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耀芳
倒糞站旁邊,開著一家弄堂理發(fā)店,沒有紅、白、藍三色轉(zhuǎn)筒,也沒有招牌。一扇用白鐵管焊接而成的鐵門虛掩著,小屋里氤氳的熱氣正往外蒸騰,乍一看,還以為時光倒轉(zhuǎn),回到了老虎灶時代。她路過的時候,剛巧老板娘端著一臉盆水往外潑,她急忙一閃身,差點折斷了兩只高跟涼鞋的細跟。老板娘也不覺得,更不朝她被打濕的、趾甲涂得紅紅的腳趾頭看,只一味盯著她的臉,啊喲一聲:“你看上去介年輕!跟當年在我店里做臉時沒多大差異?!闭f這話的時候,老板娘一張粉臉笑嘻嘻的,擠出的笑紋跟兩道畫出來的黑眉毛打起架來,額頭上面用發(fā)膠黏牢的圈圈像小鳥兒那樣一跳一跳的。
她受了恭維,勉強一笑,說:“儂騰(取笑)我?!?/p>
她不能說出來,其實她已經(jīng)出三萬塊拉過一次皮,臉上的皮已經(jīng)有點僵了,每個月還注射進口肉毒素……
稍稍敷衍了幾句,她“篤篤篤”地快步走到小弄堂的中間地帶,心里一陣懊惱,雖然不敢低頭看自己的兩只腳,她感覺得到,自己走過的地方,想必是一長溜濕濕的鞋印了。
到了自家樓下,一陣“嘩嘩嘩”的流水聲接續(xù)著她對濕腳的想像。灶披間旁邊,一只用磚頭砌起來的水泥水斗的上面,自來水大龍頭開了直沖,似乎代替著人的一雙手,洗一只木腳盆里浸滿的箬葉,噢,又裹粽子了。在她依稀的記憶中,往年的端午節(jié)前,她的母親總是包許多粽子,換兩部公交車,送給她的婆家之余,還叫她拿到單位送給領導的。有一回,她的母親拿粽子敲開她領導辦公室的門,送上粽子,連聲懇求領導多多關照她。
自己裹粽子,花同樣的錢,可以多吃幾只。粽葉便宜,糯米也沒幾個錢,身懷裹粽子絕技的女人們,打點打點綠葉、糯米,文火煮上四個小時,不費多少錢,就整成一件上門禮物了。這里人過日子的算盤真精啊。
水門汀上鋪著一塊木板,上面堆著洗好的粽葉,她一眼認出這是樓下老阿娘家的。以前每到夜里,各家各戶拿出一塊來搭在弄堂里吃飯。吃得不好,拳腳相加,第二天就沒事了。她家孤兒寡母的,打架打不過人家,所以她養(yǎng)成了卑微的外表。謙卑是生活教會她的。
這條小弄堂被淹沒在周圍林立的高樓當中了,許多老鄰居還住在這里。從這里走出去似乎非常難。就是那份難讓母親央求她的領導照顧她的。好久沒來了,幾乎找不到自家后門,忽聽有人在喚她的小名,在“嘩嘩嘩”流水的水斗旁邊,一張眼珠灰白的老臉在沖著她笑呢。
“我老早看見儂進弄堂來了。”老阿娘坐在一把竹椅子里,傍著灶披間的門,背靠木門的鉸鏈,瞳孔泛起灰白色,精神依舊矍鑠,穿一件老式棉布方領頭襯衫,淺藍色小碎花,扣上了頭頸下面第一??圩?,肩膀兩邊和胸部兩側(cè)各打了一個褶。她也許已經(jīng)忘記自己多少歲數(shù)了,歲月增壽,只有讓她活下去的意思。兩只手骨節(jié)粗大,長長的手指,干凈的手腕伸出襯衣的兩只袖子,手上的皮膚照樣有彈性,宛如一個弄堂精靈。
“哦,對不起,我沒看見你,我看看前面有什么?!彼泵ρ陲棧炔伙@得她失禮,存心不理睬她,又不讓老阿娘覺得她迷了路。
“弄堂里哪里來的鬧猛?!崩习⒛锏恼Z氣,好像在糾正一個小孫輩。
老阿娘靜靜地坐著,疏落的陽光穿過晾衣竹竿上的衣裳的縫隙灑下來。石庫門兩邊高墻頂上長出野草,是她唯一看得到的綠。兩只腳探出灰布中式褲的褲管,一雙圓口布鞋里,有一雙天足。
她在一只小矮凳上落了座,赤了兩只肉腳,擱在鞋面上,伸得長長的,乘機舒展穿高跟涼鞋的疲累。涂得紅紅的十只腳趾甲豎起來,正好讓老阿娘看得見。老阿娘的兩只眼睛照樣望著弄堂口,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她裸腳上的十點紅趾甲。
老太太不注意她的漂亮,她倒也沒有覺得太大的委屈。好久不見了,她對這個弄堂的活古董好奇起來,趁著寒暄,她問了一句:“阿娘今年高壽???”
