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摘芹菜,手腳麻利地把芹菜的葉子和細枝杈掐去。一會兒工夫一把芹菜摘得干干凈凈的。水池里還躺著一條剖開肚子的大鯽魚。隨著洗芹菜的水流下來,鯽魚偶爾彈跳一下,勁很足,簡直不像一條已經(jīng)被剖殺了兩小時的魚。
他在臥室里,和衣斜靠在床上,手里拿著個遙控器,突然他哈哈笑出了聲,那是個搞笑類節(jié)目,一個外國的嬰兒在和一條狗搶一盆面條吃,狗在舔小孩臉上的面條。接著,他還是笑著,沒有聲音了,微微張著嘴,忘神對著電視,看起來有點蠢相。一般人忘神對著電視傻笑的時候都有那么點蠢相。
他們的女兒在客廳的地板上玩過河游戲,她把沙發(fā)椅子上的墊子在客廳里鋪成一條路,墊子之間隔著一段距離,這個距離對她來說剛好能跨過去,又有點難度。她抱著自己最喜愛的棕色小熊跳躍著過河,每跳過一次,她都對自己獎勵地笑一笑,說一句話。這是她最喜歡的游戲,樂此不疲。
“哧——”菜倒進油鍋里,發(fā)出很大的響聲。
炒菜的空檔,她兩手叉腰整個人盡力往后仰了仰。接著她麻利地撕開了豆腐的包裝盒,把豆腐反撲在砧板上。
把飯桌布置好,一會兒工夫,她端上菜來,一個蒸菜,一個炒菜,一個魚湯。
吃飯了,她喊了一聲,接著又進了廚房盛飯。三個碗,一把筷子,一齊捧到飯桌上。
她坐了下來,怒氣沖沖地大喊,你們還吃不吃了?!
男人和孩子趕緊走了過來,她命令孩子去洗手,孩子嘟著嘴但是順從地走進衛(wèi)生間。
吃飯的時候,他看看她的臉色,沒說什么,孩子幾次對他們看看,很乖地吃飯。
她沒對他們倆看一眼,三下兩下就把飯吃完了。
她在洗碗,拉著臉,洗好的碗重重地堆疊起來??吹贸鰜硎怯幸庖@么敲敲打打的。
他看到了她的臉色,聽到了碗發(fā)出的響聲。突然他來了這么一句,你要是那么不情愿干就別去干!
她愣住了?;剡^身來怒沖沖地看著他,一只手里拿著泡沫還沒洗凈的碗,她把碗使勁砸了下去,碗在地板上煙花彈般裂炸開來。他們?nèi)珖樍艘惶?/p>
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你現(xiàn)在是越來越長本事了,還知道砸東西了!你會砸我不會嗎?他拿起一個凳子狠狠摔了出去。女兒哭了。
她看了他一會兒,又看了看女兒,一把扔掉抹布,扯下圍裙,走到門邊換鞋子,眼淚掛了一臉,一些眼淚從鼻尖上掉下來。
他厲聲斥責她,像是氣壞了。聲音高到隔壁也該聽見了,他喊道,有本事你就別回來了!雖然沒有朝他看一眼,她很清楚他生氣到了什么程度,空氣里都是他的怒氣,臉上的五官一定個個都在發(fā)怒,也許,身體里的血液也在哆嗦了。
一瞬間她有點猶豫,或者說有點害怕了。
最終她還是走出去了。他冷冷看著她打開門走出去。關(guān)上門,她在門前站了一會兒,為自己如此沖動而后悔。但是他并沒有打開門來拉住她。
在下雨,斜風斜雨,有點冷。四月份的天氣,有太陽是很暖和的,一下雨就冷,和冬天的感覺也沒什么區(qū)別。
走出家門,穿過一條大街,有一條挺大的弄堂路,路底就是這個城市的江邊了,沿江一路美如長卷的畫幅,每到夏天這里擠滿了納涼的人。不過在這樣的日子里,連個人影子也見不著,只有稀稀拉拉的幾輛汽車急匆匆駛過。
剛才她只是憤怒而悲傷地走著,她只想要那么走著。走得又快又狠。走了一段路怒氣有點平息下來了,這才覺得一個人冒雨走在荒無一人的江邊不太合適,再說了,雨好像越來越大了,要不了多久,身上就會濕透了,不過她可不想現(xiàn)在就回去,既然已經(jīng)跑出來了。
她又折進一條弄堂,連續(xù)不斷地走,只是走,一個城市的街道和巷弄簡直多如人身體里的血管和筋絡(luò),愛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它們四通八達,循環(huán)往復。
雨更大了,頭發(fā)上開始掉下水來了。
她往街邊看了看,有家店做了個寬大的遮雨篷,店門關(guān)了。
她像條濕透了的狗使勁地抖了抖自己的身體??康觊T站著。
