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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

      2012-05-08 04:52袁凌
      小說界 2012年3期
      關(guān)鍵詞:苞谷隊長妻子

      袁凌

      生于1973年,陜西人。長期在媒體工作,曾在《小說界》《作家》《天涯》等刊物發(fā)表作品。

      劉樹立聽到了那股涼水的聲音,剛過石拱橋不遠(yuǎn)。

      石拱橋沒有拆掉修成水泥橋。在橋頭下車,車路總算坐完了,這是劉樹立坐過的最長的路,后來他完全失去了感覺,任憑自己被帶往什么地方。劉樹立像是一架梯子被弟弟扶下來。但是腳底接觸到石拱橋,一種堅硬卻帶著濕潤的細(xì)致感覺傳來,像是一縷線進(jìn)入了心里,心思開始搜索是什么,忽然知道是青苔。

      青苔還好好地生在沒經(jīng)多少車碾過的石條橋面上。一時間,青苔綿綿勻凈的樣子出現(xiàn)在眼前,回到了眼睛干凈的年輕時候。

      這是幾個月以來劉樹立清晰看見的第一樣?xùn)|西,卻來不及看清,弟弟已經(jīng)扶他走完了石拱橋。橋頭是下坡路,轉(zhuǎn)著彎繞過了幾家人戶,聽到人說“回來了”,聲音不高,似乎透著沒有說出來的很多話,弟弟以同樣的聲音作答。劉樹立不想這是誰的聲音,雖然聲音很熟悉,稍一用力就可夠及。轉(zhuǎn)過溝口最后一戶人家的屋角,泉水滴注的聲音忽然出現(xiàn)在耳里,就像它是從耳朵深處拿出來的。

      聲音是在水泥蓋子的里面,是水池底部的沁水。水池是溝口幾戶人家合砌,商量的時候分派錢糧和勞力,還是請的劉樹立主持。

      砌池子之先,這股水是從草莓坡上的一個小洞里流出來的,小洞周圍的土很黏,里面露出黑火石,水一點沒沾上土氣。水順著草莓坡打開了一條豁口,在陡的地方有點飛起來,打濕了周圍的草莓花,在坡下路邊匯成一個水潭,又越過了道路落下竹園溪。竹園溪剛剛接納了小溪自己也落入大河了。

      往年劉樹立上學(xué)的時候,來去一氣跑累了,上溝下溝就在這里喝水,歇氣。草莓熟的時候,可以就著吃被水打濕的早草莓。秋天風(fēng)過還會有掉下來的核桃,泉聲隨風(fēng)變細(xì)。劉樹立長大成人的幾十年里,它沒有變化,水流不大也不小,人們修拖拉機(jī)路也只是在路面上稍微給它留了個凹槽,用不著涵洞。水池扣好之后,泉眼和聲音被封住,泉水通過膠管子流去了幾家人戶,成了龍頭里的自來水。但是在水池的底部,它從什么微小的縫隙沁出,保留著聲音和跟腳泥土的濕潤。

      沁水聲很小,劉樹立上次出門,還以為池子嚴(yán)絲合縫,眼下卻清晰流利地聽見。醫(yī)生說,視力失去之后,器官會進(jìn)行補(bǔ)償,聽力會變得更靈敏。在山西劉樹立并沒有感覺到。連礦井前幾天被炸平的響聲,他也沒有聽見,直到后來老板來說,煤礦不讓開了,連工棚也要拆,你跟弟弟回老家吧。

      忽然想起來剛才打招呼的人,就是當(dāng)時請他主持修池子的,有楊光友和劉世倫。那個喉嚨有點粗的就是劉世倫,經(jīng)常唱喪鼓的,他大概想走上前來說兩句話,走了兩步又和他的話一起哽住了,有什么擋住了他。他們幾家都在溝口上,是三隊的,過了這股涼水的界,真的進(jìn)溝了。

      劉樹立坐在火屋里。

      屋子里很暖和,比山西暖得多。劉樹立知道這是坐在土墻房子里。身下的凳子也是他熟悉的,磨光了的硬硬的感覺,面前有火爐的熱力。但是火爐離得多遠(yuǎn)不知道,那些土墻就在附近,有一堵就在身后,卻也不知確切在哪里,是從開在哪里的門進(jìn)來。沒有一絲亮光,一絲也沒有,他的眼睛被扣在兩個鍋底了,鍋底那樣完整,像是造酒的天鍋和地鍋,找不到接口縫隙,正是這個讓人絕望。他知道,也許就在他的對面,墻上開有一扇窗戶,不大,是他親手從墻里掏出來的。可是這些事情離得很遠(yuǎn),是不是真有?

