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中午十二點,海淀區(qū)一個著名大學女生宿舍里,門緊關(guān)著,窗簾也嚴實地閉著,整個屋子黑漆漆的。岳海伊還在被窩里,她剛睡醒,但還想躺著,不愿起床,于是就裹住被子,發(fā)起神思。
30年代的時候,上海的幾個作家和出版商一起謀劃編一本叫做“中國的一日”的書,時間特別定在了1936年5月21日這一天。在這之前,高爾基正在蘇聯(lián)編更大的一本書,叫做“世界的一日”。所謂一日,比較客觀的說法,應(yīng)該是從半夜十二點到另一個半夜十二點吧,可是因為半夜總是在睡覺中度過,除了記錄記錄做愛和做夢,似乎也無甚好寫,于是,砍去幾小時,一天大概就是十幾個小時。而那些或者悶熱、或者寒冷的早晨就是一天的開始。睜開眼,電車駛過南京路,黃浦江上汽笛轟鳴。
岳海伊從30年代想到了自己:早上啊,因為這學期沒有課了,好久沒有一大早起床了呢。不過,說起來一天的開始這件事,以前的人和現(xiàn)在的人不同,坐班的人和不坐班的人,一天的起點好像也差了很多。
現(xiàn)代人其實是很重視健康這件事的。精致的作息時刻表在網(wǎng)上廣為流傳。概括一下,總歸是要求早睡早起,作息規(guī)律。九點到十一點留給淋巴排毒,因此此時最好修身養(yǎng)性,聆聽音樂。十點上床,為了十一點讓最關(guān)鍵的臟器肝和腎開始排毒,一點是膽,三點是肺,五點大小腸。早上七點必須吃早餐。早餐……真是遙遠的記憶。不過,岳海伊翻了個身,又想到,良好的作息未必帶來牛逼的人生。那著名的人類們的作息是怎樣的呢?在這個問題上,最廣為人知的人類應(yīng)該就是康德吧。四點四十五起床,九點到一點寫作,四點到五點散步,著名的愛彌兒事件就發(fā)生在這個時段,然后又是五個小時的工作時間,晚上十點上床并迅速睡著。數(shù)十年如一日都這么規(guī)律,實在是對人的品性要求太高了。不過,也可能有其他的原因,康德不是一生都有強烈的疑病癥嗎?怕是因為恐懼才如此自律,而且他有一個好仆人,忠心地監(jiān)督他,直到自己瘋了。
但是,其實也不是所有牛人都是這樣啦。反例比比皆是。毛爺爺就是著名的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的嘛。在延安的時候,因為這個習慣把胡喬木的胃都熬壞了。結(jié)果毛爺爺不僅活了很久,且成了打遍天下無敵手。笛卡爾也是,他大概是杰出人類中睡覺最多的,而且也是直接睡到中午的那種。哎哎,但是也不能這么說,阿奎那還是著名的不運動的大胖子呢。成為杰出人類跟幾點睡覺也沒啥必然關(guān)系。岳海伊越想越清醒,就準備穿衣服起床了。
正在套毛衣的時候,宿舍門開了,岳海伊的室友林夏兒回來了。
“你剛起床???”林夏兒并不驚訝地問岳海伊,同時打開了宿舍的日光燈。
“嗯,”岳海伊坐在床上邊穿襪子,邊對著林夏兒壞笑,“這個點兒回來,旅館剛退房啊?!?/p>
林夏兒坐在椅子上很媚地笑了一下,“哎,累死我了,每次開房都睡不好。”
“那你們還得互相好好適應(yīng)適應(yīng)啊?!痹篮R链┖昧艘路弥词镁唛_門去水房了。
洗漱好了回到宿舍時,林夏兒已經(jīng)打開電腦開始寫論文了。岳海伊一邊往臉上擦保養(yǎng)品,一邊跟林夏兒說話,“你不睡一會兒?”