站了一會兒,她朝對面走過去。那是一家舞廳,舞廳門四周圍著一圈彩色燈泡,它們用跑跳的姿勢快樂輕佻地邀請路人進入。
剛才她著了魔似地直奔而來,真進了舞廳大門,猶豫著只想回身走出去算了。服務(wù)臺上賣票的男人對她很友好地微微一笑,他說,你進去好了,女的不用買票,他大概看出她不是常來舞廳的那一類人。說著又給她沖了一杯熱熱的茶。
掀開厚厚臟污的棉簾子,里面的世界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簡直吃了一驚。舞廳的門面不大,里面卻有好幾百平方米。里頭雖然盡是黑幽幽的,但是彩色舞臺燈跳動閃耀,無數(shù)個身體在轉(zhuǎn)動,整個空間從天花板到地板都顯得很熱鬧。她別別扭扭地穿過十幾張零星坐著一些人的小圓桌子,又穿過擠擠挨挨跳著舞的人群,直走到里頭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
坐下來很久,身體還是別別扭扭的。她使勁讓自己安靜下來,雙手握住發(fā)燙的茶杯,凝神聽聽音樂。
真聽不出這一支舞曲該跳什么舞步,很多年沒進過舞廳了。那還是十幾年前,剛二十歲出頭那會兒去過幾次,結(jié)婚后就再也沒去過了。
原來,生活還可以是這樣的!如果今天沒來這里,她早就忘記了人原來還可以這樣精神飽滿亢奮的活,她早就習慣了行色匆匆的人們。沒有臟膩膩的廚房,沒有要洗的一大堆衣服,沒有煩人的需要一刻不停照顧的孩子,也沒有不大說話,死氣沉沉的丈夫。這里,只有純粹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快活地舞動著自己的身體,細瘦的腰肢,蝴蝶般的衣服,裸露著欲望的熱切眼神。這些男人和女人,看起來根本就是一些快樂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沒有生活的拖累,只有追逐的甜膩和激動。
很瘋的迪斯科,很瘋的人們,全場人都下去了。激動人心的氣氛里她很不和諧地端坐著,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不遠處角落里有一個男人也坐著。那個男人盯著舞池里的人群,一動不動。雖然未必會有一雙眼睛來觀察她,她還是感覺到不好意思,尷尬。想起有一次開同學會,吃完飯大家在跳舞,也是迪斯科,也是所有人都下去了,就她一人沒有下去,有同學來拉她,她死命坐著沒動,比現(xiàn)在還更尷尬些。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參加過同學會。
真想站起來逃出去了,不過她死命克制住自己,至少這里沒有人認識她。再說了,她還不想現(xiàn)在就回去,這里挺暖和的,聽聽音樂,看看別人高高興興地跳跳舞其實也不錯,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F(xiàn)在,她更擔心的倒是舞場會早早關(guān)門。
請你跳個舞吧,應(yīng)該就是那個男人,那個和她一樣也沒有下去跳迪斯科的男人,她朝那個座位看了看,果然空了。
她縮了縮身體,她說,我不會跳舞的,我只是來看看坐坐的。
他說,不會跳沒關(guān)系,會走路就行,我也不大會,本來就是圖個高興。
她一再堅持說自己真的不會,一點也不會。但是,他就那么站著,微微俯下身來,態(tài)度很友好。這使她有點不好意思,就在她一猶豫的當兒,他拉起她的手就走了。
他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邊點頭邊說:“蹦嚓,蹦嚓,你聽見了嗎?”你只要跟著這個節(jié)拍走路就行了,沒事的。他輕輕地摟住她的腰,幾乎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碰觸的摟法。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厚很暖和。他說你的手怎么那么冰?