      除非起身去摸一摸,可是中間地上很遠(yuǎn),隔著火爐。他離那扇可能的窗戶有一塊地那樣遠(yuǎn)。是在自己的家里嗎?或者只是被人放在一個隨便有火爐的地方?

      弟弟把他放在了家里也就走了,回了他自己的家。老婆和還小的幺女兒接手了劉樹立,把他落在火屋里的椅子上。他可能已經(jīng)在這把椅子上坐了很多天,比他在山西待得還要長久。老婆在做什么,動作很慢,自從他受傷,她的動作就慢了下來,也許是一種慢動作。她沒有說話,他有時覺得想找到和捉到她的聲音,她卻躲著。只有幺女兒的是清脆的。

      在山西的病房里,她的話就來得少了,明顯比出事以前少得多,在什么地方掐掉了。

      “你能不能看見啥子?”手術(shù)拆線之后,她扶著劉樹立經(jīng)過窗口,總是這樣說,“眼前有點啥子?”

      “有光線?!逼鸪鮿淞⒋鹪?。他仰著頭,追著自己左眼前的那點光感。

      “能看見啥子不?”

      妻子伸手到他眼前。

      劉樹立看不見?;沃部床灰姟P睦锵氲侥鞘鞘郑墒沁B一點點也看不見。

      后來她就不伸手了。后來那光線越來越弱,完全消失了。醫(yī)生說沒希望了,也不讓扶著劉樹立游了。原來是說不能多睡,要走動。

      劉樹立心里的想法也沒了,只剩下一個想法,是等她走以后就跳窗。他知道病房在六層,頭沖著地面跳,一定會死。因為家里的豬,她在出院前兩天走了。出院頭一晚半夜,劉樹立站到窗戶面前,摸索打開了被凍住的窗扇。

      他在想怎樣保證頭部著地的姿勢,被弟弟抱住了。陪床的弟弟聽到了開窗的聲音。

      “你這么一死也容易,”弟弟說,“可是你還沒見到普兒,兩個女兒你也一個沒見到。將來孫娃子出世,你想見也見不到,想抱也抱不成。”“你的手還在,你還能抱孫兒?!?/p>

      回到礦上,弟弟下井,劉樹立待在工棚,吃飯的時候旁人帶給他一碗。每天的大便是弟弟出井帶他去。一直等到老板補(bǔ)了九千多塊錢,劉樹立想給弟弟一千塊錢抵誤工,弟弟把農(nóng)行的折子擱到了他手里。

      “是你的命價。不算這個賬?!?/p>

      洗了腳,劉樹立站起來,想摸回睡房。

      一聲悶響,木腳盆一震,洗腳水濺了些出來。“爸,我來掌你?!辩叟畠翰萏m慌忙說。

      “你掌到我摸到墻走,我順墻摸過去?!眲淞⒄f。

      草蘭扶著爹沿火屋墻摸,摸到門的位置。劉樹立站了一下,默念和板凳的距離。然后轉(zhuǎn)拐,順著堂屋的墻摸,向里又摸到另一扇門。這是進(jìn)睡房的門,有一道門檻,是防雞子的。劉樹立的腳碰到了門檻,和剛才碰到腳盆一樣悶痛,過了門檻之后一面是板壁,順著板壁摸,再摸到睡房的門,睡房的門也有一道門檻,這次草蘭提醒爹試探?jīng)]有碰到墻,進(jìn)了門檻靠手就是大床,撩起半邊帳子,就在床上坐下了。幺女兒出去,劉樹立坐了一下,默想剛才的幾道門,其實都是原來的,現(xiàn)在是放在了黑暗里,位置沒有動,還在那里。默了一會,脫了衣服躺下,順手搭在床頭的黑漆銅鎖大箱子上,銅搭扣響了一聲,這是土改從蔡家抄來的浮財。頭往下一落,熟慣了的枕頭,里面是陳蕎子殼,比出門衣服做的枕頭卷要安穩(wěn)得多。劉樹立安穩(wěn)地閉眼睡著等妻子到來。

