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易,技巧也不難
又有歌唱類選秀節(jié)目火了,還火到了前無古人的程度。這次是浙江衛(wèi)視,浙江人用自己在中國電視業(yè)上的這一壯舉再次證明了他們是中國最具時代掌控力的人種。至于為什么到今天才向眼球經(jīng)濟時代提交《中國好聲音》這樣一份超高分答卷,似乎只能推斷說他們以前沒有像主打娛樂牌的某臺在娛樂節(jié)目制作這一塊竭盡全力罷了。
應運而生的,是一些音樂上的術(shù)語又有了很高的出場率:聲音的辨識度、發(fā)聲的位置、音樂類型之類。又比如說,感情與技巧在演唱中的融合問題。如何適度地在演唱中融進技巧,誠如咖啡和咖啡伴侶在一杯飲品里的比例分配。此間被拿出來討論最多的,是某幾位歌手技巧有余、感情不足的問題——倒沒歌手被指技巧不足、感情有余的,比照起來似乎在說沒技巧可以理解:技巧在歌唱中不重要,而技巧太多甚至技藝高超竟是罪過了。
——這么攛句子當然就是抬扛了。任何門類的活計都涉及技巧,歌唱要技巧是常識,把常識拿出來說就低端了,所以只是有的問題不必提到,或者是在這么高端的比賽中,很少有歌手涉及罷了。倒是技巧的適度運用,在達到一定水準線之后的歌唱中確乎會成為問題,自然有拿出來探究的必要。
可是,問題永遠要比能說得出來的復雜些。同一個歌手在一首歌里對感情、技巧的分配,不同的聽者其實有不同的感受,甚至可能大相徑庭。譬如聽關(guān)喆唱《領(lǐng)悟》,我的小心臟給他的聲音沖擊得一抽一抽的,尤其“多么痛的……”這一句里他對“痛”字那種用力繃舌收唇的咬字方式所導致的特定語詞被強化的效果,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給咬得支離破碎,要好半天才能恢復常態(tài)。就憑這個,在我的理解里關(guān)喆就永遠不存在技巧大過情感的問題。但是,導師指出的幾個技巧大于情感的歌手里,就有關(guān)喆——于是,于是你就能說導師言不由衷嗎?肯定不能。平心而論,他們可真誠了不是?只能是聽者的感受不一樣吧。一定是那導師聽關(guān)喆唱歌時從未像我這樣感受到小心臟的異常波動。我一個好朋友也跟那導師的感受如出一轍,她也認為關(guān)喆平庸,唱歌只知道炫技,你看。
我顯然無意于跟大家討論有點嬰兒肥的關(guān)喆同學到底是否淪為演唱技巧的奴隸這個小節(jié)問題,也并不想止于請大家應對不同事物給予不同個體不一樣的感受這一點廣闊認知。按照遞進再遞進的順序,我想請大家去觀望乃至探索這條邏輯線之后更深遠的那些線條,以及線條之間更有觀瞻價值的意點。愿意這樣做一做之后,我們多少會發(fā)現(xiàn),一切事情都要比我們能表達得出來的深刻得多。就像我們看得見宇宙中的星矢和云團,看不見寰宇里的黑洞以及比黑洞更撲朔的暗物質(zhì)、非物質(zhì)。我說得可繞了對吧?搞得我像個用虛詞、亂句彌補自身閱歷不足、思想力有限的偽先鋒文學青年似的。并非有意地故弄玄虛——事實上,我正是想說,生活可繞了。繁花迷人眼,淺草沒馬蹄,花蕊里面可能有蟲子,馬蹄下面或許生了癬,我們的視線不會拐彎就沒那么生動。
再說說小說吧。一首歌的演繹、一篇小說的生產(chǎn)在藝術(shù)指涉、行為內(nèi)延和外延上,有著相似的囊括。對歌唱或?qū)σ黄≌f的理解,對一個歌手或?qū)σ粋€作家的理解,也有可以互相穿越的方式。就拿情感與技巧的分寸拿捏而言,小說同樣如此。小說家需要合理分配個人情感與技巧在作品里的含量,所呈現(xiàn)的效果也體現(xiàn)作家特定的審美,以及創(chuàng)作能力、才華的多寡和質(zhì)地。