老阿娘微微一笑:“我不記得了。”
“阿娘今年九十六歲了?!彼愤呣D(zhuǎn)出老阿娘的媳婦,胖胖的,穿一件藍色橫條子的短袖汗衫,有點包。她答著話,頭也不抬起來看女鄰居,只顧把一雙肉手探進木腳盆,給浸在水里的箬葉翻了個身。
“哇!高壽呀?!?/p>
老阿娘聽著這話,就跟沒聽見那樣,臉上依舊帶著先前的微笑。
面對一個高齡婦女,她流露出小女孩一樣的神情,用食指和拇指捻起頭頸里雞心墜子的鍍銀項鏈,說:“阿娘,我這條項鏈從泰國買來的,花了六千塊人民幣呢!”
“喲,嘎好看?!崩习⒛锶岷偷难凵褶D(zhuǎn)向她的頸項,瞥了一眼,照樣帶著微笑。
老阿娘戴的那條廉價的小珍珠項鏈當然不在她眼里,尼龍細線串起來的,很小又不規(guī)則的珍珠。二十年前,剛剛時興珍珠時,她也有過幾串,現(xiàn)在給洋娃娃戴都不值。
“你姆媽好嗎?”老阿娘開口問,語氣客氣異常,也許是沖著她的丈夫。當年,她嫁入一家有著打蠟地板、落地鋼窗的人家,弄堂里人一直講了好幾個月,雖然從來不知道她家位于上海的哪一只角,但對用金條押來的鋼窗蠟地房子總有一種神秘感、敬畏感。
“伊在養(yǎng)老院里?!?/p>
“哦?!崩咸⑽Ⅴ久迹櫦y堆里的眼珠子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怪異,很快又換上一副笑容,“叫她來住,跟我說說話?!?/p>
“養(yǎng)老院蠻好的,還有老人說說話?!彼龥]有錯過老阿娘的詭異表情。
“我說,到此地來,跟我說話。”老阿娘的語氣里近乎執(zhí)拗。
“我家住得高,不方便呢?!彼偹阏业揭粋€不來的理由。
老阿娘抬起頭,朝木板廂房的格子窗,還有那個曬臺小屋望一眼:“是啊,我住樓下,為了進出方便?!崩习⒛锖孟褚恍囊獙θ苏f這話,只是沒有逮著機會。
老阿娘的媳婦是個悶葫蘆,頭發(fā)燙過,直了一半。倒是烏黑的。
“咦,你頭發(fā)真好。”她想聽聽媳婦說頭發(fā)染黑的,就跟她自己那樣??墒?,媳婦只微微一笑。
她抬頭望見破敗的石庫門房子雕花的門楣,恍如置身于某一個旅游景點,不覺暗暗欣賞。從小到大都忙于生存的那點事情,竟然沒有注意身邊的文物了。
電線上掛滿了睡衣、睡褲,男人的汗衫馬甲,女人的三角褲,胸罩多用海綿的,也有幾只古今牌子的布罩混跡其間,暗暗炫示著主人長得不癟。洗好的夏天衣服在腳盆里,放在地上,媳婦舉起長長的丫叉頭,把一只只衣架掛上電線。
剛剛掛好最后一條洗干凈的濕短褲。
電線旁邊那個方格子窗下的陽臺上,木板鴿子籠的油毛氈門突然打開,撲棱棱飛出一群鴿子,原本狹窄的天空突然灰暗下來,無數(shù)的灰紛紛而下,撲得人眼睛也睜不開,她慌忙退進灶披間,連連咳了幾聲。