      晚上黑,萬籟聲息一點沒有。雖然一樣看不見,劉樹立覺得竹園溝里的夜比白天更黑一些。他真的是在一口鍋底,外面的世界統(tǒng)統(tǒng)走失了,掉進(jìn)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礦井里。剛出事那陣,他覺得是自己在那個井里,身邊的伙伴統(tǒng)統(tǒng)失蹤,像礦脈忽然就在巖層里完全消失了,只有他一個人在地底下。現(xiàn)在身邊有妻子均勻的呼吸,有時會忽然停一下,受到了啥東西打斷??偸侨缢M哪菢?,又出現(xiàn)了。

      妻子在堂屋里剁蘿卜丁丁喂豬。

      堂屋里是清冷的,橐橐的聲音像也有點凍住了,劉樹立似乎看見妻子的手,捏住刀把的地方發(fā)白,手上有細(xì)致的皴口。應(yīng)該在火屋里剁,可是妻子習(xí)慣了對著大門光線好。小女兒出去了,只有劉樹立在火屋里凳子上。單調(diào)的剁蘿卜聲里,劉樹立有會兒要睡著了,想堂屋里的樣子,屋頂比火屋高,靠大門的頂上整了一方樓板,當(dāng)初起屋自己從神仙橋放下來的木料。沒有粉刷的墻上,留著當(dāng)時筑墻的層次,一板一板的清清楚楚,一層一層的土也有區(qū)別,看得出來哪一板取自核桃坪,哪一板又是屋后的。夾板的杠子卸下,自然地成了墻洞眼。不過墻洞眼又都是望不通的,小孩子時候,自己也喜歡趴著外面的墻洞眼朝里望,卻只是一片黑乎乎的,不懂大人們用了啥子辦法。其實他現(xiàn)在也不懂。真正透光的是石板屋頂,大晴天的正午,會有一柱一柱的光打下來,斜穿過堂屋,里面不論地面怎么干凈濕潤,總有無數(shù)的浮塵活動,也許是光本身的微塵,懶洋洋的不停息。妻子剁好了蘿卜,起身進(jìn)廚房的話,穿過這些光柱,就攪亂了這些浮塵,它們很快地上下流動了一陣慢慢又復(fù)原,像鍋里的潲水樣被人手?jǐn)嚵艘幌?。妻子有一下子把光柱披在身上,從肩膀到下襟斜披著,像她嫁過來的那天,穿著繡花的紅綢棉襖,從肩膀到領(lǐng)口再到下擺有兩條斜的金線,是抄家時莫名其妙撂下的,妻子說是注定為她出嫁時候穿的。穿過了也就拿下來了,當(dāng)天晚上壓進(jìn)箱底。妻子回到陰涼的里面,又走進(jìn)更黑的灶屋。

      煤礦窩棚里也是黑的。收工時候,教當(dāng)班的工人念自編的《十勸》,還有《煤窯十二月》。中間想不起來了,記得起頭的“正月是新年,勸君莫賭錢,賭場之上無好漢”?!摆A的都是紙,輸?shù)氖茄?,青春耗盡是枉然”。工人說編得好,有文化,他們從不當(dāng)著他的面賭錢打架。

      又想到很小的時候,父親有天被人從坡上抬回來,不能動了,雙腿還好好的,卻松垮垮的,母親掰著父親的腿不停歇地哭著,像是在唱歌。從此父親在床上躺了二十年,最多只能頭靠起來一下,母親拉著自己和兩個弟弟長大了。后來父親去世了,母親卻躺在了父親躺的床上。

      不知想到哪兒了,快睡著的時候,聽見什么嗤嗤地響。

      是火上的水開了。

      劉樹立想喊妻子,但她難得起身進(jìn)來。水汽嗤嗤地不停冒著,茶壺蓋被頂?shù)绵`5仨懀恍┧疄R到爐子里。妻子并沒聽見。劉樹立在響聲里遲疑了一會,起身自己去提。

      挪到了火邊,大體是一團(tuán)熱氣,但是不清楚提手的位置。也許它并不是豎著,而是歪在一邊,探了幾次沒探著。壺嘴噴出的熱氣沖到了臉上,頃刻凝結(jié)成水珠。再探的時候,手一下子摸在壺嘴上,一碰之下縮回來,灼傷的感覺已留在指頭上。又伸手去抓提手,抓住了,用勁地提下來,很重地擱在火邊上,一些水又撲出來,好在沒濺在身上露著的部分。這時小女兒進(jìn)來了,她剛在堂屋里頓下水桶。

      “爸,叫你莫做這個,好嚇人!”

