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

217

江南的大海元素。我識見了大海灌注給江南的秘密氣質(zhì)。我獨自沐浴并受熏于此。

藍色大海，它的局部柔弱而順從，它的整體，浩瀚且具無人、無物能擋的巨大力量，正所謂“天下之至柔，馳騁于天下之至堅”。它的顏色，由此成為了我們所置身的星球的表征。

黑暗中的大海，平靜，卻內(nèi)力駭人。

我熱愛這種大海。這是武藝和文字的最高境界。

219

大海，用一只手

蓋住白晝

另一只手

喚出了濕咸的風(fēng)

和明晃晃的圓月

暗綠巨濤

閃爍金屬冷光

大地撼動

搖籃里的夜晚哭泣不止

唯一的巖石上

我獨自坐著

永恒的海

對于人即將的死

你是高高托舉

還是

無言沉埋？

——舊作《夜?大?！?，1991年11月10日

220

在江南，獨特滋養(yǎng)我的火焰和大海，它們的共同點在于：外在形式都柔軟、無骨，而內(nèi)里，卻凝聚有足以摧毀一切的力量。

221

詩貴主觀。具體來說，詩美之源，我以為，在于詩中的幻象和幻感。

幻象可細分成：幻視、幻聽、幻嗅、幻觸、幻味等。

“鬼燈如漆點松花”，“燈上我恍惚遇見這個靈魂/跳上大海而去”，這是幻視。

“羲和敲日玻璃聲”，這是幻聽。

“黑暗的沙漠布滿鹽的氣息”，這是幻嗅。

“她的目光是堅硬的”，這是幻觸。

“鄉(xiāng)野的秋天，有烤玉米的焦甜”，這是幻味。

詩中的幻感，是指獨特的、個人的主觀感受。如：“黎明以前的深水殺死了我”；“漆黑的夜里有一種笑聲笑斷我墳?zāi)沟哪景濉薄?/p>

幻象和幻感，只是技術(shù)、形式層面的東西，運用它們的最終目的，是展示情感，表現(xiàn)所寫對象本質(zhì)的真實。

222

【甲】“因為毛細血管滲血，母親去世時很慘，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死得很難堪。她一生小心翼翼維護的美全部毀于一旦，誰還能看出她曾是華西大學(xué)四十年代的大美女，牙科本科生，地下黨，革命者——臉上紫一塊紅一塊的。剛開始時，我還和她開玩笑，說她像只大熊貓。母親雖然灰心，還是笑應(yīng)了兩句……后來，越來越不行了，我們預(yù)感大事不妙，十分悲觀，直到完全昏迷前，我聽到她抱怨了幾句：‘……太奇怪了，本來好好的，莫名其妙！簡直莫名其妙！”四川詩人鐘鳴散文新著的某個片斷。為鐘鳴的母親哀悼?！疽摇壳锾炀d軟無力的夕陽，貼在對面樓房單調(diào)枯燥的水泥墻面上。某個窗臺持續(xù)傳出斷續(xù)、堅韌的古琴聲。這是古琴的家教老師在教他（她）的學(xué)生。【丙】《白蛇傳》劇情。峨眉山白蛇（白素貞）、青蛇（青兒）不耐山中寂寞，在游西湖時遇許仙。白愛許忠厚，乃結(jié)為夫婦。金山寺禪師法海得知此事，便來破壞，唆使許仙在端陽節(jié)用雄黃酒向白勸飲。白因此酒顯露原形，將許仙嚇死。白醒后，冒險到昆侖山盜仙草，救活許仙。法海又將許軟禁寺內(nèi)。白與青施用法力，水漫金山，終因白懷孕力弱，敗回杭州。許仙逃出金山寺，在西湖斷橋，與白相遇，夫妻和好如初。白生下一子，滿月時法海又用金缽來捉白素貞，將其壓在雷峰塔下（轉(zhuǎn)引自《新編越劇小戲考》，趙潔編，上海文化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第一次發(fā)現(xiàn)，《白蛇傳》的空間轉(zhuǎn)換竟是很大：杭州（西湖）、鎮(zhèn)江（金山寺）、四川（峨眉山）、新藏交匯處（昆侖山），橫跨了中國的東部、中部和西部。另外，仙界——凡界，也是空間轉(zhuǎn)換之表現(xiàn)?！径　砍岳?。碭山梨。1.76元/千克?！疤旎莩校焯鞂嵒?；天惠食品，天天放心”。包裝袋上超市條形碼上的廣告。質(zhì)粒粗糙卻汁水豐沛的梨肉，來自安徽北部。此梨產(chǎn)地碭山，處皖、蘇、魯、豫四省交界地，以碭山為中心的這一區(qū)域，在中國歷史上足可雄視他方，因為，這里曾誕生過如下人物：倉頡（河南虞城），老子（河南鹿邑），莊子（河南商丘），劉邦（江蘇豐縣），項羽（江蘇宿遷），曹操（安徽亳州）。碭山梨，質(zhì)優(yōu)價廉，每年提醒我秋天的真正來臨，每年個人的必吃之水果?！疚臁俊皩懡o胡志明主席復(fù)習(xí)太極拳的要點。1.以意運氣，不使僵力。2.意動形隨，一動無有不動，四肢隨腰轉(zhuǎn)動。3.全身要松，骨節(jié)要以意松開。4.身形要中正不偏（不前俯，不后仰，不左歪，不右斜），步要分虛實，動作要輕靈穩(wěn)定，不呆不滯。5.腰要松，變轉(zhuǎn)處要運得圓而勻，靈活而有擰轉(zhuǎn)之意。停勢時腰要松中帶塌下去之意。6.頭頂與尾閭保持直線，手與足合，肘與膝合，肩與胯合，則身形自然正直。三尖要對（手尖、鼻尖、足尖）。7.眼神隨手轉(zhuǎn)動前視。8.意存丹田，腹部要保持松舒狀態(tài)。9.松肩，垂肘，膝蓋不過足尖，手前按時亦不過足尖，保持身形正直與重心穩(wěn)定。10.動作要連貫、均勻，保持弧形。勢停意不停，每勢將停未停之時，下勢之機已從此而起。11.每勢勁貫九分，神氣須貫到十分。12.動作練熟后，腹式呼吸須與動作配合（用鼻呼吸）。13.為了療病、保健、延年益壽，每天應(yīng)練二三遍拳套，以輕松舒適為原則，以微出汗為度；出汗過多，練后覺太累，均非養(yǎng)身保健之法?！保ā额櫫糗疤珮O拳研究》，顧留馨著，山西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

