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欽霖
張悅?cè)唬卸唐≌f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愛》,長篇小說《櫻桃之遠》、《水仙已乘鯉魚去》、《誓鳥》,2008年開始出版由她主編的文學(xué)主題書《鯉》系列。作品已被翻譯成英語、德語、西班牙語、日語等多種文字,是中國兼具廣泛影響力和文學(xué)界認可的青年作家。
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了,我躺在床上。城市的夜光透過窗簾,在天花板上投下一層鴨絨似的光暈,眼睛適應(yīng)了這黝黝的室內(nèi)昏暗,四壁和器具的輪廓就依稀可見了。安苒的呼吸均勻而綿長,聲音很輕,要把耳朵側(cè)到她枕畔才能聽到。我在被單下找到她的右手,握住,輕輕彎曲手指,它們細長而柔弱,宛如暈厥的小鳥,受我的擺布一丁點兒也不反抗。
我竟疑惑她失去了知覺,食中二指把在她脈門上——脈搏比我想象的更有力,每一次跳動都像有電流通過。她在做夢嗎?我的動作會不會投射到她的夢境里?
昨晚她在熟睡中踢腳,嘴里發(fā)出嗚嗚的哭聲。早起時我問起此事,她已不記得夢到了什么,“大概又夢到你被我爸追殺吧。”她開玩笑。彼時我們吃過了早飯,手挽手散步到城郊去。西南小城的清晨總是淡霧彌漫,街道盡頭是水泥公路,在翻騰的霧氣中有種走下去就可以進入奇境的錯覺??諝鉂駶檯s不寒冷,鞋底在水泥地上碰出的清脆聲響迅速被周圍的寧靜氛圍消融,帶不來絲毫嘈雜。
“我早上開機一看,又有好多短信,我爸真是把三姑六婆都發(fā)動起來了,”她倚著我的左肩,有點驕傲的樣子,“都叫我看到短信聯(lián)系他們,連我初戀的男友也發(fā)短信說手機打不通,問我怎么回事,說我爸找我?!?/p>
“回他了嗎?”
“當然沒有?!?/p>
比公路低的地方,牛皮菜地宛如一大片綠色池塘,一位農(nóng)婦在“喀嚓、喀嚓”地撇菜葉,田埂邊放著一只竹簍,黃色篾片上凝聚著細密的小露珠。
“我前兩天不是給姨媽和姑姑發(fā)了短信嗎,說我出來玩的事,”她繼續(xù)說,“她們肯定會跟我爸說的,只要他知道我是安全的就行了。過兩天再發(fā)個短信給她們?!?/p>
“報個平安?”
“是啊?!?/p>
“我把你給綁架了?!蔽艺f,右手環(huán)住她的腰一撥,她配合地斜往前跨了一步。我們面沖著面?!笆遣皇??我把你綁架了?”
“嗯?!彼鲋^,指甲掐住我的一根長胡子,做出瞪大眼睛的表情(似乎這樣更可愛,足以抵消我的部分抗拒),猛力一拔。我疼得直咧嘴?!班捺捺?,沒事沒事,”她摁著我的上嘴唇,“土匪不怕痛的噢?!蔽以谒ü缮洗蛄藘砂驼?。
我們在一個臨時公交站臺等了幾分鐘,上了去郊區(qū)的汽車。
“你怕不怕我爸報警?”她問,“只要警察一查我們的身份證在哪里登記住宿,肯定會找到我們的吧?”
“是很容易,但我們又不是罪犯?!?/p>
“我爸抓到你,肯定要把你打個半死,你不怕?”
“我怕,”我說,“但我怕的是你?!?/p>
“嗯?”
“我怕你感覺無聊,覺得這樣出來玩沒意思,覺得什么都又土又無趣。怕你一出來就想回C城,怕你不喜歡這一切,又不想傷我心而不說出來,但心里卻不知不覺因為這些而積壓了不滿?!?/p>
她驚訝地望著我,旋即訕笑道:“我是對你不滿啊?!?/p>
“為什么?”我故意問,莫名奇妙地竟有點得意。
“你都不抱我?!?/p>
“你說過在外面不要太親密,非主流才那樣,你說的?!?/p>
“車上都沒人?!彼焉碜诱圻^來,面朝著我。玻璃窗外的田野勻速向后匍匐。
整個上午,我們都處于一種奇怪的禮貌(或客氣)中。當無意中說了疑似帶有傷害性的話時立刻輔以歉疚的微笑,對方早也以寬慰的笑容相對(“你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仿佛有三分之一的腦細胞在隨時監(jiān)視著空氣里的變化,對方一個極小的請求還未發(fā)出,給予幫助的動作就已經(jīng)形成(“對,我要的就是那個”);一聲謝謝已不僅僅是客套話,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快樂甚至衍生了宗教儀式后的充盈感。我們參觀了據(jù)說代表宋代石刻最高水平的摩崖觀音像(女性外形的神倚著石壁趺坐,右手擱在膝蓋上,眼神憂郁),在農(nóng)家院吃了川式“八大碗”(味重而油膩的農(nóng)家菜,安苒也不以為意,即便最后又為她加點了兩道青菜),回到縣城時已經(jīng)是下午3點多了。天色灰蒙蒙的,仿佛暮色隨時會提前降臨。我們又在一家特色店吃了小吃?;氐椒块g,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驀然襲上心頭。 我看著安苒,她也正扭頭看著我,剛脫下的外套拿在手里,仿佛不明白是不是該扔到床上。我朝她走去,她大概正等著我的擁抱,同時微微仰著臉。
要不要吻她?
最大的障礙是剛吃的燃面中有少許蒜蓉,至少在目前,我不希望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同時——忽略親熱的契機可能引發(fā)的疏遠感不是更大的損失嗎?我用舌尖挑了挑她的舌頭,她隨即給予回應(yīng)。擔憂因此消弭,我一邊親吻她,一邊把搭在她右肩的手下移,在腰肢間輕輕一握,又向上撫摸到她的胸前。之前的茫然完全清晰:從上午到下午,我們的一舉一動不正是為了抵達這合為一體的愿望?
去拉窗簾的短暫離開并沒有帶來目的性太強所附帶的尷尬,反倒是室內(nèi)驀地變暗使得氛圍更加妥帖和具有安全感。我略顯夸張地把她抱起來扔到床上(個中力道全賴感覺),她半驚嚇半興奮地尖叫了一聲。想到早起時洗了澡,這大半天也沒出汗,我便全身心地去親吻她。當我持續(xù)地親吻她的脖子時,她完全進入了狀態(tài), 呻吟著,雙腿不自覺地曲起,腳掌踩著床單往下蹬,直到雙腿放平,然后再曲起……
有的相愛,好像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不經(jīng)意的瞬間,某種似曾相識的感受被驀然喚醒,如此強烈而真實,以致當事者自己都為之驚疑。在第一次親熱的時候,我就找到了安苒最敏感的部位。那晚我們從勇娃老家的獨棟小樓出來。月亮在樓的背面,樓的黑影跌倒在花壇里,再往前,微弱的月光勉強使柳樹枝條模糊可辨。
“哎。”我叫了一聲,但并沒有打算真要說什么。
“怎么了?”她停下來,再往前一步,就要走出樓影到月光下去了。
“你的手沒事吧?”
