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旸
諾貝爾文學圣殿的向?qū)?/p>
無論中國人對諾貝爾文學獎抱有怎樣復(fù)雜的感情,都不能不承認這是世界文學領(lǐng)域至高無上的殊榮,是文學金字塔的塔尖。因為中國作家的長期缺席,也因為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及其創(chuàng)作缺乏真正的了解,這個獎在中國讀者心目中,雖具有炫目的光環(huán),卻總像隔著十重霧那樣撲朔迷離,或因距離感催生出一種“酸葡萄心理”。
不久前,一位大學時代的同學從瑞典回國,給我?guī)砹硪晃淮髮W同窗贈與的著作《諾貝爾文學獎傳奇》。我讀后,深感這是迄今為止,中國讀者能看到的最客觀全面、透辟精到地解讀諾貝爾文學獎的書。遺憾的是它并不為許多人所知。以我來說,這本在中國出版的書,也是問世一年多以后才遠涉重洋從遙遠的北歐來到我的案頭。因此我產(chǎn)生介紹這本書的沖動:它理該擁有更多的讀者。
作者萬之,在“文革”后首批考入大學的中文系學子中,是頗為獨特的一位——他不僅在70年代當“知青”時就已經(jīng)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寫長篇小說和長詩,而且對中外文學,尤其是外國現(xiàn)當代文學有著超出一般人的了解——這種了解,甚至讓教外國文學的老師刮目相看。在當時頗有影響的民間刊物《今天》上,在同學自辦的詩刊《求索》上,常能看到他翻譯介紹外國現(xiàn)當代作家、詩人的作品,令我們大開眼界。在那“文禁”初開、堅冰尚未打破的年代,這是非常超前的。
畢業(yè)后,他考取中央戲劇學院研究生,攻讀歐美戲劇,碩士畢業(yè)留校任教,又于1986年飛往挪威奧斯陸大學攻讀戲劇學博士。從那以后,我與他少有聯(lián)系,只是偶爾聽同學說起,他在瑞典的大學里任教,是“國際筆會”成員,在海外華人作家中頗有名聲;還聽說,他與馬悅?cè)坏戎Z貝爾文學獎評委過從甚密,常于“諾獎”公布后被海內(nèi)外中文媒體邀請,撰寫分析專稿。三十多年了,萬之仍在中西之間架設(shè)文學交流的橋梁。讀了《諾貝爾文學獎傳奇》(以下簡稱《傳奇》),我更加真實地感受到,在這座他矢志不渝架起的橋梁上,他已經(jīng)走得多么遠,飛得多么高了。
萬之把自己比作“諾貝爾文學獎博物館的導游”,是的,對于這樣一個特殊的導游來說,他有著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他從1990年開始,在斯德哥爾摩大學東亞學院中文系執(zhí)教;他的瑞典籍妻子安娜是著名漢學家、瑞典學院院士馬悅?cè)坏膶W生,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中國文學翻譯家;每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獲獎演說,萬之都有機會親臨現(xiàn)場聆聽;他接受馬悅?cè)幌壬难垼啻卧谥Z貝爾文學獎的評獎、紀念活動中擔任中文翻譯,還與瑞典學院常務(wù)秘書賀拉斯·恩格道爾以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丁松、布羅斯基、大江健三郎、高行健等有過親密的交往……這一切都被萬之稱為“近水樓臺”,可以取得“一點獨特的個人經(jīng)驗”——“能近距離地觀察諾貝爾獎,就近讀解它的歷史和來龍去脈,貼近地體會它的歐洲文化人文背景,甚至接觸到它的評選機構(gòu)評選人員,甚至參與某些活動,特別是能近距離地觀察到各年得獎作家的個人風采……這為我個人解讀文學獎提供了一個屬于我自己的獨特位置?!?/p>
除了這些有利條件,我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萬之對“諾貝爾文學獎”精神,也即諾獎理想的深刻理解。正如馬悅?cè)辉谶@本書《序》中說的:“我們真需要的是在東西方之間建造溝通的橋梁。通過他的文學方面的訓練和修養(yǎng),萬之取得了建筑這種重要橋梁的資格。”
可以說,萬之,是諾貝爾文學圣殿當之無愧、無可替代的中文向?qū)АS辛怂膶б?,我們才能在這曲徑通幽峰回路轉(zhuǎn)的文學迷宮里盡情暢游,領(lǐng)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豐富多姿色彩各異的迷人風采,才能讀懂瑞典學院的文學獎評委們通過這個舉世矚目的獎項傳達給我們的人文信息和文學密碼。
“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
在全世界的文學獎項中,諾貝爾文學獎確實有著特殊的地位?!八劷鹱顬樨S厚,儀式最為隆重,影響最為廣泛,地位也最崇高?!币虼?,人們自然而然地把它想象成“文學的奧林匹克”。
然而,瑞典學院的院士們,卻用他們獨特的評獎理念否定了這一看法。
每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獎,都像是一次全世界范圍的博彩揭曉,也確實有人用猜測獲獎人賭博。而當頒獎結(jié)果在每年10月第一個星期四的下午公布,引起的反應(yīng)常常不是“恰中下懷”,而是“出人意料”。
比如1992年10月8日,當瑞典學院常務(wù)秘書打電話給出生在西印度群島圣盧西亞島的詩人兼劇作家德瑞克·瓦爾科特,通知他獲得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并向他祝賀的時候,詩人的反應(yīng)是“大吃一驚”,繼而追問:“為什么是我?”