      語氣里真的有責(zé)備。

      “我看你媽占到手的,我提一下。又沒燙到。”

      堂屋里剁聲停了一下,仍舊單調(diào)地響起來。劉樹立摸回到自己的板凳上。指頭上還在作疼。沒有別的什么事,就想著這一點燙痛的感覺。和電炮爆炸時,人飛起來又臉朝下?lián)樵诿涸系奶弁幢绕饋?,倒清晰得多,那時的情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停電了。妻子和幺女在油燈下剝一籮干苞谷。劉樹立坐在對面。

      “我看見了,看見油燈了?!眲淞⒑鋈徽f。

      妻子和幺女睜著眼睛看他。

      “你說油燈在哪?”

      “在那,在窗臺角上?!眲淞⒅钢?。大致是窗臺的方向。

      幺女兒把油燈拿下來,舉到劉樹立眼前。

      “爸,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我看見油燈在窗臺那兒,油不太行,煙子有些大,焰子不大?!?/p>

      “爸,我給你把油燈拿來了啊。就在你面前?!?/p>

      女兒的聲音失望,像是帶點責(zé)備。努力地看,燈焰消失了,眼前一片黑幕。女兒和燈在黑幕后的什么地方,隔著一層,就是穿不透。剛才也許是幕這邊冒出的金星。

      是的,這邊有時候會有金星,或者一劃而過的什么??墒沁@是在黑幕里,跟外邊沒關(guān)系。這里面的一切都和外面無關(guān)。

      女兒把油燈放回原位。剝苞谷籽繼續(xù)進(jìn)行。

      劉樹立不再出聲。

      “你在灶屋里做么子?”

      劉樹立手扶門框,往屋后坡坎望著。飄雪了,有一陣從坡上漏下來,撒了幾粒在眼皮上。像鹽米子。

      小時候在灶屋里看不到鹽,裝鹽罐娘收著,怕娃子偷吃。炒菜的時候,拿出一顆來,冬天里還要掰成兩半,放在鍋鏟上用水化了,澆進(jìn)菜里去。九歲那年,父親從四川背了兩個鹽回來,一個整的背下嵐皋縣,自己留了一小坨,看上去像一塊冰,輕輕一掰就掰下一顆來。那往后,劉樹立才知道菜是因為鹽少沒味。但是有天他偷偷嘗了一顆,剛放到嘴里母親進(jìn)來了,一下子吞下喉嚨,頓時冷噤一打背不過氣了,就像針刺穿了五臟,難怪斗蔡家地主把蔡家藏的青鹽搜出來塞到蔡平之嘴里,蔡平之就咸死了。娘給劉樹立在石坎下水井里打了一瓢涼水咽下去,等劉樹立緩過氣了,又讓他趴著磨子打了他一頓。劉樹立永遠(yuǎn)記住了那瓢涼水的滋味。

      那是一口好涼水井,在往坡里收的石龕子底下,石龕是爺爺一輩扣的,已經(jīng)爬了兩層人的青苔。水從青苔里層層往下滴,再熱的天氣,打水走到石龕前邊,身子像泡在水井里了。冬天里水卻冒白汽,雪米子飄下去就化了,娘大年二十九就在水井前邊洗衣裳,手上不裂皴口,頭發(fā)上都不結(jié)霜。竹園溝人家都羨慕,說好就便的水,他們都老遠(yuǎn)在溝里挑。

      娘去世之后,本意是埋在核桃坪,和爹靠著。但是葬爹本來已經(jīng)占了弟弟家的自留地,爹娘合葬地理先生又說要動脈氣,后來只好埋在坎子后面的坡上。上坡的時候,不能從灶屋里過,出大門繞陽溝上坎,土料梆重的,人說這是死者不愿意上坡,兩弟兄一路跪著求娘的恕。

