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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鄉(xiāng)的河

      2012-04-29 00:45:10葉文福
      長江文藝 2012年12期
      關鍵詞:家鄉(xiāng)

      葉文福

      那時候的自然有人性,人在自然的懷里,如同在母親懷里。那時候的人有自然性,自然在人的懷里,如同在愛人懷中。

      1

      你在我記憶里活潑

      你在我記憶里沉默

      有一個地方,是你歇息的深潭

      只有我曉得,那是我心窩

      ——哦,家鄉(xiāng)的河……

      你流成我的淚水

      你流成我的脈搏

      我一生流的淚,其實是你的春水

      我一生流的血,其實是你的秋波

      ——哦,家鄉(xiāng)的河……

      你只是忙著澆灌

      我只是忙著收獲

      許多該想起你的時候總是忘卻了你

      待得想起你,已是淚水滂沱,已是血流成河

      ——哦,家鄉(xiāng)的河……

      一直想寫點關于家鄉(xiāng)的河的文字,但每每提起筆來,筆管里流淌的竟也不知是水,是淚,還是血。此情無寄相思苦,痛得三更嘆夜長。

      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情感來思念家鄉(xiāng)思念家鄉(xiāng)的河……

      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語言來表述家鄉(xiāng)表述家鄉(xiāng)的河的美麗、溫柔、深情和悲哀……

      家鄉(xiāng)的河,何等誘人的詞匯!

      如果說,想起家鄉(xiāng)的土地就如同想起母親的肌膚,想起自己兒時曾經(jīng)匍匐過的母親的肌膚,那么,想起家鄉(xiāng)的河,就意味著想起母親的乳汁,想起曾經(jīng)澆灌過自己的母親的汗水,想起曾經(jīng)滋潤過自己的母親的淚水。

      多少年來,我不敢思念家鄉(xiāng),不敢思念家鄉(xiāng)是因為我不敢直面眼前的家鄉(xiāng),眼前的家鄉(xiāng)總是讓我一次又一次地目不忍睹。我無法不允自己思念家鄉(xiāng),思念家鄉(xiāng)又不敢思念眼前的家鄉(xiāng),于是每每在需要家鄉(xiāng)的熱土和草木來慰藉渾身的傷痕之時,閉上眼睛,只得把思念的線頭拋回兒時,去思念永遠也回不來了的記憶中的兒時的家鄉(xiāng)。

      我總是害怕,害怕后人不知道以前的家鄉(xiāng)美麗迷人的樣子,以為家鄉(xiāng)以前就是如今這般丑陋,這般貧困,這般困頓,這般無奈,這般扭曲和荒涼……

      我總是害怕,害怕后人誤解,誤解我思念家鄉(xiāng)時描繪的家鄉(xiāng)的迷人景色是現(xiàn)在的風景,以為上了我一個不大不小的當。

      幾十年身居北國,多少闌夜披霜望月,數(shù)雁試風,無數(shù)重思念的擠壓,如同地層里無數(shù)重板塊互相擠壓,使我終于有了這篇文章。我想借這篇文章對后人說:

      后人,你們看見的眼前的我的家鄉(xiāng)以前不是這個樣子,請你們跟著我的思念一起走進我兒時的家鄉(xiāng),那是真正迷人的家鄉(xiāng)……

      2

      不生于江南,不長于江南,母不在江南,父不在江南,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品味煙雨江南的內(nèi)在蘊涵的。

      煙雨江南的蘊涵到底是什么?景色?滋味?誰也無法幾句話就能說清楚。但有一個很好的例子,可以品出點味兒來。

      杜牧有詩名《清明》:“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p>

      因為山西有杏花村酒,于是一直以來就有爭論,這個杏花村到底是在山西還是在江南?誰也說服不了誰。其實,這并不是個難題,我可以肯定地說,杜牧指的這杏花村是在江南。因為:

      1. 只有江南的清明時節(jié)才是雨紛紛時節(jié)。北方的清明時節(jié)正是幾乎年年都出現(xiàn)的掐脖子旱時期。北方的農(nóng)諺說:“春雨貴如油,夏雨遍地流。”既然“貴如油”,當然就沒有“雨紛紛”了。

      2.清明時節(jié)也是江南的牧童放牛的最佳季節(jié)。在北方,清明時節(jié)還冷著呢,冰天雪地,不可能到野外去放牧。

      3.杜牧一生盡在江南轉悠,壓根兒就沒到過山西。

      4. 或者干脆說,其實就沒有什么具體的杏花村,只不過是泛指,用以點染煙雨凄迷的江南陽春景致而已。

      我的家鄉(xiāng)可算得上是標準的江南。

      所謂標準江南,想來想去,大約也就是——山好,水好,氣候好。

      山好——有山就有樹,就有草,就有水,就有竹,一年四季郁郁蔥蔥。

      山多高,水就多高,燕語鶯歌,蜂飛蝶舞,獐麂■,蛇蝎鳴蟲,無命不有。

      水好——隨你在哪里挖一镢頭,清粼粼的泉水立時如活潑潑的歌聲涌出。那水是清冽得生甜的,是冬暖夏涼的,是從你指縫滴落時你都以為是愛人跌倒而心疼的。

      氣候好——四季分明,該熱則熱,該涼則涼,該冷則冷,該爽則爽。嘴里喊熱也能忍,陽氣生剛;手上搓冷也能受,凍能除病——是人類生存和居住的最理想的地域。

      3

      從幕阜山的云縫霧罅中流出來兩條河,一條從我家村莊東邊的村頭流過,一條從我家村莊右邊一箭之地的田畈上流過。兩條河在村后的柳林里匯成一條河,這時才有了一個小孩兒的名字——泗水河。泗水河在柳林里拐一個急彎,把被稱之為小漢口的汀泗橋一分為二,擦山而過,徑往長江。