——獨自在家的一個周日下午。

228

在肉體失明之后，他們獲得了永恒的精神的光。他們是：荷馬、彌爾頓、博爾赫斯、喬伊斯、阿炳、陳寅恪。

232

中國思想的本質(zhì)特征，是變化和關(guān)系。

“變化”即陰陽。“一陰一陽之謂道?！比f事萬物的變化，都可用陰陽的盛衰消長、互相包孕來概之。

“關(guān)系”之說，最顯著地表現(xiàn)在“五行”的相生相克上。五行，即中國古代哲學(xué)家認為的組成宇宙萬物的物質(zhì)基礎(chǔ)。五行相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233

中國文化研究、探索的領(lǐng)域主要包括三大宇宙：

自然宇宙，如風(fēng)水、星占；

身體宇宙，如中醫(yī)、太極；

人事宇宙，如倫理、政治。

234

秋天有一種黑暗，暮色的黑暗，書籍深處聚集的靈魂的黑暗。

235

“滾滾”，字形即代表意義，看到這兩個漢字，就使人如見黃河長江的洶涌之水。

漢字，既是中國文化的載體和表征，又是中國文化的內(nèi)涵之本身。

236

黎明

上晝

正午

下晝

黃昏

午夜

——六個章節(jié)的標題，是否可以構(gòu)成一本書？一本等待我去挖掘的全新之書？

黎明：初醒。萌芽。一切都有可能開始。

上晝：緩慢而熱度漸強地進入情節(jié)。

正午：燃燒。陽光熾烈。巨型戰(zhàn)爭般的高潮段落。

下晝：赤紅的鐵。雖然在它的內(nèi)部，已經(jīng)開始了冷卻的程序。

黃昏：連死亡也顯得無比溫柔。

午夜：濃黑。不見星月。就在這樣的濃黑之中，又在醞釀著全新的開局。

237

在內(nèi)心，應(yīng)時刻對這個世界保持一種疏離。疏。離。這樣，才會擁有一個觀察的位置，個人對世界的獨特的觀察位置。

238

意大利導(dǎo)演費里尼在其電影《羅馬》中“割舍掉”的內(nèi)容有：

“我們本想拍一場關(guān)于夜游的戲；一場羅馬對拉齊奧的足球比賽，一個球迷打賭輸了得潛水到英雄廣場上的噴泉中……；關(guān)于羅馬的女人；關(guān)于羅馬的夏季風(fēng)和云……”

“我曾想到要在片中插入一些看起來出自無心的靜止畫面，幻燈片式催眠的停格：羅馬如畫的街景、有大噴泉的小巷弄、被龐然陰影切割的莊嚴大樓荒蕪的景象、悲愴但精彩絕倫的廢墟、在白天交錯的明亮中或夜晚淫蕩的紫紅中所擷取的影像；無聲、沒有意義、神秘的畫面；動人心弦的非人之美。”

所以，盡管影片已經(jīng)拍完，在費里尼心中，“我卻有連主題都還沒碰觸到的奇怪感覺”，“羅馬，依然純潔無瑕，跟我拍的關(guān)于她的這部電影一點也不相干。我還想拍另外一部，其他的關(guān)于羅馬的故事”。

