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洪義
一
一晃,一凡年過半百了。一凡有時想,怎么一下子就年過半百了?光陰似箭,白駒過隙,彈指一揮間呀!咧一下嘴,歪一下頭,無奈地笑笑。兒子都要結(jié)婚了,能不老嗎?這不,馬上就要照結(jié)婚照,兒子的意思不去影樓照婚紗照,俗。畫上濃女,讓攝影師擺布來擺布去。近一點兒,哎,把胳膊搭在美女肩上,笑,哎,對,再笑一點兒。都要結(jié)婚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來,親一下……兒子說,能把人惡心死。兒子的未婚妻也講了一個段子,說新娘子把取照片的票丟了,影樓的工作人員拿出一疊新娘子的照片讓她找,楞是看不出哪個是自己。一凡聽了,哈哈大笑,說,有意思。
兒子想在古園拍婚紗照,說,那兒拍出來的就牛多了,誰能在那兒拍婚紗照呀。一凡說,那倒是,歷史與現(xiàn)實,古代與時尚。兒子說,你不是說過,你們劇團散了以后,好幾個人都分在古園了嗎?一凡說,是,你小剛叔叔也在那兒呢,我先找找他看。那古園可是全國十大名園之一,還是文保單位,別為這事兒,給你小剛叔叔找了麻煩。兒子說,要是誰都能在那兒拍,我們還不去那兒照了呢。一凡說,我試試。兒子說,沒問題,老爸出馬,一個頂倆。
要說一凡年輕的時候,還真不知道什么叫犯怵。不過,跟楊剛(就是小剛叔叔)的關(guān)系總是有點兒那個。當年一凡和楊剛都在市評劇團工作,都喜歡樂隊的愛琴,不過這種喜歡有點兒月朦朧,鳥朦朧的。愛琴在樂隊里拉貝斯,說起來是在樂隊拉貝斯,其實也就是在樂隊的最后邊站著鋸幾個低音,在戲曲團的樂隊里是個不起眼的角色??稍谝环埠蜅顒偟男睦铮蔷椭亓?。她的一顰一笑都能影響他們的情緒。愛琴長得不是特漂亮,可她白呀,又有一個高高挑挑的身材,雖然是單眼皮,可在她臉上好像就應(yīng)該長那樣的眼,換了雙眼皮也許還不好看了呢。最關(guān)鍵的是她的氣質(zhì),絕對和從農(nóng)村招來的那些跑丫環(huán)彩女的不一樣。楊剛是燈光師,負責(zé)管前光,一凡是管后光的,打個天幕景什么的。有時演出,楊剛故意把一束側(cè)光再加上橙色片,柔柔地打在愛琴拉貝斯的位置,遠遠地看去就像一幅油畫。
凡是有愛琴的時候,一凡和楊剛兩人就愛較勁,不是比知識就是比體能。比知識的時候,用同事們的話說,沒事又抬杠呢。比體能的時候人們就說,這是吃飽了撐的有勁兒沒地兒使。有一次,兩人為了日本電影《望鄉(xiāng)》好還是《生死戀》好,爭得不可開交。最后非逼著愛琴表態(tài),讓她不要向著誰,從心里認為哪個好就說哪個好。當愛琴說出她喜歡《生死戀》的時候,一凡就像落鐮的草或霜打的煙,蔫了。楊剛則不停地哼唱鄧麗君的《甜蜜蜜》,那年月,鄧麗君的歌還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肆無忌障地唱,直到挨了團長的批評,才不唱了。