      我們村就坐落在兩條河中間的白羊畈上。

      我們村就坐落在兩條河匯合處的柳林里。

      所謂畈,就是小平原。兩條河夾著個小平原,中間有大大小小的山。所謂山,到了平原上的山,也就失去了高度,失去了險峻,變得十分平緩,十分舒展,十分優(yōu)雅,像一局沒下完的殘棋。

      滿畈都是稻田,這是我們村最上等的良田,是我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衣食父母,我們對這片良田的熟悉和親愛就如同指紋。再往南,葉家?guī)X上是松,是竹,是柳,是地。除了從南面葉家?guī)X上可以看到我們村的一色青磚老瓦之外,從其它三面看我們村,都只能看見一片樹林,其中最多的是柳樹。春天,從遠處望我們村,一片柳煙裊裊親切而動人。

      兩條河像圍巾一樣圍著我們村,從汀泗橋到我們村,不管是從東邊去還是從西邊去,你都得過河,你都得過橋。

      東邊的是石板橋,九礅十孔,橋礅橋面,一色的青石板,橋面是兩塊大約30 —— 40厘米寬的長條石,橋礅很高,每孔大約有10米長,過橋還很需要一點膽子。只有兩孔橋下的河床里有水,其他的橋孔是防洪的。

      西邊的是石拱橋,三孔,只有兩孔河床有水。石拱橋十分精致,小巧玲瓏。假如小河是一條琴弦,小拱橋就是一個琴碼,在小拱橋上聽河水潺潺,那就是在聽音樂。小河兩岸長滿了蒲草,草岸平緩,舒展,小草們像音樂廳里的聽眾,在靜靜地聽音樂之聲。還有小草長長的手臂隨碧水流波搖曳,有誰能說,那不是貝多芬的手呢?還有一孔沒水的地方,是我們放牛娃夏天放牛時躲著歇涼吃黃瓜的天然帳篷。

      我們村在一個長形龜背上,村里栽滿了各種各樣的樹,有松,有柏,有檀,有栗,都是古樹,幾乎都有合抱之圍,樹上有許多蘋果大的小洞,都是各類小鳥的窩巢。其中腳板林有兩棵楓樹,分長在進村的大路兩邊,兩棵樹幾乎一模一樣,三個大人才能抱住。雖隔著一條大路,上面卻有許多枝葉交織在一起,雨里風中,仿佛情話呢喃,所以家鄉(xiāng)有民歌唱這兩棵樹:

      白羊畈,幾十里,

      葉家的楓樹嘴對嘴。

      像兄弟,像姊妹,

      過細一看是夫妻。

      4

      但栽得最多的還是柳。

      柳愛水,無水不柳,無柳不水。

      我們村世世代代,大人小孩,有事沒事,隨手就插一枝柳。棒槌落地也生根的土地,柳一插就活。不但活,還活得十分滋潤。柳是不進宮的西施,柳最美,美在水邊,長絲如纖纖之手,總也在浣紗;柳最美,也最賤。所謂賤,也就是生存能力最強。柳是農(nóng)家女兒,有一把糠就能熬,沒一把糠吃野菜啃觀音土也挺得住。不但挺住了,還是最美的。

      柳柳柳

      江南酒

      人間不見天上有

      如果盤根問底,我們村或許就是柳的故鄉(xiāng)。

      我仿佛這才想起來,難怪我們姓葉,原來我們屬于大自然,我們是大自然中一個最大的家族,我們插一枝柳就是生下一位美麗堅強的女兒。

      西施魂

      王嬙手

      黛玉春心嫦娥袖

      柳最是多情,陽春三月,柳把我們只能感覺無法看見的相思幻化成迷人的柳煙。相思是什么樣的呢?柳讓我們看見了——哦,相思是這樣的多情,這樣的柔美,又這樣的變幻無常。

      遠似煙

      一抹清淡幾許愁

      近如夢

      萬縷相思一莖柔

      柳有好多種,有大葉柳,小葉柳,其實楊也是柳的一種。我所說的家鄉(xiāng)柳最多的是垂柳,也就是美人柳。

      美人柳簡直就是天生的美人。不管她是在柳林里,還是在河堤上,不管是幾年的新柳,還是幾十年上百年的老柳,不管是在雨里,還是在風中,不管是在陽春三月,還是在數(shù)九隆冬,她就隨意站在那里,那長達幾米的柳絲,都要惹得你無盡地眷顧,無盡地留戀,無盡地牽掛,無盡地相思。任隨你是哪一路英雄,一到美人柳面前心就醉了,就迷茫了,那長長的柳絲你不知道是美女的長發(fā)還是細腰在你眼前款款擺動,打亂了你心里的節(jié)奏,你必須隨她而搖。

      是的,柳是樹中的美人,更因為我們珍愛她而美得有了人性,美得成了人中的美人。

      兩條河從山中迤邐而來,曲曲彎彎幾十里,河堤上全是密密的柳樹,且大多是合抱的老柳,有不少地方依著河堤就是一片柳林。柳是真的猶如一路美人,將自己的嫵媚與多情盡獻給愛細腰如細柳的楚王。而河水則果然如同楚王,波心蕩柳,巡視和欣賞著每一位美人之裊娜,以自己的碧波,把所有的美人都記在心里,在一路美人濃蔭密愛的庇護之下,蕩蕩然推波而去。而柳卻不走,柳以她獨特的個性眷顧著這方土地。

