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江
我等你很多年了,在相遇你之前我一直沒有真正的朋友,我的心里有些孤獨。雖然我有過很多朋友,從小到大都有,扶我上山的,帶我背柴的,陪我逛街的。但他們都是一個方面的朋友,他們大多數(shù)只走到我心靈的邊上,就停下來,他們說我的心靈坡太陡上不去,然后坐那兒與我聊天。隔著一堵心壁怎么聊天呢?所以他們與我的心靈無關。這樣的朋友太多了,我的其他門窗全部打開,只有心靈的門緊閉著,誰能敲開?這是雙方共同的一道游戲,要玩一輩子。其中也有敲開門的,他將腦袋伸進去一看,太黑暗了,就又把門關上。
只有你,我的山中的樵夫,你的到來使我無條件地打開門扉,任你自由出入。為什么我認定你是山中的樵夫?而不是一位漁民,或者曠野中的勘探者?僅僅是一捆柴禾?或者山中縷縷清新的空氣?我說不清楚。我能感受到的是,你一頭雪白的銀發(fā),一把飄揚的銀須,一襲雪白的長衫,仙人一樣飛到了我的面前。是的,你是仙人,你將我半夢半醒的心靈叩開,讓我揉著惺忪的眼睛,坐那兒與我聊天。那是世間空前絕后的聊天。
聊著聊著,你就成了一本書,讓我感到讀也讀不完,你把石頭、孤獨、河流、黑夜全都搬出來,讓我眼花繚亂,覺得星空如此浩瀚;你有時又成為一位歌星,龐大的歌喉、天空一樣的音域、水流一樣的敘述,是我從未觸摸過的仙音,簡直要把我唱死了;還有時你根本就是一個遠距離的美人,你的高貴、神秘、不可觸及,完全變成了一個符號,讓我覺得美是一個概念,與我的生活并無關;但更多的時候你是一位剛從夢中醒來的圣人,正好我也剛剛醒來,兩個初醒的人交談,鐵鳥、沉默、寒冷都不存在了。它們全是內部的,天空的內部、河流的內部、石頭的內部、心靈的內部。我覺得我的天靈蓋上睜開了另一只眼,第三只眼。
我一生恐怕真正的相遇就你一人。
《藍房子》里的特翁
我剛從甜水園圖書批發(fā)市場回來,買了幾本書,其中一本是北島的《藍房子》。我喜歡北島的詩,不只是新時期開始時他那著名的幾首,主要是后來他去了國外寫的那些。幾年前我在書店買過一本《北島詩歌》,那里面文字干凈、意象簡潔、思考冷靜得使我吃驚。后來書被誰借走了,一直沒還,我到處問人,誰借了我的北島。前些天我去宋莊,見到了芒克,讀著芒克的詩使我想起了北島,他們有很多接近的地方,他們對詩歌的理解已經到了骨子里,再看看現(xiàn)在的刊物,都不能看了。
聽說北島是個大個兒,新時期不久就去了國外,幾次被諾貝爾獎提名,但總沒獲獎,我不知道是不是評委對漢語的偏見,只是很多獲諾獎的詩歌我并不喜歡,是不是翻譯問題我也不知道。我從內心認可北島是一個大家,你跟著他的文字走,可以走到很高;你循著他的聲音望去,又遠不可及;你把他的每一個詞拆開,反復打量,再組裝起來,似水晶一樣透明;你極度興奮或無限哀傷時,他又會拉你坐到他的身邊,讓你冷靜下來,進而變得從容。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不知從什么地方得知,北島等一批人在北京辦有一本刊物《今天》,我便冒昧寫信向北島索要。那時我是邊疆小城的一個青工,剛剛對詩歌有興趣。其實當時也就是一寫,并沒指望他會當一回事,甚至信能否收到都難說??墒呛芸毂睄u就寄來了刊物,我記得是六本,藍封皮,打印的紙張比較粗糙,由于郵路漫長,有幾本書脊已經裂開,紙張頂破藍色封皮像白色的花朵綻放??飪葕A有一信,一頁稿紙基本寫滿,大意是當?shù)毓膊块T已查封該刊,這些是他手頭僅有的幾本,希望我能喜歡。我從刊物中知道了他們那個時期、那個圈內的一大批詩人和白洋淀詩群,他們的詩歌跟我在報刊上讀到的完全不一樣。可惜有一次我出差回來,刊物找不到了,妻子說她收拾陽臺,把一堆報刊當廢紙賣了。這個遺憾在我心里蟄伏了幾十年。
《藍房子》是一本散文集,鳳凰傳媒和江蘇文藝版,牛皮灰色輕型紙封面。那本《北島詩歌》也是牛皮輕型紙封面,我偏愛這種封面的書,覺得它原生、樸實、不做作,拿到手上不用讀就覺得親切,像自己的一個親人。我有些迫不及待,出了書市大門就坐到柵欄臺階上翻起來。先看了一篇《帕斯》,帕斯也是我很喜歡的詩人,他的《太陽石》的結構我反復琢磨過,他還有一首短詩《時隱時現(xiàn)的生活》我看過一遍就能背誦,在一些場合我還背過給朋友聽。又看了一篇,就是《藍房子》,寫了他和特朗斯特羅姆的友誼。特朗斯特羅姆這個名字不管在哪里出現(xiàn),我一見到就會激動,他對我的寫作太重要了,有一段時間他的文字伴著我睡眠,一睜眼就讀,睡去也不離手。北島翻譯過他的詩,李笠也翻譯過,我讀最多的是董繼平翻譯的,《路上的秘密》、《十七首詩》、《完成一半的天堂》、《悲哀的貢多拉》中那些山脈一樣連綿起伏的分行文字,就像鞏乃斯清晨一坡一坡羊奶一樣新鮮的草原,無時不滋潤著我的肺腑。我曾寫過一篇隨筆《相遇特朗斯特羅姆》,我說我與他是在半夢半醒中聊天,那是空前絕后的聊天,我一生真正的相遇只他一人,他是流進我血液中的另一滴血。前些年從報刊得知他幾次來中國,可我邊疆的一個小人物,無理由千里迢迢赴京求得與他一見,但我還是有一種預感,我與他的緣分正在途中,我等待奇跡產生。后來得知他患了中風,終日躺在床上,語言與人交流幾乎已不可能。但我堅信他的心靈張開文字的翅膀,會越飛越高,他詭譎的身影將永遠出沒在人們的視野中。他1931年生人,已是八旬老人了。據北島說,九十年代初他居住在斯德哥爾摩附近一個小島上的藍房子里,那所藍色房子又小又舊,得靠不斷翻修和油漆才能度過瑞典嚴酷的冬天。如今已快二十年過去,他還躺在藍房子里靠南墻的那張寬大的床上嗎?他的妻子莫妮卡還是那樣善解他意,只需一個眼神便能解讀他胸中浩瀚的大海是奔騰還是安靜著嗎?
北島和他是好友,而且是在北歐交往最多的詩人之一,這多少出乎我的意外。但深入想一想,兩個我很喜愛的大詩人,他們能走到一起似乎也是必然,他們相近的境界、智慧、俯視生活的目光,已為他們的同道提供了命運意義上的條件。他倆一見面是要擁抱的,一個瑞典語,一個漢語,他們擁抱本身的意義就非同小可,那是對人類有同樣感悟的兩顆心靈的融合。我坐在北京一個書市門前的柵欄臺階上,目睹他們的交流和融合,就覺得我好像也融入其中,在和他們一起交談,喝啤酒,采蘑菇。
欄目責編:皮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