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不打是不行的了。
蛋頭對強子說,晚上我們玩打仗?強子先是沒作聲。強子個對個根本不在乎蛋頭,但是玩打仗,一想每次都是蛋頭他們上街贏了,強子底氣就有些不足了。晚上我們玩打仗?!蛋頭又說。七月的小街,太陽射出萬道毒箭,知了在小河邊的水樺樹上知了知了地鳴叫。強子本想還是不作聲,不作聲就是不想玩打仗,但強子在又一抬頭時看到蛋頭撇著嘴兩只眼睛斜斜地睨向自己,主意不知怎么就一下改變了,說,晚上!
啪!——蛋頭與強子擊了一聲脆響的掌。脆響的掌冷不丁讓知了知了的知了猛地一驚,驚得三秒鐘后才回過神來繼續(xù)知了知了。
從地下橫穿而過的小河,把小街分為下街和上街。老姑子家屬于下街的第一家。上街和下街的小伙伴們平時是不分彼此的,大家一起上學(xué),一起躲貓,一起在小河里洗澡,可一玩起打仗,就你不認我我不認你了。其實這樣夏天的晚上,也是最適宜玩打仗的。不用像冬天那樣瘋玩后棉襖里面都濕透了,停下一會兒就冷得像冰貼在身上也不敢讓母親知道,母親知道了除了給我們一頓叱罵,是不會有其他什么好處給我們的?,F(xiàn)在這樣的夏天,只穿一件小褲頭,比我們小一些的小不點,甚至什么也不用穿,游走的晚風(fēng)就是他們的衣裳。瘋得再狠,汗淌得再多,頭臉和身上就是從泥里灰里滾過也沒什么關(guān)系,跳到小河里打個滾,脫下小褲頭當(dāng)作毛巾頭上臉上胡亂地洗一把,再擰干穿在身上,一會兒就被熱氣和晚風(fēng)蒸干了。問題是玩打仗不同于一般的游戲,既然叫打仗,那就不是簡單的打三角形,打跪鱉,更不是女孩子丟手絹,旋茅菇娘娘,不但要有智慧,更要有體力,還要有勇氣,仗只要打起來,不分個勝負肯定是不會收兵的,勝了當(dāng)然趾高氣揚,輸了就只有灰頭鼠臉,過后好多天也抬不起臉面。勝負之分有兩種決定方式,一是雙方力量懸殊,弱的一方幾個回合抵擋不住,就主動舉手投降,于是罷戰(zhàn),各自回營;二是雙方誰也不甘示弱,守住各自陣地不放,忽然那邊扔過一大把碎石子,其中一兩粒大一點的碎石子恰好砸在了這邊戰(zhàn)士的頭上,戰(zhàn)士急忙用手一摸,剛笑著說了句革命不怕死就哇地哭叫起來,手心膩滑滑地沾滿了月光下看上去褐色的粘液,一邊高聲哭罵哪個狗日的把老子頭砸通了,一面啊嗚啊嗚向家跑去,于是這邊其他戰(zhàn)士也就無心戀戰(zhàn),撤下陣地,那邊聽到這邊哭聲,又聽這邊人說頭被砸通了,也有些害怕,只聽誰說一聲今晚不打了,也就四下散去。當(dāng)然,這里的輸贏,雙方都是心照不宣的。
強子和蛋頭,分別是下街和上街玩打仗游戲的頭。我覺得他倆當(dāng)頭很夠資格。一是他倆在我們小伙伴中年齡最大,強子比我大3歲,蛋頭和強子一樣大;二是他倆戰(zhàn)斗中都沖鋒在前,不怕犧牲,比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勇敢。我家住在小街的后面,不臨街而臨水,若按劃分上街和下街的界線,我家在小河的西邊,地理上應(yīng)微微屬于上街,但強子和我同班,老虎,小奇,富強,老姑子,森桂都和我同班,我們關(guān)系都很好,老虎,,小奇,富強,老姑子,森桂都住下街,雖然女孩子不參加打仗,但她們肯定不希望自己的下街把仗打輸,我也更不愿與她們下街對陣,再加上強子雖然是頭,但總是找我給他出主意,最后總是依我的想法干,這樣我就略略改變了一下地理屬性,成為下街隊伍的一員。當(dāng)然,這樣的劃歸問心完全是無愧的,因為作為后街,如何定位是可以自由選擇的,家住從小街那頭地下出來的小河西邊后街的木水子,也就與我一樣,參加了下街的隊伍。
