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黎辛先生在《粵海風》2011年第6期的文章——《我的“不同的歷史敘事”》,不免仍感到一點驚訝。上世紀50年代,“胡風”這個名字從“思想批判”轉化成一樁牽扯眾多人的“反革命”案件,中間有一個“被集團化”的過程。 “集團化”的社會標志,恐怕就是舒蕪的《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長江日報》發(fā)表后《人民日報》轉載的按語。
黎辛先生是《從頭學習》一文在《長江日報》的發(fā)稿人,對這樁沉重政治案件的前奏,本該肩負總結和反思的歷史責任,可惜近年他卻一而再地涂抹當年的事實,甚至不惜編瞎話向冤案受害人身上潑臟水。
為了尊重歷史事實,我不得不再說幾句話。
黎辛的“歷史敘事”,從積極方面來看,揭示了1952年《長江日報》發(fā)表舒蕪的《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基本狀況——即沒有事實上的一審、二審,終審又一字未改。另外,經過半年多的證據找尋未果,黎辛先生承認他在《粵海風》2011年第1期發(fā)文說“胡風有信給綠原,建議不發(fā)舒蕪的稿子”是記錯了。
上述事實間接地證明:之前有人說舒蕪的《從頭學習》是“綠原約的、綠原收的、綠原發(fā)的”(《粵海風》2010年第3期方非文),實際上是信口亂說。另外也證明:羅惠沒有“被胡風指示”去壓舒蕪的《從頭學習》。
但是從另一角度看,黎辛先生的“歷史敘事”又還有不少問題,因為他虛擬了一個他接收《從頭學習》的“驚人記憶”場景,他說:“1942年(這個年份肯定錯了——筆者注)的一天,羅惠不在辦公室,李曙光指著掛在墻上的信袋中舒蕪的來稿,說:‘舒蕪有來稿,羅惠“壓著”不登記。一會,羅惠回來了……他們將登記后貼了‘稿箋的稿件交給我,但他們都沒有寫意見……總之,《從頭學習》寄到文藝組不是當天或隔天才登記的,不然李曙光不會告訴我……”
我母親羅惠是舒蕪《從頭學習》的來稿登記人,算是歷史親歷者,她認為黎辛先生的上述描繪場景有太多的漏洞和矛盾,她委托筆者將她的意見陳述如下:
一、《從頭學習》被拿走前并不在什么信袋里,負責登記稿件的羅惠從來不使用墻上的信袋,所以李曙光不可能“指著掛在墻上的信袋中舒蕪的來稿”說話。
二、李曙光也不可能主動向黎辛告狀“舒蕪有來稿,羅惠‘壓著不登記”,如這種主動告狀是事實,則表明舒蕪的《從頭學習》是李曙光發(fā)現的,并十分重視,作為在崗正式編輯,他自然應該對該稿“寫意見”進行一審,而事實上他什么意見都沒有“寫”。沒有“寫”說明什么呢?說明李曙光當時不太了解《從頭學習》涉及的歷史狀況(如對《論主觀》的爭議),他無法“寫意見”。對于自己無法“寫意見”的稿件,他會盯著同組同事“當天或隔天”沒有登記并告狀么?顯然不可能。
三、黎辛說《從頭學習》是李曙光和羅惠兩人交給他的,兩人都沒有寫意見,這就更說不通了。羅惠當時名為文藝組的助理編輯,實質做的編務工作,她是后來調到《長江日報》文教組才學的編輯業(yè)務,不可能提前就和編輯李曙光一起發(fā)稿,寫什么稿件意見,而李曙光本人也記得文藝組有發(fā)稿權的只是他與綠原。而且編輯業(yè)務是各負其責的工作,兩人“同一時間交同一稿”,又“沒有寫意見”,算一審,算二審?還是編委取消了一審和二審?