“不能睡了,要寫論文了,不然來不及了?!绷窒膬壕锪司镒炀娃D(zhuǎn)過頭去繼續(xù)對著電腦。
“我一會兒去圖書館了,晚上可能晚點回來。你記得鎖門睡覺哦,我?guī)Я髓€匙。”
“嗯,”林夏兒擺擺手,“好好玩哦,親?!?/p>
岳海伊點點頭,穿上一條到腳踝的羽絨服,又找了一雙走路還算舒服的粗跟高跟鞋,然后收拾了一下包,放了支睫毛膏和唇膏進去,抱起三本硬皮的厚書就出門去了。
雖然是冬天,但白天出了太陽,又沒有風,所以還不是很冷。岳海伊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發(fā)現(xiàn)看著陽光明媚的中午竟有點睜不開眼睛。她拍拍自己發(fā)緊的臉,使勁張了張眼睛,不知道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了,還是其實睡得太多了,有點腫脹的感覺。
到了圖書館,岳海伊先去還了書,然后又在三樓的人文社科閱覽室借出來兩本書,一邊翻著一邊下樓,打算到一樓的工具書閱覽室去查年鑒和地圖。往工具書走的時候,岳海伊發(fā)現(xiàn)系里的一個青年教師坐在休息區(qū)的椅子上,歪著頭倚著書包,好像睡著了。她走進了一點兒,從包里拿出手機,對著老師拍了張照,就放輕了一會兒腳步,往目的地去了。
“本來想先上會兒網(wǎng)的,還是算了吧,”岳海伊自言自語著,“老師一定是六七點就起床了,到了這會兒都該午睡了,我竟然才剛剛起床。哎,下午一定要把該弄的都弄完啊。”有了些緊迫感,岳海伊放下包就穿進書架之間了。
岳海伊是中文系的研究生,目前正在寫她的畢業(yè)論文,內(nèi)容大概與30年代邵洵美在上海辦的金屋書店有關(guān),因此需要查查當年上海的地圖什么的。看完了需要在工具書查找的資料,差不多已經(jīng)要五點了。北京冬天天黑的很早,岳海伊從工具書閱覽室走出來,發(fā)現(xiàn)之前還明亮的有點刺眼的晴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蒙蒙的鉛色了。她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喂,哎,是我?!彼p聲說。
“哦,我準備洗個澡就出門了。你怎么樣,圖書館的事情弄完了嗎?”
“嗯,差不多了。那我大概收拾收拾也往藍旗營那兒走啦?!?/p>
“好,我們五點半在五方院見?!?/p>
“嗯,好,拜拜啦?!?/p>
因為是周末,岳海伊晚上要跟男朋友一起吃飯,聊聊天。她的男朋友叫郭天,在計算機系讀研究生。岳海伊跟他在一起時間不長,也才一個月。她覺得郭天人還蠻好,長得也不錯,就是個子有點兒矮,才一米七二左右。不過郭天專業(yè)還成,雖然現(xiàn)在計算機也不是特別好找工作,但岳海伊覺得總是比讀文史哲的男生現(xiàn)實點兒,而且郭天也比較聰明、活絡(luò),應(yīng)該是比較有潛力的吧。她甩甩腦袋,每次想到這里,岳海伊就覺得自己像是在買股票,不是談戀愛,而且還老為自己找借口,設(shè)想一個不錯的未來。郭天到底是啥樣,能不能跟她長久,她其實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走在出學校的路上,想著未來,岳海伊覺得本來輕松的心情好像有點沉重。她望著東邊越來越暗的天,慢慢走著。
“岳海伊!”
岳海伊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喊她,轉(zhuǎn)頭一看,是程然,他正推著自行車往自己這邊走,車筐里還放著一個籃球。岳海伊剛進大學的時候,就認識程然了。程然跟岳海伊同一級,是哲學系的,他在哲學系的好朋友,剛好是岳海伊的高中同學,所以大家經(jīng)常一起吃飯,逛街什么的。在岳海伊看來,程然算是他們這個年紀數(shù)一數(shù)二的男生了,放在哲學系就更加難得。她其實喜歡他有好幾年了,但程然一直有女友,岳海伊試圖勾引了一下,但沒有反應(yīng),也只好作罷。這個時候,看著程然穿著白色套頭運動衫,正準備去打球,岳海伊竟有些眩暈和緊張。
“去哪兒?”程然跟她并排走著。
“去五方院,吃個晚飯。你打球?”