在一定水準線之上,一篇小說同樣會給予不同的人不同感受甚至那感受同樣大相徑庭。有人喜歡那種充滿個人化的情緒和氣息的小說,針對這樣的讀者,趨于極端的故事脈絡(luò)和充滿力度的甚至一下子就能令他們腦中產(chǎn)生“體液迸飛”“火光四濺”畫面的語詞,才能吸引他們。那種諸如政權(quán)掌握者或老板傷害底層人群的故事,被污辱和損害一方用以指證靈魂高潔的行為線條,因為吻合了他們認知世界里的憤怒主軸,更容易引起他們的情感共鳴,因而讓他們讀來有大快朵頤之感,易被他們引為震撼、驚心之作??墒?,另有一些讀者恰恰對有烈度的刺激最為逃避,在他們那里,色濃、味苦的咖啡與色淡、味厚的鐵觀音茶之間,他們只選擇后者。于是,一篇易迅速將讀者情緒帶入其間的小說,極容易獲得內(nèi)心熾烈者的賞識,卻很可能會遭到平和心性人群的鄙視。同樣地,一篇樸素、隱忍的小說,在前面這類閱讀種群的人看來,就如溫吞水,沒有思想和見地,實乃平庸之作。而屬于后一類閱讀種群的人呢,卻可能在深夜還在回味那素淡字面背后源遠流長的芳澤,在不知不覺間滲出淚花。
比照兩種閱讀種群的人,你能說誰的閱讀趣味低,誰的閱讀趣味高嗎?我不覺得。你又能說,縱情、恣意與隱忍、克制兩種派別的小說,孰高孰低嗎?不見得。我說到這里,你明白了我想說的意思,于是你可能想說了:你說的這些,不就是一個二元論的話題嗎?所以你這不是廢話嗎?
是啊,我說的基本上就是廢話。但是在一個一切都可被操作因而撲朔迷離著的時代,廢話和所謂的真知熾見有時同樣地不靠譜。所以,下結(jié)論并不體現(xiàn)功力,有論點者并不代表可以獨享優(yōu)越感的產(chǎn)權(quán),基于此,如果不是生死攸關(guān)的事情,我選擇沉默。
我的簡介
王棵,男,1972年生,江蘇南通人,曾從軍20年。歷任報務學兵、打字員、文書、陸軍學院學員、新兵訓練大隊分隊長、碼頭俱樂部干事、新兵訓練大隊副隊長、訓練基地宣傳科干事、俱樂部主任、創(chuàng)作員、編輯、副主編等職。
2000年開始寫小說,同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5年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先后獲過《小說選刊》2003-2006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十月》2007年度“新銳人物”獎、2008年度滇池文學獎、第6屆四川省文學獎、第7屆巴金文學院茅臺文學獎及解放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首屆 《解放軍文藝》讀者最喜愛的作品獎。出版過小說集、長篇小說《守礁關(guān)鍵詞》等6部。為電影《金陵十三釵》劇本統(tǒng)籌。
作品片段
1
馬茍騰地轉(zhuǎn)過身。
這個陽光熾烈的下午,他第一次打量小四。每當看到小四這樣的年輕人,他就有一個欲望:用繩子將他們捆起來,扔到礁盤上的海溝里去。他們看起來總那么莽撞,總那么沒有分寸,總那么自以為是,只有海水可以將他們的體溫降下來。但他什么也沒做,相反,他表現(xiàn)得十分笑容可掬。他見過多少小四這樣的兵了。他臉上因風干結(jié)、被風吹落的皮屑比這些愣頭青心里無法抑制的火要多上十倍。他早就見怪不怪。他望著早已戴好潛水器的小四,搖了搖頭,取下耳朵上的煙,點著后先用煙頭燙了燙魚皮。這魚皮真結(jié)實!他微笑著,望著小四,平靜而溫和地說:“誰也不能去潛水,這是紀律?!?/p>
