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人韓作榮:
張海峰的詩:記得多年前曾在民刊上讀過詩人的一組詩,印象頗為深刻。只有一次的閱讀便記住一個詩人,看來真正吸引人的作品在于質而不在于量。寫得少而精亦是一位好詩人的特征。這組詩仍寫得從容不迫,不溫不火,恰到好處,是沉得下心事洞察人世及自己內心的有意味的詩行,是內心的真實、通透,是創(chuàng)造、判斷、理解,亦是對人生的嘆息。
杜慶春的詩:詩多為短章,但富于內涵,雖短小卻意味深長。詩的意象鮮明,色彩對比強烈,亦是注重內心的情緒與感覺,心理寓于物理之作。寫出了面對死亡的掙扎,內心的糾結和壓抑,孤獨、期盼與無奈。這似是一位新人的作品,卻頗有功力,看得出豐厚的創(chuàng)作準備與感覺的敏銳、真切的表達。
即使有月光
即使有月光
人間也是寂寞的
也沒法帶來清涼
僅有的那點來自記憶
在鄉(xiāng)村
在石頭的臺階和門廊上
清涼而不寂寞
就像水里有魚蝦
月下有熙攘的人聲
那是年輕輕的姨姨、舅舅和舅母們
而孩子們追逐著
月下的影子嬉戲
即使有月光
人間也沒法不寂寞啊
死的死了、老的老了
即使還能感覺到記憶里的清涼
也已經很微弱了
有什么是經過三十年時間的淘洗
而不磨破的呢?
寒 夜
寒氣從打開的窗口
降落到暖氣片上
烘手。從樓上俯瞰
就像身處危崖
月亮靜靜地凝視著
樓間空地,與在
山谷里看到的一樣
又大又明亮
那些謙卑地彎著腰的路燈
那些掉光了葉子的樹影
排成隊列,伸展進
輕輕的霧氣里。遠處,
最后幾節(jié)裝滿了燈光的車廂
在鐵軌上滑過,
穿過清冷的空氣。
那里面擠滿了人,
暖融融、熱烘烘。
孩子與爸爸
孩子裹得嚴嚴實實:
絨線帽子、肥大衣、小棉靴,
背著大書包,活像頭小笨熊。
東邊剛透點紅,天藍得像寶石
林陰道兩邊的路燈還沒滅呢。
他最喜歡的是在后座上
扭轉身子,沖著銀鐲似的月兒呵氣
白氣迎著風眨眼就散開了
那個冷勁兒把瞌睡蟲趕得沒影了
冬天的早晨瞧著啥都干凈新鮮。
可是爸爸討厭這昏沉沉的早晨
夜里沒睡好,疲勞沒消褪
踩著腳踏的雙腿還是那么沉
唉,還有一整天的事等著應付呢。
月 夜
——給明修
半夜里我被月光照醒
圓月已經從山背后升起
她的銀針刺痛我的眼睛
山澗中的水聲沖擊著耳鼓
你的呼吸悠長、均勻
讓我在寂靜中感到安心。
我躺在軍用睡袋里,
肩膀暴露在秋天的涼氣中
因為冷感到一點酸痛
而你背對著我,微微蜷曲著身子
整個山谷中只有我們
月亮勾勒出黑暗樹林的輪廓
風從樹林吹來,經過門廊
我知道它們會在溪面上久久逗留
你在終日勞作的疲倦中沉睡
而我醒著,在模糊的夢和
滿山滿谷的月光與樹木間
徘徊不定,似乎整個世界
已經在我們入睡的那一刻
趁我們不備,悄然消失了
只留下你、我
和這輪俯視著我們的
近得不能再近的燦爛的圓月。
蠶寶寶
陽光
使房間變成
一個透明的
蠶繭
明艷的絲線纏繞著
一圈圈
又細密又柔軟
又明亮又暖和
不會思想的
蠶寶寶
眼睛看到的是
彌漫的光明
心里的安寧
一片混沌
傍 晚
傍晚小學校操場的寂寞。
從樓的背后,一陣風,
楊樹葉像一群黑色的鳥喧嘩著
以令人驚慌的姿勢撲向地面
冷冷的太陽閃爍在
樓間的窗玻璃上
一小洼臟水結成的冰
被過路人的皮靴子
踩碎了
毛線的圍脖
悶住的咳嗽
在地鐵站里
冷,后腦脈動的疼痛
困,眼睛被糊住了
悲傷,沒有,一點也沒有
那是虛假的
只有疲倦,妄想
一勞永逸的疲倦
這是真實的。
登 山
那時她牽著我的手
爬上坡頂
只有吹過耳旁颯颯的風
和她輕輕的喘息
沒有說話是因為
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
濃綠的山坳里大片梨花
覆蓋了大半個山坡
好像我們突然置身于
另一個世界,潔白,寂靜。
現(xiàn)在我們已沒有絲毫關系
可是卻突然想起,那天
我們在野外,落在登山人群的后面
為春天的山景和白色的梨花
驚訝得
說不出話來
野花(一)
她鉤著我的手指引領我穿過竹林,
兩個小泥猴——她的弟弟
(一個四歲、一個六歲)——
跌跌撞撞跑在前面。
我們奔向樹陰覆蓋的溪邊,
在夏天正午斑駁的陽光下,
樹叢間溪水晶亮、琮王爭流淌。
她突然拉住我在坡上蹲下,
小碎花棉布裙張開了,
我一眼瞥見她突出的玲瓏的膝蓋
削瘦的小腿、剔透的腳踝,
一片陽光落在上面,腳背上還沾著點泥土,
那干凈整潔、單薄脆弱的美瞬間將我擊中。
她把一朵小小的紫色野花舉到我眼前,
朦朧的花瓣后面是她那像溪水一樣的眼睛。
一股遏止不住的欲望、突然地勃起
使我在不遠處兩個孩子的歡叫聲中萬分羞愧。
那年她十歲,我十七,
對她來說我來自遙不可及的縣城,
而我剛結束了高考,來鄉(xiāng)下度假,
像一個剛從漫長戰(zhàn)爭中退伍的士兵,
心中展開的是無限寬闊的圖景。
野花(二)
高速公路修到這里戛然而止,
工棚前堆著沙石,一個人影沒有。
幾聲鳥鳴來自山頂茂密的樹叢,
午后的酷熱讓山谷更加寂靜。
我自小路拾級而上,汗水從發(fā)間流下
滲入眼角。十五年前的印象
至今已經模糊。如果不是順道
我不會重訪這座鄉(xiāng)村。
村頭路邊修起了水泥磚房,
雜貨鋪搭了個涼棚,一群老人
搖著蒲扇、幾個孩子光著上身
疑惑的目光追隨著我這個陌生人。
我窘迫地走向記憶中的木屋,
房門大敞,幾只母雞在泥地上啄食。
鰥居的堂叔已經駝了背,“家里沒別人了,
你的兩個弟弟都在外打工?!?/p>
我終于問到了她,堂叔長嘆一聲:
“這個不爭氣的賤胚,再不回家了,
跟一個破仔在外面野了兩年。
聽說現(xiàn)在在泉州,開了家發(fā)廊。”
晚飯后我到溪邊散步,
薄暮中樹林香甜的氣息使我沉醉,
黑色的泥地覆蓋著柔軟的腐葉,當我蹲下
才看到遍地陰濕里生長著的全是那小小的紫色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