      娘的墳和水井在一條線上。真像地理先生說,墳埋在了水源上方,人睡下去之后水會干,水井干了,連濕氣都沒有了,那些經(jīng)了幾層人的青苔慢慢地枯垂,成了蓋了幾層人的被子里抽出來的黑棉絮。

      水源沒有了,灶屋后面的院子也就荒了,成了一個隨便堆些什物的地方。后門還開著的原因是,有一條小路,爬坡上菜園里去,菜園沒有培修,坎子邊上因為連陰雨天氣垮塌,把路都垮掉了,一下雨要穿水靴上去。院子的地上長了霉斑,那些跌落久了的土坷拉也發(fā)霉了,結(jié)了濃厚灰白的蛛網(wǎng)。就這么一趟趟地上坡點菜摘菜,包括年節(jié)燒紙,卻沒有想到要整一下坎子。后來出門割漆下煤窯掙錢,更念不及這些了。

      眼下劉樹立有些后悔,沒有趁眼睛好的時候把院子整好,這個從爺娘起只屬于自家的地方,外面的房子變動了幾番,這面發(fā)黑的墻守舊如故,手觸著門框會沾上煙灰,幾十年灶房的火氣。他愿意一直待在這里,要穿過黑暗的灶房,沒有人突然前來,問你好些沒?在家里習(xí)慣了,行走撞不著東西啵?他們在亮處問他,他不能在黑里藏起來,他卻是在黑的里面?;貋硪院?,老村長在內(nèi),有兩個人來看過,還帶點紅糖板栗之類,他看不見那些東西,他們總是叫他莫起身,他還是起來坐下。老村長說你當(dāng)了多年的干部,可以找鎮(zhèn)里村里要困難補(bǔ)助。劉樹立說我是自己辭職出門的,人家會說你要是眼睛不出事一直掙錢呢。

      妻子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刷完了鍋,端起什么重的東西出去了,也許是裝了半截水的豬食罐。感覺得出她有點吃力。她的腿子不好。劉樹立想幫她提一點,又邁不過步去。等她走了心里有點茫然,摸著走進(jìn)堂屋。堂屋和灶屋的門檻讓他費了事,小心翼翼提腳放腳。到了堂屋里,感覺從一個小的地方出來,空間高了大了,也應(yīng)該亮堂,可是一點亮看不見,真的看不見,原來怎么也想不到,眼睛會有一點光都不見的一天,連車上遇到四川的算命瞎子,眼睛也是能看見一絲光的。他說,他就靠著這光穿州過府。劉樹立靠的是墻,他扶墻移到對面女兒的房間去,在堂屋靠里面墻上他觸到了一個漆桶,漆桶是去山西之前掛起來的,油光光的,里外鎏了好厚一層,手很少摸到這么光滑的東西。漆刀還好好地插在背面。不論離去了它們多久,它們沉默地依舊在這里。還有好多東西都在原來的地方,他手一摸到就想起來了。雖然有些東西是新的,有些換了地方,幸好的是新東西不是特別多。他一直在摸到和想起很多東西,他就把這個房子一點點地想起來了。這樣他就能離開了墻,憑著對屋子里面的感覺,對直走進(jìn)那些門。走近了伸手去探,探到是空的,腳下要提防門檻。除了火爐,門檻是屋里最大的困難,他不得不一個一個留心。這是他要過的一個個關(guān),一次一次的練習(xí)。進(jìn)了門,感到一種特別的氣息,和上了歲數(shù)的人的房間自然不同的。他站在地上,有點出神。

      “爸!”