“我真討厭你!”小四像條不慎從水里蹦到地上的魚一樣,焦躁地踱起步來。不一會兒,他改變了策略:對于那些頑固不化的死硬派,也許聲淚俱下的處事技術(shù)遠比硬招更管用。小四的目光忽地變得凄惶。他站在天空與馬茍之間,嗓子里像擱了一把鹽,沙啞得厲害。
“你知道,我這是最后一次守礁了。這么多年了,我來來回回不停往這兒跑,看到的除了海還是海,除了天還是天,我從來不知道海底是個什么樣子。我在這里呆過這么多年,可我從來都不知道這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后不可能再到這里來了。到死都不可能。如果我不抓住這最后的機會下去看一看,哪怕只是看一眼,我這輩子難道不是太遺憾了?你讓我去吧。”
“遺憾的事多著呢,別再跟我扯這了。”
馬茍轉(zhuǎn)身把魚皮攤到地上,去收拾剛才被剝了皮的魚。他現(xiàn)在應該去把這條魚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擺到“地”上去曬,等下礁的時候再用一個蛇皮袋把它們帶回去。他每次守礁都干這樣的事,他的老婆,他四歲大的兒子,他的朋友,他朋友的老婆,他在陸地上認識的所有人,都喜歡吃這遠海里捎回去的玩意兒。他從不去做無意義的事,也不允許他的下屬去做。他沒必要跟這個被熱血沖昏頭腦的年輕人啰唆了,他待會兒總會安靜下來的??倳察o下來的,年輕人都這樣?,F(xiàn)在暫時讓這小子自個兒蹦跶去吧。他蹲下身,撈起無皮魚。怪事!它竟還活著,一蹦老高。他掄起菜刀,魚頭滾到一邊?,F(xiàn)在,他開始剔魚骨。真是條好魚。
“你到底讓不讓我去?”小四忍無可忍了,他幾乎是吼起來的,“我最后再問你一遍,最后一遍,讓不讓?”
馬茍停了手上的動作,瞇起眼睛瞅著小四。陽光落下來,小四身上滲出細碎、密集的汗珠。這是個壯小子,看起來渾身是勁。但那些蠻勁頂個屁用,海底充滿不可思議的暗涌,隨時可以把你吞進去,又不是沒出過這樣的事。一陣死螃蟹的味道尖銳地從空氣里溢出來,馬茍真鬧不清這海是怎么回事,趕上退大潮的時候,海里會經(jīng)常突如其來地涌出某種強烈而刺鼻的怪味,又在閃念之間蹤跡皆無。他將目光從小四身上挪開,硬硬地說:“不行,絕對不行。”
——摘自短篇小說《海戒》
2
米粒兒把兩條手臂枕到腦后,定定地望著H。很快她不再看H,伸出手來示意他抱她。他將米粒兒抱起來。米粒兒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怯生生地瞥了H一眼,迅速把頭藏進爸爸的肩窩,再不抬起來。
他這才意識到,深更半夜帶一個陌生女人回家,對一個竟會懷疑爸爸獨自去和媽媽幽會——連自己的媽媽都會妒忌的小女孩來說,是多么地欠考慮。為什么他總是那么沒有計劃性?他馬上開始哄米粒兒重新睡覺。米粒兒卻頑固地拱在他懷里,兩個眼睛比白天還要亮,像是誰突然賦予了她監(jiān)視任務似的。不久他意識到米粒兒開始她的拿手好戲了。她指使他去客廳,等H跟出來,她又小聲命令他回臥室。H再跟進來后,米粒兒又嚷著要去客廳,如此不下五個來回。后來老少3人在客廳停下來。他坐在沙發(fā)上哄米粒兒睡覺,H尷尬地站在他們前方,間或說一些試圖使米粒兒活潑起來的話。米粒兒與H的對峙卻變得明確了,她開始對H翻白眼。H在他們旁邊坐了下來。米粒兒扭著、跳坐到他與她之間,挺著小胸膛,目視前方,一手緊拽住他的手。
“第三者插足!”
