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曉方 口述 紅樹 整理
一
1961年,我10個月時,父親去世了。母親愛極了父親,父親離世后,母親就精神失常了。5歲時,母親精神狀態(tài)好轉了,我才從幼兒園阿姨身邊回到母親身邊,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我還有一個母親,她叫鄭啟梅。
母親是個工作狂,那時,母親在大連市婦聯(lián)做宣傳工作,沒日沒夜地下鄉(xiāng),很少管我和大我3歲的哥哥。那時,我家住在丹東街的一幢日式房子里,每到夜幕降臨時,我和哥哥就會趴在窗前聽腳步聲,我多希望能聽見媽媽的腳步聲,希望媽媽能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頓飯,可是,能和媽媽一起吃頓飯的日子在我的童年里真的很少很少。
1970年3月的一天,母親回家后對我和哥哥說,她想給我們找一個父親。
5月的一天,一輛大卡車把我們一家拉到了莊河市光明山公社勝利大隊的一個小山村,因為原來在大連市城建部門工作的繼父早我們一年來到這里,大卡車走了一天,天快黑了時才到,下了車我才知道,繼父原來就是那個常給我們送海鮮的管叔叔,他妻子在生下第6個孩子時去世了。
和繼父結婚后,母親對繼父那些孩子的偏心,曾讓我一度懷疑她是不是我的親媽,心里對她有了一點恨。
兩個母親所生的孩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沒有矛盾是不可能的,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只要有了矛盾,母親肯定會向著繼父的孩子,而狠狠地批評我們,時間長了,我和哥哥就放棄了向母親爭取支援。
在鄉(xiāng)村的那些歲月,吃飯是個大問題,我常常餓得肚子咕咕叫。有一天,我見繼父家已經(jīng)下地干農活的大哥早飯吃玉米面餅子,而我和哥哥只能喝點稀稀的玉米面糊糊,我央求母親給我一點點玉米餅子吃,母親沒理我,把我推開了,那一刻,看著母親那冷漠的臉,我心里真的涼透了。
1973年,我們全家搬回了大連,早在1971年,繼父家的大姐、二姐相繼回城當了工人,1973年,我們全家回城時因繼父家的大哥是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無法和我們一起回城,這成了母親的心病,回來后媽媽托人找各種理由,終于在1974年將繼父家大哥調回了大連房產公司工作。
由于得不到母愛,又常常痛心地看到母親把愛給了繼父家的孩子,年齡很小時,我就想逃離這個家,從1977年開始,我就不斷自己干零活和挖樹坑,掙費用,一次又一次到北京報考藝術院校,終于在1981年5月考入中國音樂學院歌劇系。
1981年中秋節(jié)的晚上,我要離開大連去北京上學了,那天晚飯,母親包了餃子,吃過餃子后,母親看著屋里的掛鐘說:“曉方,到點了,你走吧!”
我走出家門冷冷地說:“媽,你不要去送我了!”母親很愕然,說:“不用我去送了?”我絕然地說:“不用了!”
那夜,火車站臺上站滿了送我的人,唯獨沒有我的母親,當火車啟動時,瞬間我在一個石柱后面看到了母親探出來的臉,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二
1986年6月底,我畢業(yè)前夕,開了個人獨唱音樂會。早在籌備這個獨唱音樂會時,我就邀請母親來觀看我的演出,作為女兒,我學成了,畢業(yè)了,還要開個人獨唱音樂會,這是我人生中多么重要的事件啊,我需要母親來和我分享。
我在電話里求母親來參加我的獨唱音樂會,當時,母親答應了,可是,臨開音樂會的前一天,母親卻打來電話,告訴我她不能來觀看我的獨唱音樂會了。那時她已調到大連市計生委工作,理由是那些天她得給下屬單位的計生干部們開會。
和母親的電話結束了,深深的失望像冷水一樣浸透了我的心,我拿著電話,渾身顫抖,淚水不可抑制地奪眶而出。
為了和繼父及繼父的那些孩子們爭奪屬于我的母愛,我大學畢業(yè),到中央歌劇院演員劇團工作后,就把母親的穿戴全包了。
母親喜歡金銀首飾,1987年,我畢業(yè)后第一次出國到日本演出,團里給了12000日元的生活費,我花5600日元給母親買了一個18K的金戒指,這些年來,我給母親一共買了3條項鏈,十多個戒指。
母親喜歡金銀首飾不斷的變換花樣,我曾連續(xù)10年去澳門演出,每次去,都給母親換一款新式戒指或是新式項鏈回來。
我這樣不停地給母親買衣服,買吃的,買金銀飾品,除了覺得母親料理繼父及繼父一家的生活太辛苦外,內心深處還有一個恨恨的想法,我想讓母親知道,雖然她沒時間,不愿意分出心來關心她的親女兒,但她的親女兒卻是最關心她的。
三
2003年夏天,78歲的母親在家里摔倒了,從此就再也沒站起來,母親患上了多發(fā)性腦血栓。
這時的母親非常虛弱,眼光里不再是堅定,而是無奈和游移了。她吐字不清地跟我說話時,語氣不再平淡、堅決,而是有了內疚,望向我時,眼神里也有了些許懺悔。
每次和母親眼神相對時,我都覺得母親似乎是在用眼神無奈地對我說:方方,我老了,也許從今往后都得你來照顧我了。母親的這種神態(tài),讓我心里非常痛,我無數(shù)次躲到母親看不見的地方,任淚水橫流。
守在母親的病床前,看著無助的母親,想著母親的一生,說不出為什么,我心里沒有了對母親的怨和恨,有的只是對母親的同情。
母親這一生,活得太可憐了。母親出生在大連一個資本家家庭,從小的家教讓她把榮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做了繼母后,為了名譽,她不敢對自己親生孩子好,怕人家說她是后媽,她那么年輕時,就失去了丈夫,有了繼父后,因為失去丈夫而精神失常的母親也許是怕再失去丈夫,而對繼父倍加珍惜,而又因為這珍惜而對繼父的孩子們好,從而討繼父對她的好。
從生活表層上看,媽媽對我和哥哥是冷漠的,很少給我們溫馨的母愛,她似乎更愛她自己,她對繼父以及繼父帶來的孩子的關心勝過關心我們。但其實,她是怕別人說她是后媽,怕婚姻不幸福,就逆著母性一輩子,她活得很擰巴,她其實很苦。
想透了這一切,我痛徹肺腑,終于理解了母親曾對我說過的話:“早晚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p>
現(xiàn)在,母親永遠地躺在病床上了,她完完全全地屬于我了,在外地演出時,我每天都會打一個電話回來,讓保姆將話筒貼在母親耳邊讓她聽,我會一遍又一遍地對母親說:“鄭啟梅,你一定要活著,要活到九十九,不然對不起我?!?/p>
當我回到家,臉貼著臉對母親說這話時,我能感受到母親的欣慰和激動,因為每次說這話時,已經(jīng)87歲、差不多成了植物人的母親臉上的神情就會變得十分溫和與慈祥。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