當然,楊剛也有狼狽的時候,盡管楊剛長得帥,到哪兒演出都以為他是演小生的??伤谔幨乐腔凵?,略遜一籌。那是七十年代末,在天津的勸業(yè)場演出,勸業(yè)場最上邊一層是劇場,下邊幾層是賣東西的,賣什么的都有。愛琴在二樓賣服裝的那兒買了件衣服,結(jié)果穿上大家都說不好看,楊剛一個人說好沒用。她就有點兒想退了的意思。那會兒的售貨員很厲害的,根本不拿顧客當上帝:情緒化,沒理由,就是不給退。愛琴噘喪噘喪地回來了。楊剛問明了情況,很氣憤,說,她們憑什么不給退呀,這又不是吃的東西,等著,我找她們?nèi)?愛琴怯怯地說了一句,別跟人家打架啊。過了好一會兒,楊剛也噘喪噘喪地回來了。說了一句,他奶奶的,我點把火把他們勸業(yè)場燒嘍!一凡對愛琴說,你先收好了吧,明天我給你退了。愛琴說,算了吧,我湊合穿得啦。
第二天,一凡叫著愛琴,說,你跟我一塊去,你遠遠地等著,我不叫你,你別過來,退不了你再湊合穿。一凡到了那個柜臺,愛琴遠遠地看著。一凡和那個扎著馬尾辮兒的姑娘搭訕。一凡說,今天不太忙,是吧?姑娘說,還行,你買嘛?一凡說,不買什么,就是沒事閑轉(zhuǎn)轉(zhuǎn),在你們四樓演出呢。演出?嘛演出,你戲班的?一凡說,評劇團的。噢,聽說了。有嘛戲呀?一凡說,多了,白蛇傳,還有包公的戲,知道嗎?知道,黑老包嗎?;槊剑瑮钊愀鏍?,哎,對了,這里邊還有你們天津的事呢……一凡正說著,那邊一個顧客叫售貨員,說拿件衣服看看,聲音越來越高。姑娘說,喊嘛,喊嘛?!沒看正說事兒呢。眼用力地白了那個顧客一眼。顧客一下就不出聲了。姑娘對一凡笑笑說,對不起啊,我給他拿下衣服。一凡說,沒事,沒事,你忙。等姑娘再過來,一凡說,真不好意思,耽誤你工作。姑娘說,我沒事兒。一凡說,你要有時間就看看我們的演出,不過年輕人都不喜歡看戲。姑娘說,我喜歡,穿著那樣的衣服,多哏兒啊。一凡說,你要喜歡隨時找我都行,我領(lǐng)你進去,要不然明天我給找兩張招待票也行。我叫一凡,到劇團一問都知道。姑娘眼都放光了。一凡說,我先走了。姑娘說,太感謝了,您有嘛事嗎?一凡說,你這一問我倒想起來了,我們團一個女同志買了件衣服不喜歡,看能不能退了。姑娘說,沒事兒,能退,你穿一個星期我也能給你退了。一凡說,那我?guī)^來?帶過來,帶過來,你說的了。姑娘唱似地說。
一凡把愛琴叫過來,售貨的姑娘非常熱情地幫愛琴把衣服退了,問愛琴還有沒有別的事,想不想買別的衣服,還給她說,看上哪件衣服了,可以先買了,穿幾天再退都行。感動得愛琴眼都濕了。
回到團里,愛琴一說,楊剛中午飯都沒怎么吃,老說胃難受。
當然,一凡的招待票也送到了。送兩張票和售貨員退換衣服一樣簡單。
不光這件事讓楊剛窩火,在天津還發(fā)生了一件讓楊剛更窩火的事兒。愛琴演奏的是西洋樂器,和拉二胡的拉板胡的彈月琴彈琵琶的愛好不一樣。這也是一凡和楊剛喜歡她的地方,言談話語中總能流露出崇洋媚外來,簡單說,就是有共同語言。
廣東的一個什么輕音樂團到天津演出,里邊還有幾個挺有名的歌手,愛琴就特別想去看。楊剛說你們拿錢,我給你們買票去。他拿了好幾個人的錢,當然有一凡的也有愛琴的,結(jié)果白跑一趟,幾天以后的票都賣光了。楊剛特生氣,說,這是在天津,要在咱們那兒,我怎么也能讓你們進去。愛琴說,你說這有什么用呀,要在咱們那兒還用你呀。楊剛不言聲了,是啊,這劇團的人哪個跟劇場的不熟啊。
評劇團下午沒安排戲,可人家輕音樂團下午有演出,上座率高嘛,演得多掙得多呀。一凡對愛琴說,你要特別想看,我能帶你進去。愛琴說,你有票呀?一凡說,不用票,保證讓你看上。愛琴一聽,不花錢買票還能看演出,高興得不行。因為輕音樂團的票價挺貴的呢。
一凡讓愛琴找那個賣服裝的大姐借兩輛自行車,一凡也學(xué)會了像天津人一樣管女的叫大姐,不論歲數(shù)大小。那個大姐看了《白蛇傳》和《楊三姐告狀》兩場演出,和愛琴也熟了,借自行車一點兒問題都沒有。路上一凡囑咐愛琴,到了劇場跟在他后邊別說話,誰也不用看,也別緊張,遇到什么事兒有他頂著。
