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
在村里,有力氣的漢子多得是,但虎手扳腕摔跤,沒有一個擋得住二秤砣的神力,像秋風(fēng)掃落葉那么痛快。二秤砣是他的小名,還有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耐馓枺喊肫ヲ?。他的神力,不僅在村里,早名聲在外了,說老方?jīng)]人知道,一提半匹騾,方圓幾十里的老老小小,都能給你講幾段他的傳奇故事。
我們住在一個村,低頭不見抬頭見,父一輩子一輩,不知多少輩了,根根底底都清楚。他爺爺大秤砣,是做桿秤盤秤天平的行家里手,將賴以為生的絕活手藝,傳給了長孫,就是起了小名二秤砣的,臨咽氣時拉著他的手,不無得意地囑咐:“靠這本事,足夠你吃一輩子了?!倍禹鹊昧苏?zhèn)鳎喑鲇谒{(lán),做出的秤,分毫不差,尤其是秤砣,獨一無二。不想解放了,量制改革,老十六兩秤漸漸淘汰了,只有些老太太還喜歡用,那也是二秤砣爺字輩留下的,一般人家和隊里都買了衡器廠的新秤。幸虧二秤砣還和他爹學(xué)了鐵匠的手藝,種地之余,打鐵釘掌,賺幾個現(xiàn)錢,人們即便當(dāng)時沒有,秋后都給了,貼補(bǔ)家用,日子倒也過得去。
二秤砣年輕氣盛,力大無窮,哪里在小小的鐵匠鋪坐得住,硬纏著隊長,做了車倌。那時的車,是鐵皮鐵釘木轱轆車,本身足有噸半重,走起路時吱吱扭扭,遇見個載泊坑跌進(jìn)去,沒有力氣的車倌干打騾子,鞭子叭叭地響,車前后晃蕩是上不來的。二秤砣有的是勁氣,又喜歡這行,正巧隊里做了新車,就用上了他。村里人早領(lǐng)教過他的神力,互助組合作社初期車少,割下的莊稼全靠人力往回挑。好勞力最多挑四個谷個,顫顫悠悠,從地里到場面不知要歇幾回呢。二秤砣是個孝子,他媽半身不遂沒人管,出地時他背出去,在身邊好照顧。別人用扁擔(dān)挑,他拿自家的木梯子背,丈八的大梯子,一捆綁就是十五個谷個,少說也在千斤之上,他捆好谷個,讓他媽爬在上邊,系緊腰,他來來回回地背,路上從不歇緩。一個人做活,有時頂三個好勞力,但工分掙得一樣,有人說他傻,他只是笑笑,意思是有力不用干啥呢。
村里的車倌,忙個農(nóng)忙季節(jié),春送糞,秋拉谷物,深秋繳公糧,一夏一冬幾乎閑著。初冬時隔三差五還有點事,就是上礦給戶家拉車炭,生爐子驅(qū)驅(qū)寒,做飯燒炕用柴火。好人家拉一車,一般人家兩三家朋各著拉,每家分一點,等年前做豆腐過年輪旺火用,平日里燒干柴,舍不得用炭。從村里上礦,途徑七家坡,上坡慢,邊打木眼兒邊歇緩邊走,七家坡村里眼皮薄的人喜歡趁機(jī)偷塊炭,積攢起來過冬,不用花錢拉了。多少年了,出門在外,在人家地皮兒上,一般車倌忍個肚子疼,從來不敢言語的。二秤砣趕車后,氣不過,喝叨了幾句,村里人不依了,拿著棍棒鐵鍬,集合了幾十個人圍上來。二秤砣笑了笑,說:“等一下,別把爺皮襖打壞了?!碧旌貎?,趕車的人都穿著大皮襖氈毛靴。二秤砣不慌不忙地脫下皮襖,卷好,走到車轱轆邊,一把抓住幅條,輕輕一提,拉著炭的車一邊凌空了,小心翼翼地將皮襖放在車轱轆下,才將車放平。圍著的人們驚呆了,以為天神下凡,一轟而散。從此,只要是和二秤砣結(jié)伴的車隊經(jīng)過,再也不敢過來偷炭了,在七家坡一帶,半匹騾的名聲比我們村名都要響亮。