      最美的柳是河邊的柳,就象一襲襲美人,自由自在地或者說是懶懶散散地依在河邊,怎么歪著斜著都是美。長長的柳絲拖在河里,隨波蕩漾,說是美女在濯發(fā),在浣紗,在撫琴,怎么說都有理。

      兒時放牛,總也不由得蹲在河堤上,望著河水,望著碧波中的柳影發(fā)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現(xiàn)在才想通了,我想那楚王也是不愿離去的,你看那拐彎處,河水靜靜地依在深潭里,紋絲不動。潭很深,最深處有三人深,藏在這么深的潭里,不是不想走么?但你不走,歲月要走,最終還是走了,只剩了柳——

      柳柳柳

      江南酒

      不知君見否

      村前后

      溪左右

      故鄉(xiāng)處處有

      江南酒

      柳柳柳……

      家鄉(xiāng)赤壁是個縣級市,我前后看了四十年,看了多少屆領導。每一屆領導上得臺來,都有宏圖大略,這位喜歡松,全縣栽松,那位喜歡桉,全縣拔掉松,一律栽桉,再來一位喜歡白楊,全縣拔掉桉,一律栽白楊。幾十年來,栽來拔去,拔去栽來,路邊街邊,永遠是香腸粗的小樹苗苗,下面還涂著白灰,還裹著稻草,一副很受人愛憐的樣子,其實滿不是那么回事。

      有一年,一位領導上臺,我認真寫了一份建議,希望能開發(fā)和發(fā)展旅游業(yè),遠山栽竹,近山栽茶,路邊插柳。把柳變成家鄉(xiāng)特產(chǎn),把家鄉(xiāng)變成名副其實的江南柳鄉(xiāng)??墒侨思腋静划敾厥?,為了以最快的速度增加GDP,召來一個火力發(fā)電廠,就在縣城邊,就在赤壁水庫旁。又建了印染廠,造紙廠。后果如何呢?GDP是上去了,政績有了,官階也提了,只是這些年來,每次回家鄉(xiāng),看見每棟樓都在灰溜溜地呻吟,幾乎都活不下去了。

      當我在山西,在忻州,在黃土高原上,看見當年光禿禿的原野,現(xiàn)在竟有那么多兩人才能抱住的美人柳,叫我怎能不落淚?

      只有左宗棠這樣的卓越人物才識得了柳!

      是呵,楚王走了,只有柳,只剩下柳——原來這里的子民才是柳。

      柳是最賤的,也是最美的。

      是呵,柳,柳,柳,江南酒,人間不見天上有……

      5

      兩條河在我們村后合流,風水先生說這是雙龍護珠,是藏龍臥虎之地,上好的風水。我對這些倒不在乎,只是我們村的自然條件實在是太好了。

      兩條河到了我們村后的柳林子里,已然沒有了河堤。天晴時河水在河床里,一下雨——哪怕是下一陣兒雨——河水就漫溢出來,在柳林里變成無數(shù)條小菜花蛇樣的溪水,大大小小,晶瑩剔透,調(diào)皮可愛,在草叢里亂竄。這時候如是打著赤腳在柳林子里趟水,那實在是如同在天堂里過日子。柳林里高低不平,深處到小腿肚子,淺的地方連腳背都淹不住。水牛們在淺水里吃草,用不著管。我們則在柳林子里瘋狂地玩兒??上菚r候只是貪玩,在柳林子里打水仗,玩不出質量,品不出江南的無窮韻味。

      河邊的老柳樹蔸半邊在岸,半邊在水,根底下被河水沖成半人深的潭,一個樹蔸里可以藏十來個孩子,因為河床幾乎都是沙石,十分干凈,成了我們捉迷藏的上佳選擇。躲在樹蔸里,只把頭伸在水面,數(shù)不盡的魚星子在眼皮子底下游來游去,伸手一捧,以為能捧好多,其實不然,魚星子動作更快,一閃身改變了方向,又悠哉游哉,在你眼皮子底下看你的熱鬧,捅你的胸脯、下巴。

      河里幾乎到處都長著魚草。魚草有好多種,有的扁扁的,像韭菜,有的像紫藤,幾米長。魚草不但魚愛吃,豬也愛吃,我們一大半豬草都是在河里撈的。那時候養(yǎng)豬不成規(guī)模,大多數(shù)家里只養(yǎng)一頭豬,魚草長得比豬吃得快,怎么撈也撈不盡的。

      哎,如今回憶起來,到處都是遺憾。像魚草,我們村的孩子們,幾乎人人脫口就能說出好多名字來,我就不能。不是我笨,是母親管得嚴,下河的機會比別的孩子少多了。幾乎全村的男孩子,一個猛子扎到河里,再出水時,腳下踩水,手里肯定高舉一條不小的魚。我就不行,就我一個人不行。

      但我也不是全不行。母親管不著的時候太多了,尤其是夏日放牛,幾乎一上午一下午地泡在水里。我的水性雖不如人,但玩水的能耐足夠。

      夏日中午,赤日炎炎,路上的土都燙腳。大人們都躲在家里睡午覺,河里、柳林里就是我們孩子們的天下。水牛在河里浴水,不用管。我們或者在河堤的柳蔭里,或者在拱橋的橋洞里,鋪開騎牛的麻袋,看小人書,打撲克牌,下石子棋,或恣意玩鬧。吃著從鄰村或從汀泗橋三八婦女生產(chǎn)隊里偷來的黃瓜、西紅柿、香瓜、菜瓜。誰覺得熱了,往河里一蹦,涼透了才濕漉漉地光著屁股爬上岸來。