他們到劇場的時候正在剪票進場,劇場有十幾級的臺階,好在愛琴借的是一輛二四的女車,不重。一凡的車子重點兒,但無所謂。搬起車子就往
剪票口走,愛琴也在后邊搬著車子跟著。一凡說,讓一下,讓一下,然后問剪票的,自行車放哪兒?剪票的說,朝左拐,往前走,側(cè)廳的角上。
看演出的時候,一凡和愛琴都找到了空座兒,一直到散都沒人去。不過他們兩個沒坐在一塊兒。
看完演出,愛琴笑了一路。回去跟人們學(xué)說的時候,還在笑,說,哎呀,緊張死了。楊剛說,不就搬個車子呀,有什么緊張的。愛琴說,給你錢都買不來票,還煽呢,嘁!
二
一凡和楊剛好多年沒聯(lián)系了。一凡離開評劇團的時候,楊剛和愛琴還都在團里上班,那時劇團還沒散。盡管一凡離開了,楊剛和愛琴也沒成。楊剛找了一個雙眼皮的美女,導(dǎo)游,還會說英語呢。愛琴找了一個開飯店的老板,據(jù)說他那兒的烤鴨挺地道,一凡沒去吃過。評劇團剛恢復(fù)的時候,傳統(tǒng)戲挺吃香的,能在大城市里演,后來就不行了,只好退到縣城。到了縣城條件就差多了。吃飯啊洗澡啊都不是太方便。一凡和楊剛卸完車,又扛了好多次服裝箱、道具箱、燈光箱,然后又裝了半天臺,出了一身汗。一凡和楊剛在縣城找到一個叫“清水池塘”的浴池洗澡,洗完之后,楊剛說臟死也不再洗了。沒有淋浴,就兩個大池子,一個是溫水,另一個是熱水,熱水池里人少,也就兩三個老頭在里邊泡著,上來以后就應(yīng)了一句廣告詞說的,哥們,你讓人家給煮啦!溫水池里泡的人就多了。誰挨誰一下,誰碰誰一下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楊剛的表情好像人家耍流氓似的。水面上漂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很難準確地說出是什么。能說清的是拉煤的和卸灰的,黑乎乎的進來一個人,撲通一聲就跳進池子,連頭都鉆進了水里,水面上就漂起了一層煤黑。白乎乎的人進來也是這么一跳,水面上就漂起一層白灰。
一凡對楊剛說,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到了這地方你就不能講究,就得將就。楊剛說他將就不了。楊剛的條件比一凡好,父母都是醫(yī)生,而且住的是單位分的單元房,上廁所都不用上街,在家里就行,這條件一般二般的沒法比。
在縣城吃飯也挺貴的。演出一場補助才幾毛錢,吃飯一天得塊兒八毛的,劇團里的人大多都不太富裕,哪些能省啊,能省們啊,八仙過海各顯其能了。一凡的本事是到縣委縣政府的食堂去吃,吃的不但好,還便宜??斓匠燥埖狞c兒了,一凡就去了縣委縣政府,那會兒的縣委縣政府大都在一起,也多是平房,不像現(xiàn)在都是高樓大廈,還不在一起。進了食堂以后要理直氣壯,要坦然,不能畏畏縮縮地。劇團的好多人都做不到這點兒。一凡也不問誰,跟著拿飯盆的人走,肯定是去食堂。到了那兒就跟著排隊,跟排在前邊的后邊的點一點頭,笑一下。鹽咸醋酸地跟著瞎聊兩句,快到跟前兒了,一凡好像突然想起忘了換飯票了,不夠了。這時前邊的后邊的都說,我這兒不少呢,先換給你點兒。換這么幾塊錢的,在這個縣城的演出也就結(jié)束了。那飯菜是真好吃,也便宜,花個毛兒八七的,就能弄個肉菜。