空酒瓶,站起來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服。我想起那個拆掉的柵欄,心里始終有些不踏實。我去看看那些馬,順便送你一段。我抓起手電,替她掀起門簾。

      我操,我說。我完全傻眼了。院子里銀光浮動,一輪巨大的圓月一動不動地懸在銀白色的草原上空。天上沒有一朵云。就連綿延到天邊的草原上也看不見一絲霧靄。只有平緩的風從一條銀線似的地平線上吹來,突然加速,飛快地掠過月球上微暗的月海和月谷。我敢說,我從沒見過這么大又這么純凈的月亮,比一整座朗木寺還要大。我發(fā)誓。

      珍珠向前跨了半步,呀了一聲,似乎也被眼前這一幕搞懵了。我不太確定接下來的一秒發(fā)生了什么。手電筒的光暈里,那些馬在睡夢中更緊地挨在一起。還有她被風揚起的長發(fā),那么慢地拂過我的臉頰。當她掉過頭,我已經(jīng)吻在了她的脖頸上。藏袍毛領下的皮膚很光滑,帶著年輕女孩特有的灼熱。她輕喘著,突然用力抱住了我。

      即使后來,在索巴嘎吱作響的單人床上,她兩只手仍然緊緊抱著我不放。寬大的藏袍下,她的身體很瘦,單薄得像十五歲的小女孩。還有始終抿得緊緊的嘴唇,也像初次約會的女孩那樣。她急促的呼吸里帶著一股酒后特有的酸氣。當我進入,她的瞳仁驟然收縮,用力咬住了我的肩膀。她在哭,不出聲地,眼淚止不住。

      沒事吧?我說。你放松。

      我想停下來,幸好我還有點常識。我知道這事做得太冒失了。我已經(jīng)做了太多的蠢事。她搖了搖頭,只是把臉掉到了一邊,兩只手更緊地抓住我胳膊。樓上房間里,有個孩子被夢魘住了,竭盡全力地哭喊著。她裸露的肩膀和胳膊一片冰涼,身子卻燙得像一團火。

      打我,用力扇我耳光。她突然啞著嗓子說。

      你?我愣怔地看著她。我操,我不是……

      她開始不停親我,笨手笨腳的。那你罵我吧,就把我當你的前女友。她噴在我脖子上的呼吸又熱又濕,像脫韁的母馬一樣粗重。我徹底虛脫了。

      我在凌晨醒來,一時忘了自己在哪里。珍珠沉沉睡著,背朝我,身體蜷成一團。我光著身子,摸黑走到椅子跟前,從搭在椅背上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煙。打火機顫動的火苗映照下,一個過了三十的男人在舊衣櫥鏡子里哆嗦著,活像一只剪了毛的羊,看上去又羞恥又悲傷。我有幾個月沒沾過女人了,這太不正常了。也許,我早該摸出手機,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沖對面大吼一聲:操你媽的,操你的非洲。珍珠翻了個身,依然弓著背,臉上似乎還有淚痕。我看著她,心里一陣抽搐,一股酸味涌上喉嚨。我掐滅煙,很快就睡著了。

      醒來已經(jīng)中午。我一個人,腦袋暈乎乎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旅館里很安靜,就像沒有人來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我挨個察看客房,每間屋子都已經(jīng)收拾過了,床單已經(jīng)換好,那些馬鞍也整齊地放在門邊。廚房里,一大鍋羊肉面片散發(fā)著余溫。

      我端著面碗,瞇著眼,蹲在門口的臺階上。遠處傳來陣陣嘹亮的號角聲,曬佛臺那邊,一張巨大的佛像已經(jīng)在向陽的山坡上緩緩鋪開。密密麻麻的人群簇擁著那些經(jīng)幢、羅傘和法器,像螞蟻在搬運過冬的糧食。所有人都在那里,宮保和他那一大家子、那些牧民、穿紅袍的尼泊爾女人,還有珍珠。我似乎能看見她那熟悉的身影,仍舊被藏袍裹得嚴嚴實實的,又小又臃腫。中午明亮的陽光照著他們被祝福的臉。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陣發(fā)慌,心里異常地空虛。

      7

      索巴進門的時候,我和宮保正彎著腰修理柵欄。我們呵著手,用鉗子把幾捆粗鉛絲費勁地絞斷,再纏到新補的木樁上。昨晚下了場小雪,院子里非常泥濘,沒多久鞋幫和褲管上就沾滿了泥漿。索巴扔掉肩上凍得硬邦邦的羊腿,一驚一乍地跑過來。怎么啦怎么啦?他嘟囔著。他老婆又生了個女娃,這使他的神情有些沮喪。