所有的對于某個地方的描繪與呈現(xiàn)，都是主觀。一千個不同的創(chuàng)作者，就有一千個不同的“羅馬”。所以，盡可以自由表述。

你就是你要表現(xiàn)的對象。不管不顧公眾的個人。破除一切禁錮的自由。

239

“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保ā队^滄?！贰２懿俚目犊酆乐畾?，于此畢現(xiàn)。這六行詩句，是處在一個想象中的高位寫出，“姿貌短小”的曹孟德的君臨之風(fēng)，獵獵有聲。到其子，文字之氣出人意料地急劇變?nèi)?。試看曹丕之詩：“秋風(fēng)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保ā堆喔栊小罚┰倏床苤仓姡骸霸笧槲髂巷L(fēng)，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七哀》）曹氏兄弟以堂堂男兒之身，竟不約而同地喜用女性視角。上述父子三詩，都關(guān)涉到風(fēng)，而氣局之異，明眼人自可立判。曹操文字也多感傷悲涼之緒，但他的感傷悲涼中始終挾裹有一股振強之氣；而其子，則一味沉溺，毫無崛起。魏朝，為何只有短短的四十五年壽命，從曹氏父子殊異的文字之氣中，似乎可探原因。

240

在獨處的寂靜之中，修煉并增進寫作的功力，人的功力。

241

“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羿妻姮娥竊之奔月，托身于月，是謂蟾蜍，而為月精?！保ā冻鯇W(xué)記》卷一引《淮南子》）

“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chuàng)隨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xué)仙有過，謫令伐樹。”（《酉陽雜俎?天咫》）

1969年，人類首次登上了這顆富于文學(xué)和神話色彩的星球?，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熟知懸掛于我們頭頂?shù)倪@輪“明月”的種種：月球，本身不發(fā)光，沒有水，沒有生命，沒有聲音；月面上到處是裸露的巖石和環(huán)形山；月球平均直徑約為三千四百七十六千米，比地球直徑的四分之一稍多；月球表面積小于地球上亞洲的面積；月球質(zhì)量約七千三百五十億億噸，只相當于地球質(zhì)量的八十一分之一。

中秋節(jié)，仍在賞月、吃月餅。

人類舊有的諸多詩意，正被突飛猛進的現(xiàn)代科技，持續(xù)地、不動聲色地斫破、粉碎。

242

在季節(jié)轉(zhuǎn)換的空曠清晨，能感覺到天地緩慢、寂靜地磅礴運行。

243

孔子強調(diào)并追求自我完成。我領(lǐng)會并深刻認同他的此種“自我提醒”：“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孔子后學(xué)孟子應(yīng)和前輩聲音：“聲聞過實，君子恥之。”

244

肯定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而非是：“眾與天地精神往來”。

——“獨”的重要。

245

內(nèi)在的心氣必得要高，不高，筆下的氣象無法為大。

正如吾鄉(xiāng)前賢徐悲鴻所言：“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p>

247

一位北方師長的來信：

你的訊息，是我深深的欣慰。驟然地，有那么多話想與你說，那么多感受涌起，又委實無法說清……

這是我的灰暗日子里，久違的激情了。這樣的生命體驗，讓我知道，你在我生命中的分量。

（因身疾積重難返，我極少上網(wǎng)，信遲復(fù)為歉，想你是能體諒的。）

沒想到我的身體，多年來，早已漸有沉疴，而始終不自知，一拖再拖，待無法再工作時，方去醫(yī)院，卻已是崩潰了。

我的一生都是欠債之人。欠藝術(shù)的、欠歷史的、欠我死去和活著的朋友的，也欠我自己的身體的，等等。

重債總是要重還的。我現(xiàn)在就不得不重新來過，吃了很多的藥，針灸也無數(shù)了，不停地跑醫(yī)院，還要調(diào)整原有的生活習(xí)慣和作息時間，還要心靜，還要與不能工作的焦慮作斗爭，等等，心情壞到了極點，所有的煎熬都要久久承受，真感到與疾病的抗爭，一點也不遜于創(chuàng)作終極的跋涉。

這也是我一直不愿與朋友們聯(lián)系的原因，沒有什么好消息告之，而在疾病中我的情緒與心境又極差，不能為朋友們做些什么，又要讓大家擔(dān)心，于我是極深的負疚。

好在終于還是一點一點地在好起來，雖然極慢，雖然總是反復(fù)，但感覺上今年還是比去年強了。希望明年能更好一些。

在這樣的盼望中，牽引我的還有一個多年來深深的愿景——多么想去你那兒相聚相敘，與你在一起的溫暖是多重的也是厚重的。這樣的實現(xiàn)，在我治病過程的內(nèi)心里，是激勵也是召喚，常常藉此告訴自己——這也是對我與疾病抗爭的犒勞??！

呵呵，不知不覺間，竟然寫下了這么多字，這是幾年來第一次寫下這么多字。感覺自己又能寫字了，又有些力氣了，寫字中間沒有像從前一樣喘不過氣來，需要休息幾次，真為這樣的突然發(fā)現(xiàn)、突然來臨的“進步”而高興。