吃不了,裝飯盒里帶回去,不能給楊剛吃,楊剛會不高興,最主要的是他不缺錢,也不在乎到飯館吃。但他挺在乎一凡去縣委縣政府吃,不便跟著去,一凡不叫著他,也不好意思問怎么才能在那兒吃。也有膽大的去過縣委縣政府,回來說,人家根本就不讓外人吃,也不給換飯票,一凡要沒有親戚朋友不可能讓他吃。一凡把?;貋淼娘灠』蝠z頭還有菜給和他關(guān)系不錯的“跟頭蟲”(給翻跟頭的年輕武行演員起的外號)吃。人家沒那么多事兒,你給他吃,那就是你對他好,有事兒他就替你擋橫。經(jīng)常對一凡說的一句就是,誰要欺負你,告訴我,打王八蛋操的!
一凡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那是剛到一個縣城演出,裝完臺,沒什么事。又趕上愛琴在場,楊剛把耳光燈又調(diào)了調(diào),然后從上邊“唰”地跳下來。確實有點兒身輕如燕的感覺。愛琴夸張地給他鼓了掌。一凡說,又冒呢(流行口語,顯能的意思)。楊剛說,你冒一個。一凡說,有什么呀,說著就從后邊的樓梯走上去。站在耳光樓上往下一看,才發(fā)現(xiàn)挺高的。一凡就猶豫了。楊剛在下邊說,這下不冒了吧?!一凡想,這要不跳太栽面兒了。身子往下一蹲,然后就跳下去了。落地的姿勢不光難看,而且還起不來了,把腳崴了。只好第二天坐班車回家,團長說在轉(zhuǎn)下一個臺口前趕回來。這還不算公傷。楊剛說,這沒練過,不能隨便往下跳。愛琴瞪了他一眼,扭兒扭兒地走了。
一凡回到市里,母親帶著他去醫(yī)院看了,沒什么事,就是軟組織扭傷。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其實沒那么嚴重。也就是一個星期,一凡就按著團長說的時間趕回來了。當年沒手機,聯(lián)系起來不方便,必須按時趕到,不然的話就轉(zhuǎn)到另一個縣去了。
一凡是下午趕到縣城的,到了劇場一看,傻了。一個外地的梆子團正裝臺呢。一問才知道,評劇團上午就走了。去了安縣,離這個縣得有百十來里地呢。一凡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回市里也沒車了。去安縣更不可能,肚子也覺得有點餓了,不知怎么腦子一熱就奔縣委縣政府了。到了門房,一個大爺問他,你找誰耶?一凡說,哪個縣長還在呢?大爺說,好像沒見王縣長走。一凡順著大爺給指的道兒找到一個小院,正好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拿著飯盆往外走,一凡說,是王縣長吧。那男人說,嗯哪。你是……?一凡說,我是市里來的,評劇團的。王縣長愣了一下,然后熱情地說,噢,市里來的,先屋里坐。然后給一凡倒水,說,還沒吃飯吧。一凡說,沒呢。那你先坐會兒,我去打包子去,今天食堂吃包子。你吃幾個?一凡說,有倆還不夠啊。行咧,我知道咧。你等著吧。說著,他又多拿了個飯盒出去了。
