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96年，世界歷史熱鬧非凡，可圈可點。這一年在全球范圍內(nèi)，可以說是政權(quán)更迭、好戲連臺的改天換地之年。

在龐大的俄羅斯帝國，曾令整個歐洲望而生畏的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猝死于皇村（今普希金市），其子保羅一世繼承了皇位。

在保王黨的武裝叛亂被鎮(zhèn)壓下去的法國，硝煙剛剛散盡，法國共和政府成立執(zhí)政團，二十六歲的拿破侖·波拿巴作為在平定叛亂中一鳴驚人的大英雄，被任命為法蘭西共和國意大利方面軍總司令，后來大敗反法同盟，出盡風頭。

在遙遠的波斯，歷經(jīng)混戰(zhàn)后阿伽自立為波斯沙，定都德黑蘭。

……

然而，在我看來，在所有決定這些國家未來的政權(quán)更替中，最值得關(guān)注的還是兩個人的權(quán)力交接，那就是乾隆禪位和華盛頓卸任。

這兩位東西方歷史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乾隆是中國執(zhí)政最長的皇帝，華盛頓則是美國的開國之父。他們的權(quán)力交接幾乎同時進行，他倆又同一年去世。從他們對于權(quán)力的態(tài)度，完全可以映射出東西方不同的價值觀念、政治思維、制度設計，更有助于認識我們的政治特色和國運沉浮。

一邊是作秀的禪讓，一邊是真誠的告別

1796年2月9日，大清嘉慶元年正月初一。這注定不是一個平凡的日子。

天剛剛蒙蒙亮，莊嚴肅穆的氣氛就籠罩了整個恢宏的紫禁城。大清帝國的文武百官們面容肅整，早早地排班列隊進入皇城。在肅立于太和殿兩旁的王公大臣們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之下，八十六歲老邁高齡的乾隆手捧“皇帝之寶”國璽，親授給匍匐在地的颙琰。颙琰畢恭畢敬地接過這一最高權(quán)力的象征。從這一刻起，乾隆成為“太上皇”，三十八歲的颙琰正式成為新的皇帝。

紫禁城的鐘聲緩緩響起，朝廷恩賞天下臣民，帝國子民們歡呼雀躍。乾隆在乾隆禪位詔書里明確宣布：“凡軍國重務，用人行政大端，朕未至倦勤，不敢自逸。部院衙門及各省題奏事件，悉遵前旨行。”

這是大清唯一的禪位儀式，也是中國數(shù)封建千年歷史上最后一次禪讓。沒有懷疑，大清進入了嶄新的嘉慶時代。

而這一年，在地球的另一端，創(chuàng)立下蓋世之功的華盛頓兩屆總統(tǒng)任期也即將結(jié)束。人民苦苦挽留他們這位偉大的總統(tǒng)繼續(xù)競選連任，而華盛頓則堅決拒絕了這一請求。在美國首任總統(tǒng)這個職位上，他如履薄冰，殫精竭慮，對這個職位既感激，又惶恐。他說：“我走在尚未踏實的土地上，我的所作所為將可能成為以后歷屆總統(tǒng)的先例?！彼逍训卣J識到，自己走的是一條前無古人充滿荊棘的道路，一旦失敗，就會成為人類不可能自由和自治的事例，人類追求自由的信心將因此受到重創(chuàng)。因此盡管美國憲法并未對總統(tǒng)的連任作出限制，而且以他為美國獨立作出的巨大貢獻，足以讓他有充分的理由繼續(xù)留在這一權(quán)力寶座上。但他謝絕各方擁護和要求，堅決地表示不再第三次連任。他不愿給初創(chuàng)民主制度的美國留下一個最高領(lǐng)導人貪戀權(quán)位的先例。如果一直到停止呼吸還抓住權(quán)力不放，那美國將無異于君主政體，他耐心向民眾說：“你們再繼續(xù)選我做總統(tǒng)，美國就沒有真正的民主制度了?！比A盛頓用自己的行動，為美國開創(chuàng)了總統(tǒng)至今最多只能競選連任兩屆的定例。他只需要一次堂堂正正的告別。