      幺女兒從溝口楊家回來了。

      “爸,你是不是心里焦愁?姐姐電話里說,她托楊家碧兒帶收音機(jī)回來,就要帶到了。你就能聽收音機(jī)了?!?/p>

      “這個收音機(jī)小小的啊?!?/p>

      “手里都拿得下?!?/p>

      “碧兒說,現(xiàn)在都是這么大的。跟原來的收錄機(jī)不一樣?!?/p>

      剛出門的那些年,時興從外面提個收錄機(jī)回來,四個喇叭兩大兩小,一排圓形的按鈕,還有顏色,一扭開五光十色的閃帶轉(zhuǎn),不光是唱。安康車站出站大廳一溜都是賣收錄機(jī)的柜臺,有兩次劉樹立實在想給屋里帶一個,放在窗臺上給兩個女子聽聽,一想到還要買磁帶,也沒啥實際用處,普兒剛下平中讀書,就忍了手。過年初幾里兒女們就到別人家窗臺下去聽唱,學(xué)百十樣的歌回來。這股風(fēng)很快又吹過身了,窗臺上的收錄機(jī)都成了擺設(shè),熱的是VCD,劉樹立家也沒這些。倒是在煤礦里,倒班沒事做的時候,想聽聽收音機(jī),聽過人家的幾回。井下歇空的時候在黑里也想聽聽,可是隔著800米根本不會有信號。現(xiàn)在倒是聽上了。

      有個節(jié)目是薛剛反唐,在煤礦里聽了兩段的,和老本子書講的大體一樣,又有些區(qū)別,單田芳的聲音講出來更不一樣了。這會接下去聽,薛剛回了北平府。雖然眼睛看不見,卻也像是在煤礦里那樣閉了眼睛,蹺了二郎腿,只是兩只手握緊摞在膝上。跟著那個世界走得很遠(yuǎn)了,似乎一樣的有山水,過了城河,和好漢們在校場,鬧了花燈。一場闌珊過后,歸于寂靜,一百年的時間過了,依舊在板凳上,聲音來自小小的匣子,憑空曲折地到這山里面來,土屋外面密密的落雪的世界。一眼望出去,是望不透的。

      有人經(jīng)過了窗臺,帶著雪米進(jìn)來,“樹立呀?!薄瓣犻L啊。”要站起來,又被來人按下了,一雙硬瘦的手握住他的手。搭檔十幾年,他從來不喊五更,一直把隊長叫隊長,下了以后也喊,為的是這雙黑炭一樣的手?!皹淞⒀?,你出門掙錢我不攔,你一走,我也干不成了,睜眼瞎。”每次年底出門回來,要見一次面,在老隊長的屋里烤柿子,聞老隊長抽旱煙?!皹淞⒀剑惝?dāng)了那么多年的干部,要找村上他們要個補(bǔ)助?!薄懊旱V上補(bǔ)的有?!薄澳鞘悄阃谘劬Φ腻X。”“我個人申請辭的職出門,人家會說,你要是一直眼睛好掙錢呢?!背聊?。飄來老隊長的旱煙味。

      “隊長,屋里還好吧?女兒女婿他們這在哪兒,打了電話的吧?”“在哪兒我不管,我也沒得女兒女婿,我沒生過兩個女子!”

      人說隊長的命硬,喪妻,只有兩個女兒,小女兒40歲上才得的,生下來就要了娘的命。長大了大女子嫁到河南去,小女子招了女婿。前兩年小女子在屋里待不住,出門到東莞打工,說是做美容美發(fā)。誰知今年上年東莞那邊公安局來了個通知,說小女子在那邊從事賣淫活動被抓了,要這邊兌5000塊錢罰款取人。老隊長退了之后在筲箕蕩頂上種黃連掙了些錢,女婿想拿錢取人,兩個老的也支持,老隊長卻死活不肯,說:“這樣的女子,就讓她死在派出所里,我姚五更沒養(yǎng)這個女兒?!迸龊驼扇顺沉艘患?,一氣之下走了,家里剩下隊長和一對八十來歲的雙親,老母親還要做飯漿洗。