媳婦好像什么都不覺得,似乎也習慣了。她收起丫叉頭,回到灶披間,“啪”地一下,潑光腳盆里的水,坐進一只電飯煲的內(nèi)膽,里面滿滿的,凈是濕漉漉的淘洗過的糯米。
臺式煤氣灶有兩只灶頭,左邊那只上燉著高壓鍋,煮著一鍋粽子。右邊那眼灶頭上,鐵鍋剛炒出一盤蕹菜,鍋底向空中散出油煙氣。黑色油膩的木頭蓋子翻過來放在充當灶頭的破舊寫字臺上,
自來水大龍頭沖的那些箬葉也已收攏在腳盆里了。媳婦在糯米面前岔開腿坐定,拿三張綠色長條的箬葉錯開疊成一張寬葉子,照著自己小肚子的方向卷成一個空心圓錐體,左手握著,右手拿一個瓷調(diào)羹往電飯煲里舀米,眼看白米裝滿了左手虎口里的那個綠葉錐體,媳婦放下調(diào)羹,右手輕輕拍打,高出的白米一點點地沉下去,和錐口齊平。說時遲那時快,媳婦撩起圓錐口剩余的箬葉兜頭蓋過去,左手像捏泥人似的攤平食指、中指架起這只未成型的粽子,拇指、無名指加小指相向地把粽子擠壓扁了,讓手里的粽子從一個正圓椎體變成一個直角三角形橢圓錐體。這時候,剛剛被兜過來的粽葉緩緩地從右側(cè)繞過錐心,再從左側(cè)繞上來,經(jīng)過正前方的斜面繞到貼近媳婦肚子的位置,壓在左手大拇指底下。再用右手拿起第四張箬葉,從錐心出發(fā)來個大抄底,第一折在三角的直角位置,第二折經(jīng)三角的銳角向左前方繞過三角橢圓錐體的錐角,翻上三角橢圓錐體的斜面,逆時針繞一圈,給三角粽子豎起的直角邊打一道“箍”之后,繞到粽子的右側(cè),拈起一枚打包針,就像古代美人梳起云鬢之后橫插一根簪那樣,從右往左刺進粽葉,穿過里面飽飽的米,再從左側(cè)的粽葉里穿出。之后,拿起“打箍”剩下的粽葉的梢梢頭,像做針線那樣,穿進打包針的針眼,把打包針從右往左一拉,打包針穩(wěn)穩(wěn)地把粽葉的梢梢頭引到粽子的左側(cè)。
“啊喲,多么玲瓏的一只小腳粽啊。”老阿娘看著粽子的成型,坐在她的竹椅子里面嘖嘖有聲。
誠如老阿娘贊嘆的那樣,一只結(jié)結(jié)實實,形似三寸金蓮的粽子,不用一根繩子,單憑那道用箬葉梢梢頭打的“箍”就成型了。
“我看它還像一個古裝女子用簪子梳成的發(fā)髻?!毕眿D說。
老阿娘的臉上漾起笑意,微微抬起青筋突暴的手掌,在膝蓋上幾乎打出了拍子。
箬葉不夠了。媳婦站起身,打開舊冰箱油漆斑駁的蓋子,取出一捆變花了的箬葉。
“霉了。”
“沒辦法,小菜場粽葉三塊五一斤,水里浸爛了。開水燙不起,又不好包。”媳婦說著,丟開一張葉進垃圾畚箕。這讓住慣公寓的女鄰居不習慣。敞開的垃圾畚箕,不是故意引蒼蠅、蟑螂、老鼠嗎?