她看著我,像看我是不是在開玩笑,“你怎么知道我的手……”
“看見搶刀的時候,你的手突然縮回去了。勇娃喝醉了嘛,動作也大,我猜你可能被刀蹭了一下?!?/p>
“我以為沒人看見?!彼f,把目光投向地面。
“你過來,我看看傷得重不重?”其實黑咕隆咚的,哪里看得清。
靠近的時候,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氣,“只是刮破點皮,”她說,“不過還是有點痛。”我捏著她的手指,我沒有想到會這樣,但捏著她的手指也代表不了什么。直到突然把她抱住后的兩秒鐘里,我腦子里仍然在轉(zhuǎn)著“要不要抱她”的余念。她一動不動地在我懷里呆了一會兒,小聲說:“你干什么呀?”還往后側(cè)了側(cè)肩膀,做出要掙脫的姿態(tài),仿佛真是不明白這是在干什么,需要我給一個可以讓她不反抗的理由?!安还馐强匆娔銈耸郑麄€晚上我都在注意你。”我說。她停止了掙脫,我知道她在等著我說下去,但是我不。我冒險(但又順理成章)地親了親她的兩邊側(cè)臉,在吻她嘴唇前先迂回去親眼皮,使她闔上眼睛,以免看著陌生的我湊近而下意識躲避。
“放開嘛?!彼p聲說。
我們沿著水泥路向小鎮(zhèn)走去,街尾那家小超市還有幾分鐘路程,因為空曠,看得到它那弱不禁風的燈光。柳樹的陰影落在我們身上,地面像籠著一層昏暗的霧氣。我覺得不對頭,說不出來為什么,但就是不對頭。越走越煩躁。前面有一個T字形小徑,我沖動地把她拉了進去,又一次抱著她,親吻她,但是我感覺她已經(jīng)不像剛才那樣——因為驚訝和傾服而乖巧順從——我甚至感覺到她在積聚怒氣。再而三的輕薄之舉似乎威脅到了她的自尊心,畢竟我們今天才第一次見面,之前勇娃往返于我們雙方的口頭推薦,并不會對現(xiàn)在的親熱起到感情基礎(chǔ)的作用。
“我喜歡你,”我說,順從一股莫名其妙涌現(xiàn)的靈感,開始編造可能會使她傾心的話,“你們剛來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你。之前勇娃跟我說過很多次,說你漂亮,說你乖巧,說你家教很好,我說我不要看照片,因為既然這么好,見了面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今天看到你,覺得好奇怪,”我看著她。
“為什么?”她有點氣鼓鼓的。
“覺得奇怪,好像早就認識過你一樣,現(xiàn)在我才想明白,最好你可不就該是眼前的這個樣子,也許在勇娃跟我介紹,還有我們倆在網(wǎng)上聊天的時候開始,我就喜歡上了你,現(xiàn)在看到你本人,我更肯定了。”她沉默著。我又說了一遍“我真喜歡你”,然后舌吻了,時間挺長。沒等她平穩(wěn)呼吸以使意識清醒,我的嘴唇已經(jīng)順勢而下含住了她右邊鎖骨窩里一小塊兒肌肉,她輕聲驚呼,聲音從喉嚨深處發(fā)出,顫抖又略微帶點沙啞,像怯弱的母獸不提防被月光刺痛了雙眼。剛開始她還小弧度地把頭向后仰去試圖躲避,但這卻給我騰出了更多的親吻空間,我一手摟著她的肩膀(給她倚靠),一手托著她的后腦勺,親吻的部位和方法全憑感覺。她的身體陣陣輕顫,一些含混“嗯嗯”聲就在我耳邊發(fā)出(好像這本來就是挺正常的一件事)。我說:“安苒,抱著我脖子好嗎?”她迷茫地看著我。我又輕聲說了一遍。她稍微猶豫了一下,那樣做了。我們更加貼近地接吻,她的身體反應(yīng)契合著我的意愿,像被獵豹咬住脖子的幼鹿,喪失了反抗意識。腦中的沖動逐漸褪去,一絲倦意滑進我心中,好像在提醒這一切終將歸于虛無。我聽見他們在樓上喊:“勇娃子要脫褲子乜!”緊接著是一陣吆喝聲。我停止了親吻,只是抱著她。過了一小會兒她說: “我們?nèi)ベI西瓜嘛,久不回去他們要亂說的?!?/p>
當天晚上2點多,她睡不著,發(fā)短信問我會不會覺得她很隨便。我說我們都是熱血方剛的年輕人,又都沒有對象,感情來了,做這些很正常。她說她還是覺得太快了,我們才第一次見面。我發(fā)了幾條安慰她的短信。同屋的阿趙睡得很沉,呼吸聲沉重得宛如軍靴踩在木地板上。月光把窗玻璃映得昏白朦朧,我側(cè)躺著,心中倍感寂寞。問她睡不睡得著,她說一時還不想睡,我說我也是,因為在想她。她沒有回。我說想見她,問她能不能出來。你瘋了嗎?她回應(yīng),莉莉她們睡沒睡著我都不知道,而且這么晚了我肯定不出來。那打擾了,我說,晚安。果然,沒過幾分鐘,她又發(fā)來短信,問我是睡著了還是生氣了。我就在你門外,我想見你。我打了這行字,猶豫了一下,按了發(fā)送鍵,然后躺了幾秒(其實也就是吸進一口氣繼而把它吐出來),穿上拖鞋,悄無聲息地到她們女生住的三樓去。樓梯又黑又空曠,明明大致看清了階梯,落腳時仍不提防一個趔趄。靠在她們臥室外的水泥墻上,四周寂靜無聲,蕭條得好似獨居者將被凍醒時的陰郁夢境。長時間的等待使我覺得羞恥和難堪,我惱怒于自己的自作多情和愚蠢沖動,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
終究,門開了?!澳阕呗??!彼p聲說,我伸手去拉她,她輕巧地閃身出來。我抱了抱她,引導(dǎo)她的一只手摟著我的胳膊。腦子清醒了不少,我?guī)臉亲呷ィㄓ浀猛ㄏ蛱炫_的門沒有鎖),她一言不發(fā)地跟著,好像明白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而她也對這樣的安排甚為滿意。
天臺上還擺著下午打麻將的桌椅,猛一眼看去,像有幾個透明人坐在那里,不知她是否會覺得有點驚悚。我們在安靜的夜晚親熱(樓房四周是黑漆漆的農(nóng)田),我吻著她肩膀的時候,目光越過她的頭發(fā),試圖尋找我們買過西瓜的那家小超市。小鎮(zhèn)的建筑群一片昏黑,只有幾點微弱的燈光猶自亮著,最亮的是一家工廠煙囪上的燈,孤獨、清醒,像某只自卑的螢火蟲的夢想在午夜得以實現(xiàn)。
幾年前有一段時間,我、秦瑤、林雄、戴咪咪,我們四個總在一起。我和秦瑤成了情侶后,總想撮合剩下的兩位,但林雄說:“算了吧,我不想傷害她?!贝鬟溥湟舱f:“談戀愛有什么好?看你們天天吵架,我都怕了,還是做朋友好?!?/p>
大三暑期前,秦瑤問我是否參加關(guān)于S省鄉(xiāng)村小學(xué)現(xiàn)狀的志愿調(diào)查。她和林雄、戴咪咪已經(jīng)報了名。我自己又發(fā)郵件報了一次名,心里自然而然地有些不高興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林雄提供的信息)。我們到目的地Z市去,同行的還有四個陌生男生,他們和林雄都是某個志愿者論壇的會員。在火車站看見秦瑤和戴咪咪的第一眼,這幾位就相互努嘴,做出古怪的表情;而且他們明顯搞錯了對象,幾次試圖拿林雄和秦瑤開玩笑(難道她比戴咪咪漂亮,就注定要承受更多的猜測?),我討厭秦瑤也跟著笑鬧的表現(xiàn),也暗怪林雄不曾跟他們說清楚——我才是她男朋友。
發(fā)車后,秦瑤問戴咪咪去不去上廁所?!拔遗隳闳ィ蔽伊⒖陶f,并且莫名其妙地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和戴咪咪并排坐在我和林雄對面)。她驚訝地看著我。我想,土包子們會不會覺得我獻了一個失敗的殷勤?
“嗯,走嘛?!彼龑ξ乙恍?。我心里輕松了不少。她上完廁所出來,我讓她等我一下,我有話說,然后我擠進狹小的火車公廁,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想方便。透過便池洞可以看見地面在腳下掠過,注視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它完全是由碎鵝卵石組成的,無窮無盡;窗戶可以打開,但只能開到約45°左右——一頭青牛正慢悠悠地走在綠色的田間,高大的身影幾乎把走在前面的農(nóng)人完全擋住。我在里面呆了大約半分鐘,走出去。
“什么事?”秦瑤問,身處狹窄的車廂連接處使她有點怨煩。
“我想和你坐一排?!?/p>
“那咪咪呢?”
“讓她和林雄坐,”我做出思考的樣子,“正想撮合他們呢?!?/p>
她不說話,用審問的眼光注視我。
“不好嘛,”她說,“也不知道人家樂不樂意坐一起,要是他們覺得別扭呢,豈不是用你的想法讓別人不舒服?這樣太自私了?!?/p>
“我是為他們好,戴咪咪對林雄有感覺,你看不出來?說不定她正想和他坐,但是又不好意思說呢?!?/p>
“這是你的猜測,不要把你的猜測強加到?jīng)]有證明的事情上。”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坐?”我換了個角度發(fā)問。
“這不是一回事?!?/p>
“這就是一回事,”我笑著說,“何況我還想你晚上靠著我睡覺呢?你想想,要是我們男的和男的坐一排,女的和女的坐一排,晚上睡覺也只能坐著睡,多難受?!?/p>
“你是舒服了,那咪咪怎么辦?”