      兩人一路聽評書,豬食罐壓住火的一半。妻子給老隊長倒了杯水,動作很輕。有了這個收音機(jī),她的行走似乎也安靜下來。窗外雪米子變成了雪花飄落,這么厚的門簾,在冬天的日子里,沒有人能掀得完,走出去。牲口也一身雪回來,待在家里。家變得熟悉了,恢復(fù)了從前的樣子,他感覺得到那些房間和門,連門檻也可以自如地過去,他并沒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昨天在灶屋門上跌跤了,膝蓋跪上了門檻上的一個凹,那是家里第一次有蠟的時候,普兒偷了蠟燭頭立在門檻上,看立不立得住。他點燃了蠟之后跑去玩別的,忘記了,結(jié)果蠟油滴在門檻上,蠟燭燒完之后把門檻燒出了一個糊槽,為這他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普兒一頓,為了燒糊的門檻也為了那根蠟。這件事他早忘記了,沒準(zhǔn)屋里所有的人都忘了,這一跤叫他清楚想起來,遠(yuǎn)在漢中的普兒的面相,逼真現(xiàn)在眼前,像他不花錢回來了一趟。劉樹立一時都不知道說什么了,就像他也同時失去了口舌。

      在老隊長面前,除了報賬目,劉樹立就不知道說別的什么。對于賬目,老隊長也不開口,就是點點頭,實際上他是把所有那些難解的蟲形符號都交給了劉樹立處理。雖然這樣,劉樹立總是要在旱煙味里原原本本對他報上一遍,等待他點點頭。老隊長從縣上回來之后,兩個人就是這樣搭檔了十多年。眼下沒有賬目了,劉樹立就像在面對小時候的普兒一樣,失去了口舌。老村長沒有點頭就起身走了,劉樹立跟著送出去,老隊長似乎沒有想到劉樹立出事的眼睛,兩個人一直走到門口,劉樹立在門檻前停了下來,比以往少送了一步。老隊長已經(jīng)出門,這少送的一步讓他明白了過來,回頭看看劉樹立,“哦”了一聲,把旱煙袋背在腰后走了,似乎他今天來時并沒想到劉樹立的出事,兩人對坐著的過程中也沒看出來,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了一句話沒有說。

      劉樹立在門前站了一會,送老隊長上坡。老隊長的腳印會留在雪地上,和來往許多人的腳印雜在一起。這是一條每天要被人踩過幾十道的雪地,每一個過來人都認(rèn)識劉樹立,他們看到的劉樹立和出事以前自然大不一樣了,也許看到的時候會受驚,這是劉樹立不愿出頭露面的原因。不過,也許他們其實已經(jīng)見慣了,跟老村長一樣,都注意不到他的傷勢。

      過年普兒回來的時候,劉樹立正在門前院子里,看圈里的豬吃食。這條豬就等著普兒回來就宰,請院子里的人吃泡湯肉。普兒看到爹專心注意地瞅著圈里,一時間疑心爹眼睛并沒有瞎,那頭肥豬吃的每一口都沒有漏過爹的眼睛,就跟收漆的天數(shù)林子里漆樹上的每一個口子一樣。是爹手里的樹棍提醒了他,棍子探著坎子的邊緣,防止掉下去。喊了一聲,劉樹立轉(zhuǎn)過臉來,兒子說實話有點吃驚,不是因為失去了光澤的眼睛,是因為這張臉是青的,普兒想起了水滸傳的青面獸楊志。后來普兒知道,是爆炸時炸藥的煙子嗆進(jìn)了皮膚,再也出不來了。

      “你為啥不寫信?”劉樹立問兒子。

      過去三年普兒一直寫信,每一封信劉樹立看過之后都收起來。每到一個外面的地方,把地址告訴普兒,有時候是一些特別拗口拐彎的地點,跟這邊的地名很不一樣。收到了信讀完之后,劉樹立存起來,過年時候帶回來集在一個抽屜里,就跟他以往經(jīng)手的歷年賬目。普兒偶然看到的時候自己都吃驚,寫了這么多的信。爹說這是做人的道理。聽到父親眼睛出事的消息,普兒不能到山西去,還想給父親寫一封信,說自己想去又不能去。寫了一半想到父親已經(jīng)不能看信了。父親回來之后,只有溝口上張家店里有座機(jī),電話都打不了了。普兒只給媽打過兩回電話問父親的情況?,F(xiàn)在讓自己再寫信,普兒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看不了了,叫你妹妹讀給我,我拿到信了,就當(dāng)是看見了?!?/p>

      煮泡湯肉那天家里很熱鬧,兩個老年人和劉樹立一起聽他的收音機(jī)。單田芳的薛剛反唐還沒有講完。普兒發(fā)現(xiàn)爹在別人忙的時候,自己提著空了的茶壺到廚房去打水,又回來垛到火上。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手里不拿樹棍,遇到人也能讓開,跟眼睛好的時候沒多大兩樣。問爹哪么能讓開對面來的人,爹說因為人帶的有一股風(fēng)。