希望真能以此為契機，漸漸好起來。

……

北方師長，我內(nèi)心認定的、具有強大人格力量的、我的精神引領(lǐng)者。

248

“視人如草，無法為法”——中國武術(shù)在技擊層面的上乘境界。

其實，在紙上行筆之時，細想上述八字，亦會覺得頓時有如神助。

“視人如草，無法為法”——同樣是寫作中國文章的上乘境界。

249

夜。墨。黑夜如中國墨汁。

盛放墨汁的容器是什么，無法知道。

白晝，就是墨汁寫完的間隙。

又有誰來磨墨？于是，容器內(nèi)黑夜的墨汁又滿。

是誰在寫？筆是何樣？寫在何處？什么內(nèi)容？

——一種思索或想象的過程。

250

“祖父好喝紅茶，他的茶葉只買一個浙江姓蔣的山農(nóng)的。山農(nóng)個子高高，古銅色的臉龐，腦后還披著長發(fā)。他每年春天步行數(shù)十里給祖父送來茶葉，沒有一次不成交的，而且還會在我家住一晚再回家。據(jù)說祖父去世后的第二年他還來過一次，祖母給了他回去的路費后他便黯然離去，以后再也沒來。祖父買下茶葉后還要在鍋里烘焙，然后放進餅干筒里儲藏，整整喝一年。祖父、祖母每天清晨五點鐘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燒水泡茶。不一會兒，就有人敲門了，第一個到的準是施福生師傅，他們要用這把洋桶壺泡茶，邊喝邊聊直至上班。”（裴俊峰《一把洋桶壺的故事》，載《紫砂研究》，史俊棠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2月第1版）

這是過去年代典型的制陶人的生活，簡樸，干凈，溫情，令人長久地追想。

251

于字：既，縱橫任俠；又，惜墨如金。

252

青少年時期沒有讀過某部經(jīng)典，其實無需羞愧?？柧S諾的自訴，給我們安慰：“一個人在完全成年時首次讀一部偉大作品，是一種極大的樂趣。”除了樂趣，如何從經(jīng)典中獲取盡可能多的教益，卡氏介紹他的方法：“從閱讀經(jīng)典中獲取最大益處的人，往往是那種善于交替閱讀經(jīng)典和大量標準化的當代材料的人?！本唧w的操作手段是：“把現(xiàn)在當做我們窗外的噪音來聽，提醒我們外面的交通阻塞和天氣變化，而我們則繼續(xù)追隨經(jīng)典作品的話語，它明白而清晰地回響在我們的房間里?！?/p>

253

誰能為人類寫出一本書？

如下內(nèi)容應(yīng)該不可或缺：

人類所置身的這顆星球的環(huán)境；

人這一生物的生、死、愛、恨、離別、相聚、孤獨以及友情。

這本書應(yīng)該寫出的，是人的復(fù)雜與單純，是人的宿命的悲劇和永恒的美好。

它不需要卷帙浩繁。

它可以是一冊詩集。

它也可以是一本綜合運用了現(xiàn)今所有文體的薄薄書冊。

它應(yīng)該由莊重而美麗的漢語寫出。

254

沈從文的文學(xué)理想很是形象：“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chǔ)，用堅硬的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保?936年《從文小說習(xí)作選集》代序）

255

同一時段的閱讀中遭遇的兩起死亡事故：

1975年11月1日，帕索里尼在羅馬郊區(qū)被一個十七歲的男妓用棍棒擊殺，時年五十三歲。

1985年9月19日，卡爾維諾在寫作《在美洲虎太陽之下》期間，因腦溢血逝世于錫耶納的一家醫(yī)院里，終年六十二歲。

256

典型的民間戲劇中，有豐富的資訊可供人辨識，給人啟發(fā)。像發(fā)源于蘇南的錫劇，它的五部具有代表性的傳統(tǒng)戲是：《庵堂相會》、《拔蘭花》、《借紅紗》、《約四期》、《失金釵》——用形象的建筑術(shù)語來比喻，也即所謂的“一正梁”、“四庭柱”。

《庵堂相會》講一對青年男女青梅竹馬，自幼訂婚，后來，女家暴富而男家衰落，女父嫌男家貧窮，意欲毀除婚約，為女另行擇婿，但女不允。九年后的一天，女得知男寄住在某廟，便以燒香為名，前往探視，途中受阻于獨木橋前。此時，男正巧祭祖歸來，也要過橋返廟，因多年未見，兩人已不大相識，互生猜測，乃各述兒時往事試探對方。至庵堂，男女終于弄清真相，決心婚姻大事要自作主張，并約定于端陽節(jié)完婚。