“她可以靠著林雄睡,你說會不會呢?我們打賭……”
“誰跟你打賭。”她不耐煩了。
“反正你不要管了,”我說,“等下回去我跟戴咪咪說換位子。乖嘛,我愛你。”
她氣呼呼地走了。
我提出換座位,戴咪咪有點驚訝,她克制了表情的延續(xù)?!罢媸且豢桃搽x不得。”我自嘲道,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我看見戴咪咪落座的時候別扭地朝秦瑤笑了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凌晨一點多的時候,戴咪咪竟然真的靠在了林雄的肩膀上(“困嗎?要不要靠我身上睡?”“你呢?”“我又不困?!薄澳呛寐??!保?。我表現(xiàn)出見怪不怪、完全不留意他們的樣子,心里卻很驚訝,甚至想把秦瑤搖醒。戴咪咪因為瘦高,要把頭偏到較大的角度才能擱得穩(wěn)當,而林雄則把身體挺得極不自然。即便只是斜瞥,我也為他們這樣的姿勢深感難受。戴咪咪并沒有立刻就睡去,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基本上是林雄在講他怎么加入這個志愿者論壇的、他們做了些什么、他后悔沒去某個活動。
我用空著的那只手扯出包里的外套,蓋在秦瑤身上(她眉頭緊鎖,睡得很沉),將右手從她身下抽出(整個手膀幾乎都被壓麻了),把外套鋪得盡可能平順。后來實在無聊又睡不著,便把手伸進外套下面,隱秘地從她的領(lǐng)口探進去挑起文胸,握住了乳房,開始還用拇指和食指輕捻乳頭,繼而忽然警覺:會不會把她弄醒?只好老老實實地將手放在那里。愚蠢的是,我竟然這樣睡著了,凌晨她把我掐醒,我痛得差點大叫?!澳阌胁“??”她怒氣沖沖地壓低聲音?!霸趺戳??”我睜著無辜的睡眼?!罢l讓你亂摸的?”她把我的手猛地扔回我胸前,之前她像抓一條死魚一樣把它抓在手里。
整個早晨,我都試圖用討好和致歉來彌補,得到的只是一臉嚴霜,因為擔心別人嘲笑我低聲下氣,我也只好做悶頭生氣狀。
到了Z市,和那幾個男生分道揚鑣,我們換車去貧困縣A縣。接下來的一周多時間,我們要調(diào)查該縣8個村小學(xué)的現(xiàn)狀,兩年前的資料顯示,這些學(xué)校的老師和學(xué)生都流失嚴重,已經(jīng)搖搖欲墜。在悶熱的縣城簡單吃了點午飯,我們坐上了去鄉(xiāng)里的汽車。一路上秦瑤仍不理我。這次出來,我曾要求她和我住一個房間,費了許多唇舌, 她勉強答應(yīng),現(xiàn)在,她會反悔的隱憂逐漸攝住我的內(nèi)心,我后悔之前做了傻事,也后悔擺臭臉。
我觀察了一下坐前排的林雄和戴咪咪,男的正在補覺,女的在看一本蘇青的散文集。說話之前,我先在心里咳嗽了一下喉嚨,“瑤瑤,瑤瑤?!?/p>
“干什么?”她總算回應(yīng)了,雖然仍舊板著臉。
“還在生氣嗎?”基本是一句廢話,但也沒有更好的能說。
她沒有理我。
心里莫名地有了一些底氣,我看著窗外,大概2分鐘后說:“你知不知道江陽和萬玲什么時候在一起的?”她沒理我。我說:“跟你爆料嘛,就是江陽過生日那天晚上。” 她扭頭看我,我立刻繼續(xù):“那天晚上唱K唱到快12點的時候,我們不是都要回寢室嗎?江陽讓我們先走,他自己待一會兒,說要自己度過20歲的最后時刻……你記得吧?”她冷淡地點了點頭,好像同意我講下去?!拔覀円黄鹱叩穆?,只有萬玲,她說你們先走,我要去我姑媽家,對吧?” “又怎樣?”秦瑤問。我說:“這里面,可發(fā)生了不可告人的事情?!薄笆裁词拢俊薄叭f寧呀,打車繞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去KTV了?!蔽覝惤诵ξ卣f。秦瑤故作不屑:“你什么都知道。”我說:“你想不想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問:“什么?”我一邊說話,一邊不動聲色地去握她的右手,她給了我手背一巴掌,再伸過去時,總算握住了。“他們在包間里把事情說清楚了。萬寧問江陽是不是喜歡她,他承認了,她問他為什么不說出來,他說她曾經(jīng)是兄弟喜歡的女人,他下不去手?!薄熬瓦@樣?”“當然不止這樣,狗血的還沒開始呢?!薄翱煺f,快說?!鼻噩幗K于抑制不住好奇的表情?!敖柛艺f,萬寧一直看著他,他呢就看著墻壁,后來萬寧突然沖過去抱他,要吻他,他當然也沒客氣,又親又抱的,后來他們就去開房了?!鼻噩幑宦冻鲶@疑的表情:“不會吧?”我說:“你看萬寧文文靜靜的樣子,肯定想不到她會跟江陽上床吧?”秦瑤點頭?!敖栆彩悄氵@么想的,其實啊……”我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過來,“她早就不是處女了?!币驗榍噩幍膫?cè)臉就在我嘴邊,我順勢親了一下,她沒有在意,追問:“真的?”帶著抑制不住的笑意,我說:“噓,小聲點。”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之前的僵硬氣氛已經(jīng)完全扳了回來。
我摟住秦瑤的腰肢,在她耳邊小聲說話(她不時被我呼出的熱氣弄得輕笑出聲):“第二天晚上江陽拉我去喝夜啤,就把這事跟我說了。他說他很迷茫,如果萬寧還是處女的話他肯定要負責,但是她不是,他覺得心里不舒服,問我怎么辦?”秦瑤問:“你怎么說?”“我就看著他,看他是什么表情,感覺他并沒有他說的那樣不高興,裝得挺深沉的,更像是需要別人給予肯定的感覺。我就問他,喜不喜歡萬寧?他說喜歡,他之前是覺得她蠻清純的,但沒想到不是處了。我開玩笑問他,昨晚爽不爽。他有點驚訝,還是壞笑著回答挺爽的。我又問,你覺得有什么損失嗎?他說沒有。他看著我,好像有點明白我想說什么了。我說,要是我,我會覺得賺了,不是處女多好啊,不用負責,不用調(diào)教,還不用破處——像我,就很恐懼女生初夜……”秦瑤打斷我:“你什么意思?”我說:“我敷衍他的嘛,沒別的意思?!彼R我:“傻逼!”我猶疑地看著她:“還說嗎?”“說??!”我停頓片刻,思維續(xù)上了剛才的話頭:“我就勸他嘛, 他明顯比開始高興了些,但還是說要考慮下。我說大學(xué)談戀愛,沒幾個會最后結(jié)婚的,現(xiàn)在感覺可以就交往著唄,合適就交往,不合適就分手,又不是娶老婆,哪用考慮那么多?!鼻噩幑致暪謿獾卣f:“噢,你就是這么想的。”我忙說:“是你這么想才對,只要你愿意,我保證以后娶你,但是你說以后肯定不嫁給我?!彼⒖陶f:“我是不嫁給你?!?/p>
“嗯,我會努力的?!蔽易龀隼侠蠈崒嵉臉幼印?/p>
“努力個屁,不要你努力。我跟你說,我們兩個肯定走不到最后,性格都不合?!?/p>
“唉。”我故意嘆了口氣,心里還真有點不舒服。
“后來呢?”