“嗯。”程然燦然一笑,岳海伊心頭一緊。
“對了,你晚上有空嗎?晚上約了穆鵬他們吃飯,都是熟人,你沒事兒也來吧。”
“行。我這邊結(jié)束了給你打電話?!痹篮R翆Τ倘恍α艘幌隆?/p>
“嗯,那晚上等你電話,先走了啊?!背倘桓鎰e了一下,就飛身上了車。
岳海伊看著程然騎車的背影,拽了拽自己的衣服,繼續(xù)往前走??赡苁且驗槌倘患s了她晚上吃飯,雖然不是單獨,但卻也挺值得高興。
快走到藍旗營對面那片小飯店的時候,大概是五點四十,岳海伊遠遠地就看到郭天已經(jīng)在五方院門口站著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遲到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就小跑過去,嬌媚地笑了笑。郭天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一把摟住岳海伊的肩膀,兩個人就進了五方院。
在五方院吃晚飯還是挺愉悅的,這里有岳海伊喜歡的米豆腐和小炒肉。吃飯中間,岳海伊還看到了一幫同學。好像是某一師門的周末聚會,大家呼啦啦的進門來,呼啦啦的上了樓,小大人般的男生女生擁簇著神情放松的老師。郭天也看到幾桌朋友,大家簡單打個招呼,沒見過岳海伊的,還會饒有興趣的觀察一下郭天的新女友。
吃過了飯,又喝了些酒,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郭天摟著岳海伊往五道口雕光走。兩個人在雕光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著親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沒什么意思。恰巧郭天的朋友打電話給他,說一幫人正在D-22,要他也過來。郭天動了心思,勸了勸岳海伊。于是,兩個人在華聯(lián)、萬圣書店耗費了些時間,就直奔D-22了。
因為是周末,店里人不少。郭天朋友們已經(jīng)來了一個多小時了,桌子上擺了很多空的啤酒杯。音樂的聲音很大,紅色的光霹靂地閃著。在座的岳海伊只認識一個自己的師妹,剩下的都是生人,于是她就坐在郭天旁邊,抿著自己的酒,聽大家胡扯。扯著扯著,年輕人就熟了。如果還沒熟,酒喝多了,再加上做些打著性的擦邊球的游戲,也一定放松了。郭天和岳海伊一杯酒下肚,就已經(jīng)熱烈了。這時候,一圈兒朋友正玩著一個用嘴傳紙巾的游戲,然后是一個犯了錯要親親的游戲,再然后就是把酒倒在身上去舔的游戲。岳海伊這時候喝的有點暈了,她樂呵呵地看著互相親吻的人們,也不知道旁邊的人是不是郭天,就慢慢地把頭靠上去了。
大概是晚上一點多鐘,又來了幾個穿的很妖媚的女孩。其中一個似乎特別美,剛一落座,就有男生遞上了煙,給她點著。加入了新人,游戲正要再次充足馬力,興奮進行的時候,岳海伊恍惚間覺得剛來的那個姑娘好像拒絕玩這些虛假的游戲,她直接把嘴對上了旁邊一個男孩的嘴,三十秒后,又轉(zhuǎn)向了另外一邊的男生。結(jié)束后,女生喝了口酒,對岳海伊笑了笑,兩邊的男生則已難自持,激動著發(fā)抖。岳海伊晃了晃頭,想找郭天,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喝得迷迷糊糊,倒在一個女生懷里睡覺了。一瞬間,店里的燈變成了藍色快速旋轉(zhuǎn),音樂更加激烈了,鼓點也更重。岳海伊飛快地拿起自己的包和桌子上的手機,沖出了D-22。
冬天夜里的空氣很冷,一瞬間,岳海伊清醒了很多。她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兩點多了,簡單思考了一下,她決定打個電話給程然。
“喂,哎,是我,岳海伊。”
“哦,你在哪兒,要不要現(xiàn)在過來?”
“你們還在?要到幾點啊。”
“不知道要幾點,總之還得好一會兒才散吧,你快來吧。”
“嗯,好?!?/p>
岳海伊關(guān)了手機,準備到馬路邊上打車去,突然看到遠處四五個男生正在向她招手。她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中文系的幾個好友,看樣子像是剛從小飯店出來。
“你們干嘛呢?”岳海伊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夜宵啊。你干嘛呢?”其中一個問道。
“我剛跟一群朋友散了,要去西門那邊。你們呢?”