      村東的水碼頭旁邊,是一段細沙平平的河床,簡直就是天然的游泳池。三伏天,只要是晴天,一到下午,全村大人孩子,幾乎都到這里來玩水,不下水的婦女或老頭老太太,也站在碼頭邊的老楓樹下,小溪邊的青石板上看熱鬧。碼頭的青石板鋪得很是整齊,一直鋪到兩邊的路上,好多老頭老太太把手工活、針線活都搬到楓樹下來做,邊歇涼邊做活,邊看孩子們在水里盡情地鬧騰。

      6

      兩條河并不算大,但在我們眼里卻是大河。我們河里游的可都是長江里的魚。這不奇怪,北邊四十里外就是長江,小河通江,滿河形形色色的大魚小魚,青草鰱鯉,鱔蝦龜鱉,甚至畈上的、田里的魚都是從長江里上溯而來的。特別是每年春上,春子魚上水,滿河上下黑壓壓的,清一色的春子魚,連一只蝦也沒有,連一只別樣的魚也沒有,真叫得上是聲勢浩大。春子魚是一種特別小的魚,最大的也就2厘米長,而且長不大。它味道鮮美,把它曬干,儲存起來,凡打湯下面條,放上一撮,那味道就鮮美極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人們并不像現(xiàn)在人們的心態(tài)。看見這么多春子魚到小河里來了,并沒有一絲趕盡殺絕的想法。男女壯勞力們都忙春耕去了,只有村里的老太太,每天吃過晚飯之后,坐在河邊小板凳子上,在那種作蚊帳的夏布扳罾上撒一把米飯,搖著蒲扇,一會兒拉一下,這一下就有好幾斤,個把小時就拎回一小桶回來。每家每年都曬一點春子魚,夠吃就行。

      許多時候又覺得兩條河很小,不僅小,而且小得如同身邊的寵物狗寵物貓什么的,甚至說得上是一個咿咿呀呀學語爬床的嬰兒,她活潑可愛,清純亮麗,是我們中間的一員;她溫順賢良,誠懇無欺,從不傷害任何人。有些年頭雨水過多,她也發(fā)洪水,但也就淹了岸邊的稻田,幾天就退去了,從沒有過惡行泛濫。一路雖然有不少深潭,但從沒聽說淹死過人。

      河不僅在河里,她還能延伸,延伸到田里。

      記得小時候在田塍上放早牛,屁股上總是吊一個魚簍。牽著牛一面走著,眼睛卻在田塍兩邊的田里顧盼。那時候稻田里的水,都是從河上游的土堰上引來的,所以田里有鱔魚,有泥鰍,有秧雞,有鵪鶉,有布谷鳥,有大田螺,有小田螺,都能吃,都好吃。鱔魚喜歡在田塍邊的稀泥里鉆一個直直的洞,傻傻地躺在里面。洞有兩個明顯的口子,一大一小,只需用兩手的中指從兩頭堵住,一下子就可以從洞里拖出來。不過鱔魚身上滑溜溜的,如果不會抓,它一下子就從你手心溜走了。只是農(nóng)家孩子都會抓,一抓一個準,鱔魚一上手就沒法溜掉。一個早上回來,魚簍里要是沒有十來條鱔魚就叫晦氣。

      當然,不只是有鱔魚。

      因為所有的水田都是連著的,稻子隨時需要根據(jù)生長的具體情況灌水或排水,所以每一丘田都有進水缺口和出水缺口。因為活水長時間的沖刷,每一個缺口下面大大小小都有一個凹坑。這些凹坑簡直就是百寶箱,里面幾乎什么魚都有。小魚星子當然沒人理會,時常就會突地跳出一條比筷子還長甚至兩筷子長的大鯉魚或大烏魚來。割稻子或割麥子,不定什么時候就碰見一窩秧雞蛋,鵪鶉蛋,或者剛出窩的小秧雞,小鵪鶉,都是惹人喜歡的家伙。這些并不難理解,因為小河也在稻田里流淌,或者說稻田也是小河的另一種流淌形式。

      7

      如果說,有兩條河從村邊流過便覺得幸福無比,那也太不江南了。江南之所以如同美人,饒有風韻,是因為她不只是讓你只能以最低水平維持生存,最重要的是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把各種享受不經(jīng)意地送到你面前,直到你把最愜意最富有風情的享受當成平常日子。

      雖然兩條河都清澈得不得了,抬手一舀就能喝,但其實我們并不喝河里的水,我們喝的是兩條小溪里的水。

      假如我的村莊是一個人,其實村東村西兩條河只是他的外衣,兩條小溪才是內(nèi)衣,因為兩條小溪在兩條小河的里面,是從村邊流過的。所以從汀泗橋到我們村,除了要過兩座大石橋,還要過兩座小石橋。

      村東的小溪很長,水勢也不小,是小河流出幕阜山時,就著山勢筑了一個小土堰,把河水引出來一溪,如同美人梳頭,將頭發(fā)分出一綹掛在耳畔那樣。這一溪流水則又如同一條長長的藤蔓,在白羊畈上一路蜿蜒而來,兩岸結滿了村莊。