在乾隆禪位的七個月后，1796年9月17日，華盛頓在第二屆總統(tǒng)任期結(jié)束前，發(fā)表《致合眾國人民》的告別演說，宣布退出候選總統(tǒng)的行列。他在演說中祝福自己的同胞：“愿你們在自由的庇護下，認真維護并慎重使用上帝的賜福，各州人民享有更美滿的幸福。”

而更加重要的是，在這一重大的歷史時刻，他不忘清醒地提示并忠告美國人民要“正確估計支配人類心靈對權(quán)力的迷戀及濫用權(quán)力的癖好。”他說：“在一個自由的國家里，思考的習慣會使那些受命管理國家的人謹慎從事，不超越憲法規(guī)定的他們各自的權(quán)限，避免一個部門在行使職權(quán)時去侵犯另一個部門的權(quán)力。侵犯職權(quán)的風氣易使各部門的權(quán)力集中為一，這樣，不管建成何種形式的政府，都會產(chǎn)生一種地道的專制……行使政治權(quán)時，必須把權(quán)力分開并分配給各個不同的受托人以便互相制約，并指定受托人為公眾的福利的保護人以防他人侵犯?！保ā度A盛頓選集》，第320頁）

離別的時刻不顧人們的欲別依依，仍然到來了。

1797年3月3日晚，華盛頓舉行告別宴會，氣氛莊重熱烈。宴會快結(jié)束時，華盛頓舉杯，向亞當斯、杰斐遜、各國使節(jié)及其夫人們，用激動的口氣說：“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我最后一次以公仆的身份為大家的健康干杯，我真誠地為大家的健康干杯。祝大家無比幸福。”

話音剛落，歡樂氣氛頓時煙消云散，英國公使夫人竟凄然淚下。第二天，新總統(tǒng)亞當斯宣誓就職，華盛頓以愉快坦然的心情目送著自己的接任者進入總統(tǒng)辦公室。亞當斯事后這樣描述權(quán)力交接的歷史性場面：“那真是一個莊嚴的場面。將軍（華盛頓）的光臨使我激動萬分，他的表情同天氣一樣安詳開朗；對于我，他似乎是享受了一次勝利，我好像聽他說：‘唉，我堂堂正正地卸任，你堂堂正正地就職，看我們兩人誰最幸福！儀式結(jié)束，他走過來，熱情地祝賀我并希望我任職幸福、成功和榮耀?！保ㄓ嘀旧骸度A盛頓評傳》，第346頁）

華盛頓從紛擾的政治舞臺上從容不迫地走下來，回歸平民。當時的聯(lián)邦政府官員沒有薪金，華盛頓自從擔任大陸軍隊司令后就沒有拿過一分錢報酬。當年他連去臨時首都紐約的路費，都是借錢湊足的。今天他離任時仍然兩袖清風，一貧如洗。為了感謝他對美國的貢獻，家鄉(xiāng)的詹姆斯河運公司決定贈送他價值五萬美元的股票，這在當時是一筆相當大的財產(chǎn)。這對正需要錢來維持晚年生活的華盛頓不啻是“雪中送炭”。可他轉(zhuǎn)身把這筆股票捐給了列克星敦財政困難的一所學校，這是當時全美國私立學校所得到的最大一筆捐款，他用這筆錢救下了這個學校。

1797年3月15日，華盛頓回到了久別的家園，在他所夢寐以求的那片土地，開始他告別政壇之后的新生活。這位六十四歲的老人動情地對妻子說：“我們終于回到了自己平靜的港灣?！睆拇嗽诟マr(nóng)山莊，人們每天都可以看到一個在田野上騎馬漫步的閑散農(nóng)場主。他每天天不亮起床，匆匆吃過簡單的早餐后，便騎馬巡視整個莊園，并聽取管家的匯報，經(jīng)常挽起袖子，與仆人、佃戶或奴隸共同勞動。

而在大清國最高權(quán)力寶座上的嘉慶皇帝，卻很快發(fā)現(xiàn)事情越來越不對勁。

嘉慶皇帝成了提線木偶

按理講，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連庶民百姓都知道?？稍缭谝荒昵皟粤⑺麨榛侍訒r，老父皇乾隆就在傳位諭令中含糊其辭地表示：“歸政后，凡遇軍國大事及用人行政諸大端，豈能置之不問？仍當躬親指教，嗣皇帝朝夕敬聆訓諭，將來知所稟承，不致錯失……”