“打臺球。你去不?”
“改天嘛,改天?!痹篮R辽斐鍪肿隽藗€拜拜的手勢,“我先走咯?!?/p>
上了一輛計程車,岳海伊吩咐司機開到西門,然后就身子一躺靠到椅背上,額頭抵著冰涼的車窗。
“好累啊,”她想,“邵洵美當年不會累嗎?”岳海伊望著成府路上黃色的路燈。晚上坐在計程車里經(jīng)過不塞車的城市,大概是最幸福的體驗之一吧。她忽然間想起昨天晚上睡覺前看的一本書,在書里,福樓拜說:“我的一生就像幽靈一樣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久久回味著我以往的經(jīng)歷;我很高興地對自己說年輕時代終于過去了,因為這樣一說讓我渾身驚出一場冷汗,而那受驚的感覺讓我不能忘懷……屈指一數(shù),從出生到如今,雖然沒有走過多少個春秋,但是我擁有了許許多多的美好回憶,就像老年人擁有他們度過的數(shù)不清的歲月一樣;我覺得自己活了好幾百年,我的身上積累著無數(shù)陳年的舊事……”如果福樓拜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個聲名已成的老人,他的心情似乎不難理解;可是,福樓拜那時候卻只有二十一歲,身體健康,精力充沛,但岳海伊覺得,一個年輕人有了這樣的心情,好像此時此刻更加可以理解。
車子已經(jīng)在西四環(huán)上了,她想著想著,又想到了自己心目中那些杰出的人類。“像他們那樣生活嗎?還是過自己的生活,才會像他們那樣精彩呢?”岳海伊望著窗外,海淀橋掠過眼睛,“自己的生活,按照自然規(guī)律的生活和美好的生活,光彩鮮亮的生活和內(nèi)心龐大的生活,差別無限啊?!彼紤]還在綿延,車子就已經(jīng)到西門了。岳海伊付錢下了車,就直奔程然所在的館子了。
這邊跟剛才的D-22真是兩重天啊。沒有妖艷的姑娘,甚至沒有姑娘;沒有抖抖擻擻感覺良好的男生;沒有復雜的酒;所以也沒有各種性游戲。見到程然,岳海伊忽然有了安心的感覺,剛才思維奔逸中的福樓拜,也像聽話的寵物,跟著主人回家了。
“這么晚了,還坐著呢,”岳海伊笑著跟大家打招呼。
“哎,聊著各種郁悶?zāi)??!?/p>
“悶啥啊,”岳海伊真心地覺得他們特別親切。
“各種啊,感情、家事、社會、跟導師、跟同門、找工作,”穆鵬一口氣數(shù)了好幾個。
“別這么愁嘛,”岳海伊拍了拍穆鵬的肩膀。
對面一個男孩笑著說:“你看起來總是沒憂沒愁的,過的很輕松。”
岳海伊撅了一下嘴說:“別把我說得跟傻妞似的?!彼α诵Γ南?,“妹妹我剛剛在車上還有憂愁呢?!?/p>
程然在一邊似乎頗為贊同對面男生的說法,他笑著問岳海伊要不要點些什么吃的。
“要個青椒黃鱔吧,”岳海伊給自己到了碗菊花茶,向著程然,“說嘛,剛才聊啥呢,這么凝重。”
“聊他論文。”程然示意了一下身旁個子不高,卻很壯實,像個莖狀植物的男生。
“你是寫福樓拜的翻譯問題吧?!逼鋵嵾@也不是第一次吃飯變成論文研習會,岳海伊認真想了想,對男生說:“哦對了,前兩天看了本書,福樓拜說他自己就是包法利夫人,你說是什么意思啊?”
男生不確定地搖搖頭。岳海伊轉(zhuǎn)向程然,程然也很嚴肅地說:“我不是很了解文學,不過這兒有這么多你們中文系的師兄弟。”
“是說人盡可妻?”說話的人有點調(diào)笑,也知道自己在開玩笑。
“大概是說自己寫小說,像包法利夫人對男人一樣,有種不發(fā)不快的意思嗎?”