一凡隨便看著縣長(應(yīng)是副縣長)的宿舍,挺簡陋的。跟他后來見過的副縣長的宿舍不可同日而語,那都是豪華套間,辦公休息成一體了。正看著一個小鏡框里的照片,王縣長在外邊喊,快接我一下。一凡趕快出去接,一看,王縣長左手端著飯盒,里邊有五個長不溜兒的大包子,右手端著一盆小米稀飯。一凡把稀飯接過來,王縣長趕快把大拇指嘬了一下,說,還挺燙。一凡想,這手指一定在粥里泡了時間不短。王縣長把包子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個鋁勺和一雙筷子。包子下邊有咸菜,說著,拿起一個包子就吃。你也吃,你也吃。一凡也拿起包子吃,在一凡的記憶里,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吃這么好吃的包子。其實就是豬肉蘿卜餡的。一邊吃一邊聊,王縣長也不問他叫什么,怎么找到他這兒來了。王縣長說著他看過的戲,都是一凡他們評劇團演的,說演秦香蓮那個演員嗓子好,唱的也有味,扮相也不錯。又夸包公演得好,身上漂亮。他那兒評論著,說到誰,一凡就給他說那個演員的身世和來歷,還說了一些幕后故事,包括《白蛇傳》里邊那塔是怎么炸的,用的什么藥和什么道具,王縣長聽得津津有味。一凡吃了兩個半包子,喝了半盆粥。王縣長讓他把那半個吃了,一凡說,實在吃不了了。王縣長說,那我加了它吧。他們兩個吃得盆干碗凈。
一凡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王縣長說,晚上跟我看戲去吧。今天晚上頭一場,河北梆子。一凡說,行啊。他們兩個一邊聊著戲一邊往劇場走,王縣長不斷地和熟人打招呼,總不忘說一句,我市里
來的朋友,評劇團的。一凡就趕快沖人家笑笑,擺擺手。進了劇場,一凡坐在王縣長身邊,位置不錯,看來都是給縣領(lǐng)導(dǎo)留的。他不斷地給周圍人介紹,市里來的,我的朋友,評劇團的。一凡和他們一一握手。看得出來,王縣長特別高興。
看完演出,回到王縣長宿舍,他說,你今天晚上睡我這兒,我回家睡去,不遠,騎車子一個小時就到了。你明天不是去安縣嗎,我看看能不能要個車。王縣長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說,吉普沒在家,我跟電影公司經(jīng)理說了,明天早晨來個跨子送你。一凡握住王縣長的手說,我叫趙一凡,明天你別起那么早送了。趕明到市里,一定得找我,我讓你再認識點兒唱戲的朋友,我發(fā)現(xiàn)你是真懂戲。王縣長說,一定,一定。你休息吧。我回去咧。說著就往外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凡覺得有點依依不舍。
第二天早上不到七點,就有人把一凡叫起來了。他說是電影公司的,他領(lǐng)著一凡去食堂吃早飯,他也不斷和人打招呼,掛在嘴邊上的話是,王縣長讓我送他市里的一個朋友。一凡照例領(lǐng)導(dǎo)般地點頭微笑招手。
一凡坐進挎斗“突突突突”離開縣城的時候,沒有見到王縣長,一凡想,騎自行車一個小時,應(yīng)該是挺遠的呀。
挎子開進安縣劇場后院,已經(jīng)快十點了。百十里地的路跑了一個多小時,當年的路況不行啊。這種帶挎斗的大摩托車響動也大,把人們的目光吸引過來。一凡在來的路上就想,愛琴和楊剛要都能看到他坐摩托車該多好啊。真是天隨人愿,楊剛正在院里下象棋,愛琴正把洗好的衣服往鐵絲上掛??吹揭环矎目娑防锵聛恚@詫地叫了一聲,一凡?!你腳好啦。一凡說,好啦。你怎么坐摩托車來啦?電影公司的人熄了火從摩托車上下來說,縣里的吉普出去了,沒辦法,王縣長讓我送一下。愛琴就是比團里別的女孩兒們外揚,走上前說,謝謝你啊。說著還主動伸出手和他握手,本來她的手就好看,剛在水里泡過,初秋的陽光一照,像一件藝術(shù)品。他慌忙伸出手,握了一下說,不用謝,王縣長的朋友,再跑遠點兒也沒問題。愛琴說,中午吃了飯再回去。他說,不用了,不用了,中午之前得趕回去,還等著用車呢。說著就打著了火,楊剛跑過來坐進了挎斗里,說,出了大門,出了大門我就下來。一凡和電影公司的人握了下手,說,回去告訴王縣長說我平安到達,路上慢點兒,我就不說謝了,顯著遠。他說,么都不用說咧。然后一加油拉著楊剛朝大門開去。