1994年當大江健三郎得知自己獲獎的消息時,他“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掐自己的胳膊,把胳膊都“掐青了”,以證實“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2005年英國戲劇家哈羅爾德·品特獲獎,又是“爆出了一個大冷門”。因為他在世界戲劇界的全盛時代已經(jīng)過去,是“人走燈滅的劇場里的戲劇家”。連他自己對獲獎消息都非常吃驚,說:“我非常非常感動,這是我從沒料想過的事情?!?/p>
高行健在諾貝爾獎宴會上致辭時,帶著詼諧的口吻詢問瑞典國王和在座的嘉賓:“這是不是一個童話?”
而一些名氣很大,獲獎預(yù)期很高的作家,卻屢屢遭遇失望。對此萬之這樣形容:“近幾年瑞典學院聲東擊西,屢出怪招,常常讓那些自作聰明的文學行家和記者們大跌眼鏡?!?/p>
這是不是諾貝爾獎的評委們愛開玩笑,故意和全世界的讀者玩“貓捉老鼠”的游戲?
當然不是。
諾貝爾在他的遺囑中,明確規(guī)定了文學獎的“理想傾向”和“文學服務(wù)于人類文明”的目標。應(yīng)當說一百多年以來,諾獎的評委始終秉承了這一精神。只不過對什么是“理想傾向”,怎樣實現(xiàn)“文學服務(wù)于人類文明”的目標,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解釋。在《傳奇》一書中,萬之用很多筆墨詮釋了這一點。最早,“理想傾向”被簡單地解釋為非唯物主義的講究道德理想的文學,后來又解釋為一種廣為流傳的、有眾多讀者的文學;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強調(diào)作家的前衛(wèi)性和天才;到了70年代,又重新強調(diào)道德,強調(diào)作家的責任和義務(wù),關(guān)注人權(quán)等。而近年,評委們“是從一個不同的角度來解釋”的。在他們看來,“這個所謂‘理想傾向的‘理想,就是文學本身,就是文學本身的理想。文學可以成為不同文化間的橋梁,使人類互相之間有溝通的可能”。對此,恩格道爾在與萬之交談時形象地比喻道:“好的文學作品就像沒有寫明收信人地址的信件,它不是固定給一個人看的,而是可以送到任何人的手里,給任何人看的。作家可以從自己的文化背景出發(fā),而又走向讀者走向他人,而能走多遠,你永遠也不知道。就是在很遙遠的天涯海角,一個好作品也總會有新的接受者?!?/p>
也就是說,諾貝爾文學獎評獎,強調(diào)的是文學本身的意義,強調(diào)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心靈的溝通;在全球化時代,強調(diào)一種“多元文化”價值的認可,而不是附加政治的、階級的、種族的、地域的、文學體
裁的乃至性別的意義。這就能夠解釋為什么左派共產(chǎn)黨人薩拉馬戈和“紅色女巫”葉利涅克可以獲獎,堅決反對專制制度的少數(shù)族裔繆勒也可以獲獎;能夠解釋為什么繼特立尼達黑人詩人瓦爾科特獲獎之后,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再次將繡球拋向了黑人——美國女作家莫里森;可以解釋為什么恃才傲物、人品備受爭議的奈保爾會因他獨特的作品獲獎;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意大利戲劇家兼喜劇演員、被稱為“出色的丑角”的達里奧·福可以獲獎……當達里奧·福發(fā)表獲獎演講時,他笑著問:“親愛的瑞典學院院士們,讓我們承認吧,這次你們是否做過頭了……瞧你們,先給一個黑人發(fā)獎,然后給一個猶太人發(fā)獎,現(xiàn)在你們又給一個小丑發(fā)獎……瘋了嗎?我們是否都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感覺?”