岳海伊看到程然輕微點點頭。
“跟小說訂單什么的有關(guān)系嗎,像布迪厄說的?!痹篮R恋囊粋€師弟詢問地說。
“說起布迪厄,我最近才發(fā)現(xiàn)他說的那個社會位置的斷裂,象征資本,兌換什么的,其實早就有人說過相似的判斷,只不過他用幾個理論概念表達了,且聲名遠揚了。”穆鵬慢慢地說。
“嗯,我看紀德的時候,也發(fā)現(xiàn)了?!痹篮R良恿艘痪?。
“但實際上,這樣概括一下,放在所謂場域里來說,可能是有問題的,會把整個環(huán)境弄成一個封閉的結(jié)構(gòu)。”程然借著岳海伊的話,“布迪厄問題比較大?!?/p>
岳海伊笑了笑,點點頭。
從法國文學的問題轉(zhuǎn)移出去,一個看起來正處在痛苦中的男孩又談起了他愛的女生。就他的描述和大家對女生的印象來看,似乎這注定了只能是悲苦的單相思,絲毫沒有勝算的機會。但男孩卻說要奉獻這段感情熾烈期間的所有熱情,想著她,念著她,為她服務(wù)。當一切比較清楚地顯示出不可能時,再作它算。在座的人也無話可說,只是聽著,各做判斷。
半夜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無論是睡覺,還是聊天。岳海伊再一看表時已經(jīng)快凌晨四點了。有點睜不開眼睛的穆鵬說明天實在還有事,不如散了,有人同意,有人不說話。岳海伊也覺得再坐坐,也終是要散了的,就先站起身來,剩下的人也就三三兩兩的起立了。
各奔各的寢室,岳海伊和程然走在了同一個方向。
“困嗎?”程然問她。
“我其實還好啦,我中午才起床?!痹篮R磷Я俗б路π?。
“那我們?nèi)ツ膬汗涔浒??!背倘粵]有看她,但說了這樣一句話。
岳海伊只覺得心臟狂跳,一時竟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看了一眼程然,“我OK!”
程然停下來問她,“你想去哪兒?”
岳海伊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想了一下說,“不如我們?nèi)ヌ彀查T吧。”
程然看了她一會兒,笑了一下,伸手打上一輛在附近停了好久的計程車。
從西門到天安門距離不近,如果是白天的話,計程車可能會因為塞車一個半小時都到不了。但是在凌晨四點,路上既沒有人也沒有車,從中關(guān)村大街一路南下,往東再往南,很快車子就奔上了長安街。
到天安門的時候,大風正刮著。程然和岳海伊下了車,往廣場上走。雖然天安門廣場建了不少年了,但現(xiàn)在看起來還是很巨大。這會兒廣場上有站崗的武警,也有一些三三兩兩的人,程然和岳海伊也不知道這些人大冬天的半夜跑到這兒來是干嗎來了,談戀愛、搞破壞、還是行為藝術(shù)?岳海伊忽然記起之前還真有一個行為藝術(shù)是在天安門廣場完成的。也是在大冬天,好像還是下雪,那人從晚上就趴在廣場上,對著地板哈氣,到了早上,旁邊的地上都是積雪,或結(jié)成了冰,只有他哈氣那塊兒還能看到地板。她把這個講給程然聽,程然聽了也沒說話,一把把岳海伊拉進自己懷里,摟著她走。
岳海伊一瞬間慌了神,但很快平復了,“抱一下就抱一下吧,這昏天黑地的,他也心慌了吧?!?/p>
在廣場上亂走著,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岳海伊就提議在離紀念碑比較近的地方坐一會兒?;ハ嘁蕾酥?,他倆看著對面的天安門城樓和金水橋,探照燈打得特別亮。