他慢慢地帶著她走著,她就跟上來了。只是身體很僵硬,眼睛不知道看哪里比較好。突然他說,哎,小心,接著把她的身體往自己身邊一拉,她的頭靠到他胸前。因為羞怯,她沒好意思一下子把頭抬起來。繼續(xù)低著頭,閉上眼睛,聽著音樂,慢慢慢慢走著,從來也沒有那么慢地走過路,她吃驚地感受到自己暈眩而愉快的情緒。這種暈眩和愉快就像是被一個溫暖的懷抱輕輕搖晃著即將入睡的嬰兒,或者說,是一個旅途中的行人,疲憊的身體享受著波浪微微起伏的海輪。不過音樂很快就完了。她剛一表示想走,他立刻拽緊了她。他說接下來是慢三,很容易跳的。音樂緊跟著就出來了,他自顧自很認真地講解給她聽,你聽“蹦嚓嚓,蹦嚓嚓”,跟著節(jié)奏,我退你進,我進你退,很簡單的,就是走路的步子。
她也很快就跟上了。他笑著鼓勵她,不難吧,帶幾次應(yīng)該就會跳了。
跳到半中間她停下來了,她說,不行了頭暈。他笑呵呵地看著她,不要盯著地板看,看著天花板,或者,把眼睛閉起來,我不會讓你摔倒的,你放心,我們把這一個跳完吧。
他坐到她這一張桌子邊來。她微微有點不痛快。她可不怎么想和一個陌生人沒話找話大聲聊天,只想那么坐會兒,最好能坐得晚點回家,雖然有個人在旁邊坐著,總比一個女人獨自坐著更好一點。
不過幸好他至少是個比較識趣的人。他并沒多說什么,舞廳里說話也確實不太聽得清,還得大聲嚷嚷。偶爾,一支舞曲響起來,他會說這個是什么舞,她回不回答都可以。這讓她比剛才進來的時候感覺輕松自然多了。
九點鐘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一些人離場了。女人們穿上端正的外套,蝴蝶般美麗妖嬈的內(nèi)衣裙子給外套遮住了,她們現(xiàn)在看起來就和那些在大街上走的行色匆匆的婦女也差不多了。
他說,舞場快要打烊了。一起走嗎?
好像是一個多年的老朋友,一個沉默的朋友,他默默陪她走過了幾條巷弄街道。雨已經(jīng)停了。街道上濕漉漉的。腳步有一點沉悶黏滯的聲響。
走到那個最寬大的弄堂路口她說,過了前面那條街我家就到了。
他說,如果,你還不急著回家,我們可以去江邊走一圈嗎?你看起來不太快樂。
辨認。
先是用眼睛辨認了他一下,接著又在心里辨認他,就算她相當不具備防備心理(在這點上,越是男人見得多,接觸的男人越是復雜的女人反倒是更具有防備心理的),舞廳里龍蛇混雜,不能和自己平時認識的人比,這點她還是知道的。
他的長相看起來就是那種頗為正直的人,年紀看著也不小了,應(yīng)該在五十左右了吧,這樣的年紀看著比較有安全感,再說在舞廳里時他的舉動也沒讓她覺得反感。相反,她幾乎把他當成一個熟識的交往起來也很舒適的人了。更重要的是她還真不想那么早回去,總之,她幾乎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
他們沿江邊走去,他問,你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今天我很累,發(fā)脾氣了,洗碗的時候我打碎了一只碗,其實,我從來不摔東西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呵呵,我懂的,有時候我也會有想摔東西的沖動。
江邊的空氣很清新,她大口呼吸了一下,有點孩子般的快樂。
那你現(xiàn)在好點了嗎?