自然,這是這位天才劇作家即興喜劇式的表演。院士們當然沒有發(fā)瘋。他們一再強調(diào):他們的評選不是奧林匹克比賽,不是找出全世界最好的作家,頒發(fā)給他們一枚世界冠軍的金牌。他們只是評選出自己最欣賞的作家,而不是世界第一的作家。
萬之認為,瑞典學院的這種做法是有意的,那就是把諾貝爾文學獎頒發(fā)給不太為人注意、受冷落而本來出色的優(yōu)秀作家,可以“雪中送炭”,借此提升這種優(yōu)秀文學家的全球知名度,從而使受冷落的文學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那些已經(jīng)很知名的作家,不得獎他們的書也很暢銷,反而不需要再“錦上添花”。所以,已經(jīng)聲名顯赫的熱門作家,反而不一定容易得獎。
正如瑞典學院老院士拉什·于倫斯坦在他的自傳《記憶,僅僅是記憶》中寫的:“文學獎也不是非要發(fā)給所謂一時最成功的作家——所謂‘最好的作家。這樣的作家不存在。真正的作家是特立獨行的——他們各有各的目標、標準和價值?!薄霸u給那些有獨特文學質(zhì)量但可能還沒有獲得他或她值得獲得的國際承認的作家。也就是說,這是一種起教育作用的評選,也是為公正服務(wù)。這是為了推廣和傳播優(yōu)秀的文學?!?/p>
瑞典學院院士、曾經(jīng)擔任評委會主席的艾斯普馬克在《諾貝爾獎》一書中說:80年代以來,瑞典學院希望通過文學獎來引起全世界對于優(yōu)秀的但是還不太為人熟知的文學的重視,就是所謂“冷的文學”,借此推動世界文學的進步。
萬之認為,“由于諾貝爾文學獎是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一項殊榮,它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者有一種導向和示范的作用”,這種評“冷的文學”的故意是成功的。
比如,1982年哥倫比亞的加博利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獲獎之后,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就風靡世界,甚至影響了中國作家,促成一批作家寫作風格的轉(zhuǎn)向。
又比如英國戲劇家品特在2005年得獎時,已經(jīng)“病入膏盲”,他的戲劇,也早已是“明日黃花”。因為獲獎他再次成為熱門人物,他的劇作重新登上很多國家的戲劇舞臺,包括中國也有劇院上演他的劇作。而在2008年,“瑞典學院把類似的手法又玩了一遍,給另一個已經(jīng)成了明日黃花的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頒獎,讓她也成了重放的鮮花!”
再比如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匈牙利籍猶太小說家凱爾泰斯,而調(diào)查表明,對這位小語種的作家,瑞典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讀者都聞所未聞,是名副其實的“丑小鴨”。這并不能說明他的作品沒有價值,他寫的是“為歷史作證”的嚴肅文學,“在當今商潮洶涌泡沫泛濫五光十色的世界上默默無聞,本來不是什么新鮮事”。而“諾貝爾文學獎就像一道聚光燈,突然打出來,照亮了一個原來并不起眼的角色,而把這個作家一下子推到了前臺成了舞臺上的主要人物,‘丑小鴨或‘灰姑娘于是放出光彩”。
我們看到,研究戲劇出身的萬之,很善于用戲劇舞臺的術(shù)語描述文學舞臺、人生舞臺上演的這些傳奇故事。比如他說:“在這個日益商業(yè)化的社會,瑞典學院實在是人文精神的捍衛(wèi)者,是嚴肅文學的衛(wèi)道士,也是發(fā)現(xiàn)千里馬的伯樂,是把‘丑小鴨或‘灰姑娘變成美麗天鵝和高貴公主、讓童話成為現(xiàn)實的導演。”