      爛了,你這些木樁子,宮保一臉怪笑。像你那些蟲牙,徹底爛掉了。

      他們兩個就像兩只閑得無聊的公雞,后來在飯桌上還是斗個沒完。索巴說不過宮保,就不停拿他額頭上的大包做文章。你這騷騷的牦牛,雞巴都長到頭上了。索巴得意地晃著腦袋,他在從汽車站過來的路上,就聽說了讓宮保丟盡臉面的那一跤。那天晚上,宮保一直纏著那個眉毛彎彎的草原女孩,又拉又拽的,好不容易跟她鉆進了房間,不想女孩的哥哥趕來,從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腰帶,像拎小雞似地扔了出來。

      宮保毫不在意地撇撇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哦,蠢家伙,你就吊死在婆娘腰帶上吧。宮保想提那個女孩,我和索巴各懷心事,懶得接他的話茬。他的粗俗里有種可愛的率真,但誰都不想淹死在他滔滔不絕的屁股和大腿里。

      晚飯是索巴做的,他的手藝似乎比回鄉(xiāng)下前還要糟糕。手抓羊肉咸得像打翻了鹽缽,面片湯又糊成了一鍋粥,隨便拉頭牦牛來,都比你煮得好,宮保哼哼道,不懷好意地掃了我一眼。

      我已經(jīng)有幾天沒有看見珍珠了。那些牧民離開后,我像往常一樣去她店里吃晚飯,發(fā)現(xiàn)門上落著鎖,掛著“暫停營業(yè)”的牌子。第二天還是。我明白過來,她是成心躲著我吶。這個心思郁結(jié)的女孩,還真有股子牛犢般的犟勁,我暗自嘀咕著。也許在此之前,她從未屈從這種偶然的沖動。她還不知道該如何收拾令人尷尬的殘局。對于我,那個迷亂的夜晚到早晨就消融殆盡了,即使還有些痕跡,也幾乎淡得可以忽略不計,然而,傍晚在街上游蕩時,我卻不由自主地開始搜尋起她來。我希望瞥見她熟悉的背影,吃力地拖著進貨用的大背囊,從長途車上下來,沖我若無其事地笑笑,打個招呼。

      我不知道她平時住哪里,甚至連她的真名都不知道。我們有限的交談從不涉及商店以外的生活——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樣呢?我們沉重的行李箱里,除了草草安頓的過去,除了陌生人對陌生人的微笑,似乎不可能再容納別的什么了。但我還是讓索巴抽空幫我打聽她的行蹤。我希望在臨走前跟她見個面,簡單聊上幾句,不管為了聊表謝意,還是為了一次看似無謂的告別。這種見面就像對同一張底片的第二次曝光,借助某種模糊的疊印效果,記憶的蓄存得以徹底清空。

      宮保拉我跑了趟夏河,那里有一家差強人意的數(shù)碼沖洗店。僅僅過了一天,他就把洗好的照片順路帶回來了。跟我估計的一樣,照片放大后顆粒很粗,那些努力拼湊起來的道具全都隱沒在黑暗的背景里——除了那個盛裝的尼泊爾女人。照片上,她有些忸怩地抿嘴笑著,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不知怎的,她那種毫不做作的忸怩在我看來非常自然,自然得就像一個真正的瘋子。我把照片插進附贈的小相冊,托宮保替我送去。他嘟囔了半天,最后還是有些不情愿地去了。

      8

      我跟索巴過去的時候,珍珠的商店櫥窗里已經(jīng)貼上了新的招租啟事,兩條邋遢的狗在臺階上互相撕咬著。一個在附近擺攤的小販告訴索巴,昨天中午她回來過一次。我趴在門上,隔著門簾縫隙望去,那些耳環(huán)、手鐲和布包已經(jīng)不見了,幾只昏暗的貨架就像撤掉了布景的空蕩蕩的舞臺,一架看不見的電話機在空屋子里響了起來,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我關掉手機,在小店門口坐下來抽了支煙。

      索巴去街對面買了幾只酥餅,青稞面做的,兜在塑料袋里晃蕩著。

      真冷,索巴縮著脖子說。要她的手機號碼嗎?我知道房東住哪兒。他啃著油酥餅,碎屑掉了一地,惹得那兩只打架的狗圍著他腳邊直打轉(zhuǎn)轉(zhuǎn)。

      不用,我沒想干什么。我突然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沮喪,既為珍珠,也為我自己。也許我們誰也逃不出這些俗套,不是這一個,就是那一個。

      就是嘛,那女孩太瘦了,看上去苦得很,運氣不會太好。

      我看著索巴,他閉嘴不說了。

      晚上,索巴和宮保硬把我拉去街上那家回族餐館,說是要為我送行。坐下沒一會兒,那個眉毛彎彎的草原女孩就走了進來,羞澀地笑著,挨著宮保坐下。索巴驚訝地大張著嘴,幾乎能塞進去一整只藏包。他又是嘀咕,又是嘆息。這些當?shù)啬信g常見的勾搭,每次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