      小溪流到我們村東,在小河碼頭邊的大楓樹底下流到村后的田畈上,就算是沒了,再從稻田里流進柳林,從柳林里再流進小河。

      村西的小溪流的是泉水,泉水是從我們村前畈上的稻田里涌出來的,為了飲用,在幾個泉眼旁邊,大約有兩間廂房大小的稻田就不種了,一年四季,泉邊都長滿了綠茵茵的青草,十分秀氣可人。

      這是幾個神奇的泉眼,它們并不是固定的,有時三、四個,有時七、八個,越是天旱時泉水就越冒得兇,趵突出來像一個個大南瓜。越是下雨,它們就越小,像小孩兒們吹氣泡泡。所以我們村的畈上任何時候也不缺水,旱澇保收。

      小溪從村邊繞過,村邊有青石砌的碼頭,二十米長,吃水,洗菜,淘米,洗衣,都在這里。水是甜的,越是三伏天越?jīng)?,幾同井水。因為也是從柳林里流進小河,小溪里也有魚,而且也有大魚。兒時沒事就到小溪里去,用淘米的筲箕撮魚,那是我們的最愛——小溪簡直就是呵護我們農(nóng)家孩子長大的幼兒園阿姨。

      那時候人口也不多,小溪對于我們很神秘,兩岸幾乎什么都有,有小毛竹林,有美人柳,有野薔薇,有桃樹、李樹等。陽春三月,妖桃艷紅,李白素潔,桃李隔溪牽手而戀,一路花明柳暗,岸草萋迷,隨水起伏揚抑。我們鉆進小溪,就如同鉆進地道,里面幽香如麝,只有斑斑點點日腳,即使伏天,也是涼蔭襲人。

      那時候的自然有人性,人在自然的懷里,如同在母親懷里。

      那時候的人有自然性,自然在人的懷里,如同在愛人懷中。

      8

      最提心吊膽最盼望最緊張的,就是“鬧港”的日子。

      “鬧港”是我們那里的土話。 我們土話稱河叫港,“鬧港” 就是鬧河。所謂鬧河,就是將磨好的巴豆在某一處河灘上一撒,巴豆順流而下,下面一截河水里的大魚小魚就全被藥昏了,但是沒死,這時趕緊順流而下,一路大網(wǎng)小網(wǎng),盡情捕撈,就能捕撈到用別的辦法無法捕到的大量的魚。

      夏秋是鬧港的最佳季節(jié)。鬧港一般都很秘密,幾個年輕人一商量,定好時間、地點、規(guī)模就行了。找個地方偷偷磨好巴豆,到下半夜,再偷偷到既定的河灘,將磨好的巴豆往河里一撒,趕緊點亮馬燈、火把之類,順流而下,一路在各個淺灘上設網(wǎng)攔截捕撈。大約兩三里地,藥性沒了,就迅速撤兵。

      這叫頭水,就是這幾個主事者趁著巴豆的藥性的有效時間,將該捕到的大魚都捕到了。這頭水之肥,肥得讓人嫉妒。要是魚情好,就這么一會兒,就這么兩三里地,十來幾處河灘,就能捕到七、八擔魚,都是大魚。

      許多時候,是一直到河邊亮起了馬燈、火把,我們才得到情報的。等到我們七手八腳趕到河邊,人家頭水已經(jīng)得手,擔著魚回家睡覺去了。

      但這并不影響我們撿魚的興致。頭水并不能把所有的魚撈光,一般情況下,最多只能捕到百分之四十或者一半,剩下的魚就成了附近幾個村莊所有撿魚者的獵物。這時候,那個熱鬧,簡直比過年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小河上下,就那么兩三里地,燈籠、火把、馬燈、手電,到處亂晃。笑聲、吆喝聲、尖叫聲、罵聲、哭聲亂成一片。岸上、河灘、深潭邊,到處是人,各自拿著無奇不有的家伙,包括鍋碗瓢盆,到處撿魚。這般熱鬧從下半夜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甚至下午。只要天氣不太熱,有時過了幾天,河里還有魚可撿,我們放學回家,時常能撿到魚。

      第二天上午,男人們都在睡覺,家家婦女們都在門口收拾魚,一面收拾一面講述自己家男人或孩子撿魚的得失與奇聞。這一天是家家吃魚,家家曬魚,家家說魚。

      哎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河……

      哎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魚……

      9

      李澤夫是我小學時的同學,他們麥園李村在我們村西頭,就在河邊,與我們隔河相望。在村頭扯一嗓子,互相都聽得見的。

      他長我兩歲,沒想到長大之后,他娶了我一個堂姐的女兒,于是我成了他的舅舅。

      有一年秋天,我回家休假,到他家去做客。多年不見,他成了個地道的農(nóng)民,里里外外,聽著我侄女調(diào)遣,遲鈍得有點木訥的樣子,使我有點接受不了。

      我從北方回去,算是稀客,他一家人忙里忙外地招待我。沒想到李澤夫湊到我身邊,神秘兮兮地輕聲說:

      “呃,想不想下河?”

      在黃土高原上鉆過來鉆過去好多年,身體和感覺都已然沒有了家鄉(xiāng)水氣,一聽見這少年伙伴如此親切的言語,不覺眼淚都來了。一霎間,兒時與家鄉(xiāng)河的種種親昵都涌上了心頭,我想都不想就說:

      “走,走走,下河?!?/p>

      親人們頓時都叫起來:“天都黑了,就要吃飯了,這時刻還下什么河?快,快擺桌子吃飯!”