一直以來,對諾貝爾文學獎存在著種種批評之聲,主要是獲獎?wù)呤欠駥嵵撩麣w、評獎是否摻雜了文學以外的其他因素。例如1958年前蘇聯(lián)作家帕斯捷爾納獲獎,蘇聯(lián)當局認為這是與蘇聯(lián)對抗的政治姿態(tài),不僅禁止帕斯捷爾納前往瑞典領(lǐng)獎,而且作為報復(fù),取消瑞典作家參加列寧文學獎的評選。而萬之用五十年后已經(jīng)解密的“評獎內(nèi)幕”檔案說明,這完全是一種誤解,“整個評選過程的這種戲劇性變化,都是文學作品的考量,其實沒有摻雜任何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p>
萬之想通過他的文章,“消除一點這樣的誤解和戒心”,證明“把諾貝爾文學獎看得過分神秘甚至神圣,或是認為異己故意貶低,隨意做政治解讀,都是錯誤的”。
萬之還指出,“文學是文學,獎是獎”,即使是這樣一個有特殊意義的獎,也不一定具有絕對的“文學”價值。“如果要談?wù)搩?yōu)秀的文學,我們不必談諾貝爾文學獎。很多沒有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他們的文學作品都是極品,超過了很多得獎的作家,至今擁有廣大的讀者,并不因為沒有獲獎而遜色。倒是有些獲獎作家的作品時過境遷,很少有讀者再去問津?!边@段話幫助讀者,尤其是中國讀者,用平常心去看待、理解諾貝爾文學獎。
傳奇的故事,準確的解讀
這本書名為《傳奇》,主角自然是歷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為向?qū)?,萬之交給讀者的是一把打開諾貝爾文學寶庫之門的鑰匙,而這把準確而神奇的鑰匙,就是解讀瑞典學院每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
“這些頒獎詞都是用最精煉的語言來揭示瑞典學院給一個作家頒獎的理由,同時也就是一個作家得獎的原因。頒獎詞經(jīng)過全體院士字斟句酌,討論定稿。往往就是一句話,就幾十個字,但是卻高度概括了得獎作家的創(chuàng)作成績和創(chuàng)作特點,點明了他或她在世界文學中的特殊意義?!币虼?,短短的頒獎詞,“是破解得獎頒獎之謎的最重要的密碼”。
然而,對這樣重要的密碼,以前的中文翻譯卻存在許多錯謬,有的完全不符合原來的意思。馬悅?cè)辉凇缎颉分姓f:“學院的頒獎詞有時非常不容易譯成中文。主要的原因是其內(nèi)容豐富而篇幅又縮短到最低的限度。另一個原因則是多數(shù)的頒獎詞用的是漢語所不具有的關(guān)系字句的形式?!倍鴮σ恍┎回撠熑蔚姆g,萬之則感到“憤怒”,認為這是“隨便地糟蹋文學藝術(shù),也隨意地糟蹋諾貝爾文學獎,像強奸少女一樣欺負不懂原文的讀者”。
《傳奇》的每篇文章,都用瑞典學院的頒獎詞作為引言,“力求準確地做了重新翻譯”,從而引導讀者走向得獎作家,去理解他們的作品,去追蹤作家的人生。
《傳奇》中寫了20多位得獎作家,每個作家都有一個精彩的故事,一個豐富動人的內(nèi)心世界。
1974年獲獎的哈瑞·馬丁松,瑞典學院的頒獎詞是:“因為他的寫作捕捉了露珠而映射出大干世界。”這句話,英文只有10個單詞,漢字也不到20個,卻高度概括出這個最早的環(huán)保作家和“生態(tài)主義”詩人,這個“最先成為對現(xiàn)代文明所行路線
發(fā)出聲音警告的人”創(chuàng)作的特點。對馬丁松,中國讀者并不熟悉,萬之告訴我們,實際上馬丁松與中國文化很有關(guān)系。他的“自然哲學”和“陀螺理論”就受到中國道家思想的影響;還創(chuàng)作過一部奇特的以中國唐朝歷史為背景的劇作《魏國三刀》。馬丁松在國外鮮為人知,是因為他的語言非常民族化鄉(xiāng)土化,然而他“既有鄉(xiāng)土氣息,又有廣闊視野,地方性與國際性結(jié)合,甚至有透視宇宙的全方位觀點”;他的寫作“像鏡子一樣,映照出20世紀的重大問題。這些問題包括戰(zhàn)爭與和平,包括商業(yè)文化與汽車文化,包括核武器與環(huán)境破壞”。因此萬之把他稱作“預(yù)言者”,“能在水晶球內(nèi)看到未來道破人生機密”。