既然已經(jīng)是退休的“太上皇”了，可父皇仍然以“朕”自稱，頒旨仍稱“敕旨”。乾隆沒有移居到“歸政”后專門用來養(yǎng)老的寧壽宮，而是仍然穩(wěn)居皇寢宮養(yǎng)心殿。而嘉慶皇帝只能稱“嗣皇帝”，乖乖在皇子居所毓慶宮里待著。或者在乾隆眼里，已經(jīng)老大不小的嘉慶還只不過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難以讓人放心。扶上馬，還得送一程嘛！所以，乾隆雖然已經(jīng)歸政，卻并不打算真的放手不管歸隱林泉。這年初五舉行的千叟宴上，他吟詩道：“敬天勤政仍勖子，敢謂從茲即歇肩？”——在外人眼里他也許有些貪戀權(quán)力之嫌，但在他自己看來卻是“朕未至倦勤，不敢自逸”，放著好好的清閑日子不過，還來繼續(xù)幫你們里外忙活，朕也不容易呀！

嘉慶這才明白，他除了接過一顆“皇帝之寶”的國璽，什么也沒撈著，仍然只能靠邊站著。乾隆禪而不讓，退而未休。一應軍國政事，他都只能在太上皇不辭勞苦的“躬親指教”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小心辦理。所有的舊官新官進宮覲見，都必須先恭請?zhí)匣视栐?。嘉慶帝形如傀儡，“狀貌和平灑落，終日宴戲，初不游目。侍坐太上皇，上皇喜則亦喜，笑則亦笑，于此亦有可知者矣。”在朝鮮使臣眼里，貴為一國之主的嘉慶皇帝竟是這樣一副窩囊模樣：“侍坐上皇之側(cè)，只視上皇之動靜，而一不轉(zhuǎn)囑，觀于此亦可見其人品矣。”整個國家陷入了停滯狀態(tài)，“蓋太上皇，諸凡事務不欲異于前日，故自下舉行甚難云矣?！崩匣实鄄凰煽诜艡?quán)，誰敢輕舉妄動？

盡管如此，乾隆還不放心。為了讓天下臣民明白如今依然是老皇帝“掌舵”這關(guān)鍵一點，不便明說其中奧妙的朝廷絞盡腦汁，煞費苦心。他們規(guī)定，臣子們上書上表，遇“天”、“祖”二字需抬高四格書寫，遇“太上皇帝”字樣需抬高三格書寫。而遇“皇帝”字樣，卻只需要抬高二格書寫?！八没实邸边^生日稱“萬壽”，“太上皇帝”過生日則是“萬萬壽”。

更有甚者，雖然已經(jīng)改元“嘉慶”，但宮中卻仍沿用“乾隆”紀年，連戶部造出的銅幣，也必須特制出一些“乾隆通寶”——哄老皇帝開心！在接見前來朝賀的朝鮮使者時，乾隆還有意通過正式的外交渠道向?qū)賴按蛘泻簟保骸半揠m然歸政，大事還是我辦。”朝鮮君臣于是得出結(jié)論：慶賀中國皇帝萬壽節(jié)，只賀太上皇圣節(jié)就可以了。（吳晗：《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第12冊，第4912、4916頁）

既然如此嗜權(quán)如命，乾隆為何還要作繭自縛地來一場假惺惺的“禪位秀”呢？

這實在是情不得已，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秋，乾隆到盛京謁祖陵回鑾時，在路上遇到了一位膽大包天的錦縣生員金從善，他從道旁遞上呈詞，請求當今皇帝早點公開冊立太子，以固國本。不管是金生員真的憂國憂民也好，還是取寵邀功也罷，此言顯然違背大清秘密建儲之制，皇家大事豈容草民多嘴？乾隆勃然大怒，一刀就砍去他那顆多嘴的頭。但他似乎自知，不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也說不過去。于是鄭重宣示：“昔皇祖御極六十一年，予不敢比。若邀穹蒼眷佑，至乾隆六十年乙卯，予壽躋八十有五，即當傳位皇子，歸政遐閑……”他的意思是說，清圣祖康熙是清朝最有作為的皇帝，在位時間長達六十一年。為了表示對祖父康熙的尊重，他會在登基六十年后禪位給接班人。為了安定人心，從乾隆五十八年（1793）起，他就在年節(jié)、慶壽宴會、恩科、恩賚、巡幸、祭祀、普免、加授等活動中，都加入“歸政”的宣示。那意思很明白：再等等吧，讓我再干幾年就交權(quán)啦！