《拔蘭花》講一對青年男女相愛，兩人約好，讓男出外幫工三年，積攢錢后回來結(jié)百年之好。臨別，男以素蘭花贈與女，以作定情信物。男走后，女之父母強迫她嫁給某富戶?；楹笈畟涫芘按?，苦不堪言。三年后，男攢足工錢回村，聞訊尋至富戶家，見女當窗繡花，頭上依舊插戴當年自己贈她的素蘭花。于是隔窗拔取蘭花，男女重逢，悲喜交加。

《借紅紗》講一對青年男女私下定情，男允諾外出做生意，賺錢后即來娶女。未料男被人引誘，沉緬于賭博，債臺高筑。三月后男回到女處，用謊言借得女方紅紗一匹。將紗當了換錢之后，再去聚賭，居然大贏，不但還清賭債，贖回紅紗，還買了西瓜背到女處。男向女告白一切并堅誓：從此不再賭博，好好做生意賺錢。兩人遂歡喜吃飯、唱曲至謝幕。

《約四期》講一青年書生與富家小姐暗結(jié)私情，約期相會。未料，男方因種種緣故，元宵節(jié)、清明節(jié)、端陽節(jié)、中秋節(jié)的四次約會，均竟失約。最后雙方見面，道明原因，誤會冰釋，遂又約期相會。

《失金釵》講一美貌女子奉命燒香，途中邂逅一男。男尋機挑逗，女起初不予理睬，后因路途寂寞，方答話同行。男一路賣弄見識，以博女歡心。至廟后，男趁女專心燒香拜佛之時，將女頭上金釵悄悄拔下。歸途中，路過一四眼井，女好奇觀井，從水中倒影發(fā)現(xiàn)頭上金釵遺失，惶急萬分。男假意答應(yīng)雇人掏井覓釵，并親送于女，因而誆得女方地址。翌日，男到女家，借還釵調(diào)戲。女識破伎倆，急中生智，將男誆至門外，閉門不睬，男只得怏怏離去。

上述五部傳統(tǒng)錫劇，均講男女情事。于此可見，在大眾藝術(shù)領(lǐng)域，男女關(guān)系永遠是重要核心。男與女，看似簡單，發(fā)生于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卻萬千復(fù)雜。用關(guān)鍵詞概括上述五部錫?。骸垛痔孟鄷罚骸皥A滿”；《拔蘭花》：“悲劇”；《借紅紗》：“歡喜”；《約四期》：“誤會”；《失金釵》：“拒絕”。

257

太極拳極重放松，練拳講究由松入柔，積柔成剛，然后再剛復(fù)歸柔，至不剛不柔、亦柔亦剛之境界。

寫作也是如此，能真放松者，都是大境界之人。宋人蘇軾，便是真正的放松大師（他自己的氣功鍛煉也益助于此？），隨意涉筆，皆成佳文。他的長短題跋，最能顯現(xiàn)蘇氏風(fēng)格的放松情態(tài)。如《跋草書后》一則：“仆醉后，輒作草書十數(shù)行，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p>

258

中國的八大（1626—1705），荷蘭的梵高（1853—1890），挪威的蒙克（1863—1944），他們展示的，都是獨具強烈個人特征的內(nèi)在生命圖景。世間之人、之物、之風(fēng)景，都只是他們隨手拿來的承載之物，他們的注意力其實并不在此，他們真正專注的，是他們的情感和生命——投射到這些承載之物上面的，各自或隱忍或吶喊的激烈情感與激烈生命。由他們的畫作，我們醒悟：僅僅是“象”，還遠遠不是藝術(shù)。

259

張承志，竟已經(jīng)六十一歲了！突然發(fā)現(xiàn)，心目中似乎永遠處于英雄中年階段的張承志，竟已年過六旬！時光匆促?。◤埑兄?，1948年出生。）

260

臺灣攝影家阮義忠曾說：“我在辦攝影雜志的那幾年，事實上已周游世界各地，大陸我也來過很多趟，拍了不少照片?？墒钱斦嬲跀z影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guī)缀醢阉行牧Ψ旁诹伺_灣這片土地上，因為它跟我的成長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弊x到這段話，立刻讓我想起費里尼的話：“偶爾他們提議我拍一些必須要旅行的電影：譬如美國電視臺想送我去印度、巴西，好拍一段精彩的關(guān)于宗教及地方魅力的影片。很吸引的提議，我立即就說好，但同時心里有數(shù)，我是不會動身的。我最喜歡的路線是羅馬—奧斯提亞—維特波爾三角地帶。我待在這里很好，所以我的回答是：我拍一部關(guān)于羅馬的電影吧，因為我生活在羅馬，而這個城市我喜歡?！?/p>

阮義忠和費里尼的共同點是：藝術(shù)，最好是站在真正屬于自己的土地上發(fā)言。在說自己方言的特殊土地上，你表達普遍的世界。

261

《四季》、《人與土地》、《正方形的鄉(xiāng)愁》、《看見菩薩身影》，這些是阮義忠各成系列的攝影集之名。僅從這些書名，似乎就可判斷照片質(zhì)地和所具有的思想深度。書名所涉及的都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主題。讀阮義忠的攝影作品，能夠深刻感悟到，任何藝術(shù)的內(nèi)在支撐，都不可或缺以下兩種：一是個人的哲學(xué)；一是質(zhì)樸、深摯的內(nèi)心情感。