今晚他們要和我們打仗!強子漲紅著臉,光著腳板跑過來氣喘喘地說。我不想打,我們干不過他們,強子說,他們?nèi)硕?,小照、長根子、木林子都狠,謝大呆子更不要命,我們干不過他們,你說打不打?干不過就不打,我說。我和蛋頭擊了掌,不干就丟臉了。那就干!我說。強子聽我說干,臉上的紅褪去了一些,我倆各自拾起一塊小瓦片,邊嘰嘰喳喳邊在樹蔭下的土地上劃起來。最后我把石頭往前面的小河里一甩,說晚上一定要打贏!甩到小河的石頭嘣咚一聲,像是為我吶喊鼓掌。強子也把手里的石塊往前面的小河里一甩,小河就嘣咚一聲,也為他鼓了一個掌。
按照分工,強子馬上去聯(lián)絡(luò)隊伍。我到森桂家還《高玉寶》?!陡哂駥殹肥巧鸾杞o我看的,里面講了高玉寶從給地主打長工到在黨的培養(yǎng)下寫出《高玉寶》的故事,里面的半夜雞叫寫小長工高玉寶與其他長工想辦法將每天半夜就自己跑到雞窩里學(xué)雞叫催長工起來為他干活的周扒皮痛打了一頓的故事,打得好,這個狗地主周扒皮太壞了。森桂正在自家的堂屋里一個人悠悠地踢毽子,我把書還給她,說,晚上我們和上街打仗。森桂接過《高玉寶》,檢查一下有沒有被我弄壞的地方,說,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表面沒關(guān)系其實有關(guān)系。什么關(guān)系?我們代表下街,打贏了你也有臉,打輸了你也丑,你不是下街人?贏不贏丑不丑是你們的事,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是我打仗打輸了。我見說不動森桂,就準(zhǔn)備往回走,但一想我來就是要說動她去為我們做事的,就這樣往回就是失敗就是太劃不來了,于是想了想又牛頭不對馬嘴地對她說,你幫我一回,你就是吳清華。吳清華是電影《紅色娘子軍》里的最漂亮的女戰(zhàn)士,小街的女孩子都想做吳清華。聽說她就是吳清華,森桂也就沒頭沒腦地問,幫什么,怎么幫?我說,你和思芳不是關(guān)系很好嗎,你到思芳家與思芳玩,探聽蛋頭他們怎么在準(zhǔn)備晚上打仗,回來告訴我就行了。森桂想了想,覺得這件事還有點刺激,也不是太難,關(guān)鍵是做了這件事就是吳清華了,于是點點頭。
強子家的門虛掩著,屋里已坐了一地的人,老虎、雙喜、小來子、小奇,還有強子的弟弟小四子,各人面前一坨揉熟的黃泥,這是從茅山頭挖來兌水和成的。大家將面前的黃泥團一點一點地摳下來,搓成一個個比黃豆稍大的泥丸,小四子負責(zé)把這些泥丸攤到后門外菜園地里幾塊青石板上曬。這些泥丸,將在今晚的打仗中發(fā)揮這樣的用場:一,用彈弓遠距離點射;二,抓上一把近距離沖鋒或反沖鋒。泥丸小且圓,沒有棱角,遠距離點射和近距離反沖鋒,一般都不會砸破敵方的頭,但完全可以砸痛敵方,將敵方擊退和制服。太陽快下山時,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大家約定吃過晚飯再來強子家領(lǐng)彈藥,集中出發(fā)奔赴戰(zhàn)場。
快吃飯時,我都忘記了森桂,森桂來了。森桂很興奮的樣子,看上去真是小吳清華了。森桂說她一下午都在思芳家的涼床上與思芳玩挖子,思芳哥哥蛋頭一會兒進一會兒出,后來帶了幾個人回家,摘了許多許多楝樹果,還有彈弓,說今晚仗是他們主動找下街打的,一定要打贏。我問,小照、謝大呆子他們在不在?森桂說,我對不上號,聽蛋頭與他們好像說今天不湊巧,幾個大將都到外婆阿姨家玩去了,不然打贏是沒有瓜皮啃的。我說那就好!又對森桂說,晚上打仗你參不參加?森桂聽了有些發(fā)懵,以為我問錯了,哪有女孩晚上與男孩玩打仗的,就懵著半天不知怎么回答。我又問,晚上打仗你參不參加?森桂這下聽清楚了,嗔了我一眼,說那還不被我媽媽罵死了。我說,又不要你親自打,我們把你保護在中間,關(guān)鍵時刻我叫你哭,你就裝作頭被砸通了大聲哭喊,就沒你事了,你是吳清華,不打仗怎么是吳清華呢?