      李澤夫不理睬那些嚷嚷,拉著我出門,在門口提起一個魚簍,魚簍里早備好了能裝四節(jié)電池的長電筒,扛起一個篾做的大魚罩,就往河邊跑去。

      他們家就在河邊,下幾級石板坎兒就到了河岸。

      這時候天黑下來了,天上月亮、星星都出來了,但時時有云遮著,四下里時明時暗的。我們不管那些,在河邊踢掉鞋襪,順著小路就下到河里。這時候的李澤夫完全是另一番模樣——屁股上吊著魚簍,右肩扛著魚罩,貓著腰,也不跟我說話,左手擰亮長電筒,在水里機警地尋覓。那架勢,如同偵察連長在執(zhí)行任務。

      這時候的河,在朦朧月光下,十分迷人。劉方平在唐詩里說:“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我這里不是,我這里是“朦朧月色半床河,柳在河邊月在波?!?/p>

      我緊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屏住呼吸的樣子,由不得也緊張起來。我因為從小母親就管得很嚴,在伙伴中玩水不算好手。不會玩但我會看,看哪一種架勢屬哪一等行家。李澤夫從小在這一帶就是有名的水上好手,但到底功夫好到什么地步,我還真沒見過,現(xiàn)在與他一起下河,我心里充盈著久違的激動。

      突然,李澤夫飛快地把魚罩倒到手上,像一只剽悍的非洲豹,打著手電,在河灘上飛一樣地狂奔。我在后面緊跟著,但一下子就拉開了好長一段距離。只見朦朧月光下,他輕捷無比,矯健無比,踏浪如飛,兩扇濺起的浪花被月光照得透亮。一氣沖出去20多米,干凈利索地將魚罩罩在淺灘的魚草上。待得我急匆匆跑到他身邊,他已經(jīng)從魚罩里掏出條足足兩斤多重的大鯉魚來。

      “嗨呀,好大!”我激動得語無倫次。我沒想到他如此身手,只是高興得亂說亂笑一氣。

      李澤夫揚起頭,神氣十足地笑著,驕傲地說:“你們?nèi)~家也有幾個好手,但比我……嘿嘿……嘿嘿……”

      話未落音,他突地轉身,手電光直照在水面,他一聲不吭,緊追不舍,只跑了十幾步,一罩下去,就伸手到罩里掏魚。

      “罩著了嗎?”我邊叫邊跑過去。

      “當然?!彼χ崞鹨粭l金色的鯉魚,往魚簍里一扔。

      我趕到他身邊,見那條金色的鯉魚濕漉漉的,在魚簍里拼命地跳,十分可愛。

      “真好看哪,這條魚別吃,拿回家養(yǎng)著?!蔽艺f。

      “不行不行,”李澤夫笑著搖頭,“這金鯉魚性子剛烈,你不曉得吧?你看它,拼命地蹦吧?一直蹦死為止,養(yǎng)不活的。”

      說話間,那條金鯉魚嘴角已經(jīng)撞得流血了,但它還在舍命地蹦。我眼圈濕了,我把魚簍從李澤夫腰間解下來,雙手捧著,一直看著那條金鯉魚跳得不能動為止。

      大約半小時光景,李澤夫就憑著一個手電筒,一個魚罩,就大大小小抓了十來條魚,最小的也有半斤多。那敏捷的身手,讓我大飽眼福。

      回家的路上,他自豪地說:“我家里都習慣了,這時候蔥姜都備好了,就等我的魚下鍋呢!”

      我笑著說:“你真是個河神,哎哎,我就封你為河神?!?/p>

      李澤夫笑起來:“要說,我還真是個河神。你們村,還有上邊涂家,還有郭家灣,好多高手都不服氣,都跟我比試過,沒一個有我這本事?!?/p>

      “那你這輩子油鹽零用錢是不用愁的吧?”

      “愁大了!”我一句話沒問好,勾起李澤夫的往事。他停下來,指著月光下閃閃的小河波光,“就差沒送到嘴邊來的魚,就是不讓搞。說魚是資本主義,搞魚就是搞資本主義。家里連買油鹽的錢都沒有,我窮得實在沒法子了,偷偷到河里弄了兩回魚,還把我綁到公社去批斗。”

      “真的?”

      “不真的我哄你干什么?把我吊在公社那堂屋的房梁上,喊著口號斗了小半天,還挨了幾扁擔,放下來還逼著我到河里去抓魚給他們吃!”

      “真的?”

      “狗日的們!兩個基干民兵拖著槍押著,我抓了滿滿一魚簍魚,十幾斤,一直送到他們公社食堂,才放我回來?!?/p>

      “那他們不也吃資本主義了?”

      “是呀,我也是這么問,你猜他們說什么?說,資本主義被我們吃了,不就只剩下社會主義了嗎?”

      10

      我需要以生命的名義,莊嚴地感謝1954年那場長江特大洪水。

      當洪水以滾滾的巨浪吞沒了汀泗橋,整個汀泗橋只能看見波濤上的樓頂時,我們村后河邊的稻田也被淹沒了。那時候正是八月,稻子已經(jīng)黃了八、九成,母親和二哥沒日沒夜地用竹竿撐著扳桶與洪水賽跑,在洪水淹沒稻子之前把稻穗搶割回來。洪水到我們村已然是強弩之末了,漲勢不快。那時還沒有合作社之說,母親和二哥終于搶在洪水之前,把稻穗都割回來了。