“沒有后來了,講完了已經(jīng)。”
我想了想,又補充:“后來他們兩個就在一起了撒。我猜江陽把我們的談話告訴萬寧了,因為她現(xiàn)在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江陽也不怎么找我玩了。為了一個女人失去一個兄弟,也不曉得值不值得,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表態(tài)了?!?/p>
“還不知道他們在背后怎么說你呢?!鼻噩幷f。我心想我又不在乎。
到達D鄉(xiāng)已經(jīng)傍晚7點多,天色昏暗,沒有街燈,甫下車就被悶熱的空氣包圍,客車售票員含糊地指了個方向,告訴我們往下走就能到鄉(xiāng)上惟一的旅館。我們借著街邊住戶的燈光走著,沒走幾步就汗流浹背,還是在空調(diào)車上好。旅館是一棟貼白瓷磚的三層樓房,門口支了張桌子在打麻將,一把大電扇沖著麻將桌嗚嗚直響。兩條狗躺在陰溝旁,舌頭吐得老長,乜斜著疲憊的眼睛看我們。我們說明來意,一個精瘦的中年婦女站起來招呼我們進屋。屋里更熱。一樓大通鋪10元一個人;二樓有4人間、有20元一晚的單人間;三樓有30元一晚的雙人間。我搶先說要一個三樓的雙人間,并且說明和秦瑤住。林雄和戴咪咪各要了一間二樓的單人間。老板娘熱得不耐煩,連身份證也沒登記就把鑰匙給了我們。“你們吃飯了嗎?”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問。我們說沒有。“把東西放了趕緊去吧,一會兒飯館關(guān)門了?!彼呀?jīng)在麻將桌邊坐下來,得心應(yīng)手地把一張牌拍在桌上。
進到房間,秦瑤把東西一扔,立刻去打開窗戶,轉(zhuǎn)身時我抱住她親了一口,她嫌熱推開了我,扯了一張紙巾擦著額上的汗,也遞給我一張。我們立在窗邊看黑夜,微微有點涼風,夜色并不均勻,有的地方黑幢幢的,有的地方朦朦朧朧地稍亮一點……無法猜測小街之外的黑暗中哪里是山脈,哪里是農(nóng)田池塘,哪里是我們明天要走的阡陌小道。林雄喊我們吃飯,在回應(yīng)前我看了看秦瑤。她仍然漠然地凝視著窗外。
小飯館在露天,木架子上搭著塑料雨棚,一只燈泡垂在頭頂,點菜不能憑菜譜,得看飯店現(xiàn)有的蔬菜,好在有青菜有肉還有冰啤酒。因為疲憊和悶熱,我們郁郁寡歡地坐下來。先上啤酒。我舉起杯子示意走一個,我們碰了碰杯各自喝了一口。
“今晚打麻將吧,正好四個人?!绷中壅f。
戴咪咪笑嘻嘻地看著他:“我不會哎?!?/p>
“丟人,”林雄說,“打麻將都不會,怎么長這么大的?我教你,簡單得很?!?/p>
我說:“天氣這么熱,早點睡吧,明天還有正事?!?/p>
“放心,耽擱不了。干嘛這么早睡?問老板娘借副麻將,打他一個通宵?!?/p>
林雄又問秦瑤打不打。秦瑤說她無所謂,打不打都行。
我看著秦瑤:“那還是不打了,我們晚上還有事呢?!痹捳f出口,場面尷尬了幾秒。“沒意思,這么好的鄉(xiāng)村夜晚居然不打麻將?!绷中酃首鞅г沟貫樗奶嶙h劃了一個虛弱的句號。秦瑤不動聲色地怒目瞪了我一眼。因為找不著話茬繼續(xù)聊下去,我們沉默了一小陣。
從開始吃飯到回到旅館,我一直盤算的是怎樣才能順利把秦瑤弄上床。即便我們已經(jīng)做過愛,這次也住一間房,但不到進去那一刻,我心里始終沒有足夠的安全感。在二樓樓梯口分手,林雄和戴咪咪去了各自的房間,我和秦瑤默默走上3樓。這層只住了我們倆,樓道里一片昏黑,我跺了兩次腳感應(yīng)燈才亮。秦瑤用鑰匙開門,我把門關(guān)好,強迫癥地連擰了三次把手,以確定反鎖的確有效?!澳阆认丛杪??!蔽覝厝岬卣f。秦瑤點了點頭。我把站式電扇開到最大檔,放在一個恰當?shù)奈恢?,略斜對著床尾,讓風既能主要吹向床鋪,又不至于直對著我們的頭部;我整了整床鋪,讓枕頭和涼席(這恐怕只有鄉(xiāng)村旅館才有)都盡可能妥帖。額頭已經(jīng)熱得出汗了。衛(wèi)生間傳來嘩嘩的水聲。我坐在床尾吹了一會兒電扇,有點戀戀不舍地拉上窗簾,然后, 莫名其妙地在閉合的窗簾下發(fā)了一會兒怔,什么也沒想。要不要戴避孕套?我猶豫了一下,把它從背包外側(cè)口袋里取出,藏在枕頭下。如果她不提這事,我就不戴,到時候拔出來外射(就像上上次那樣);如果她不高興,我就戴上,畢竟這也不是容忍不了的事。其間,我回了兩次頭,總感覺秦瑤洗完澡,在看我,其實衛(wèi)生間的水一直嘩嘩的響著。
秦瑤裹了她自帶的淡綠色寬毛巾,裸露著粉紅色肩膀和小腿,濕發(fā)披散在肩后,整個人散發(fā)著潮濕、溫熱的氣息。我湊上去親她,她把臉側(cè)過來,然后又向后仰去:“你這一身汗喲,還不去洗。”我高高興興地脫掉上衣(一把將它扔到椅子上),進衛(wèi)生間前看見她已經(jīng)寬去毛巾,將豐腴的裸體對著電扇。我用香皂把身體洗了兩遍,仔細用毛巾擦干,穿上四角內(nèi)褲走出去。秦瑤穿著有蠟筆小新圖案的睡衣(而不是上次那件薄紗半透明短裙)在看電視,風扇被她調(diào)了位置,正對著床嗚嗚地吹。我握住她又小又柔弱的右手,叉開手指和她十指緊扣。我親了親她的耳垂。她仍然面對著電視。我俯起身來吻她,因為電視被我擋住,她不滿地嘖了嘖嘴。我親吻她的鎖骨,感覺她略微松弛了下來。因為信心不足,我的嘴唇在那里逗留了稍長的時間。她用手撐著我的肩膀,說:“好熱喔?!蔽腋杏X這是一個不祥的、拒絕的前兆,我假裝沒有看出來。我說:“你好漂亮,尤其是洗完澡,粉嫩嫩,身上都是香的?!彼⑽欀迹骸敖裢聿荒莻€嘛,我有點累?!蔽艺f:“有這么性感的你在身邊,我睡得著?”她說:“那我再去開間房,我們分開睡?!蔽艺f:“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說因為有個女人在旁邊就想怎樣,而是因為你,我旁邊的是你,因為對你的愛,我看著你,就想抱你,完全擁有你?!彼龥]有說話。我輕聲說:“做愛是兩個人的事,我不強迫你,但我希望你配合一下我,我們一起,試一試,如果實在太累就算了,但是我不想沒試就放棄我們親熱的機會?!蔽矣终f:“我想你主動去感覺,感覺舒服的時候給我回應(yīng),我喜歡聽你的呻吟,喜歡看你扭動……”她好像默許了。我說我要吻你,并且利落地湊下臉去。
前戲還算成功,她幾乎一直半閉著眼有規(guī)律地“嗯嗯”著,我示意她主動時她也很配合地舔舐了我。我謹慎地碰了碰她下面,已經(jīng)濕了,我對她耳語:“我們來好嗎?”她怯怯地說:“不一定能進去,今天沒有完全舒展開,我感覺得到……”“試一下吧?!蔽艺f。她堅持要女上位,這個過程耗費了幾分鐘,我一度擔心自己會軟掉,后來總算進去了,但是她并沒有因此輕松,表情反倒更難受?!澳悴灰獎?,我自己來,有點不大對?!彼f。她緩慢而艱難地動著,發(fā)出痛苦的輕嘆。我也感覺不大對。即便位置不理想,但終究是在里面,我想。我還是忍不住動了動。她說不舒服,疼。我說躺下來,我在上面或許好些。我們小心翼翼地由坐姿換成傳教士式,我努力不讓自己掉出來,因為預(yù)感一旦出來今晚就別想再進去。我動了幾下,她的身體繃得緊緊的,看上去在強忍不適。在軟下來前快點結(jié)束吧,我想。她抓著我的肩膀:“算了嘛,今天真的不行,明天好不好?”我說:“我快一些,你堅持下?!焙芸?,她就柔弱地掙扎起來,哀求似的說:“不行,真的不行,好痛。”我說我停一下。這個停頓給了她決心,當我再想繼續(xù)時,她冷漠地要撤離自己?!昂冒桑冒?,”我說,“既然今天你太累,那就算了。”我多么希望她改變主意,堅持下去,或者讓我來掌握姿勢(拿出來,調(diào)好角度再進去,甚至重新前戲),但她已經(jīng)在堅決地要結(jié)束這次做愛。眼見無可挽回,我只好把仍在里面的一小截拔了出來。