262

想象李白的“心雄萬夫”。

264

一棵蘋果樹對一棵桃樹提建設(shè)性意見：你為什么不試試結(jié)一些蘋果，蘋果是很不錯的，尤其是像我這樣的“紅富士”?！愃朴谝粋€作家對另一個作家的批評。

你這棵桃樹確實不錯，所結(jié)桃子的色澤和味道也確實很好，但總是覺得單調(diào)了些。你為什么不試著在枝頭同時結(jié)一些香蕉、橙子或者葡萄，這樣就豐富了；還有，你的桃子老呈現(xiàn)為圓形也不好，以后不妨將有些改良成扁形、方形或長條形。——類似于一群批評家對一個作家的建議。

擅寫“青春期沖動”的瑪格麗特?杜拉斯曾批評與她“有過友誼”的羅蘭?巴特，他“所缺少的就是……貫穿在表現(xiàn)青春期的那種沖動”。由此，杜拉斯認定巴特是“某種已經(jīng)僵化、寫作循規(guī)蹈矩的作家”。但客觀事實上，羅蘭?巴特恰恰是文學(xué)領(lǐng)域激進地反叛語言傳統(tǒng)的革命者。

一千八百年前，中國的曹丕曾說：“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保ā兜湔?論文》）

265

人內(nèi)在的大氣象實際由日常細節(jié)壘成。某些貌似具備“大氣象”的藝術(shù)家，恰恰在若干以為人所不知的細微處，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局促。

266

大地在漸漸變涼。而文字，應(yīng)該保持滾燙。

267

“逮至本朝……始有柳屯田永者……大得聲稱于世，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p>

“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xué)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者?！?/p>

“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p>

“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tài)。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p>

上述引文，皆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當年論詞理論文章中的原話。從中，女性李清照指點江山，自信滿滿地臧否同代前輩的性情神貌，呼之欲出。李之自信，既是緣于學(xué)識，同時也應(yīng)跟她南渡之前長期的優(yōu)裕生活有關(guān)：當年，其父是著名學(xué)者，其夫為宰相之子。

268

佛教的“成、住、壞、空”，與《周易》的陰陽互轉(zhuǎn)思想同一。

永恒的變化是好的，如果一切都凝定不變，那么，生命和自然會多么沉悶。

269

得意忘形。得意忘言。

得真意者，形、言已屬次要。

如果，絢爛之極歸于平淡，那么，平淡之極，沉默就是最高境界。

271

一位北方朋友贈我畫作，題句是：

“心定如山，隨緣似水”。

想起太極拳理論中的兩句：

“靜如山岳，動若山河”。

272

“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史記?酈生陸賈列傳》）

權(quán)力與知識分子之矛盾的一種極致表現(xiàn)。

273

東方，太平洋磅礴清新的藍色氣流，在人所不知的白晝和夜晚，暗涌入身心。

274

他們曾經(jīng)如是說。

弗羅斯特（1874—1963，美國詩人）：

“我本能地不屬于任何團體?！?/p>

“我的書中到處都有天文學(xué)的影子?！?/p>

“科學(xué)是人類最偉大的探險……人文科學(xué)是對我們?nèi)祟愖詈玫拿枥L?！?/p>

“全書充滿了黑暗。”

“作者不流淚，讀者不流淚；作者不驚奇，讀者不驚奇?！?/p>

莫里亞克（1885—1970，法國作家）：

“偉大的小說家是打破框框的。只有他才能使用一定的模式。”

“一個具有真正的小說家氣質(zhì)的人是會超越這些清規(guī)戒律、這些想象之中的規(guī)則的?！?/p>

“因為卡夫卡本人使我著了迷。我讀過他的日記，讀過他的書信，以及有關(guān)他的一切資料。然而說起他的小說，我卻無法閱讀它們。”

“差不多所有作品都會逝去，但作家卻永存。除了《懺悔錄》外，我們極少閱讀盧梭的其他作品，或者說，除了《墓畔回憶錄》外，我們極少閱讀夏多布里昂的其他著作?！?/p>

龐德（1885—1972，美國詩人）：

“我心目中孔子的宇宙，便是韻律與張力交互為用的宇宙?！?/p>

“在美術(shù)史上，色彩一度衰亡，莫奈和印象派畫家使之起死回生?！?/p>

“我在六十五歲之后，很難相信自己竟然比當年所見到的詹姆斯年紀更大。”

艾略特（1888—1965，英國詩人）：

“我想把自己的尺度強加在別人身上是最糟糕的事了?！?/p>

“我可以很肯定地說，要是我一點兒也不必為生活操心，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寫詩上，很可能會扼殺我的創(chuàng)作生命?！?/p>