      洪水的最高水位到了我家門檻,沒進家。

      那年我十歲,母親怕我出事,在洪水快進村的日子里,把我送到八里地以外二哥的未婚妻家放牛去了。她們家地勢高,沒有危險。

      十來天后,洪水退了,二哥便急急忙忙把我接回家了。

      誰也沒想到的是,洪水退的時候竟出現(xiàn)了奇觀。

      原來村里不知道是誰最早發(fā)現(xiàn),村后田畈上,水田里竟有大量的江魚。這一發(fā)現(xiàn)非同小可,全村人幾乎家家都到被洪水淹過的自家水田里去淘寶。我家也有不少被洪水淹過的稻田,母親和二哥忙不過來,趕緊把我接回來幫忙。

      那是我這輩子看見魚最多的一次。

      幾乎每一丘田里的魚都成了魚粥,大的有近一米長。其中有些很長的鰻魚,平時是看不見的,大人們說是海魚。洪水在慢慢地退,而魚不僅不跟著水一起退,反而拼命地爭著搶著上水。一丘田里的水退干了,大魚小魚就在田里亂蹦亂跳,那情景十分壯觀。

      我們家在河邊有好幾丘田,其中有一丘大田叫三斗二,我們娘兒仨,僅在這丘田里就挑回來好幾擔魚。有些大魚力道可足,好多回把我掀翻在田里。

      與上半年幾乎天天下雨相反,洪水發(fā)過之后,老天爺仿佛知道我們要干什么,幾乎天天都是萬里無云,毒太陽曬得地皮燙腳。那些日子,既忙著割稻子,曬稻子,又要收拾魚,曬魚,家家忙得熱火朝天,像過年一樣。

      那一年,全村家家都曬了數(shù)量極可觀的干魚。但絕大部分人家,后來因為種種原因,先后把干魚都賣了。我母親是個藏得住東西的人,即使有這樣那樣的困難,也舍不得賣魚。沒想到1958年大躍進之后,連續(xù)三年大饑荒,這些干魚救了我們一家人,村里有的人家實在餓得沒了法子,母親就送幾條魚過去救命。

      我需要以生命的名義,莊嚴地感謝1954年那場特大洪水,感謝洪水送來的那么多魚,那么多幫我們熬過了三年大饑荒的救命魚。

      11

      我還需要以詩的名義,莊嚴地感激1959年那個除夕之夜,感激那個除夕之夜家鄉(xiāng)的河送給我永生永世無法忘卻的感受。

      1959年,“大躍進”進入到了極其艱難的時期。二哥在外面修鐵路,嫂子在外面修水庫,家中只有母親帶著個一歲的侄女。家家沒有隔夜糧,母親餓得全身浮腫。我上初中,家里拿不出一分錢交學費和伙食費,我只得在縣城做小工,勉強維持。放寒假回家,見母親餓成那個樣子,我放聲大哭,堅決不上學了,要回家?guī)湍赣H一把。可憐母親以死相拼,非要我繼續(xù)上學不可,并要我趕緊在寒假中多掙點學費。

      母親把我不想上學的情況請人搭口信,告訴了在幾十里外修鐵路的二哥,二哥急了,告訴領導,想請幾天假,回來幫我掙點學費。可是“大躍進”期間,天天都是“革命”,根本請不動假。眼看到了除夕,二哥橫下一條心,與一個堂兄一起,從工地偷跑,到崇陽山里放竹排出山來。母親知道了,趕緊叫我提一大土罐子野菜粥,到村東水碼頭去接哥哥。野菜粥里有不少紅薯,是我年三十上午,帶領全村孩子到麥圓李村一塊沒有挖過的紅薯地里,把人家的紅薯偷回來,才有了這頓年飯的。母親不能去,母親和侄女還在生產(chǎn)隊的倉庫排隊,領大年初一的口糧。

      除夕之夜,我一個人站在水碼頭上。北風呼呼地從河面席卷奇寒,迎面如狼似虎地撲來。那年冬天特別冷,饑荒歲月,大年三十的年飯,母親、侄女和我也就喝了幾碗野菜粥。我凍得直跺腳,但是不敢輕易離開。大冷天在河里放竹排,那是什么滋味?二哥能受得了么?我又心焦如焚。

      除夕之夜,我一個人站在水碼頭上。那是一個死寂的夜,沒有鞭炮,沒有笑聲,全村人都在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排隊,等候到大隊部去喝酒的生產(chǎn)隊長和會計回來分口糧。沒有人知道我在這里等待哥哥,我不敢讓人知道我在等待哥哥,因為哥哥是為了我的學費,從“革命”的工地偷跑回來放竹排的,要是讓別人知道了,大禍就要臨頭。

      除夕之夜,我一個人站在水碼頭上。我不知道站了多久,我已經(jīng)全然麻木了,肚子里幾塊紅薯敲打著難耐的饑餓,我一會兒禁不住望一望土罐子里的野菜粥,依得我肚子里那饑餓的野獸脾氣,我可以把一罐子野菜粥一氣喝得精光,那年月,肚子撐破了也餓??墒俏也桓?,我知道兩個哥哥在河上掙扎了大半宿,又冷又餓,就等著我這罐野菜粥接濟點力氣,才能把竹排連夜放到汀泗橋去。

      這是我一生中最長的一個除夕之夜。

      一直到下夜,兩個哥哥才駕著竹排,終于在河上出現(xiàn)了。兩個哥哥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凍得直打哆嗦,上下牙凍得格格地響,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但是,見到野菜粥,兩人就不顧一切,搬起土罐,坐在青石板上,你一口我一口,亡命地喝起來。那粥已經(jīng)涼透了,但兩人依然喝得津津有味。見粥里有紅薯,像見到金子似的,就用五指將軍,掏出來往嘴里塞,好幾次都噎住了。