團長走過來,說,腳好了。好了。你有這關(guān)系也不露,讓你那縣長朋友說句話,咱們結(jié)賬的時候也不至于那么費勁,還早早趕著咱們走,吃了中午飯都不行。一凡說,這……團長說,別說了,都過去了,和這個縣的領(lǐng)導(dǎo)有關(guān)系嗎?一凡說,沒有。團長說,有你也不說。
楊剛跑著回來了,還挺興奮,說,哎喲,真他媽過癮,再架上挺機關(guān)槍,他用手比劃著,嘴里發(fā)出聲:達達達達達……
三
一凡決定去古園找楊剛之前,先不給他打電話,直接去。一凡已經(jīng)問到了楊剛的手機號。從市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那兒要到的。從那個朋友那兒得知,楊剛現(xiàn)在不搞攝影了。相機都賣了。誰都知道,攝影是個燒錢的愛好。為這個差點兒沒離了婚,不光是借了好多錢,最關(guān)鍵的是楊剛喜愛人體攝影,有一張人體藝術(shù)攝影獲了全國三等獎。導(dǎo)游媳婦不管你是不是藝術(shù),不管你獲不獲獎,朋友轉(zhuǎn)述楊剛媳婦的話說,狗屁藝術(shù),對著個光屁股的浪女人瞎雞巴拍什么呀!
說來也巧,一凡上午十來點鐘去的古園,門衛(wèi)說,正好,楊主任剛辦事回來,你們前后腳。
說起來是古園,可亭臺樓閣都那么鮮艷,鮮艷得令人生疑。一凡也是成年六輩子不來一趟,就像北京人,誰沒事老轉(zhuǎn)北海頤和園呀。古園要說古,也真是名副其實,已經(jīng)有上千年的歷史了。
楊剛辦公的地方在古園的東南角上一個仿古的二層小樓上。辦公室的布置也都是仿古香仿古色的。一凡一進門,楊剛夸張地站起來說,喲,趙館長,您怎么大駕光臨,體驗生活來啦?一凡說,沒事過來看看楊主任。楊主任這上班挺滋潤呀。楊剛說,得嘞,別拿俺們窮人開心了。來來,坐,我給沏點兒好茶。說著他就忙起來。他桌子上擺著一套茶道。楊剛很熟練地這么倒了那么沖的,最后給一凡倒了那么一小杯,說,嘗嘗,嘗嘗。一凡抿了一小口,說,這鐵觀音味真好。楊剛說,絕對的,誰來啦。
一凡和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瞎聊,說起評劇團的人一個個都怎么著呢,還有就是誰死了,誰病了。一凡有的知道,有的是剛聽說。兩人不時地發(fā)出一些感嘆。說著說著,楊剛說,你知道哥們混慘了唄,到處都是追著要帳的。我好的時候,剛哥剛哥叫得甜,剛哥有事兒了沒人管。這世道我算看透了,人情如紙呀。這話說得一凡不知道怎么接,只是干咳了兩聲。
一凡和他說了好多話,才拐到正題。楊剛說,這恐怕有難度,這可是文物保護單位呀,弄不好惹大事。一凡說,有那么嚴重啊。楊剛說,你在文化局呆那么多年還不知道呀,這么著,我下來和一把手商量商量,有消息我給你打電話。來,喝茶。一凡說,我也別耽誤著楊主任了,我先回去。楊剛說,行了,大館長,大作家,別來這套。一凡笑著出來了。到門口請他留步,楊剛說,咱們這關(guān)系就別弄這虛頭巴腦的了。