      你小子,也不怕她哥哥拿刀子閹了你。他忿忿地說,故意四下張望著。

      那個女孩不懂漢話,宮保就把索巴的話翻譯成藏語。她捧著臉,嘰嘰笑了起來,露出兩顆門牙中間黑色的細縫。

      餐館里鬧哄哄的。宮保和索巴開始互相揭對方的老底,咕嚕咕嚕的藏語說得飛快,聽著就像一串催眠的經(jīng)文。而我苦著臉,看著籠屜里難以下咽的藏包,里面那泡滾燙的羊油似乎在暗示我和這里有限的緣分。

      啊呀,索巴突然一拍大腿,還差點忘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旅館的留言條,上面寫著一個手機號碼。

      這女孩,有哥哥嗎?我無可奈何地苦笑著。

      哦,你這壞家伙,到底得手了沒有?

      是啊,我說,把紙條團成一團,扔到地上。又沒人拽我的腰帶。

      你真的?

      宮保哈哈大笑著,餐館里像滾過一串小小的雷鳴。他摟著那個眉毛彎彎的女孩,一直搖啊搖的。我們也都笑了起來。

      打賭嗎?他明天會在臨夏下車,說不定那姑娘就在汽車站等著呢。宮保得意地朝索巴晃著下巴。

      珍珠是搭去臨夏的長途車離開的。開車的司機家就在朗木寺,跟宮保很熟悉。她拖著兩只沉甸甸的大旅行包,頭發(fā)剪短了,染成了紅色。

      看上去精神得很,宮保跟我轉(zhuǎn)述司機的原話,這話讓他樂了半天。從你這么個傻瓜身邊跑開,人家高興著哪。

      紅頭發(fā)嗎?我吃了一驚,有些將信將疑。

      就是嘛,跟頂著朵雞冠花一樣。

      我點點頭,仿佛看見珍珠倚著車窗,托著腮,出神地看著窗外。坑坑洼洼的公路兩邊,一排排去年新栽的楊樹就像糾纏不清的過去,被迅速甩在身后。對了,還有那頭耀眼的紅頭發(fā),和她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她已經(jīng)脫掉了藏袍,換上來時的外套和長靴,戴著自己做的耳墜和項鏈。她一上車就掏出手機,拔出SIM卡,把手伸出窗外,等著一個意外的夜晚從指縫里飄走。我咧著嘴笑了,想到自己就像一副瀉藥,讓她一掃平日的陰郁,重新變得神清氣爽起來。

      你說得沒錯,我對宮保說。她那樣的女孩,不管到哪兒都不需要別人操心。

      9

      回去的登山包變得異常沉重,里面塞滿了索巴和宮保送的干果和牦牛肉。我不得不在地上拖著,下樓來到餐室。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把劃痕累累的桌面照得亮堂堂的。宮保趁著天晴正在院子里洗車,等著送我最后一程。柜臺背后,索巴自娛似地吧嗒著嘴,擦著盤子。

      我揉著臉,在桌前坐下,等著索巴送來這里的最后一頓早餐。一杯牛奶,一碗糊糟糟的面片,一小碟糌粑。另外,我讓索巴弄杯咖啡來。宮保去夏河取照片的時候,我讓他順便捎了只電烤箱。前天趁索巴進貨,我又給旅館買了些高精粉、速溶咖啡、黃油、奶酪,還有一堆西餐調(diào)味料。好在我總算可以擺脫索巴佝著背、唉聲嘆氣弄出來的那些玩意兒了。

      要是田菲有電話來,你就跟她說我來過了,還搞上個蠻不錯的小妞。我看著他摳進燉碗里的臟指甲,搖搖頭說,你這家伙可真舍得啊,非洲長途,嘖嘖。

      索巴縮縮腦袋,渾身一激靈,露出一副你怎么會知道的表情。

      這是什么?我困惑地看著他拎在手里的小鐵皮桶,里面盛滿了瑩白、稠厚的酸奶,足足有五公升之多。

      喏,那個瘋女人送來的,一大早,放在臺階上就走了。索巴撓著頭,好像這個早晨有太多他無法理解的事情。

      我把食指伸到桶里蘸了蘸,有些遲疑地用舌尖飛快舔了一下。我上次來是在夏天,去街上和酒吧轉(zhuǎn)悠的時候,我喝了不少土酸奶。但這次截然不同:一股濃濃的酸味瞬間刺穿了我的味蕾和牙根,直透腦門,酸得讓人渾身癱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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