赫胥黎（1894—1963，英國小說家）：

“寫不出東西來的時候就讀書，小說、心理學(xué)、歷史，讀什么都無所謂，不是為了吸收觀點或材料，只是為了重整旗鼓?！?/p>

“批評家之所以引不起我的興趣，是因為他們關(guān)心的是過去的、已經(jīng)完成的，而我關(guān)心的是未來的。”

“我從《尤利西斯》中獲益不大。我認為這部小說非比尋常，但是其中很多是反面教材，教你小說不該這么寫。”

?？思{（1897—1962，美國小說家）：

“好的藝術(shù)家相信沒有人有資格指導(dǎo)他?！?/p>

“我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天地。在空間上、時間上我都像上帝一樣擺布這些人……我喜歡把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想成宇宙間的一塊基石，雖然只是一塊小小的基石，可是把它拿開的話，整個宇宙就會崩塌。”

納博科夫（1899—1977，俄裔美籍小說家）：

“有獨創(chuàng)性的藝術(shù)家可以模仿的只有他自己?！?/p>

“布萊希特、?？思{、加繆，還有許多其他的人對我來說絕無任何意義，而且，當我看到批評家和作家朋友們把恰特里夫人的愛的描寫或龐德先生的那些全都是裝模作樣的造作的胡言亂語乏味地看成是‘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之后，我不得不去努力排除對一場弄昏我的頭腦這樣一個陰謀的疑心?！?/p>

“使我留名后世的書是《洛麗塔》與我論述《葉甫蓋尼?奧涅金》的作品。”

海明威（1899—1961，美國小說家）：

“你寫到你還有活力的地方，而且知道下面要寫些什么，你就停下筆，力圖捱過一個晚上，到第二天才去碰它。”

“最好的寫作一定是在戀愛的時候。”

“當一位作家略去他所不知道的東西時，它們在作品中像漏洞似的顯示出來?！?/p>

聶魯達（1904—1973，智利詩人）：

“諾貝爾文學(xué)獎無論頒發(fā)給誰，總是文學(xué)的一種榮譽。我不是為獲獎?wù)呤欠駢蚋穸鵂幷摬恍莸哪欠N人?！?/p>

雷巴科夫（1911—1998，俄羅斯作家）：

“我的創(chuàng)作的工具是記憶和想象。”

艾利森（1914—1994，美國作家）：

“作家唯有借著描寫某一特定環(huán)境中的某一特定人物，才能達到普遍性?！?/p>

“如果想迎合別人，那么他還沒上場就先吃了敗仗?！?/p>

“美國小說是對于未知領(lǐng)域的探索與征服；當它描寫美國經(jīng)驗時，同時也創(chuàng)造出美國經(jīng)驗。”

格拉斯（1927年出生，德國作家）：

“有許多作家，他們一生始終專注于描寫某一地區(qū)，那就是他們的出生地……那里發(fā)生的事情在其他地方也可能發(fā)生，這個偏僻、閉塞的地方能夠反映和折射世界上可能發(fā)生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事情，只是所帶有的色彩不盡相同罷了?！?/p>

“我想做的是要擴大現(xiàn)實主義這一概念，使之包括潛意識、幻想、夢幻、想象等等這些人們因看不見摸不著便通常斥之為所謂非現(xiàn)實的東西。”

“我的作品在出版之后，我連一本也沒有讀過?！?/p>

馬爾克斯（1928年出生，哥倫比亞作家）：

“第一句話……決定著全書的風(fēng)格、結(jié)構(gòu)，甚至篇幅?！?/p>

“我正在寫的作品是我私生活的一部分?！?/p>

“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征途上，作家永遠是孤軍奮戰(zhàn)的?！?/p>

276

試說北京和南京。

從中國地形大勢來看，北京地處自西向東的昆侖山脈和自北向南的大興安嶺山脈這兩條巨龍的聚合休憩、共飲海水之地；對廣大的中國南方而言，北京又天然地具備其高屋建瓴之優(yōu)勢，是以，北京乃風(fēng)水佳地。

南京縱有王氣，只因其處于長江中下游平原，既不藏風(fēng)，又難聚氣；長江雖可作為戰(zhàn)略屏障，但究其實質(zhì)，也是頭上懸水，是故，歷代以南京為根據(jù)地者，終究難圖最后霸業(yè)。而且，南京的“金陵”別稱，終究不吉。

284

父母漸老，環(huán)境改變，然冬日深夜，風(fēng)吹動老家木格窗玻璃的響聲，仍含藏少年時代諸多的真切信息。

285

在中國古代典籍《尚書》中，最早記載了我們東方人所追求的人格修養(yǎng)：“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p>