到我記事時,二秤砣已近中年。瘦高的個子,連鬢胡長頭發(fā),手上脖子上,甚至胳膊上青筋裸露,要么不說話,一說話鐵匠鋪震得嗡嗡響。這時候隊里早換了膠皮轱轆大馬車,二秤砣那一代車倌早淘汰了。他家的鐵匠鋪歸了公,他也成了隊里人,專做鐵匠,除了忙時抽出一段,一般就在鐵匠鋪里,給隊里打鐵鍬鐮鋤頭,也給各個小隊的騾馬釘個掌。就是打好鐵掌鐵釘,給騾馬釘?shù)教阕由?,走路時耐磨,不傷蹄子。別村的鐵匠釘掌,沒三個勞力按住騾馬是釘不上的,二秤砣不用,一個人拿根繩子拌住騾馬腿,纏繞在胳膊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個人就釘了。這時,二秤砣已是八個孩子的父親了,最小的也會蹬著小板凳拿小鐵錘幫著打鐮刀片子了。他給大小子起名大根子,一路順著起下來,有八根根兒,徹底改變了家族三代單傳的現(xiàn)象,這是他一生最引以為自豪的,快成七狼八虎了,從他起才使老方家人丁興旺起來。他真的很感謝那個矮冬瓜大屁股老婆,平日不顯山露水,默不做聲,不覺就生下一窩楞頭青小子,他爺爺再也不用感嘆:“咱老方家啥也不缺,就缺人啊?!焙⒆永掀乓桓C一塊,光吃就成了問題,出上一鍋玉茭面糊糊,一人一碗,輪到老伴早見底了。他一個人掙工分,養(yǎng)活十口人,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一家子擠在祖上留下的破窯洞里,扯著兩張破被子睡土炕,糊糊拿糕都吃不飽,隊里分的口糧,一冬天就吃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多半甕腌蘿卜了。八個根子,加上他和老伴,個頂個的,人常說半大小子吃塌腦子,一到春天,就鬧饑荒了。熬上一大鍋攪面稀粥,老伴站在鍋臺邊盛都盛不迭,到尾只剩鍋底子了,只好拿水涮涮,喝幾口洗鍋湯了。日子過得最稀松了,墻上沒泥,炕上沒席,不要說孩子,從小光屁股慣了,一件舊衣服,老大穿完老二穿,輪到四根子時連底子都看不出了,連他也是露腳指頭鞋,襠前屁股后補(bǔ)著盤子大的補(bǔ)釘,有時就磨開了口,一走嘩扇嘩扇,風(fēng)吹破窗戶紙似地。沒人時,他蹲在鐵匠鋪地上,吸著辣嗓子的旱煙,一鍋接一鍋,眼淚都嗆出了,淚珠滾了下來,寬展的額頭上不知幾時添了七八條溝壑般的皺紋。聽見腳步聲走近,忙用袖口擦拭,怕人看見。唯一自豪的,就是他那八個根兒,他想,青山還在綠水長流,總有一天會過上好日子的。