米粒兒突然大聲說了一句。他與她面面相覷,會意地大笑起來。
——摘自短篇小說《米粒兒的天堂》
3
“知道嗎?你差點兒死在我手里……我曾經(jīng)想過,用手術(shù)刀把你切開。呵,活體解剖!”
安倪腦子有點跟不上來。她渾渾噩噩地抬起臉來,凝視啞鼓。他表情凝重,不像開玩笑。有股冷氣從安倪腳底鉆了上來,停在了后背上。
“那個時候,我覺得女人都太煩了。我鄙視女人。記得我的包嗎?每次我去見你,都背著它。那里面有把手術(shù)刀。我跟你說,其實,我第一次見你前,就盤算過,用刀對你——對!就這樣!咔!然而,怎么說呢,也許吧,也許我還是很喜歡你的,一下子又不舍得了。第二次,我還是沒舍得。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你迷住了。我做不到。如果我對你做了那件事,我不知道我的周末該怎么過。你知道嗎?我從第二次見你起,就迷上了這種生活:周末坐長途車去你那里,和你兩個人待在屋子里頭,然后回來上學。但是,用刀切割一個活人的念頭,總來騷擾我……在學校里,我只試過切尸體?;铙w的,只切過兔子、老鼠。”
安倪大駭,不敢聽下去。一些陳年舊事一窩蜂涌到腦子里,又倉皇退去,之后她腦中一片空茫、森冷。她“哦”了一聲,把頭蒙在了自己的胳膊里。她想象一把隨時可能戮向自己的手術(shù)刀,躲在一只包里,等待著為它的主人效命。那只包始終就在離她不過幾米的茶幾上、地板上。她,卻從未意識到自己的生命隨時可能被終結(jié)。嚇!人生的危機,就是這么細節(jié)化,如此具體而微、咫尺天涯。她又想起,那些時候,她偶或會在夢中看到一把寒氣逼人的手術(shù)刀。看來,人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感受更要敏銳和精確一些。
“不敢聽了嗎?聽吧!現(xiàn)在,早就沒事了。別怕?!眴」陌参克?,用一個兒子對病榻上的母親說話的那種語氣。
安倪說:“哦!”
“但是后來,我是說,慢慢地,那個念頭不見了。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安倪悲傷地望了他一眼。
“因為,因為你讓我感到了一種真正的愛?!?/p>
“哦?!?/p>
“真正的愛就是你曾經(jīng)給予過我的那樣。”啞鼓把安倪的兩只手一并握住,搓在他手心里。他說:“你告知我一切,什么是真實的,什么又是虛偽的。你把世界清清楚楚地扔到我面前,切開、解開,給我看到。非但如此,你還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它們當中,什么是對的,什么又是錯的,什么是應該的,什么是不應該的,你不會在意我會不會被嚇倒……那個時候我恰好盼望能快點看清楚這個世界。沒人能幫我,我身邊的人看著都很可疑,于是我恨。你及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讓我做一個速成班的學生……我有了另一種激情,去置換那種沒頭沒腦的恨,有了新的方向。你真好!我覺得,你值得我愛?!?/p>
這世上最艱澀的錯位不過如此。安倪想,錯位啊!可是,她與啞鼓,就這樣陰差陽錯地合拍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啞鼓的回顧、被自己過往并不見得存在的某種愛,感動了。她熱淚盈眶。
——摘自中篇小說《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