四、《從頭學習》不是黎辛“下基層”拿走的,而是5月中下旬的一天,李曙光從外邊走進文藝組辦公室,詢問羅惠“舒蕪是否有篇稿”,讓羅惠當時登記后,他送走的。因為舒蕪的這篇《從頭學習》被《人民日報》轉載后,胡風批判就開始“被集團化”,三年后則轉化成政治案件,羅惠本人因認為“胡風等人不是反革命”,1957年被劃為“右派”,所以羅惠對該稿的發(fā)稿記憶,是經過歷史發(fā)展強化過的。而黎辛“下基層”拿到《從頭學習》稿一說,掩蓋了黎辛平素與舒蕪就有直接書信來往的事實。
五、過去舒蕪來稿并非篇篇都被《長江日報》采用,之前他寫過《文藝實踐論》大稿,在報社領導手上轉了兩圈,最后就沒刊登。黎辛所以關注《從頭學習》,并不是因為慕作者之名,而是因為文章的內容。
在黎辛先生的“歷史敘事”中,雖有年久失憶的成分,卻更不乏推脫責任的內容。
再者,該“歷史敘事”是針對拙作(刊《粵海風》2011年第2期)寫的。黎辛先生的時空概念很有些問題,他的“敘事”中不止一次將“1952”年誤為“1942”年,1942年還是抗戰(zhàn)時期,哪里有《長江日報》及工作人員呢?而且他在理解別人意思方面也存在極大的誤差,例如第6期文他引我的文字就完全引錯了,他說“劉若琴說‘盡管他(黎注:指綠原)與舒蕪在1950與1951年見過兩面,不算是親密的朋友,但1952年春彼此厭惡。”看了他這引文我當時很驚異,找出《粵海風》第2期查對,發(fā)現期刊上明明印著“但1952年春彼此也沒有交惡”,并非什么“彼此厭惡”。也許是黎辛先生眼神不好,讀走眼了,不會是他不懂“交惡”這個詞的意思吧。我的意思是1952年春(舒稿未刊時)我父親與舒蕪關系還沒壞(要壞也是之后了),黎辛先生把我的意思變成“關系很壞”,意思完全擰了。另一處,我原文說舒蕪的《從頭學習》從“南寧寄到位于武漢的《長江日報》社,至少也是十五六號了”,說的是日期,卻被黎辛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改成我說“1942年5月從南寧寄稿到武漢要走15—16日”,變成了時間間隔。這些曲解是否顯示出黎辛先生理解力的退行性變化呢?如果連對方的意思都搞錯了,寫文章就沒有太大意義了。
黎辛先生的“歷史敘事”中有諸多不實之處,但我多少感到一些遺憾:這么多年過去了,黎辛先生作為一個數次接觸“胡風集團”要案的黨內高層干部,好像沒有一絲絲結合自己去反思該案的成因和相關歷史教訓,今天還在說什么“當時、現在,甚至以后,我都認為他(指舒蕪)的檢討是好的”。這種“與時不進”的思想觀念真夠讓人吃驚的。
舒蕪的《從頭學習》寫得好不好,歷史進程中自會有人評說,他是真做“個人檢討”,還是以“檢討”之名,行“檢舉”之實,倒是應該弄弄清楚。50年代初知識分子中做“檢討”的遠不止他一人,但沒聽說旁人的“檢討”牽出一個“小集團”來。如果舒蕪也像別人一樣做純粹的“個人檢討”,那他“檢討”的只能是自己,不會是別人。可舒蕪的《從頭學習》不僅涂黑了自己,還“揭露”了別人——他不但“揭露”了他曾經的好友路翎及與他沒有恩怨的呂熒,而且“揭發(fā)”出“還有幾個人”。而他的“揭發(fā)內容”知情人認為是編造的。病死獄中的阿垅就是被“揭發(fā)”的“幾個人”之一,1952年7月他致信袁伯康時就指斥過舒蕪的《從頭學習》偽造歷史:“例如他(指舒蕪)說,我們讀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多,而讀馬列少。完全偽造。在重慶時期的情形,你也明白。那時候,馬列主義出版的不多,但我們是多少看了的。就我個人說,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等就都沒有看過……”(《新文學史料》2003年第4期)。我的父親、詩人綠原因“胡風集團”案件被妖魔化了25年,他也是被舒蕪“揭發(fā)”的“幾個人”之一(舒蕪的口述自傳里明說過)。解放前我父親與舒蕪既沒見過面,又沒通過信,他只是一個對詩歌感興趣的文學青年,因出身貧寒、生活困苦,根本無閑去讀涉及深奧哲學的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不知道舒蕪是如何得見未曾謀面的人在閱讀康德、費爾巴哈的!
而舒蕪這種違背事實的編造“檢舉”,居然能一字未改地刊在代表中央的中央局黨報上,也實在讓人驚嘆。俗話說:旁觀者清,就在《粵海風》第6期黎辛文后面彭燕郊先生的遺作——《聶紺弩與舒蕪》里,就記述有舒蕪“檢討”的社會效果。
舒蕪《從頭學習》的政治價值就在于“檢舉”,如果他只做單純的“檢討”,不“揭發(fā)”他人,就無法推導出一個“小集團”了(個人是無法組成“集團”的),更不會立馬受到“第一支筆”胡喬木的青睞:迅速在《人民日報》轉發(fā),由胡喬木親撰按語,向全社會宣告:有一個內部自我揭露的“以胡風為首的文藝上的小集團”。三年后該“小集團”前新增的“反革命”定語,只是在胡喬木按語的基礎上更上了兩層樓。自《從頭學習》在《人民日報》和全國各省報刊轉載后,胡喬木通過《人民日報》的編輯又接二連三地向舒蕪約稿,之后《致路翎的公開信》和《關于胡風反黨集團的一些材料》,應該算是《從頭學習》之二、之三了,舒蕪后來越走越遠,很難說與他本人1952年撰寫、由黎辛“慧眼”發(fā)表的那第一篇《從頭學習》無關。
上個世紀末,舒蕪本人向社會宣稱他“回歸‘五四”了,他在《回歸五四》后序中說:“解放后,我自以為學到了的毛澤東思想,卻又一步一步把我學成了‘右派……曾經自以為信馬克思主義并信其與‘五四精神一致者只是自作多情?!?/p>
他那份1952年寫就、被黎辛先生認為“檢討對《講話》的錯誤理解與自己的《論主觀》是主觀唯心論”的“好檢討”,在他“回歸五四”的同時,就被舒蕪自己否定了,之前那篇有社會爭議的《論主觀》,自然就更被“否定之否定”了。
在“檢討”者不再認同自己當年所謂的“錯誤理解”和“主觀唯心論”之后,黎辛先生還在堅持他那會兒簽發(fā)的“檢討”是正確、是好的,對此我實在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