油膩破敗的灶披間,古董似的碗櫥架在圓桌上面。她的領導喜歡古董,可她不方便問,免得人家起了疑心,以為她要大賺一把。老房子的人貪,不好惹,省了這份心吧。雖這么說,她還是朝古董碗柜一連看了幾眼。
屬于她家的八仙桌上堆滿了老太家的什物。“不好意思……”老阿娘媳婦繃緊的臉上這才擠出一絲微笑。她假裝沒有聽到。她家的煤氣灶蒙上一層灰塵。老阿娘家的煤氣灶臺式的,不像她家公寓樓里面是嵌入式的,有點令她不屑。她想:“這個地方,應該用鄉(xiāng)下人的大灶頭才合適些。”她模糊地記得自己曾在這個灶披間燒泡飯,可那已經(jīng)成為遙遠的記憶了。
她坐在一把矮矮的竹椅子里,丈夫背靠八仙桌坐在長凳上。他們一路換坐地鐵再兩部公交車來的,也該歇會兒了。
陋巷周圍林立著高樓。這里是都市內(nèi)的一個村落。
“快動遷了?”之類的話,她沒有問。都已經(jīng)說得太乏了??谒f干了,耳朵磨起了繭子。
她雖沒說,沉默寡言的媳婦這會兒倒是先開了口:“我就等動遷了。孫子的戶口已經(jīng)落到這里。一動遷,兩個兒子就有房子了。不過,是郊區(qū)的?!彼笈蔚穆曇衾锒嗔诵┰S遺憾。
媳婦給老太半只小腳肉粽當了午飯。媳婦請她婆婆吃飯說的話,是帶寧波口音的上海話。婆婆坐在門口的椅子里吃著,說:“年紀大了,吃不多了?!?/p>
“你們沐浴怎么辦?”她儼然一個來自成套公寓的人,語氣里有點居高臨下了。
媳婦一努嘴:“喏,那里的灶披間。”
“這里是灶披間?!彼行┮m正的意思。
“不是的,這里是廚房間?!毕眿D的語義顯得不容置疑。
眼看不能再說下去,再說下去就要吵相罵了。她識趣地站起身,準備上樓去她家的那個曬臺小屋。她知道,媳婦要把他們所在的這個地方說得高檔一點。有些人家的廚房是披出來的,就像披一件大衣,所以有把廚房間喚作灶披間的說法。可媳婦家的廚房,是正兒八經(jīng)的房子,不能被叫做灶披間。
媳婦叫他們吃個小腳粽,她的丈夫連聲說不餓,早飯吃得晚,推掉沒有吃。她只笑笑,沒有多說一個字。她知道,她的丈夫嫌這里膩腥,吃不下去。
她的丈夫在前,她依然跟隨著那件格子襯衫,走進一條更加陰暗的甬道。左手邊一扇敞開著的狹窄木門,大白天還亮著燈,她好奇地朝里瞥一眼,門邊放著一張小床,鋪著被褥,床腳固定著一臺老式電視機。小床的旁邊開著一扇小窗,從小窗望出去,正好是灶披間老式冰箱的背脊,散熱的部位?!斑@就是后客堂了?!彼胫⑽u了搖頭,馬上掩鼻,不讓吸進后客堂里散出的霉味,“老阿娘睡在里面,夜里跟廚房的老鼠、蟑螂做伴,和舊冰箱的背脊骨通氣。”她油然升起一種悲哀。老阿娘當了一輩子理家務巧手,沒有勞保。六個子女,都有房有車,每個月來看她一次,給她一點錢,媳婦照顧老阿娘了,就不給錢。她不明白的是,為啥到現(xiàn)在,老阿娘還睡在這么一個連狗都不愿意住的后客堂里?好像老阿娘是一樣家什,老也老了,就讓她自生自滅吧。這些,家長里短的,他們都知道。喲,人家的事情,去想它做什么?
直陡又黑暗的樓梯就在后客堂的后面。她走慣了的,走在前面的丈夫磕磕碰碰,她伸出兩只手,扶著丈夫日益肥大的臀部,還不時地指點著,這里一格,上面還有一個,再上面,左轉(zhuǎn)彎上了前樓的平臺。
一道木珠簾,線繩串起一掛淡黃、咖啡色的木珠。木珠簾里面,是前樓,南北通的,整幢房子當中最好的房間。兒子結(jié)婚前,這里是老阿娘的臥房。
“來啦!”木簾子的縫里面閃過一個赤膊男人穿阿羅褲的影子,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