用現(xiàn)代漢語來解釋，就是做人要正直而溫和，寬弘而莊嚴，剛毅而不苛刻，簡易又不傲慢。此段話語，亦包涵陰陽思想。

286

稍加分析若干中國當代作家的名字，亦覺深義存焉。張承志，是“承志”，而非“創(chuàng)志”或“銳志”；韓少功，是“少功”而非居功自傲的“多功”；賈平凹，是凹下去的平地，而非凌云的高峰（因為既平且凹，所以有了積蓄的容器）；蘇童，是童子，而非壯夫；莫言，是不說而非雄辯。上述諸名，是否隱含了一種東方式的智慧與習(xí)慣：力量的最后呈現(xiàn)，必以退讓謙遜、深涵內(nèi)斂的蓄勢為第一要務(wù)。

287

古人書法，概括言之，似可分為“向外放”和“向內(nèi)收”兩大類。

蘇軾書法，有骨有肉，氣血豐滿，屬“向外放”一類。而且，正因為其字有肉，所以東坡的抗命運擊打能力超強。

“梅妻鶴子”的林和靖之字，則可歸于典型的“向內(nèi)收”一類。黃庭堅評林字：“清氣照人，端勁有骨，亦似斯人涉世也耶?！?/p>

288

韓愈論文章追求氣勢。他認為：“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于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贝_實，同由漢字組成的文章，氣勢之有無，文章之面目便有云泥之別。

韓愈某次的為文經(jīng)驗自訴，對在藝術(shù)領(lǐng)域獨自銳意探索的孤獨者而言，似應(yīng)會有共鳴：“仆為文久，每自測意中以為好，則人必以為惡矣；小稱意，人亦小怪之；大稱意，則人必大怪之也。時時應(yīng)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人以為好矣。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

289

窗外的兩棵百年銀杏，金燦逼眼，似兩巨束欲燃的火云。

盛極而變，秋到達了頂點，便寓示著真正的冬，已經(jīng)滑臨。

290

記敘夢境。次第虛幻的紅燈籠的光暈，浸入漆黑不動的古老城河。孤寂的橋石，參差的舊瓦屋頂，漆黑的河，像沒有生氣的陰郁版畫，黑夜的陰郁版畫。石巷中的一棵樹正在夜間落葉，奇異碧青的樹葉，在深冬，落滿了樹身周圍的石頭地，如此新鮮的紛亂青葉——像人家吵架后新摔碎的青色瓷盤。青葉和石巷的地面，都反射濕潤的光亮，原來空中在飄著細雨。細雨濡濕頭發(fā)。一種清晰的孤獨之感。后來，在一幢閃耀霓虹的巨大建筑物的荒涼背后，發(fā)現(xiàn)盤旋而上的狹窄鐵質(zhì)樓梯。持續(xù)地走上去，推開一扇沒有關(guān)緊的小門，便進入巨大建筑物溫暖、暗紅的內(nèi)部。沒有見到一個人。又從原來露天的狹窄鐵質(zhì)樓梯下來。破敗煙酒店內(nèi)的店主表情同樣陰郁，而且麻木。乘上出租車，像坐過山車一樣越過一座高聳的大橋，便到達一處樓廈如林卻依然冷清陰郁的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住宅小區(qū)。小區(qū)大門口的電動欄桿在無聲升降。沒有人?；募湃缤虑虻目粘?。在內(nèi)部公共花園的細雨空地上，終于出現(xiàn)一個男子。他似乎為了某種理由等候了很長時間。你回頭的時候，又看見自欄桿無聲升降的小區(qū)大門口，漸漸走近一個白色的皎潔的女子。等候的男子和白色女子會合。方形粗大的建筑廊柱無限延伸。暗紅的光。切割成幾何形狀的深夜陰影。最后的畫面又是出租車上。“出租車上的歌很庸俗很動聽。”你記住了這句話。

291

“池水盡墨?！背刂邢垂P，日積月累，竟致滿池之水，盡染墨色。

無論何種藝術(shù)領(lǐng)域，要想真正有所進步，必須時時自問：你的“池水”，“盡墨”已否？

292

李商隱（約813—858）敢于反抗權(quán)威，抒發(fā)己見。他聞聽前人所謂“學(xué)道必求古，為文必有師法”，便“常悒悒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謂道，豈古所謂周公孔子者獨能邪？”他在另外的場合更明確地表達過這個觀點：“孔氏于道德仁義外有何物？”——想起義山之前的王充和之后的李贄曾經(jīng)說過的類似聲音。這是李商隱在其愛情詩專家的身份之外，展示給我們的又一形象。

293

那么多書籍堆壘。每一本書，都凝聚有某一生命個體思想與情感的能量。所以，每一本書都有其自身自足的氣血周流。而那么多的書籍在周圍，更是形成了一種似乎無睹卻強勁回旋的精神之氣場。你不去閱讀的書，就像你暫不聯(lián)系的朋友，但它們的存在，就足夠在靜默中給你借鑒、激勵和影響；你翻開了某一本書，就是和一位朋友相約坐下，開始了一段對談的時光。

責(zé)編：曉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