年歲是大了起來,生活的重壓,并沒有將二秤砣壓垮,背是駝了些,腿也打了彎,但說到力氣,就是年輕一麻茬里,還是沒有人比過他的神力。村里來了班雜耍團(tuán),表演硬氣功彎鋼筋,氣功師左用氣右喝喊,將一根老牌自行車大梁壓彎了,人們喝彩,站在前邊的二秤砣只笑了聲。領(lǐng)班的硬說他踩場子,跳來跳去,要和他比試,二秤砣淡淡地說了句:“我沒那意思?!蹦闷饓簭澋能嚧罅海皇肿プ∫活^,也不見用力,早將彎曲的車梁拉直了。領(lǐng)班的和氣功師喝聲彩,不知高低。人們講起二秤砣的神力傳奇,總是激奮不已。只有他老伴直搖頭,不以為然,撇著嘴說:“有啥尸首呢。哼,個大腿長,一輩子窮忙?!毙跣踹哆秱€沒完,什么干大沒瓤,肚里裝的盡是死腸;什么不過多費點草料,做衣裳費布罷了。他做條大褲衩,夠村南頭二耗娃叔做一條長褲,剩下的布頭還能剪絞一雙高腰布襪子。除了費米費布,有力氣真的沒見過頂吃頂喝啊。二秤砣苦笑著,不做聲,心里話,每年的布票棉花證,剩下一大半,沒錢買,孩子老婆跟上夠受苦的了。
說到能吃,他也承認(rèn),是天生的大肚漢,活了大半輩子,吃得飽的時候,是有數(shù)的幾頓。鐵匠鋪和皮匠鋪相鄰,全在舊大隊院里。皮匠給外村做活,完工了吃員工飯,油炸糕調(diào)綠豆芽,二秤砣已在家里吃過飯,皮匠悄悄讓他嘗個糕,一口氣吃了二十二個大油糕,還沒飽,又捎了五個,才算吃個半飽。再就是當(dāng)車倌時,拉炭途徑城邊,鋪里蒸饃饃,剛出籠,熱氣騰騰,面香撲鼻,他大眼瞪著小眼地瞧,直舔著干裂的嘴唇。店鋪老板笑了:“你能吃了這四籠饃饃,我錢都不收了?!倍禹鹊蓤A了眼,認(rèn)真了:“不日哄人?”店老板樂了:“不日哄人。嘿
嘿,量你也沒那牛肚渣?!倍禹却笫忠蛔?,一手抓起六個小饃饃,大口馬牙地吃起來。不到一頓飯功夫,四籠子蒸饃見底了。店鋪老板張大的嘴出聲不得,驚呆了:這小子屬大母豬的?一百二十個小饃饃,一個五錢,足足六斤干面的發(fā)面饃饃,天,神了。那回真吃飽了,肚鼓鼓的,美滋滋的。還有,那就是在繳公糧時了,正要過磅秤,拉來一汽車麻油截住了,一鐵桶麻油五百斤重,三個裝卸工呵喉氣喘地抬,抬抬歇歇,日頭落了恐怕也卸不完,等著過秤的公糧,得明天了。二秤砣急了,跑到汽車邊,一抱將粗壯的大油桶抱起,又抱進(jìn)庫房,放在地下。一口氣抱了五桶,喜得糧站胖主任跟在屁股后頭,皮球似的,問東問西,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說沒別的,能不能一會兒抱完了,給我好好吃頓煮掛面,不過,得三束啊。一束整一斤。不就三束掛面,糧站主人樂了,還多煮了一束,又給他拌了一塊熗蔥花麻油水豆腐。二秤砣吃得汗爬流水,樂開了花,連眉上的皺紋都笑彎了。
二秤砣不是飯桶,也有榮光的時候。那年公社修高灌站,一出勤兩送飯,男女老少全上陣了,二秤砣夜里打鐵釬,白天上工地拉土。因土方合算分歧,兩個村的人吵了起來,各抄家伙,一場混戰(zhàn)一觸即發(fā)。這時,二秤砣站立中間,兩個指頭夾著五尺長的樺木柄方頭大鐵鍬,夾筆桿子一樣輕松,指指點點地數(shù)落,人們看見這神力,想到了傳說中的半匹騾,頓時鴉雀無聲,退開了。為這,受到指揮部的廣播表揚(yáng)。誰見誰說,半匹騾受表揚(yáng)了。