“我真是很喜歡天安門這塊兒啊。大氣得不想過日子?!?/p>
“1949年的時候這里好像是土地,我記得看過一個視頻,是第一次閱兵的,還有騎兵從城樓下經(jīng)過?!背倘幻嗣篮R恋念^發(fā),他碰到她的臉,發(fā)現(xiàn)特別的涼,于是就用手捂著她的臉蛋。“我之前看過一個小說,里面有個女孩跟一個老頭到天安門來玩,他們坐在國博的臺階那兒聊天,那個女孩會用勺子把冰激凌弄成Penis的樣子?!?/p>
岳海伊忍不住笑出聲了,然后又正經(jīng)道:“你喜歡這樣的姑娘啊?!?/p>
程然想了一下,“可能是喜歡吧,不過我猜我還是更容易被萌妹吸引?!?/p>
岳海伊抬頭看了他一眼,直起身來,“我又不萌?!?/p>
程然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就親了過去。岳海伊也回應(yīng)著,把手伸進程然的大衣,揉著他腰上的毛衣。往返數(shù)次地親吻撫摸,程然說了句“你好軟”之后,倆人就也沒什么話了。再一看表,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已經(jīng)在野外耗了快兩個小時了。
“困了嗎?我們回去吧?!背倘煌篮R?,但也沒起身。
岳海伊覺得他大概困了,就點點頭,站起身來。
在走去馬路邊打車的路上,岳海伊忽然轉(zhuǎn)頭對程然說,“不如我們?nèi)ヌK州街開房吧。雖然是周末,但那塊兒店比較多?!?/p>
程然面無表情的看著前方,一邊繼續(xù)走著,一邊有些驚訝地說,“現(xiàn)在?”
“嗯。”岳海伊輕聲答應(yīng),“我想跟你睡睡,兩個人比較暖和?!?/p>
“算了吧,”程然似乎決定了,“現(xiàn)在都六點了,開個房中午十二點就要退房了,太不合算了?!?/p>
岳海伊聽了,雖然覺得有理,但還是忍不住心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
上了計程車,程然握著岳海伊的手,但倆人一路無話。車子到了學校,表打了四十六塊錢,岳海伊等著程然給錢。程然翻了一下自己的錢包,跟岳海伊說自己錢不夠了,剛才吃飯和打車去天安門把今天取的錢都用了。岳海伊就拿出錢包,把車費給付了。下車的一瞬間,岳海伊忽然想對程然說,是不是因為沒錢,所以不去開房,那她給錢也沒問題,富驛時尚都OK,她就是不想大冷的天,熬到了早晨還要寂寞地一個人回宿舍去睡覺。但她又迅速冷靜了一下,覺得現(xiàn)在去開房確實有點虧,不如改天從中午十二點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開足二十四小時。然后又覺得無論是誰,無論如何,一個人回家去睡覺是人類的永恒狀態(tài)。于是,她跟程然說了聲拜拜,就有些傷感地往自己的宿舍樓走了。
快要到自己宿舍樓的時候,岳海伊吃驚地看到昨天晚上在藍旗營碰到的幾個去打臺球的男生竟然也才剛回。互相打了招呼后岳海伊跟他們擦身錯過,她發(fā)現(xiàn)他們有些神情寡淡,眼睛充血。
到了宿舍,岳海伊驚訝地發(fā)現(xiàn)林夏兒竟然也還沒睡。
“你這是還沒睡呢,還是已經(jīng)醒了?”岳海伊一邊脫大衣,一邊調(diào)笑林夏兒。
“哎,我真是討厭自己,又上了一夜的網(wǎng),論文才寫了幾百個字。”林夏兒狂亂地揉了幾下自己的長發(fā),然后對著岳海伊說,“你干嗎去了?”