她立刻默不作聲地翻身移開,套上睡衣,去了衛(wèi)生間。她在里面呆了一會兒,聽不出來在干什么,我把燈關(guān)了,只留一盞床頭燈。我把這當成和解的信號,告訴她我沒有生氣,我們睡吧。即便我心里有所不滿,但如果她能明白并有所表示,情況肯定會好些。她背對著我側(cè)躺下,像一個巨大的抗議符號。我關(guān)了床頭燈,仍然靠著床頭斜坐著?!澳悴挥X得你有點太嬌氣了?”我終于忍不住說。沒有回應(yīng)。我說:“一點都受不得疼,怎么行呢?每次都是你在上面我才能進去,一不對就宣告結(jié)束,這樣太畸形了,正常情況不是這樣的,你看AV里的女的,都不是你這樣?!蔽矣终f:“難道一輩子的性生活就這樣過?永遠是你在上面才能開始,你舒服才能繼續(xù),永遠是這個模式,對方怎么受得了?”她冷冷地回答:“要你管,反正我以后又不跟你。”我說:“是,你不跟我,但也得為你以后的愛人想想。你這么年輕就怕疼,是不是有心理障礙?難道不能試著改變一下?忍一忍?我看你的疼更多是心理因素,你不克服它,以后更有心理障礙。”她說:“有心理障礙也是你引起的?!蔽艺f:“你說我有責任我當然沒辦法推脫,但是你自身的問題也不小?!薄百v男人?!彼f。我躺了下來,睜著眼睛看黑。她開始反擊:“我這么不好,你還跟我交往什么,走嘛你?!蔽艺f:“沒有說你全都不好,你的開朗,你的善良,甚至在某些方面你對我的理解,我都是很喜歡的,我不喜歡的是你在性方面,太、太嬌氣了。你看萬寧、單思敏、朱婷婷她們,都是很正常地就跟男朋友上了床,也沒有聽她們男朋友說過那方面的不正常?!彼湫Φ溃骸拔沂遣徽#悴粷M意, 再找罷?!蔽艺f:“我是要再找啊,就像你說的,我們以后肯定不在一起,我是會再作打算,可能還是找個射手座女孩,我們兩個星座挺互補的,在絕大部分性格和趣味上都合得來。但我要找個在性方面放得開的射手女,性格要溫柔,能白一點高一點最好……”她突然翻身起來:“你給我出去,出去!”我說:“我不出去。”她沉默了片刻:“那我走!”我一把拖住她:“這么晚了鬧什么鬧?”“是我要鬧的嗎?是我他媽要鬧的嗎?”她終于吼起來,一邊掙扎一邊胡亂踢來一腳,我閃開了。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吵架了,我決定息事寧人:“好,好了,我不說了?!薄八滥腥耍醢说?,整天就想著那些事,一點點沒有滿足你就不得了!”她兩手連續(xù)擊打我。我摁住她的手:“好了!我錯了,我不說了!”“你他媽一聲錯了就完了?就完了嗎!”她猛地咬住我的肩膀,我沒有閃避,任她咬,只發(fā)出不可抑制的“嘶嘶”聲。她咬完后我們僵了片刻(仍舊保持著我抓住她雙手的怪姿勢)。我說:“今晚上的事就到此為止吧,我知道你現(xiàn)在討厭我,但是家丑不外揚,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倆一出來就吵架?!蔽宜砷_她的手,“你不要走,大不了我離你遠點,睡床邊沿,不會碰著你,免得你心煩。好吧?”她一動不動想了幾秒,背對我躺下。我依約睡在床邊,把大部分床位都空出來,心中盡是無奈?!拔颐魈觳桓阋唤M?!彼蝗徽f。我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明天調(diào)查小學(xué)的事:我們四人分成兩組各去一個村小學(xué),原計劃是我和秦瑤一組,林雄和戴咪咪一組。我說:“你不跟我一組,難道要跟林雄一組?”她說:“就想跟他一組又怎樣?”我說:“好哇,我也想和戴咪咪一組?!彼f:“要硬氣就要硬到底,不要明天又反悔?!薄安粫!蔽艺f。過了許久,感覺她睡著了,我起床拉開窗簾把窗戶開到最大,臉伸到黑夜里去,一些若有若無的微風落在臉上,閃電正在把遠方山脊的形狀勾勒出來。
半夜,我被巨雷震醒,秦瑤也同時醒來(隱約看見她抬頭看外面),我說:“別怕,我去把窗簾拉上?!币驗椴幌胛堇锾珢?,沒有關(guān)窗戶。一個驚雷轟隆隆地、宛如實心巨木從天空滾過,又猛地砸進大地,樓層都為之震顫。我又連忙拉開窗簾去關(guān)窗。這時,一道狹長的閃電震得天上兩團黑云迅速彈開,耀眼的白光嚇得我一度以為它就要移過來穿過我的身體,被窗玻璃過濾了但仍舊很嚇人的“咔嚓”聲像在頭頂引爆了炸彈。我心跳眼顫地回到床上。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周圍,很快就密集成嘩嘩啦啦、密不透風一片。暴雨聲統(tǒng)治了外面的世界(雷聲倒小了),我有種“世界除了這屋子只剩暴雨”的錯覺,像乘坐孤船飄在波濤洶涌的大海,心中卻不喜亦不悲。
雨下了一晚,我記得自己曾在半睡半醒中對秦瑤說不要怕有我,又記得拉了拉她的手膀想要她離我近些,也不知幾時短暫醒來發(fā)現(xiàn)她的小臂被我握著,便把她半抱在懷中。她睡意一如既往的濃。天亮?xí)r我被推開,仍舊想伸手去握她的手掌。
我是在吹風機聲音里醒來的,之前我知道秦瑤已經(jīng)起床,但就是睜不開眼,一邊聽她洗澡的水聲一邊在淺層睡眠里掙扎。她在吹頭發(fā),意味著梳洗即將完畢, “再不起來,她就要出門了。”我對自己說。我閉著眼,抵著枕頭大幅度搖了搖腦袋。我醒了?!暗任乙幌?,我洗漱很快的,我們一起出去?!蔽覍γ鏌o表情的她說。她居然真的等了我。林雄和戴咪咪在一樓麻將桌上吃早飯,旁邊放著我們的兩份。談?wù)撈鹱蛲淼睦钻囉?,戴咪咪說她被嚇得睡不著覺,一直把頭藏在被子里,被子味道很難聞。林雄說干嘛不叫我一聲,我可以保護你。戴咪咪說我可不敢引狼入室。秦瑤一直不與我說話,更不與我做眼神交流。
吃完飯,林雄拿出打印的平面路線圖和GPS衛(wèi)星地圖,在已經(jīng)畫好的彩色路線上又做了與旅館老板核對后的批注。他告訴我和秦瑤該怎么走?!拔覀儞Q一下分組,”秦瑤笑著說,“咪咪,你和何原一組?!绷中酆痛鬟溥涠汲粤艘惑@。我打圓場:“沒什么,我們倆老在一起,今天想試試分開去做一件事情的感覺,我們一直想這么試一下?!鼻噩帥]有拆我的臺,她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皼]這個必要吧?”林雄說。戴咪咪也說:“是啊,不會怪怪的嗎?”“有什么怪怪的?”秦瑤發(fā)問,“不就是分組做調(diào)查,又不是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笨辞噩帒B(tài)度這么堅決,我們重新分了組。
兩位女生上樓換鞋。林雄問我沒什么事吧?我說拌了兩句嘴,經(jīng)常這樣,正常。一個男人背著竹簍從街上走過,膠鞋邊沾著一圈稀泥。他問:“你們真分開走?”我說:“是啊,你跟她一組,照顧著點?!薄澳钱斎?,”他說,“我還跟小戴講,跟我一組肯定不會迷路呢。”我說:“啊, 不好意思,攪了你們的好事?!彼蝗话l(fā)笑:“哈哈哈,我開玩笑的?!彼齻兿聵莵恚铱辞噩幍臅r候她也在看我,我有點后悔。
我們沿著石條鋪的公路走,經(jīng)過一棵大黃桷樹后石路變成泥路,幾乎每走一步都留下腳印。走到一個山包被鑿開成公路的地段,兩邊的山脊仍舊保留著向上的曲線(爬滿了綠色淺草),像兩堵墻把路護在中心。到達斜向上的公路高處時,看見下面山丘里是大片的農(nóng)田,一條岔路出現(xiàn)在眼前,它通向東南方一座小山,并在從山腰繞過時消失在樹木掩映下?!斑@邊,我們該在這邊分手,我們這組走這條岔路(林雄的手劃了一道弧,框住他和秦瑤,指了指那條岔路并向后面彌漫著淡霧、朦朦朧朧的群山點了幾下),你們繼續(xù)走這一條路,直到‘馬家?guī)r這個地方再換另外一條路……”他指著地圖又跟我說了一遍路線。我說都記住了?!靶〈髂隳??”我問。戴咪咪像不提防被老師點了名,有點驚慌:“我記著一些,但是不清楚,主要還是靠你?!蔽艺f我有地圖有指南針,沒問題的?!罢也恢蛦栆粏枺宦飞嫌泻芏啻迕?。”林雄說。我走到秦瑤跟前:“昨晚下了雨,走路小心點,不要摔著了?!彼c了點頭。我對旁邊的林雄說:“辛苦了哈。”他說:“說這些?!?/p>
兩條路大致呈“V”字形,我們各走到一半時已經(jīng)距離了一刻鐘左右路程。我的目光越過綠油油的莊稼地和稀稀拉拉的樹木,看見林雄和秦瑤一邊走一邊說話,遠了些,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我用手做喇叭狀喊道:“哎你們,注意安全啊。” “曉得!”林雄喊。過了一會兒,我聽見秦瑤喊:“我們兩組,看哪一組先回來。” 她大概很少用這么大嗓門,聽著有點變音了。我立刻回喊:“肯定是我們。”林雄喊:“記得把調(diào)查表,都——填上?!蔽沂疽獯鬟溥湟黄饋怼K龁枺骸昂笆裁??”我說喊好的?!昂玫模 蔽覀儌z喊道,朝著已經(jīng)變小、看不清面貌的同伴揮了幾下手。
我說:“你的包我?guī)湍隳??!贝鬟溥湔f沒事,不重。我伸手過去,說見不得女生負重。她便爽利地把包給我了。這一點倒是比秦瑤好,秦瑤是那種說不用就絕對不用的。從斜后看去,戴咪咪身材單薄,有點弓背,惟有梳洗得柔順的頭發(fā)顯示出少女美感(發(fā)絲因為走動而被風略微托起)。我說:“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哦?!彼f:“認真算來只有大半年了,下半學(xué)期要實習(xí)要找工作,基本上也沒辦法安心在學(xué)校待的。”我問:“畢業(yè)后回家嗎?”她說還是想在B城拼一下,看能不能找個工作學(xué)點東西,“四年前收拾行李來讀書,四年后又收拾東西畢業(yè)回家,這種感覺想著都讓人泄氣,好像除了大學(xué),B城就無我容身之地?而且時間一到就連學(xué)校也要一腳把你踢開?!蔽艺f:“社會就是這么現(xiàn)實。”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連蹦帶跳地通過路中間一個水洼,轉(zhuǎn)身指導(dǎo)她時猶豫了一下,伸手回去,她的手指纖細而發(fā)涼,身體搖晃帶動了手臂肌肉,四根手指在我的掌緣和手背間收緊復(fù)又放松。我們走到一個拐彎處,竹林在微風中颯颯發(fā)響,我躍過路邊的水溝,從麥田埂繞到前面又跳回公路,拽起被暴雨打倒、橫在路面的楠竹拖到路邊。戴咪咪一直安靜地等待著。我們繼續(xù)往前走。
“問你一個八卦的問題?!彼f。
“嗯?!?/p>
“你和秦瑤以后怎么打算呢?有這方面的考慮嗎,畢業(yè)以后?”