修建水閘門時,城里來的知青小羅下水后卡住了,生命垂危,在場的二秤砣跳進(jìn)齊腰深的秋水里,硬將千數(shù)斤的鐵閘扛起,救出小羅。這一年,二秤砣有生以來第一回上縣城,參加了勞動模范群英會,戴了海碗大的紅花??h長知道他能吃,早飯時,吃提漿月餅,喝綠豆小米稀粥,讓服務(wù)員多端上兩大盤,二秤砣大手捧著香噴噴過八月十五才分份吃的青紅絲五仁餡提漿月餅,三口一個,吃得熱淚盈眶,一個人吃了二十二個。從小到大,哪受過這樣的待遇。不要說救人毫發(fā)無損,就是受點傷也值??h長還直夸,沒有這飯量,如何在水里扛得起千數(shù)斤的鐵閘呢。獎了他一雙黃球鞋,一頂春服呢帽子,一只白底紅字洋鐵臉盆。鞋是四十三碼的,穿不上,便宜了大根子,臉盆藏起來,等給兒子娶媳婦用。
后來分田分驢,包產(chǎn)到戶。二秤砣是老了,八個根子是長大了,最小的也會拴驢犁地了。但沒有一個遺傳了二秤砣的神力,和一般的莊稼人差不多。二秤砣掌理著鐵匠鋪,給人們打鐮刀鏟子給騾子釘掌,農(nóng)忙時領(lǐng)著全家下地。秋后糧食豐收,賣了糧,有了錢,幾年過后,批了地皮兒蓋了新房,大根二根娶了媳婦。三根當(dāng)了兵提了干,轉(zhuǎn)業(yè)后成了國家干部,將六七八根從村里帶出去了,在城里做臨時工,掙現(xiàn)錢,全學(xué)會抽紙煙了,日子過得相當(dāng)紅火。二秤砣神力不再,成沒牙口的老騾子了,但還是很有力氣,比一般的中年人都要強(qiáng)。真正繼承他鐵匠手藝的,只有悶葫蘆四根子了,老大會一點,孩子大了也不愿做了,寧愿撓著小女兒轉(zhuǎn)小賣鋪。其實,四根子也不是純粹的鐵匠了,打鐮刀的人越來越少,全跑到縣城土產(chǎn)門市買現(xiàn)成的了,騾馬除了播種耕地,很少駕車,有拖拉機(jī)拉東西,釘掌的活幾乎消失了。四根改行卷爐桶焊爐子了,加工好后送到縣城專營店里,定期結(jié)算。做這些營生,全用切割機(jī)電焊機(jī),二秤砣不會,也幫不上忙。再說二秤砣腰彎了,腿也疼,坐在鐵匠爐邊,偶爾幫著打個火鏟爐鉤,也是氣喘噓噓,到底受下病了。大多時候拄著杏木拐棍,到村北后場畔嘹哨,等著城里的幾個根子回來。那年秋天,眼皮直跳,二秤砣見誰和誰嘮叨,眼眺有災(zāi)禍。不想七根子真的出事了,到水庫偷著拉網(wǎng)炸魚,炸壞了魚塘,炸傷了看塘人,被告到公安局,捕去判了刑,他哥三根子跑斷了腿,能找的門路全找了,好話說了幾籮筐,送了大禮,還是沒有撈出。七根媳婦跑回了娘家,把剛吃奶的孩子丟給了二秤砣。不久,在城里當(dāng)電工的八根又吸了毒,打跑了媳婦,丟下三個孩子,最小的也提回村交給二秤砣養(yǎng)活。
二秤砣養(yǎng)了兩只奶羊,給幾個孩子擠奶喝。孩子們一天大似一天,一個個會喊爺爺了,二秤砣須眉皆白,坐在窯前大石頭上,曬著太陽,給孩子們講自己年輕時的事情。孩子們瞅著他,不相信似地問:“爺爺能有那神力?”二秤砣看著窯前生了銹的七磅大鐵錘和笨重的鐵砧,苦笑著,呆呆地,默不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