透過木珠簾,看得見吃飯用的方桌子已經(jīng)擺出,兩雙筷子,兩只飯碗。兒子媳婦正準備吃飯。傳來媳婦上樓的腳步聲,伴隨著木盤子和樓梯扶手的磕碰聲,還有梅干菜燒肉的香味,炒蕹菜,還有米莧混蒜泥特有的香……
她聽到丈夫的肚子里“咕咕咕”響了幾下,便含笑說道:“我們等一歇去吃新雅大包?!?/p>
前樓房門旁邊有一架狹窄的樓梯,又被紙板箱、筲箕、塑料面盆、廢報紙等雜物占去一半的空間。他倆扁著身體,抓著扶手,吃力地一格格往上登,天似乎一點點亮了起來,他們好像行進在山洞里,登上去一步,就接近洞口似的。待走完樓梯,一步跨上去,他們到了曬臺上,再向前一步,就對著那扇紅漆斑駁的,從曬臺上搭出來的,低矮的,比小窩棚多了層黑瓦片的小房子了。
這間小屋是她出生,長大,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家;這間在公房租用憑證上被列作“曬臺搭建”的小房子有七個平方米的樣子,占據(jù)了曬臺三分之二的空間。
兩只羊眼上下合起來,當中穿一把掛鎖,丈夫打開鎖,低下腦袋,鉆進門框后,也沒有站直身子,好像他已經(jīng)習慣貓著腰那樣。他的禿腦袋幾乎碰著小屋斜披的天花板。
破舊木門的左邊,一只生銹的鐵盆架上坐著一只破舊的搪瓷面盆,面盆的口上現(xiàn)出犬牙似的黑底,面盆當中有一圈黃,她伸手去摸,毛糙糙的,不知是最后半盆洗臉水干涸后的痕跡,還是常年使用落下的水垢。臉盆架的上方,從左到右相距半米長的墻上釘著兩只生銹的鐵釘,串一根廢電線,掛著條舊毛巾,硬硬的快要折斷的樣子。緊靠著墻,是一張塌了一半的四尺寬木床,占據(jù)了整個墻面,床上堆滿了包袱,床底下橫躺著一只高腳痰盂罐。木床的旁邊,相對于臉盆架的位置,開著一扇小北窗,只有四個方格子,下面兩格子被掏空后,嵌進一只窗式空調(diào),三洋牌的??照{(diào)機底下的角落里,一只紙板箱上面鋪一塊三夾板,旁邊一只小矮凳,這是她放學后做功課的“書桌”?!皶馈边呉恢环降省]有飯桌,只有一塊擱板,從墻上放下來,吃完飯再放回墻上。
“房子不錯,也是坐北朝南的了?!闭煞虼蛉ふf。
她朝丈夫一瞪眼,沒有說話。
她走到木床邊,打開包袱的時候,騰起來的灰塵把她迷了眼,連連咳嗽著,嘴里好像塞進了一團爛棉絮一般。她蹙緊眉頭,往喉嚨里咽下一口唾沫,把包袱的四只角都解開,攤平的時候,破爛堆里滾出一卷碎布,藍底小白花,還是用布票買來,母親套裁成三四條平腳短褲,她去安徽插隊時穿的。
回城之后一時吃閑飯。窗子外面是黑黑的瓦片,她曾無數(shù)次地坐在方凳上面遐思,都一樣的人,為什么她沒有別人所有的?落地鋼窗、打蠟地板,她也要有?。∷鋈祟^地,這里簡陋,太陽照不到她位于北曬臺的家。后來,她找到光亮了,就在婆家。
包袱的底部露出另一捆邊角衣料,紅色小圓圈外,不對稱地重合著深藍色的小三角,這是她曾經(jīng)的睡褲。
上只角。一條建于上世紀30年代,足以讓兩輛奔馳車交會而過的寬弄堂里,一棟連體二層洋房帶花園的底層,打蠟地板,主臥室?guī)钩龅匿摯?,天花板很高。毗鄰餐廳一扇門里藏著一個不帶浴室的小衛(wèi)生間,馬桶上面的斜面,是樓上人家的樓梯。出門右側(cè)那扇門,通獨用的大衛(wèi)生間,客廳里,有壁爐可生火。曾幾何時,房子里多了一個嘰哩喳拉、整天穿著睡褲滿弄堂跑的小女人。那一天,她穿睡褲去買菜,正好給婆婆撞見,婆婆斜著眼睛瞧著她,用帶著官氣的普通話:“你怎么穿成這個樣子上街去?”