“多半會分手吧?!毕肫鹎噩幷f以后肯定不跟我,不禁有點心虛,好像這樣的回答是為了終究會到來的結(jié)果而挽留些顏面。
“為什么呢?”
“性格不合適,相信你也看出來了?!?/p>
“可是你們都三年了啊?!?/p>
“三年算什么,還有相處了六七年說分就分了的?!?/p>
“我有時候在想,明明知道兩個人性格不合,以后也不可能在一起,為什么又忍不住想要交往呢?是不是每個人都要在經(jīng)歷過失敗和痛苦之后才能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愛情?那之前那些失敗的感情又是不是真愛呢?”看見我在看她,她把耳際的頭發(fā)往后攏了攏,笑了笑,沉默了。
感覺她在述說她的苦惱,但我竟找不到話頭讓她透露得更多些。我們說來熟絡(luò),我卻一丁點兒也不了解她的感情生活。
我說:“多年后回憶起現(xiàn)在的感情,可能會覺得自己好傻,不懂什么是自己需要的愛,該怎樣去愛?但是處在目前,我們的年齡、周圍的環(huán)境、我們自身的渴求,都使我們不能不談戀愛,即便愛情可能帶來的是苦澀,是注定走不到最后的悲觀結(jié)局,可是如果我們不去愛,只會更難受?!蔽也蛔杂X地用上了抒情散文的口吻, “假如沒有這些回憶,我們的人生該多么匱乏?!?/p>
她說:“你講得有道理,像我們這樣大好年華沒有談戀愛,是會一輩子后悔的吧。”
這樣的討論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的“交心”范圍。而且第一次獨處的境遇,也使我和她都意識到我們?nèi)狈ι钊虢徽勏氯サ挠職狻N覀円贿呑?,一邊把話題引向了路邊風物。
下到山谷里,我提議休息一會兒。旁邊野地有一塊被雨水沖刷得發(fā)白的圓石,我們走去坐(穿拖鞋的腳落入草叢時水珠紛紛濺落,弄得腳背涼涼的,腳底板滑唧唧的),野樹樹冠交織像墨綠色云團懸垂在頭上。拿出兩張地圖核對,確定我們在正確的路線上;已經(jīng)走了大約三分之一路程,耗時1小時零15分。我給戴咪咪看衛(wèi)星地圖,指著米色區(qū)域一角告訴她我們現(xiàn)在在這里,旁邊深藍色區(qū)域是圍繞我們的山脈(我右手食指向山谷那邊的群山劃了道圓弧。有種錯覺,那些凸出的山尖像是有生命的,正在傾聽我們說話)。我說,穿過山谷里的公路,就到“馬家?guī)r”,然后我們得離開公路走很長一段山路,考驗才真正開始。她說她沒問題的。我笑著說看你那么瘦弱能走到嗎。她說:“不要看我臉瘦,我身上很有肉的,結(jié)實著呢。”這話我多少相信,她的屁股的確比較豐滿,因為我喜歡豐臀,所以之前留意過。我們拿出雪餅和礦泉水,吃了一氣。
回到公路上,頗有點睡了一覺精神為之一爽的感覺。公路兩邊是綿延的水田,齊膝高的稻谷上飽滿的稻穗把梗墜得彎彎的;不時有爛泥洼,我們得注意腳下以防滑倒。路過一片荷塘,層疊結(jié)連的荷葉下是清明的水,田泥沉在水底像半融化的巧克力。我們蹲在塘邊洗手,大片荷葉陰涼地簇在額頭上,滿鼻子都是荷花荷葉的生青氣味。眼見四下無人,我便沿著埂走,摘到兩個伸手夠得著的蓮蓬,戴咪咪提醒我眼前有一個又大又熟的(蓮子已經(jīng)發(fā)黑了),我盡力前傾還是夠不著。我提議我拉著她,她一只腳踩在塘邊,身體往前傾就可以摘到。她露出膽怯的表情。我既然提出了這個建議,就很想去實現(xiàn)它。在我的鼓勵下,她終于把手交到我的手掌(“你不準放手!”她說),我站得穩(wěn)穩(wěn)的,她一邊驚叫一邊笑著向前探出身去,大半個身子都傾在池塘上時伸手一薅,正打在旁邊一朵荷花上,打得 一片花瓣悠悠飄落。我費了大力氣才穩(wěn)住她搖晃的身體,她尖笑著讓我趕緊把她拉回來?!皣標牢伊耍铧c要掉到水里去,”她想到了一個比喻,“像坐過山車,失重。”再來一次,我們都有了經(jīng)驗,順利得多?!罢搅藛幔俊薄班??!薄鞍亚o弄斷?!薄耙呀?jīng)斷了?!薄氨3肿藙莶灰獎?,我拉你回來?!蔽沂直蹚澢⑾蚝蟪凡?,感覺她的身體已經(jīng)擺正,忽然想到可以用力一扯讓她剎不住腳撲到我懷里(就像偶像劇里那樣)。我當然沒有這樣做,但這個想法也許被她洞悉,我訕訕地放開了她的手。
我們走到“馬家?guī)r”山腳下,有條小河,有座石頭小橋。河水里躺著狀若睡蓮的圓葉植物,開了黃色花朵,三五成群的白條在水草下游弋(時不時把鼻子沖到水面又沉下去),仔細看的話還可以發(fā)現(xiàn)長腳水蚊子快捷地在波紋里跑過。
坐在橋墩上剝蓮子吃,戴咪咪拿出手機看短信,我瞄了一眼,發(fā)信人是林雄。我也拿出手機,很顯然秦瑤沒有聯(lián)系我?;瘟搜蹠r間,11點半。我把吃不了的蓬房朝一小群沒頭沒腦亂游的白條扔去,它們倏忽消散到了暗處。
棄公路走山路,行程已經(jīng)進行了一半多。這之后,時而是石板小路,時而是泥濘沾腳的黃泥道;一會兒走進林陰靜寂的小樹林里,一忽兒又走在空無一人的果園邊。我們遇到穿藍色中山服的清瘦中年人,他口中噴出的香煙使他看起來像是飄著在走;我們看見站在莊稼地里的胖碩農(nóng)婦,她好奇地注視著我們;更多時候,這個敞開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我和戴咪咪,唯有通過行走和找話題逗對方發(fā)笑,才能繼續(xù)下去。
戴咪咪說這里很美,一切都如此天然、靜謐。我說我家鄉(xiāng)跟這里很像,也是有山有水有無處不在的樹?!霸瓉砟慵疫@么好。”她臉上帶著明亮的笑。我曾見過如此明亮、充滿信賴的笑容嗎?我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以前沒覺得家鄉(xiāng)有多好,現(xiàn)在在城里呆久了,看到漫山遍野的樹,看到到處都是水果啊瓜啊花啊,呼吸這新鮮空氣,會覺得驚訝,這些城里匱乏的東西,農(nóng)村到處都是,甚至?xí)X得天然得近乎奢侈。但是家鄉(xiāng)再好,也回不去了。”她問為什么。我說:“學(xué)了十多年的是如何在現(xiàn)代社會里謀生的知識,這幾年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樓下就是超市出門就有車坐的城市生活。再讓我回到鄉(xiāng)村,會不會種地、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不說,單是遠離熱鬧,日復(fù)一日與自然為伴也能把我寂寞死?!彼秊槲覈@了口氣。
一道扭扭曲曲的石梯通向山頂,石板被雨水沖刷得干凈爽利,在這樣的石級上每走一步都清晰有力,也容易疲倦。我們?nèi)瓮O聛泶瓪?,戴咪咪比看起來更有體力,如果是秦瑤……不知道她要歇多少次才能爬到山頂。