乾隆確實洪福齊天，果真就順順當當?shù)鼗畹搅税耸鍤q。君無戲言，這個時候再不交權(quán)，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但中國式政治的特色就在于圓融通達，乾隆深諳其中精髓。這才搞了個幕后遙控。嘉慶如夢方醒，自己雖然榮登大寶，卻如同一個提線木偶。而操作木偶的不是別人，正是已然歸政的太上皇。

乾隆留下爛攤子，華盛頓創(chuàng)立好制度

盡管老邁的乾隆自我感覺良好，然而老門神難以捉新鬼，權(quán)欲熏心者已看守不好權(quán)力?！袄先酥螄睅淼氖且黄墒⒓八サ拇髣邮帯?/p>

其時正是川陜白蓮教焚香起兵之際，各地水深火熱，官逼民反，無業(yè)之民如飛蛾般鋪天蓋地地起義響應，勢遂大熾。當號稱“十全老人”的乾隆自我沉醉在文治武功的功勞簿上時，大清王朝已經(jīng)江河日下，國內(nèi)潛伏著的各種危機，隨時可能爆發(fā)；而國際上，中國與西方的差距拉大，中國已經(jīng)不再是什么“天朝”，而是盲目自大的井底之蛙。日益昏聵的乾隆繼續(xù)“乾綱獨攬”，不肯發(fā)揮年富力強的嘉慶帝的作用，而任憑寵臣和珅乘機舞弄權(quán)柄，專斷六部，禍國殃民。乾隆自己年近九旬，雖然勉力支撐，但記憶和精神卻急劇下滑，嘉慶三年十一月中旬，乾隆為鎮(zhèn)壓川、楚、陜白蓮教起義而“以勤致疾”，有時“昏?！保荒苋缜芭R朝，連朝鮮使臣也看出“太上皇容貌氣力，不甚衰?！蛉罩?，今日輒忘；早間所行，晚或不省，故侍御左右，眩于舉行?！?/p>

就在乾隆以老邁之軀死死抓住權(quán)力不放時，華盛頓卻以堅定的意志又一次經(jīng)受住了權(quán)欲的考驗。

1799年接近總統(tǒng)選舉，聯(lián)邦黨人因黨內(nèi)分歧和聲望日衰，有人又想請出華盛頓競選總統(tǒng)，他再次堅決拒絕。7月21日，他從芒特弗農(nóng)農(nóng)場致喬納森·特朗布爾州長的信中說明了理由：“一旦我這樣做將是可恥的，因為盡管這是我國同胞的愿望，而且在大家的信任下我可能當選并任職，但另一個比我更有才能的人卻會因此去職……如果我參加競選，我就會成為惡毒攻擊和無恥誹謗的靶子，不但會被加上搖擺不定的罪名，而且還會被誣為懷有野心，一遇時機便爆發(fā)出來?？傊?，我將被指責為昏聵無知的老糊涂?！保ā度A盛頓選集》，第359頁。）

嘉慶四年正月初二，乾隆“圣躬不豫”，終于一病不起。嘉慶侍疾養(yǎng)心殿，乾隆握住他的手，“拳拳弗忍釋”，這里除了父子常情外，似乎也預示著他對權(quán)力的最后依戀。他似乎因未能舉行“九旬萬壽慶典”而遺憾?？墒巧咸觳粫俳o他機會了。第二天，乾隆病情加劇，終于駕崩。

就在大清舉國為乾隆的逝世而披麻戴孝的同時，無數(shù)的美國人也在為他們失去偉人華盛頓而悲痛欲絕。1799年12月14日晚，華盛頓因為頂著風雪巡視農(nóng)場患急性咽喉炎而去世。盡管他一再叮囑死后葬禮不要過分，但當人們把他的遺體輕輕安放進墓穴，牧師帶領(lǐng)大家唱起葬禮曲、念了祈禱文之后，所有的美國人，都情不自禁地慟哭起來。