她滿不在乎地笑著答:“蘿卜青菜各有所愛?!?/p>
婆婆怔住了,臉色鐵青。
當天晚上,丈夫下班回家,當著婆婆的面,絲毫不理會她擺了一桌子的好飯好菜,叉開五根手指頭,左右開弓劈手扇了她兩記大手耳光。
撫摸著火辣辣發(fā)燙的面頰,噙著兩行酸淚,沒有辦法,也不好賭氣不吃飯。飯后,也不得不擦桌子、洗碗,擦干凈灶頭。收拾完廚房,她才找回屬于自己的時光。她悄悄地推開灶頭邊的門,門外是一個一平方米的天井,頭頂上有星星,時不時一架閃亮著紅、綠信號燈的民航班機從頭頂飛過……她要飛,要飛,要飛得很高,她發(fā)誓要做一個比丈夫、婆婆更高級的人。怎么做呢?就跟天上的飛機那樣做。飛機里有外國人。她呢,在娘家曬臺小屋的家里,趴在那個紙板箱上面的三夾板上,學過英語。第二天下班后,她不回家做飯,而是坐上26路電車,上夜校讀英文去了。幾個月后,她進了美國公司的商社,在弄堂的小姐妹面前,感覺和外國人在一起很高檔的樣子。可是,她老過不了試用期,常常三個月?lián)Q一次商社。打字,英文通不過,她回到娘家的曬臺小屋,哭了。又過了幾個月,她用有限的英語吃上了公家飯。雖然在外企混事的本事欠缺點,但凡卑微聽話,在公家那里捧到一個不錯的飯碗也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
她朝丈夫瞥了一眼,丈夫什么都沒覺著,兀自搖晃著快要跌落的房門,內(nèi)側(cè)是紙板做的。不知是要扯掉它,還是尋思著換一扇新的。
“這個,借出去之前,要弄一弄?!彼f。
男人催她趕快把曬臺小屋出租了,現(xiàn)在物價高,每個月刨進千把塊錢也好。
她說:“不急。我忙。我要彈鋼琴、練聲樂呢?!?/p>
退休前,她跟同事們出去為公家辦事,總要進最好的茶樓品最香的茶,之后吃飯,唱歌,她爭強要面子,總要拿出一副嗓子。她進社區(qū)業(yè)余大學進了聲樂班……
“你不租?”丈夫有點急。
“我要去歐洲了。等回來再租出去吧。”她淡然地回答。
男人不說話啦。
“這可是你最后一次公費旅游?!边^了好一會兒,男人扔掉煙頭,這才找到這句話。丈夫的聲調(diào)有點酸澀。
她拿起一件白色西裝,做商社那會兒穿的。那時候的日子不錯,光換兌換券也夠吃香喝辣的。就算后來回到公家那里,她也干得不賴。除了寫好聽的話給領導看,她還管單位里女同事的各項事務。有些事情,還非得她去才搞得定。女人們給她面子,因為她謙卑,總不搶別人的風頭。她生得不是太好看,也不難看,女人們總能從她身上找出若干缺點來突出自己的長處,所以和她相處還算不太委屈了自己。她辦事有條理,又乖巧聽話,這樣的人,最適合領導調(diào)度。她貌似沒什么心眼,卻知道說人好話,別人才接受她。她模仿婆家大弄堂里說話做事的樣子。她要被人看得起,要變得高檔。
拿起第三塊紫絳紅的布,丈夫笑著說:“當年你媽媽給我家打掃衛(wèi)生,就用這個顏色的揩布?!彼犞@話,兩頰一陣熱。做揩布的是穿舊的方領衫,眼前的是裁剪下的邊角料。
她淡淡地唔了一聲。心想就算當年高攀了你家,誰知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轉(zhuǎn)不由人。丈夫不活絡。隨著公爹的離世,丈夫的貴胄身份慢慢掉了價,家里頭,光靠她拿來的兌換券換人民幣的差價也夠開銷了。余錢攢起來,買熱水器、添置電器,慢慢地,原來的弄堂房子結(jié)構好,卻害白螞蟻,他們賣掉使用權房買進產(chǎn)權房。換上高樓電梯房,把母親接來一起住了。
她的今天,都是自己掙來的。
幾年后,她的母親做不動家務了,被他們?nèi)M養(yǎng)老院。
她娘家的曬臺小屋還沒有動遷?,F(xiàn)在,丈夫還想著她家的動遷款。
丈夫突然想起什么,有點訕訕地:“你媽在養(yǎng)老院打飯,跌一跤,屁股里打進一只鋼釘。倒不如讓她來這里住,跟老阿娘作伴。”
她輕聲哼了一下。