太陽下山半天了,謝家阡大山頂上天幕的最后一道亮縫完完全全被縫合了。強子把曬得硬硬的泥丸裝在招來帶來的幾只紙盒里,這是招來下午到他在供銷社賣百雜的爸爸那里尋要來的。大家把彈弓握在手里試了試,插進腰上褲頭的松緊帶里,從強子家門口向西,走過老姑子家房子再向北,沿著小河岸,經(jīng)過我家門前,快到小橋時,向西一拐,走到年生家門前,沿著年生家土院墻的外面,再走過去,就進入陣地了。我們一蹦讓自己瞬間高出院墻看一眼年生家的院里,年生和他弟弟還有他姐姐正在院里的涼床上搖著巴蕉扇乘涼。年生家的位置在小街的后面已比較遠了,所以既不屬于上街也不屬于下街,在我們上下街的打仗中,比我小一歲剛上一年級的年生就成了無所事事的中立派了。前面就是陣地了,我和強子在前面帶隊,森桂夾在隊伍中間,到了陣地,男孩子們各自找個地方,就勢往地上一臥,每兩人共一盒硬泥丸,森桂沒打過仗,地上黑灰灰的,臥下去就會弄臟自己好看的褲褂,就不臥,雙手抱著膝,哆哆嗦嗦地蹲在前面臥倒的老虎后面。
陣地不需觀察,我們心中一目了然。這是每年冬天修河時,挖出的沙石堆積而成的兩條長長的坡坎。兩條坡坎各自長都在十來米,寬都在四五米,高大約一人左右,相距大約也就十幾米的樣子,其中我們的陣地是河南小隊挖河堆的,對方陣地是茅山小隊挖河堆的。兩條坡坎的相對的一面斜坡的底部幾乎連在一起。坡坎向西北不到一百米,就是油坊大樺樹。當(dāng)一方越過自己的陣地,沖上了對方陣地,仗就打贏了。強子拍了三下掌,對方陣地也傳來三下掌聲,強子和蛋頭幾乎同時喊聲打,仗就開始了。對面的楝樹果一顆一顆地飛過來,或打在斜坡上,或飛過坡頂,這時我們只要伏在坡這邊,頭不抬,再多的楝樹果也奈我們不何。我們的硬泥丸也一粒一粒地飛過去,同樣不是落在對面的斜坡上,就是飛過對面的坡頂。這樣的點射,需要的是找空隙,抓機會,在對方的腦袋或身子因為觀察或準(zhǔn)備射擊而暴露在坡頂?shù)囊凰查g,快速反應(yīng),瞄準(zhǔn)射擊,才有可能擊中對方。但這樣的時候,雙方被擊中的機會幾乎等同,因為這邊看到對方坡頂露出的身子或腦袋,抬頭拉弓進行射擊時,極可能已被眼尖的對方刷地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后也許沒等這邊的彈弓拉開,那邊早就彈在弓上的楝樹果一閃就從這邊的耳朵邊嗖地飛過去。森桂——森桂,遠處傳來森桂的媽媽找尋的聲音,森桂抱著頭,貓著腰,不聲不響地退下陣地,又回頭望一眼伏在坡上的下街戰(zhàn)士,循著她媽媽的呼喊去了。森桂一走,我們反而更輕松了,本來我想晚上要是對方太強,最后我們抵擋不住就叫森桂假裝頭被砸通了哭叫,最后雙方罷戰(zhàn),這比被對方占領(lǐng)陣地輸?shù)靡心樏嬉恍,F(xiàn)在看來今晚對方的火力也不強,估計森桂探得的謝大呆子和小照子晚上沒能參加的消息是確切的。這樣下去也不大需要森桂裝哭了,而森桂雖是吳清華,但畢竟沒參加過打仗,蹲在這邊哆哆嗦嗦反而影響我們注意力的集中和火力的發(fā)揮。你這個鬼瘋丫頭,害我找到現(xiàn)在,不在門口乘涼跑到這里尋魂??!遠處森桂的媽媽高聲叱呵森桂,但我們這時已管不著了,對面的楝樹果又呼呼地飛過來了。