已經(jīng)好多了。
以后心里不痛快了,或者生氣了,不要摔東西,摔東西不好的。就出來走一圈吧。我就是這么做的。
嗯,我也覺得出來走一圈挺好的。你常常會出來走走嗎?
也不是常常。
你出來是因為和老婆鬧意見嗎?
有時候是的,老哄也不見好,沒耐心了我就出來走走。不全是和老婆鬧意見才出來走走,有時候想出來走走就出來了。
你們都為了些什么問題鬧意見的,哦,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說的。
沒關(guān)系啊,都可以說的。這次是為了一條短信,其實也就是一句問候語,她沒完沒了的,好幾天了,真受不了了。
她覺得她不能接這個茬,那可是別人的隱私。
他也沒有就這個問題說下去。
他說,第一次鬧是很多年前了,剛結(jié)婚那會兒,有一次我陪我媽去看病,看完病,我又給了她一點錢,回家跟她一說她就生氣了,生了很多天的氣。后來她說,問題不在于我給我媽錢了,而是因為我沒告訴她就給了,她說應(yīng)該告訴她由她來給。有必要這樣嗎?
你是男人,你當然不會明白。
我當然明白這不過是女人的小雞肚腸。那時候年輕,反感這樣的表面文章,現(xiàn)在我知道啦,再不干這樣的蠢事了,學乖了。很多時候鬧來鬧去,其實都是些雞皮蒜毛的小事,她就是愛鬧。
你會煩她嗎?
怎么不煩,有時候真煩她。
你有想過要離開她嗎?
老婆么,自己人了,再怎么生氣、煩,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了,不能把她丟了不管。
連念頭也沒有起過?她微笑著問他,擺明了是不信。
你們女人真像啊,我老婆也這么問,常常問。要說我對別的女人從來沒有過想法那不是真的,但是,打算和她過一輩子,這話絕對是真的。你也喜歡鬧吧?
我不知道,我們倒是不太吵,我老是很生氣,他就說我總是擺臉色給他看,他從來也不問問我為什么生氣。這也是我最生氣的地方。
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會知道,一輩子很快的,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老生氣。
一個男人,那么沒有上進心,上上班,混混日子,還心安理得。
你不覺得很多男人就是這么過一輩子的嗎。安心上上班,過過日子,難道不好嗎?
她嘆了口氣。
他說,一個人要是有能力他一定是會使出來的,要是沒有,你催你急也沒用的。
我老是很累,很生氣。
累的時候,把家務(wù)放一放,改天也可以做,發(fā)脾氣是不好的。
累的時候,把家務(wù)放一放,這是個好主意。
還有,不愉快的時候,出來走一圈。
出來走一圈是挺好的。
給你留個電話吧,如果,你出來走一圈,還想跳支舞,我陪你。
好的。
你確定你現(xiàn)在好些了嗎?
好多了。今天能遇見你,和你聊聊真好!
我也覺得挺好的。
他伸出手來,她也把手伸出來,他們用力地握了握手。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說,我有點擔心,今天太沖動了,和他吵了幾句跑出來的,我出來的時候他很生氣,我不知道回去會怎么樣。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氣過就會算了。回去后你態(tài)度好好地跟他說一說,他會理解的。沒有男人喜歡和自己老婆鬧翻的,你這么做說不定他還會感激你的。事實上男人通常都不知道怎么跟老婆講和的。以后不要隨隨便便發(fā)脾氣了。
不會的,我今天就是太累了。
那么我們回家吧,再見?
再見。
男人點起一支煙來,他看著她往弄堂深處走去,走得很急,身影忽明忽暗,弄堂的路燈間隔相當遠。
等到看不見她的身影了,一支煙也快完了,他抽完最后一口煙把煙蒂扔地上踩滅煙頭,掉頭往自己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