山上是方圓二里左右的山灣,有農(nóng)田、有土路、有從樹隙間顯露出來的靜寂農(nóng)舍。從地圖標注看,9村、10村以及12村部分偏遠村民共用的“癩子灣小學(xué)” 就在附近。我們沿一條泥濘的小路走,雞犬聲漸聞漸雜,到了一處有五戶人家的院子。一個老婦人在一戶門口洗衣服,我問她小學(xué)位置,她說后面坡頂就是(院落四周都是竹林,掩映了后面的小坡)。她的狗沖我聲聲吠叫,一次次試圖撲來,卻被脖子上的鐵鏈扯得立起,兩只前爪徒然在空中抓撓?!澳銈冋倚W(xué)干啥子?”老婦人問。我說我們是幫教育局來調(diào)查教學(xué)情況的(這么說未免牽強,因為懶得詳細解釋這次志愿活動)。她疑惑地說:“學(xué)校沒人了啊,放、放暑假嘍。”聽她說“沒人了”我心中一涼,待后面一句續(xù)上時忍不住想笑一下。我說我們找陳校長,讓他填個表就行。另一戶人家的女主人(剪著齊劉海的鄉(xiāng)村婦女)和她兒子從巷子里走出來聽我們說話,狗實在叫得讓人心煩,她讓兒子(瘦弱、臉色蒼白的初中生)把狗攆到屋里去關(guān)起來。少年有些懼怕那只狗,謹慎地繞到后面抓住它脖子上的鐵環(huán),求助似的問老婦人:“二伯媽,把狗關(guān)到屋里■?”老婦人有點不高興:“關(guān)嘛,關(guān)嘛?!鄙倌杲K于明白沒人可以幫到他,鼓起勇氣把狗向廚房門拉去。狗想要繼續(xù)撲咬我們,一邊又扭頭作勢欲咬少年的手,還沒咬到又忙著朝我們齜牙吠叫。我心里好不耐煩,問陳校長應(yīng)該在家吧?“曉得他下地干活沒有?”齊劉海婦女說。我喊戴咪咪,我們走吧。齊劉海婦女問:“你們曉得咋■?”我有些不確定。她很熱心地叫她兒子給我們帶路。少年流露出怨艾的神色。
從豬圈旁的石板路走過,沿稻田間的泥徑走七八步,盡頭有水井一口,井臺爬滿茸毛似的綠色藻類植物,地上散落著摔破的梨子。井旁的大梨樹粗壯高聳,仰頭望去,小碗大的梨結(jié)滿枝頭。往坡上走,竹林葉密,一路上分外陰涼,因為水分蒸發(fā)不暢,地面仍是剛剛雨畢的悲慘景象,石板滑溜,幾不可登。“滑哈!”少年羞怯地對我們說。我說知道了,你也踩穩(wěn)點。我拉著戴咪咪走(她順從地把手遞給我),有正當理由保持身體接觸使我感到滿足。少年有點驚訝,旋即把目光認真地投向自己腳下?!澳愠踔挟厴I(yè)了?”我問。他說:“馬上初三了。” “在鄉(xiāng)上?”“在鄉(xiāng)上?!薄吧细咧芯驮撊タh里了吧?” 他憨厚地笑起來:“不曉得考不考得上,能考到鎮(zhèn)上的高中就不錯了?!蔽抑梨?zhèn)上高中一般升學(xué)率不高,揣度他的神色,便說:“你考到縣里應(yīng)該問題不大的?!彼f:“說不好,我們好多同學(xué)都不上學(xué)了,出去打工?!蔽艺f:“成績不好的同學(xué)早走上社會是好的,笨鳥先飛嘛?!彼α诵Γ蛔雎?。
坡頂是操場(其實就是一塊直徑二十來米的巨石平面,邊沿打洞插了根生銹的光旗桿),學(xué)校在一棵大白果樹下,三間破瓦房。“陳公公,陳公公有人找你?!鄙倌旰爸?,帶我們往前走。我才發(fā)現(xiàn)學(xué)校左邊墻壁還搭著一間偏房,窄門開著。“哪個?”門里傳來一個聲音?!敖逃值??!鄙倌甏舐曊f。一個穿中山服戴著褐色框眼鏡的矮個子中年人出現(xiàn)在門口。他戴一頂褪色的藍帽子,唇邊留不甚干凈的八字胡,面色蠟黃。他覷著眼看我們?!拔覀兪荴X論壇的,來調(diào)查咱們省偏遠地區(qū)小學(xué)現(xiàn)狀?!蔽揖执俚卣f,“我們2年前來過的……”他看著我們,并不說話。我從包里拿出上次調(diào)查表的復(fù)印件,指給他看他的簽名?!班?,我知道, 我知道你們。”他說話時把每個詞都拖得略長。他神情淡漠地邀請我們進屋,屋子由一道發(fā)黃的竹夾板墻隔成兩間,外面是狹小、潮濕的灶間,里面大約是臥室(有一扇木門,光線暗淡)。陳校長東撿西掏找了幾把小木凳,我們在灶間門口坐下,我把來意又說了一遍,他提起2年前論壇里一個姓胡的小伙子,我自然不知道, 便含糊地打了個哈哈。
我把調(diào)查表攤在膝蓋上,詢問陳校長每欄調(diào)查項目對應(yīng)的結(jié)果或數(shù)據(jù),有的問題他要想一兩分鐘才回答我,有的回答比較含糊,深入追問也是差強人意。填完了各年級的班次和人員、失學(xué)數(shù)量、新增學(xué)員數(shù)量、學(xué)生成績區(qū)間等等數(shù)據(jù),我和戴咪咪提出要看教室,對教學(xué)設(shè)施做相應(yīng)評估。陳校長說就從窗外看看吧,教室門已經(jīng)鎖了。三間教室各有十來平米,有兩間屋頂漏了雨,破舊的發(fā)黑桌椅被淋得濕漉漉的,墻壁上也有滲水的痕跡,黑板上的漆剝落得厲害,布滿了小小坑洞。我看見戴咪咪把這些情況寫進調(diào)查表里,還用手機拍了照。我不想讓陳校長看見她寫的(也許會難堪吧),便找問題問他:“教室里的座椅比學(xué)生數(shù)量少,會不會不夠坐?”他說:“擠一擠可以坐下的,冬天還可以取暖?!彼南吕锟戳丝?,也沒什么要問的了(該填的都填了),我不自覺地回手摸了摸背包放信封的位置,想著怎么找個機會把它拿出來。莫名其妙地,我不想讓給我們帶路的少年看見。他一直很不顯眼地跟著我們。我看了看戴咪咪,說行了,差不多了。陳校長說:“進屋坐會兒吧,喝點水?!蔽覀兓氐轿堇铮宰谠铋g,感覺這里的霉臭味兒比剛才更重。陳校長拿一只大瓷缸倒了開水,我遞給戴咪咪,她捧在手中,沒有喝。陳校長說:“我還有幾個梨子,昨晚上下雨打掉的,給你們吃?!蔽以偃妻o,他仍然向臥室走去,我便把背包順到胸前,拿出信封,塞進順手的褲兜。他捧著簸箕出來,里面裝著十幾個大而結(jié)實的雪花梨,有的梨皮上殘存著干涸的黃泥點,我和戴咪咪各拿了一個,陳校長又熱情地強制給我們包里多塞了幾個(戴咪咪向我做了個“熱情難卻”的苦臉)。在他給少年梨時,我站起來,等他轉(zhuǎn)身,“來,陳校長?!蔽艺f。他訝異地眨巴眼:“?。俊蔽野研欧饽迷谑种?說:“我們論壇的會員以及社會上的熱心人士捐了些錢,捐獻給我們這次調(diào)查的學(xué)校,不是很多,你拿著給孩子們買點學(xué)習(xí)用品?!彼B說:“這怎么好意思?!蔽艺f了幾句解釋的話(受調(diào)查的每個學(xué)校都有的,不要推辭),然后讓他點了點數(shù),在捐款單上簽了字。他不好意思地憨憨笑道:“謝謝你們啊,謝謝?!钡谝淮慰匆娝冻鲂θ?。我想起剛才的語調(diào)很不合適,容易有“嗟,來食”的誤解。我心里自責且難受,看著他說:“需要幫助可以找我們?!彼忧榈卣f:“要得?!?/p>
下坡路上我問少年,學(xué)校的老師是不是每天都來教課,他說只有陳校長和一個民辦老師,另外一位已經(jīng)出去打工了。他說就連陳校長,去年下半年也去廣州打過工,結(jié)果在火車站被偷了錢,還是借的路費回來。我說校長都走了學(xué)生誰教,他說民辦老師。我看了看時間,下午2點過一點,有充裕的時間回去,便問少年附近有沒有什么好玩的可看(也許是想延長和戴咪咪獨處的時間吧)。他說離鄉(xiāng)上不遠有個老君觀,觀里有張獻忠祭拜過的太上老君像,有一個結(jié)了婚的道士,可以一看。仔細一問, 就在我們回去的線路上,便根據(jù)他的指點在地圖上做了標注。