這戶人家和兵營脫不了干系。先時是阿公。后來又是兒子,進了兵營似的大學住讀。等兒子大學一畢業(yè),在他們夫妻買的另一套高層公寓里結(jié)了婚,母親隨即住進了兵營似的養(yǎng)老院,跟大學生一樣每天自己去食堂打飯吃。
她坐在波音767的翅膀上了,她坐經(jīng)濟艙靠前面一點的座位。
飛機的三分之一座位被她的單位包掉的。
飛行高度一萬兩千米的時候,多數(shù)人睡得稀里嘩啦了,她有點暈。松掉安全帶站起身的時候,兩只腳還飄飄的。她穿過后艙,到尾部的乘務室要一杯水,見有咸花生,沒好意思說給全團,只說一個小組有十二個人,拿了十二袋。回來的時候,見領導大睜著雙眼出神,趁機給了他兩袋,把剩下的十袋揣在包里。
在貫穿意大利的歐洲之星火車上,她拿出過春節(jié)后剩下的肉棗、山芋干、瓜子、長生果,滿滿地堆了一小桌。領導走來了,打趣地說:“儂有本事把瓜子殼吐一地板?!北娙舜笮ΑKR趣地收起瓜子。領導又說:“別別,大家吃?!彼麕ь^抓一把瓜子嗑。她這才放下心來。車廂里頓時彌漫著醬油瓜仁的香味,大家把手指頭吃得又甜又咸地直往衣襟上擦。
“出來兩個星期,我曠課了。鋼琴、聲樂課都曠?!彼[約感到剛才自己出了一次小丑,連忙引出一個高雅的話題,好讓自己在別人面前抬得起頭來。她最愛唱電影《渴望》的插曲“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可是,這里似乎沒有發(fā)揮的機會。小她十歲的領導愛唱“親愛的,你慢慢飛”,她暗暗地練好了這首歌,卻從來沒有機會和領導對唱過。領導老是單唱的。
她跟著眾人轉(zhuǎn)了一圈米蘭杜莫主教堂,接著,拐進教堂邊那個呈十字形有玻璃圓頂?shù)陌B~爾二世十字走廊商業(yè)廣場,在一家餐館的門外落了座。團里有些陌生面孔。她對鐵板的陌生面孔笑,說人家長得精神,期待從人家回答的話語里面探知人家的底細。被問的人面部沒有反應,就像根本沒有聽到她說話那樣。她被同事在桌子底下拉了拉衣襟,叫她住口,她也就住口了。吃飯的時候,消化有點問題,大家都看領導臉色。而領導看陌生人的臉色。從領導和陌生人的對話時懇求的語氣中,她知道那些人是領導需要仰仗的機關人。
旅行團跑到一個多數(shù)人不懂英語的國家。她站在那個著名的廣場上,茫然四顧,喲,那里有一幢中世紀大樓在維修啊,腳手架外面罩上了一圈畫,畫上是那棟建筑原來的樣子,不小心看,還真能亂真呢!人家講究美,哪里像我們這邊似的,把難看的腳手架晾在外面。除了建筑好看,人也好看。她喜愛極了小孩子的金發(fā)碧眼。她正這么想著,只見右前方走來兩個小孩,矮個的小手被一個中年女人牽在手里。她欣喜地一步上前,張開嘴,才說出久已生疏的幾個英文字,誰料想那個中年外國女人把頭一昂,胳膊肘照著她一甩,拉著兩個孩子就走,就像甩掉一個討飯的吉普賽人那樣。她退了下來,眼睛朝周圍脧著,唯恐被舉著相機,三三倆倆落在各處的同事們看見。
她不氣餒,心里在想,若能讓領導和這些黃頭發(fā)、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小孩子們合影,那該多好啊!她用目光搜尋著,呀!有了,前方教堂的石柱底下,三個沒有大人帶著的,約莫十來歲的一個金發(fā)男孩,兩個梳著馬尾辮、咧開缺門牙嘴傻笑的女孩!她情急生智,從包里取出三小袋飛機上拿的花生米,面帶可人的微笑,朝那三個孩子晃了晃,走近他們的同時,她笑著舉起手,喚來了領導,同時,麻利地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一個在近旁的同事?!斑青辍币幌拢謾C的彩屏上出現(xiàn)了一張燦爛微笑的照片,她、領導,站在他們前面的三個小孩歪著頭傻笑著,每個小孩手里一包黃顏色包裝的航空公司咸干花生米。