1987年獲獎的約瑟夫·布羅斯基,瑞典學院的頒獎詞是:“因為一種以思想敏銳和詩意強烈為特色的包羅萬象的寫作。”萬之在介紹這位“純粹的個入主義詩人”時,特別講到他“不為國王起立”l的故事——在諾貝爾頒獎90周年紀念音樂會上,當瑞典國王和王室成員到場,聽眾紛紛起立致敬,唯有布羅斯基夫婦沒有站起來!對此有人說是“不禮貌”,萬之認為:“布羅斯基的詩歌是高貴的,他作為詩人也是高貴的。而且這是庸常之人不可企及的高貴?!边@不能不讓人想到李白的“天子呼來不上船”——古今中外最杰出的詩人,都有一顆高貴的靈魂。
布羅斯基的高貴,還表現(xiàn)在他不與集權(quán)政治妥協(xié)。在前蘇聯(lián),布羅斯基因為寫詩被加以“社會寄生蟲”的罪名勞動教養(yǎng),還兩度被關(guān)入精神病院,最后被放逐,成了一位“四海無家、四海為家”的詩人。但他始終堅持詩歌審美的“私人性”立場,終因詩作的“思想敏銳”、“詩意強烈”和“包羅萬象”成了世界文學的桂冠詩人。
2000年獲獎的法籍中文作家高行健,瑞典學院的頒獎詞略長些:“因為其作品的普遍價值,刻骨銘心的洞察力和語言的豐富機智,為中文小說藝術(shù)和戲劇開辟了新的道路?!比f之在介紹這位“追求獨立人格”的作家時,特別提到瑞典藝術(shù)家布·拉森設(shè)計的那塊獎牌:在一塊軍服綠的銅質(zhì)底板上有成行成列的紅色星星,而中間鏤空,是中國傳統(tǒng)楷書“一”字形狀。他解釋說:“獎牌上的這個‘一,就是‘獨一無二之‘一,它代表的其實不僅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條件,也是表示一個獨立獨特的個人,是這個星球上每個個體生命的價值所在,這也正是‘普遍價值的應(yīng)有之義?!?/p>
他否定了給高行健頒獎是出于某種“政治目的”的說法,因為高行健從不介入任何政治活動,如果出于政治考慮,則應(yīng)該選擇政治符號意義更為明顯的北島。
針對對高行健的誤讀,他認為高是這樣的作家,他“不是為讀者創(chuàng)作的,他們的寫作正是從他說的‘自言自語狀態(tài)出發(fā)的,在他們的作品創(chuàng)作出來之前,理解他們作品的讀者還沒產(chǎn)生。也只有在他們的作品先產(chǎn)生之后,在人們閱讀了他們的作品并且讀懂之后,他們的讀者才產(chǎn)生”。
而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大都是這樣的作家。這樣,“在優(yōu)秀作品的帶動下,人類的文化修養(yǎng)和精神境界才有新的拓展新的提高,這就是優(yōu)秀文學的意義,也是諾貝爾文學獎獎勵他們的意義”。
這只是書中的三個例子。《傳奇》中的20多篇文章,對20多個獲獎作家的解讀,篇篇精彩,給人一種精神層面的提升感。正如劉再復(fù)在《跋》中所說:“他描寫的不是‘一個奇人,而是分布在地球各個角落揮灑不同文字文體的‘一群奇人,而每個人的特別之處都勾勒得如此明晰,真下功夫了。閱讀功夫,比較功夫,思索功夫,寫作功夫,全都投下了?!蔽易⒁獾?,萬之在介紹這些“人類的鐘靈毓秀”(劉再復(fù)語)時,心中所關(guān)照的還是中國的作家和知識分子,希望給后者提供一點啟示和借鑒。比如大江健三郎以國際視野對民族主義的克服,比如以帕斯的“人格之重”對照“我們自己”:“在人格的天平上”是否“太輕飄了”?對中文作家的獲獎,萬之抱有樂觀態(tài)度:“我希望,也相信,遲早還會有優(yōu)秀的中文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不論他們是住在國外還是國內(nèi)?!?/p>
我的這位學兄,用大量新鮮生動的例子,引人入勝的故事和令人信服的分析,將瑞典學院的頒獎詞變?yōu)榱司实摹皩в卧~”。他不愧為諾貝爾文學圣殿最稱職的中文導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