出來以后,一凡感到很糾結(jié),兒子抱很大的希望,聽楊剛這口氣,估計黃了。一凡一邊走,一邊想,還需要找誰,找文物局的領(lǐng)導(dǎo)是不是合適。古園上午的游人不是很多,他順著荷塘邊走,現(xiàn)在是暮春時節(jié),大部分花都謝了,個別植物還有一些殘花。水面上也只有一些浮萍,荷花得七月才開。一凡看到一個女同志,穿著豆綠色的大褂,應(yīng)該是工作服,一手拿著笤帚,一手拿著簸箕,正在掃掉落在地上的花瓣。一凡不知不覺地就想起了葬花的黛玉,可她和林黛玉的反差太大了。不但胖,她居然還戴著個大墨鏡。剛要從那個女同志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她說話了,看什么看,是不是覺得特別可笑啊?一凡一愣,說,沒,沒有啊。那女的突然咯咯咯地笑起來,認不出來了吧,你從那邊一走過來我就認出你了,你就沒怎么變。說著把墨鏡摘下來。一凡驚訝地說,愛琴!你看,嚇著你了吧?眼前的愛琴是一張大白胖臉,兩只單眼皮小眼現(xiàn)在不成比例了。而且左眼還長了針眼,難怪她要戴個大墨鏡。愛琴看他認出來了,又把墨鏡戴上了。一凡說,你,怎么干這個呀?愛琴說,這兒的工作人員不干這個干什么呀。還有我這歲數(shù)當導(dǎo)游的嗎?我聽說你不是找了一個大老板嗎?愛琴說,大屁的老板呀,早聽蛐蛐叫去了。喲,去世了?都好幾年了,你一點兒都沒聽說呀?一凡說,沒有。開個破飯館,也讓我吃出這么一身肉,怎么都下不去了。一凡說,那你當初干嗎找他呀?是啊,我也是說呢。當時,追我的多了。一凡說,那會兒我也想追你來著,不過我有自知之明。愛琴看著一凡,突然又咯咯咯地笑起來,說,你現(xiàn)在臉怎么這么平了。一凡說,我都什么歲數(shù)啦?!愛琴說,你知道當初我們背后怎么叫你嗎?怎么叫?管你叫疙瘩山上的花椒樹。說著又笑起來,突然停了,小聲說,誰也沒長著后眼呀。還是怪我眼皮子淺,不過,什么都是命。
說了一陣兒,笑了一陣兒,愛琴問,你這響不響夜不夜的,跑這兒逛什么?
一凡就把來龍去脈和她說了。愛琴說,誰讓你要找他呢,就愛拿著雞毛當令箭。你說吧,什么時候來照?一凡說,當然是越早越好。那倒是,前一陣花兒開得多好呀。愛琴接著說,要不你們明天過來,早點兒,我給看門的老頭說一聲,早點光線也好。你們六點之前到,我也早點過來。一凡說,不會給你找事兒吧。沒事兒,還能怎么著呀,多大點兒事兒呀,他們還敢開了我呀,別忘了,我是正式的。再說啦,哪個游客來了不照相啊。
轉(zhuǎn)天,一凡帶著大隊人馬不到六點就來到古園門口,愛琴果然已等在門口了。她跑前跑后,幫著拿東西,領(lǐng)著準新娘子找空房間換衣服。拍了好幾個鐘頭才拍完。一凡他們要走的時候,愛琴還送出來,一凡剛想說,你要有什么事兒就找我,可覺得這話實在沒意思,也就沒說。一凡心想,愛琴可能不知道,這么多年取得了一點兒成績,愛琴是他內(nèi)心的原動力呀!看著站在大門外的愛琴,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憐愛,當年的“油畫”啊!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眼睛就有點兒潮,趕快擺了擺手,扭身走了。
好久,又沒了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