嘗到這一次甜頭,她欲罷不能了,不失時機,挖空心思找不認識的外國人合影,也不管對方是誰。可是她的手機突然失去了顏色,急得她雙腳跳。她還是小有收獲,預備把跟外國人的合影照片放大,配上鏡框,掛在客廳里,壓死丈夫。
旅行團游到了皇宮。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里,放眼望去,鑲著鏡子的鎏金浮雕紋飾前站著演員裝扮的女皇和她的伯爵情夫。女皇頭戴銀色假發(fā)卷,亭亭玉立,神情莊重,雍容華貴,一襲帶裙箍的墨綠色長裙曳地,裙箍直到膝蓋才漸次撐開,垂及精致的拼花胡桃木地板上,宛如掛在美麗的枝頭的一枚美艷的無花果。女皇頎長項下一件杏黃色霞帔,一只柔荑妙手的腕部露出一段寶藍色的花邊袖口。伯爵一身紅、白打扮,金線繡成的騎士裝外面套一件18世紀貴族紅色披風,右手執(zhí)一桿精致的雕花文明杖。他的假發(fā)上面,紅色的拿破侖二角帽上泛起一層白絨。
領導對大家說:“看見嗎?女皇和伯爵等著跟大家合影呢。來,大家排個隊,一個個上去,公家全買單?!?/p>
輪到她了。她上身一件血血紅的襯衫,脖頸一個中式葡萄紐,下著一條深藍深藍的中褲,胸前一條瓦瓦藍的絲巾,在胸前反打一個結(jié),只看到一團糾結(jié)??吹剿孀邅?,兩只腳套上了塑料鞋套,伯爵像迎接宮廷貴婦那樣,微笑著把左臂彎遞給她,她遲疑了一下,好像挽住的臂彎只能是老公的,而不能是除老公之外的其他男人。于是,她在貴族面前一下子忘記了平時苦練的矜持模樣,直往空中張開兩只手,眼神空洞而卑微,卻好像一個跳舞的少先隊員做一個天真的“嘿、巴扎黑”的姿勢。伯爵的臉部抽了一下筋,以為老太太要摔倒,趕忙抬起拿文明杖的右手,握著文明杖扶起她的右手。照片上,女皇從左邊扶著她,伯爵在右。伯爵把眼神掉向一邊,尷尬、僵硬地笑著把目光掉向地面。
對著洋攝影師,領導恭恭敬敬地說了聲“Thank you”。他從洋攝影師手里拿回他的萊卡相機,一張張翻看著。邊說邊搖頭:“啊喲,儂哪能就是小弄堂樣子?不挺起身來?!?。他朝萊卡相機低下頭去,平頂頭最接近額骨的頭發(fā)還觸著相機呢。近視眼鏡耷拉在鼻尖。
她賠著笑說:“當然要不一樣的啦,領導的風度就是好。”她這么說,大家一致附和著說是呀是呀。領導的臉上漾起笑意。卻故意岔開話題:“今天夜里大家不睡覺,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究竟是個啥樣子。”
唉,好好好!她不知道領導說的是誰,反正斯拉夫人的名字都叫什么“司機”什么“車夫”的。不過,領導說出那一長串“司機、車夫”的名字,有學問,很受她敬畏。
明天,有個燒盒飯的外地人要承租她的曬臺小屋。她回到了弄堂。
天正下雨,老阿娘坐在灶披間里,眼睛望著紛紛而下的雨簾,打起了瞌睡,直到看到她打著一頂傘,風風火火地進得門來,關起雨傘,使勁地朝門外甩,幾滴雨把老阿娘甩醒了。
“來啦?!崩习⒛锟此驖竦陌霔l深藍色的中褲,笑著說。
她拿出全部和外國人拍的照片,和三個小孩的,和女皇、伯爵的,和別的不認識的外國女人的照片給老阿娘看。還把飛機上拿的一袋咸干花生米給老阿娘吃。
老阿娘連說:“花生米我不吃,咬不動。哦,出國好,好。有出息。哦,都是外國人呀。外國人,我曉得的。我年輕的時候,隔壁弄堂里住著一個白俄老太,每天拎只破草包,穿過好幾條馬路去買長棍吃?!?/p>
老阿娘九十六歲的年紀,耳不聾,眼不花,從容地朝第一張照片看去,也看到小孩手里花生米的黃顏色包裝,她隨即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這袋花生米,會意地笑起來。
“啊喲,小囡好白相來,儂的外國親眷?阿是?”
說著這話,老阿娘笑起來,皺紋里凸起兩道犀利的目光看著她,笑得身體發(fā)顫。
她沒有覺得臉紅耳熱,卻也跟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