“跟程然去天安門了?!?/p>
林夏兒聽了,眼睛一下就亮了,“程然,有沒有怎么樣?。 ?/p>
“沒怎樣啦,親一下嘛?!痹篮R列α诵?。這時候她已經(jīng)把衣服脫得差不多了,爬到床上去了,“本來要開房的,但他好像因為沒錢,就說不去了?!痹篮R磷隽艘粋€無奈的表情。
“哎,這男人真是的,”林夏兒幫著抱怨了一下,“不過北京開房是不便宜啦。你好好睡吧,寶寶,別想太多了?!?/p>
“嗯!”岳海伊鉆進被窩里,一瞬間覺得非常舒服,早知道,去什么D-22、去什么天安門,早點兒回家上床睡覺了。抱著一只毛絨熊,岳海伊還想思考一下福樓拜,但因為太困了,很快就昏昏睡去了。
大概四個小時之后,岳海伊手機的鬧鐘響了。她瞇著眼睛看了一下時間,已經(jīng)十一點了。她心里一萬個不想起,但是實在沒辦法,中午還約了老師吃飯,只得掙扎著從暖和的被窩里爬出來。林夏兒還在睡覺,岳海伊小心翼翼地穿好衣服,去水房打扮好自己。回到宿舍時,忽然手機響了。岳海伊拿起它,迅速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喂,哎,郭天。”
“你昨天什么時候走的?。俊惫旌苡H切地問她。
“好像是一點多吧,我實在撐不住了,你又睡著了,我就閃了?!痹篮R廉斎粵]有說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嗯,我喝多了,昏睡到現(xiàn)在,中午要不要吃飯?我從學校過來找你?!?/p>
“不要了,我中午約了老師。你自己好好吃吧?!?/p>
“嗯,好,那我再打電話給你。好好吃,寶貝兒?!?/p>
岳海伊掛了電話,正準備回宿舍時才發(fā)現(xiàn),走廊里此刻已經(jīng)人來人往了。有些人好像也是剛起床,去水房洗漱;有些人貌似已經(jīng)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兒了,剛回來;還有些人中午要在宿舍煮飯,正拿著木耳去洗。岳海伊腦子里一閃而過地想,“我是永遠不會一大早起來去早市買菜,中午在宿舍做飯的!”然后就轉(zhuǎn)身進了房間,收拾好包,隨身帶了本近八百頁的《波德萊爾傳》就出門了。
吃飯的地方在蘇州街上的一家江西菜館。岳海伊穿過幾條馬路,過了海淀橋,就走上了蘇州街??粗形鐮N爛的太陽,她心情很不錯。路過左岸公社的時候,她發(fā)覺還好昨天沒有去開房,不然又要浪費時間。
再往前走了沒幾步,心情大好,四處看著的岳海伊忽然覺得好像在視野的哪個位置看到了郭天。她急忙搜索著,終于發(fā)現(xiàn)郭天竟然站在馬路對面青年旅館的門口。他前后左右地望了一下,就往海淀橋那邊走了。過了十秒鐘,一個眼熟的女孩兒也從青年旅館里出來,在馬路邊上了一輛計程車。岳海伊吃驚地回憶起這個女孩竟然是昨天D-22后來到場的那個美人兒。她萬分震驚郭天竟然跟這個姑娘來開房了,早上還致電給她,打探情況;她更驚訝的是這個大美人兒竟然看得上郭天。
岳海伊在路上慢慢走著,她沒有傷心,但是很生氣,心里忍不住念著,郭天你個賤人。不過很快,她又想到程然,她覺得她跟程然更高級一些,但這個念頭迅速又被自己否決了。
前面就是江西館子了,岳海伊看了看表,還有五分鐘十二點,她決定到了十二點再進去。蘇州街上,此時車水馬龍。一個黑色塑料袋在天上飛著。不知道為什么,看著眼前的風景,她腦子里想到的卻是晚上蘇州街的燈火和流動的汽車,她好像站在一個居高臨下的落地窗前,望著這一切,心情不錯。
岳海伊慢慢憶起一個叫做Day For Night的電影。在電影行業(yè),有一種通過濾光鏡在白天拍夜戲的方法,技術(shù)幫助人們顛倒晨昏,把夜間變得那么長那么有戲。她的腦子忽然像打開的閥門,涌出了大量經(jīng)歷過和讀過的場景。不知什么緣故,她想到了危險、老年人、虛無、特呂弗、男女關(guān)系、未來等等問題,然后福樓拜和福樓拜二十一歲時復雜多重的心靈再度降臨她的額前。她驀地感到一種增加體察生活能力的方法。這個想法一閃而過,隨后她使勁按捺著狂跳不止的心,甜美地轉(zhuǎn)進飯館,去見已經(jīng)落座的老師。
作者簡介:范雪,1984年1月出生,2002年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系讀書,2009年北大碩士畢業(yè)?,F(xiàn)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讀博士。曾在《今天》、《詩林》等多個詩歌刊物發(fā)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