月亮從大糧站的屋脊上爬上來,隱在小河那邊密密的樹葉后面。大樺樹下柴油機房嗵嗵嗵嗵的吼叫已經(jīng)停歇,柴油機房外高高的竹桿上吊著的電燈泡已暗暗地隱在大樺樹的黑影里。對面上街的陣地,飛來的楝樹棵越來越稀落,我們這邊干脆停下了射擊,因為這樣的射擊用處不大,頂多只是壓壓對方的士氣,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擊痛雙方任何一個人的腦袋或身子。強子移過來悄悄說,我們發(fā)起沖鋒,他們今天有幾個大將沒來,我們沖過去肯定能贏!我搖搖頭,說,不,今晚誰先沖誰先輸。我們不要急,等他們沖。強子急急地說,他們要是不沖呢?我說,不會的,是他們找我們打仗的,他們比我們更急。強子點點頭。我們分頭一一告訴大家沉住氣,看護好裝有硬泥丸的盒子,盯緊對方陣地,一旦對方?jīng)_下自己陣地的斜坡,馬上就猛力回擊,并趁他們轉(zhuǎn)身回頭的時候,追趕過去,打敗他們。我們剛把這些布置好,那邊蛋頭高叫,下街的,有本事你們就沖過來!強子聽了伸起頭又想沖,我一把按住他,對著蛋頭那邊喊:叫什么叫,有本事你們沖給我們看!蛋頭聽聲音不是強子,就又喊,這是哪個小軟蛋在叫?我是軟蛋,你是蛋頭!聽到叫他蛋頭,又把軟蛋與蛋頭連在一起,蛋頭沉不住了,蛋頭是他的外號,他最忌諱別人喊他蛋頭,他是上街的打仗的司令,怎么能在戰(zhàn)場上被人喊蛋頭呢。蛋頭突然站起來,像電影里打仗沖鋒時那樣手一揮,沖??!就帶頭沖過坡頂,沖下坡坎,眼看就要沖到兩個陣地之間了,強子也像電影里指揮打仗一樣喊聲打,我們立即將抓在手里的一把把硬泥丸向著蛋頭他們沒頭沒腦鋪天蓋地地砸過去!像雨點一樣密集的硬泥丸,落在蛋頭他們的頭上、手上、腿上、身上,雖然不會砸破皮膚,但疼痛是一點不會減輕的。蛋頭他們被砸得一愣,有一個人扭頭就往回跑,又一個人扭頭往回跑,蛋頭喊不停,接著就全部往回跑,強子見機大喊一聲,沖。大家一面繼續(xù)一把一把地把硬泥丸砸向返回陣地的蛋頭他們,不給他們重振旗鼓的喘息機會,一面跳過坡坎,向蛋頭他們追過去?!?dāng)我們追上蛋頭他們陣地的坡頂時,蛋頭他們已跑得離坡坎遠遠的了。遠遠的蛋頭站定后回過頭看著站在他們陣地上的我們說,哼,這回不算,這回不算,我們今天人太少,幾個大將都沒參加,過幾天我們再干,不把你們打得認不得家門我就不姓黃!你不姓黃你就寡叫蛋頭,我們站在他們的陣地上對著蛋頭他們的背影起勁地哄喊,蛋頭他們沒有回頭也沒有回聲,但我相信,他的鼻子里面一定早已氣得直冒青煙了。
作者簡介:
羅光成: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蕪湖市作協(xié)副主席,南陵縣文聯(lián)主席、宣傳部副部長。在《清明》《雨花》《安徽文學(xué)》《翠苑》《紅豆》《人民日報》等發(fā)表散文等文學(xué)作品多篇。1999年與人合著小說散文集《草莓熟的時候》。長篇少兒成長散文《那些曾經(jīng)花開的地方》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