東西方這兩位巨人幾乎同時倒下去了，但他們留給后人的政治遺產(chǎn)卻是如此的天壤之別。一個聽從政治良知和國家民意的召喚，一個為權(quán)欲私心而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民主與進步的意識上，乾隆與華盛頓相差何止千萬里之遙。

乾隆帝終身掌權(quán)，從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父死的當天繼位，他以乾隆為年號執(zhí)政六十年，在太上皇位上四年，創(chuàng)造實際掌握中國政權(quán)跨六十五個年頭的空前紀錄。乾隆雖然樹立了難以逾越的執(zhí)政時間，但也給兒子嘉慶留下了一個非常棘手的爛攤子。乾隆創(chuàng)造的“太上皇治國”模式，在清末又演變?yōu)榇褥哪负蟠购熌Ｊ竭@種“非常之道”，影響中國政局五十余年，給人民帶來深重災難。1911年10月10日，乾隆誕生二百年又十五天后，武昌起義爆發(fā)，運轉(zhuǎn)了二百六十八年的清帝國迅速被推翻，中國人無意之中以這種特殊方式紀念了乾隆帝的雙百誕辰。乾隆“大清億萬斯年之?！钡臉?gòu)想破滅，終究未能逃脫歷代皇朝盛衰的周期律。

而華盛頓的逝世卻并未對美國的政局發(fā)生影響。人們并沒有因為懷念他而多投他所傾向的聯(lián)邦黨人的票。1801年，民主共和黨人杰斐遜當選為第三任總統(tǒng)。華盛頓以他的行動為后來者確立了典范。在美國兩百多年的歷史中，除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羅斯福以外，所有的總統(tǒng)都是遵守了兩任引退的慣例。1951年，美國國會通過憲法修正案，正式將華盛頓開創(chuàng)的這一慣例以法律形式固定下來。

在華盛頓逝世后的兩天，國會發(fā)表悼念演說，稱贊華盛頓是“戰(zhàn)爭時期的第一人，和平時期的第一人，他同胞心目中的第一人，他是一位舉世無雙的偉人……”事實上，華盛頓給予后世的鼓勵和精神更是無與倫比。1932年，由于經(jīng)濟危機而變得垂頭喪氣的美國人，為了振奮民心而舉行長達九月之久的華盛頓誕生二百周年活動。這一活動遍及世界八十一個國家和二百五十九個城市，人們在紀念中指出：在充滿暴政與壓迫的當今世界上，華盛頓作為自由政治理論的主要倡導者出現(xiàn)于世。這種國際性的紀念盛況，作為自發(fā)的國際性禮遇和友善是“史無前例”的。國父的英名，再次幫助美國人民維系了對國家的堅定信賴，樹立起巨大信心，最后得以度過難關(guān)。

成也皇權(quán)，敗也皇權(quán)

有人曾說過，中國古代有一種職業(yè)，危險性非常大，死亡率非常高。這個職業(yè)就是“皇帝”！皇帝往往死于非命，慘死的機率非常大。常見的“殺法”有：子殺、父殺、叔殺、母殺、妻殺、兄弟殺、祖母殺、外公殺、岳父殺、兵殺、近臣殺、宦官殺、俘殺、自殺等等。

中國皇帝一共有六十多位被殺，占皇帝總數(shù)的百分之十五，而且大多數(shù)直系皇族的最后命運都非常慘，如叛賊“圣武皇帝”安祿山稱帝一年零四天，就被自己的兒子安慶緒刺殺于床上，血和腸從腹部流出數(shù)斗。安慶緒眼皮都不眨，當即在其床下挖了一個數(shù)尺深坑，用氈子裹著安祿山的尸體，連夜埋在坑中。這些慘遭不測的皇帝中滿門抄斬的、斷子絕孫的、隱姓埋名的、淪落為奴的也不在少數(shù)。可見，當皇帝確確實實是個危險性很高的職業(yè)，“過把癮”的代價也不算低廉。

美國學者費正清評論：“做中國的皇帝，在日理萬機之中，還須是一個最健康的人?！币坏┊斏匣实郏家蟪济穹Q自己為“萬歲”，也就是希望活一萬年。但實際上，皇帝們的平均壽命遠遠低于窮苦百姓。從秦始皇算起，直到滿清末代皇帝溥儀，其間二千一百多年共有皇帝三百二十六人，其平均壽命只有可憐的四十一歲。據(jù)有生卒年代記載的大致地統(tǒng)計一下，可以得出下一組數(shù)據(jù)：