      喝完粥,兩個哥哥大約身上有了點熱氣,摸著肚子喘了幾口氣,也顧不上說句話,又拿起竹篙,跳上竹排,往下游而去。

      我站在水碼頭上,禁不住嗚嗚地哭,二哥回過頭來,死命地吼一句:

      “要——讀——書……”

      12

      幾十年過去了,家鄉(xiāng)的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變了。

      村子里的老樹,砍得一棵不剩,說是破除迷信。連那兩棵最老最大的像夫妻一樣的楓樹也砍了。因為村里人一直以來認為那兩棵樹是我們的祖先,逢年過節(jié),都到樹下去祭祀。

      葉家?guī)X上一山的樹和竹子全沒了,大隊建起了一座磚瓦廠,大隊與生產(chǎn)隊利益分割不清,虧本,不干了,只剩下一個大煙囪。

      村后那一片迷人的柳林,砍得一棵草也沒了,1958年“大躍進”,大煉鋼鐵,被汀泗橋人砍去煉了鋼鐵。

      幾十年間不斷地修河改道,把兩條河都拉直了,河再也不在村邊了,村邊的那一截河道成了死水灣。最重要的是河水再也不能喝了,河里,連一只蝦也沒了——全被污染了。

      河里是這樣,田畈上也如此。一代一代都被視為村里最上等糧倉的田畈,現(xiàn)在竟然荒蕪了,田沒人種了,好多田都閑在那里,胡亂長滿了野草。

      畈上的水溝里還是有水,但水被污染了,不能喝的。畈上別說沒有泥鰍,沒有鱔魚,沒有田螺,沒有秧雞、鵪鶉,怕是連細菌都沒了。村民們都在自己家打井,家家吃井水。

      有點本事的青壯年都出去打工去了,村里只有老弱病殘孕。

      說來話長,說來心痛,痛得跟碎片似的。

      我們村是標準的江南農(nóng)村,歷史上只要把田種好,就什么都有了。所以我們村世世代代都只會種田,以種田為榮。老輩人插一上午或一下午秧,上田塍時只把手腳在田邊或溪邊稍微一擺,趿上鞋子,便像作客回來一樣干凈。我們養(yǎng)成了根深蒂固的種田意識,全村每一代人只有一個殘疾人學剃頭的,其他什么手藝都不學,不但不學,還以學手藝為恥,認為是不學正經(jīng)。

      一改革,一開放,這地面上的人全傻了。地道的農(nóng)民,連出去打工的本事都沒有,他們一生都沒離開過村莊,汀泗橋就是他們的省會,縣城就是他們的首都。他們對外面的世界懷著一種天生的恐懼,他們只能在這里存活,一離開這方地面,就像魚離開了水,就束手無策,不知道該如何生存。

      整個村莊像一條脫了水的魚,暴露在三伏天的毒太陽底下,奄奄一息。

      去年回家鄉(xiāng),在河邊看到村里歲數(shù)最大的一位老人。八十多歲了,他在河堤上搭了一個簡陋的窩棚,獨自在河里放鴨子。一年四季,就在窩棚里睡,在窩棚里搭鍋做飯。我問:

      “放了多長時間了?”

      “十幾年了?!?/p>

      “時常到村里去嗎?”

      “不去,懶得去?!?/p>

      “不想鄉(xiāng)親們嗎?”

      “不想。不想看見他們,看見就煩?!?/p>

      “他們來看您嗎?”

      “想來就來……”

      “過年也不回去嗎?”

      老人嘴角動了一下,想笑,但沒笑出來。好大一陣兒,才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去!”

      老人大約很少與人說話,說起話來舌頭都不靈活了。他跟我說話時不時望著村里,村莊就在他眼前,但他望著很漠然,一副要與之抗爭到底的架勢。

      我不敢問為什么,怕觸動他的傷心事。我坐在他的草鋪上,我們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緊握著我的手。好半天,他忽然說:

      “文福,明年再回來,再不回來,就……看不見了……”

      13

      我有個習慣,寫作感到累感到乏,或者是在構思某個問題的時候,就轉過身,在寫字臺邊練練書法。就在寫這篇文章的這幾天,滿腦子都是家鄉(xiāng)的河——以前的河,現(xiàn)在的河,不知為什么筆底下竟無意識地寫了兩幅字:

      “還我河山。”

      “總想流淚。”

      我不知道怎么就寫了這么幾個字。這時刻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恨我自己,我為什么如此地不會藏私?怎么就不會像那些聰明人一樣堅決地將自己包裝起來,偽裝起來,像鄭板橋那樣糊涂起來?把流行的假話說得鋼鋼地,卻來說這些左邊的耳朵不愛聽的鬼話?

      岳飛怒發(fā)沖冠,是向金人長嘯,向金兀術長嘯:“還我河山!”我向誰長嘯?向化肥?向農(nóng)藥?向時代?向科學?向愚昧?

      “總想流淚。”幾十年來,我的潛意識里大約就是時時刻刻地、分分秒秒地想讓自己的淚水多流一點,多流一點——

      流……到……家……鄉(xiāng)……河……里……去……

      而今,不知是我在哭你

      還是你在哭我

      你的淚在我身上如此齷齪

      我的血在你河床里如此混濁

      ——哦,家鄉(xiāng)的河……

      這世界,我只不過是個過客

      有沒有我,生活每天照樣生活

      可是,這世界要是沒有了你

      子子孫孫,這日子,該怎么過

      ——哦,家鄉(xiāng)的河……

      我寫不下去了……

      2009.2.19 —2009.3.5于北京三葉宮

      責任編輯 王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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