跟少年道了謝,我和戴咪咪終于踏上了返程。轉(zhuǎn)過山彎,村舍和小坡都看不見,我心里輕松了很多。走石梯下山后,找了個平地吃面包和零食,補完午飯,我們都有些乏力、不想動彈。戴咪咪接了個電話,我聽她說了些“我們在回來路上”“都填完了”“可能一會兒去一個道觀玩”之類的話,估摸是秦雄打來的,又聽見她咯咯嬌笑,連說“不會的”。我也想給秦瑤打個電話,結(jié)果只是發(fā)了條短信(她也沒有回)。我注視著戴咪咪繃起牛仔褲的結(jié)實雙腿,一陣倦怠涌上心頭,多想把頭枕在那上面,躺一會兒。
回去的路我們走得懨懨的,沒有來時那么多話了,時不時要停下來歇息,直到看見老君觀那青色屋頂才又鼓起了新的興致(居然就離早上倒竹子的地方不遠)。 我們先上到一個小山崗,再下到另一側(cè)的山腰,一道紅色圍墻從山崖這邊逶迤到另一邊山崖,墻中間有一道小門,聞得到墻里的煙火味兒。在山門旁邊,有一座墳?zāi)?,碑文上寫的是民國十三年,往后看去,漫坡上還有好幾座隆起的古墓,快被荒草和積葉掩蓋住了。我讀了三遍墓碑上的銘文(戴咪咪默不作聲地站在我旁邊):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何論生生死死
駕鶴西去抽刀斷水笑看滄海桑田
主觀是一座兩層木樓,一樓香堂供奉了太上老君像。運氣不錯,正趕上觀里有人還愿。一位婦女跪在草蒲團上念念有詞(一只兩爪被縛住的公雞躺在旁邊,骨碌著驚恐的小眼),香案旁站著一個束發(fā)的高顴骨男子,著青色道士服,戴道士帽,腳下卻穿了一雙解放膠鞋。婦女說完了還愿的祝禱詞,深深地俯身磕頭,道士眼皮下垂念著祝福的話,隨婦女每磕一頭他便■地敲一下法磬。道士的妻子從偏房的窗戶看見我們,走來詢問有什么事。我小聲說隨便看看,她朝我寬容地笑了笑,我問她可以去二樓看看嗎,她說可以。我和戴咪咪踩著扎扎響的木樓梯上到二樓,這里供奉著文昌帝君和藥王菩薩。憑欄望去,對面墨色山脈彌著淡淡水汽,像要融化了似的。戴咪咪說要拜一拜神,我也跪下來。開始我還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跪在一排,多像古時候成親,但隨著閉上眼并雙手合十,一種不言自明的敬畏使我嚴肅地思索了片刻繼而靜下心來。我祈求神,一是保佑我父母的健康(最初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不要生病”,但“生病”兩個字讓我莫名地覺得不敬,我便在心里著重重復(fù)了兩遍“永遠健康”);二是保佑我畢業(yè)后能找份好工作??念^的時候掌心向上攤開在蒲團上,這是我從別人那里看來的,似乎這樣才更虔誠。
我們站在二樓欄桿旁,看道士把一串鞭炮掛在殿正面石板地邊緣的樹枝上,還愿的婦女對著遠山燃起了一堆紙錢,又借著火點燃了三支長香。我驀然想起,剛才拜神的時候竟忘了秦瑤。以前,每次去寺廟時我總要求神也保佑她和她的家人,以及我們的未來,可剛才那短暫的幾十秒,我的世界里完全失去了她(但凡記起一點我也會為她許愿的,我相信)。我心里難過。婦女遙對天邊迷蒙的、若有若無的云??念^,道士點燃了鞭炮引線。
我和戴咪咪回到鄉(xiāng)上,去小飯館點了炒菜,飯菜上桌,覺得味道真是可口,吃了一氣,才笑言剛才腦子里只有“吃”字,幾乎連話也懶得說。待了一會兒,林雄和秦瑤也返還了,他們一坐下來就感覺他們真是累了,我和戴咪咪便張羅給他們點飯菜?!白呃哿税??”我抽空對秦瑤說。她看著我,足有幾秒鐘,點了點頭。我說一會兒回去給你弄盆水泡泡腳,她說好。在遞給她筷子時我輕輕勾了勾她的小手指,她小幅度地做了個“好累”的嘟嘴動作,我倍感寬慰,我們的感情終究沒到難以和解的地步。戴咪咪說起看道士的事,又說那座老君雕像是張獻忠都拜過的,林雄很感興趣,反正離得也不遠,我們便約定明天一早再去看一遍,然后返回坐公交去另一個鄉(xiāng)。
傍晚,我們吃罷晚飯,借了板凳坐在公路邊,一邊聊天一邊享受這難得的雨后夏夜。秦瑤看見一個小孩拿著玻璃瓶,里面裝了一閃一閃的東西,叫過來看,原來是十幾只螢火蟲。秦瑤和戴咪咪都沒見過螢火蟲,捧著瓶子看了又看,我問小孩哪里捉的,他說鄉(xiāng)政府后面的一塊四季豆地里。讓小孩帶我們?nèi)?,天色還未完全漆黑。在野地里走的時候,我從后面摟住秦瑤的腰,她短暫地在我身上倚了一下。我們捉了十幾只螢火蟲,裝進我的耳塞布袋里,袋口勒緊一系,小東西們便在里面閃著微光。
入夜,在寂靜漆黑的房間里看螢火蟲。我問秦瑤喜歡嗎?她說喜歡,但又說這種喜歡好殘忍,讓它們失去了自由。我心有所感,便解開布袋把螢火蟲都從窗口抖摟出去,它們有的即刻飛走了,有的落在窗臺上慢慢爬行?;仡^時,秦瑤的身影就在面前,我不禁伸手抱住她,稍微猶豫了一下向她吻去,不曾想她熱情地回應(yīng)了我,甚至解開我的襯衣紐扣伸手進來。
早上6點我就醒了,洗漱穿衣之后秦瑤還在洗頭發(fā)。我給戴咪咪發(fā)短信說該起床了,順便也轉(zhuǎn)發(fā)給了林雄。我跟秦瑤說下去叫他們起床,她說好。剛下到二樓,就收到林雄的短信,說他馬上起來,他一會兒叫上戴咪咪,我們半個小時后在一樓大堂見。我心想我都走到二樓了,還是我來叫戴咪咪起床吧。昨晚我和秦瑤做愛時,腦海里幾次出現(xiàn)她的樣子。我敲門。又敲了幾下。戴咪咪柔弱的聲音問誰啊。我說我,你起來了嗎?過了一會兒,房里傳來她試探的聲音,何原?我說起來沒,我要闖入閨房嘍。她說,等一下。少頃,門開了,林雄站在玄關(guān)處,好像他有必要、也應(yīng)該開門和我照個面。他們什么時候搞到一起的?“操,你真早?!绷中壅f,臉上睡意未消,頭發(fā)是被枕頭壓亂的蓬松狀。我不自覺地冷笑著說:“怕一會兒回來趕不上汽車嘛?!彼f:“嗯,也是?!蔽艺f:“戴咪咪呢?”他說她正在準備出門。我喊:“小戴?”從衛(wèi)生間傳來她的聲音:“哎?!蔽艺f:“你們快點啊?!彼f:“好?!蔽覍α中埸c了點頭,上了樓。
老君觀里沒人,我們轉(zhuǎn)了一圈,趴窗戶看了看里面的菩薩,就離開了。走到山崗上,天氣正好,恰宜遠眺一脈脈山脊和田野。我們停下來休息。戴咪咪指給林雄和秦瑤看我們昨天走的路,哪里有荷花哪里有小橋。我漫無目的地順著山脊走,不覺到了崖邊,道觀的外墻斜向上延伸到這里。我腦子發(fā)熱,兩手一攀,騎到了磚墻上。我看見秦瑤他們在看我,便扭身招了招手。崖下的地里有人正在勞作,正是觀中道士。他沒有穿道士服,穿的是拖鞋短褲,背一桶藍色農(nóng)藥噴霧器,在一片結(jié)幼果的橙樹中穿行,粉末狀的農(nóng)藥籠罩著一棵橙樹繼而另一棵。他忽然猶疑地停下來,一只手仍然拿著噴頭朝向樹枝,另一只手伸到后背和藥箱中間揩拭著。他看著手掌,憂心忡忡地聞了聞手指。他把藥箱解下來,我看見他后背被滲漏的農(nóng)藥弄濕了一大片,他把衣服脫下來掛在樹枝上,赤裸著的上身肋骨條條。他無意識地回轉(zhuǎn)右手從上往下揩拭著后背,掏出煙點燃,腦袋便籠在一團藍煙中了。我跳下墻,朝同伴走去,很想跟他們說說剛才看到的一切。
秦瑤拍著屁股旁的石頭示意我坐,我坐下來了,半靠著她的肩膀。她說你們昨天就是走的那條路吧。我說是啊。她低聲說,老實講你昨天有沒有想我。我說有。
我看著遠處。太陽正從云層間逸出。山谷里的稻田籠著云影,像吸飽水的織物——潮濕、暗沉。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