二十歲以下的是二十八人；

二十歲——四十歲的是八十四人；

四十歲——六十歲的是一百七十八人；

六十歲以上的人是三十六人。

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皇帝壽命超過六十歲的不到百分之十三，活不到四十歲的高達百分之六十。一個人野心勃勃，歷盡千辛萬苦奪得皇帝稱號的同時，實際上就意味著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進入了倒計時。最兇險的朝代要算是東漢，總共十三位皇帝，只有劉秀活了六十三歲，漢獻帝劉協(xié)活了五十四歲（禪位后受到大舅哥曹丕優(yōu)待），其他的十一人沒一個活過四十歲。

可是千百年來，中華大地內(nèi)憂外患，戰(zhàn)亂頻仍，疾掠飛馳的馬蹄踏碎了多少帝幟王旗？那數(shù)不盡的兵火紛亂、殺戮屠城，那演不盡的機鋒權(quán)謀、宮廷血斗，誰不是為了一襲龍袍加身、萬世江山獨霸？唐宗宋祖也好，成吉思汗也罷，都是有秦皇之威，而無堯舜之德。雖然統(tǒng)一江山，畢竟是帝王，打天下只為子子孫孫坐天下，建國家實則世世代代成家國。中國歷史上無數(shù)人弒父殺子、裝神弄鬼，都不過為了權(quán)傾四海、沐猴而冠。兔死狗烹、血流成河的最終結(jié)局，成為帝制特色，王朝規(guī)律，試問誰又曾逃脫過？即使有那么幾位禪讓退位的皇帝老倌兒，又有誰不是在帶血的劍鋒頂上了腰際，才一步三回頭地無奈下臺，遜位下野，以保全身家性命？直到今天，充斥熒屏的大辮子戲依然喋喋不休一遍遍山呼萬歲，為腐朽的皇權(quán)寶座吶喊招魂。

“皇帝”的吸引力極大，即使“過把皇帝癮”就死也心甘情愿。乾隆對皇權(quán)的貪戀并非個案，而是有著深厚的制度文化背景。

用黑格爾的話說，中國的歷史從本質(zhì)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復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chǎn)生?；蕶?quán)并非中國所首創(chuàng)，也不是中國所獨有。但世界歷史上恐怕很難再找出一個國家能夠把皇權(quán)精神發(fā)揮到如我們這樣登峰造極的程度，也很難再找到一個民族能夠像我們這樣對其有著侵入肌理的文化記憶。因此，不能簡單地視中國的皇權(quán)為一種政制，甚至也不能把它算作是一種單一制度整體，而是包含規(guī)則、規(guī)范、信念以及組織等諸制度要素在內(nèi)的，涵蓋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文化的一整套多元系統(tǒng)。皇權(quán)制度的法理基礎(chǔ)、組織結(jié)構(gòu)、權(quán)力運行方式，都構(gòu)成了中國文化傳統(tǒng)體系的核心。

中國皇權(quán)制度自“秦制”以后兩千多年的延續(xù)和影響，無論從廣度還是深度上來說，都遠超乎我們所能想象的。在兩千年的時間長河里，皇權(quán)制度有效維系了中華文明的整合與成長。但我們也應當認識到，皇權(quán)制度所取得的所有成就，依賴的是一套不同于現(xiàn)代制度的模式，其使得中國走上了一條完全悖逆于現(xiàn)代世界進程的道路。因此，皇權(quán)從本質(zhì)上而言全然是逆現(xiàn)代性的。這樣當中華文明面對現(xiàn)代世界的逼近時，皇權(quán)就成為一種必須逾越的鴻溝。

如果對比近代西方的憲政體制就會發(fā)現(xiàn)，憲制國家的法理基礎(chǔ)是依據(jù)法律的權(quán)威來有效地約束國王、貴族、行政官員甚至教會的權(quán)威?！皣踉谌f人之上，但是卻在上帝和法律之下”，是西方文明的憲政要義。而反觀中國的皇權(quán)制度，“權(quán)者，君之所獨制”。所謂的“法”不過是治國之器物、侍奉權(quán)力之律令而已?！胺颂熳又衿鳌?，皇帝就是受命于天的“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他擁有的是毫無限制的權(quán)力。這種政治體制根本上是與西方法律文明和人類進步的共同方向完全背道而馳的。但絕對權(quán)力的誘惑是超乎想象的，它使得皇帝們對權(quán)力的迷戀一如對生命的留戀，也使得一個大國的治理不得不依賴于一個人的健康和心智。一旦心智失常，國家就滑向巨大災難之中。

乾隆的晚年，腐敗達到極點。他六十五歲時喜愛上年方二十五歲的滿族隨身衛(wèi)士和珅，很快將其任為宰相，并把自己的幼女嫁給他，建立了帝國系統(tǒng)的貪污機構(gòu)。有組織的貪污使和珅大發(fā)橫財，聚斂達十五億美元。遍地蜂起長達九年的白蓮教起義，使大清衰敗的統(tǒng)治難以為繼。而乾隆聽不進任何忠言逆耳的意見。1886年，彈劾和珅的御史曹錫寶，1887年彈劾和珅親信劉峨的通政司參議孟生蕙，都先后受到嚴厲懲處?；食谋O(jiān)察機構(gòu)形同虛設，皇帝的權(quán)力毫無制約，毫無糾錯能力，人民起義此伏彼起。

因此，當華盛頓這樣一位“異國堯舜”后來突然出現(xiàn)在清代人的視野里時，他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最感興趣的是林則徐。他實在想象不出，華盛頓在他的國度里為何受到如此熱情的擁戴與尊敬？甚至“華盛頓”不僅成為美國人“皇城”首都的名字，連他們生兒育女、開館造船，也喜歡取名“華盛頓”，“取其吉慶”之意。他很想知道，一個大半生對農(nóng)場和土地情有獨鐘的“美國第一農(nóng)民”，為何具有如此之大的獨特魅力？

而華盛頓在中國轉(zhuǎn)化為“異國堯舜”形象的過程中，咸豐年間福建巡撫徐繼畬更是傾注了無限熱情，堪居“首功”。在他的學術(shù)名著《瀛寰志略》里，徐繼畬以生花妙筆身臨其境般寫道：“華盛頓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后，就交出了權(quán)力而過平靜的生活。眾人不肯讓他走，堅決要樹立他為帝王。華盛頓就對眾人說：‘建立一個國家并把這種權(quán)力傳遞給自己的后代，這是自私。你們的責任就是選擇有才德的人掌握國家領(lǐng)導職位。后來人們對華盛頓的諸多歌詠嘆頌，大多以此生動的描寫為藍本。

徐繼畬把華盛頓看成是“一世之雄”，說他可與“堯、舜”相比擬，甚至于把他描述成前所未有的“堯、舜、湯、武合為一人”的形象。他滿腔熱情地驚嘆贊揚道：華盛頓，異人也。起事勇于勝廣，割據(jù)雄于曹劉，既已提三尺劍，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chuàng)為推舉之法，幾于天下為公……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華盛頓為稱首哉！

這位東方的學者型高官，認為華盛頓勇武勝過陳勝吳廣，豪雄超越曹操劉備，且功成不居，不戀權(quán)位；創(chuàng)推舉之法，乃古代圣賢“天下為公”遺意之體現(xiàn)者。在他眼中，像華盛頓這樣率眾奪取“天下”卻放棄君王一統(tǒng)、“藏起刺刀踢開王冠”者，實在是曠古罕見，令人佩服。

徐繼畬的類比固然有些失當，但足見美國的民主體制對清代的高官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華盛頓不僅征服了西方世界，也征服了東方文明。

作者簡介：王龍，男，1976年生。少校軍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員?，F(xiàn)為成都軍區(qū)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西南軍事文學》雜志編輯。系列代表作《天朝向左，世界向右——近代中西交鋒的十字路口》（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國運拐點——中西精英大對決》。其中《天朝向左，世界向右》被中國作家協(xié)會列為2009年度全國重點扶持作品，并先后在中國大陸、臺灣、香港、澳門和泰國等地出版發(fā)行簡體中文、繁體中文和泰國語等版本，被《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解放軍報》以及新浪、搜狐等多家媒體評論和連載。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讀者》、《新華每日電訊》等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