      初十天氣放晴了,妻子在堂屋里剁蘿卜,劉樹立過去要剁,妻子說你能做這些事吧,小心手剁了。劉樹立說這個活路簡單,我要幫到做些,閑得慌。妻子遲疑地讓他拿刀,劉樹立坐在妻子的位置上,他剁了兩下伸手試探木盆的邊沿,逐漸一下一下子敢使勁地提了。妻子去灶屋做飯,聽著堂屋里有節(jié)奏的聲音,有時停下來,是把偎近盆沿的蘿卜往中間摸索撥拉,伸伸手指試試蘿卜丁的粗細(xì),盆里堆起了山嶺又抹平。到妻子煮開了豬食水要倒蘿卜丁的時候,蘿卜丁已經(jīng)剁好了,比自己剁的還要細(xì),丈夫臉上流著些汗珠。妻子心里長出了一口氣,在剁蘿卜的凳子上長年蜷曲的腿卻有點酸疼起來。知道男人出事開始,不知為什么,首先是這條腿反應(yīng)大,立刻就疼起來,也許是那幾天變天,但過后就是沒有先前得力了。去山西一趟,整天扶著他游,回來又家里地里忙,兩條腿像是累過了勁,一坐下去起來就很背勁。好多事和從前是不一樣了。

      那天下午,劉樹立自己撐著樹棍子,去上了一趟坎下的茅廁。以往都是妻子或者幺女兒扶著,妻子扶著的話,還要進(jìn)茅廁幫他站好或者是蹲下來。一個冬天下來,坎子路也摸熟了,劉樹立自己探著走到了茅廁,也挺順當(dāng)?shù)摹j柟夤L(fēng),有時忽然針刺一下臉面,卻不凜冽,像在綿里包好了。他順著拖拉機(jī)路往下走了一點。這是眼睛受傷后第一次離開自家房子,他沒有往上頭院子里走,那里幾家有狗。有幾天沒有下雪了,路上干爽,轉(zhuǎn)了一個彎,走近了竹園溪邊,到了自家竹園底下。劉樹立不敢再走遠(yuǎn),在這里站下來。感到不一樣的氣息,臉上幽幽的冷的感覺,往深處走了一點,面對稀有的封存。過了一會,他聽見什么東西往下掉,落到地上發(fā)出碎開的噼啪聲,聲音不大,是一種特別脆的東西中斷了。

      忽然他想起這是冰。竹園下面由于沁水,每年進(jìn)冬結(jié)冰,不斷地加厚,到了開年成了幾大的一幅冰,有半墻那么高,冰吊子里外層層下垂,顯出青耿耿的顏色,往進(jìn)看不透。人走到溪邊,老遠(yuǎn)就感到?jīng)鰵?,一直保留到二月前半。小孩子時候不怕冷,躲貓兒的時候藏到冰吊子里面,害得大人擔(dān)心冰掉下來。

      今年開春節(jié)氣早,近處的雪化了,這幅冰也開始分解。冰筍子一會兒就噼啪一回,像是有人捏自己的手指節(jié),就算一時沒有斷,明白地聽見了里面的響聲。劉樹立站著,感到這個冬天真的要帶著響聲過去了。

      一輩子里最長的一個冬。

      春天是從后坡上的一聲鳥叫開始的。

      是這聲鳥叫把劉樹立叫醒的,他不知道天亮了沒,但是依據(jù)身邊妻子的動靜,應(yīng)該還黑著。自從出事以后,劉樹立的睡眠也和以往不一樣,有點把握不住長短,醒來之后時常有些惶恐,擔(dān)心不到或者是超出了夜晚的界限。開年之后,夜晚是漸漸縮短的,光線比冬天更早地透進(jìn)窗戶,劉樹立跟著妻子起身的時候,一點一點縮短自己的睡眠,他開始在屋里做一些在光線下干的活,比如掃地。最初這樣做的時候總是讓人難以置信,不過屋子的見方是固定的,遠(yuǎn)比夜晚要容易把握得多。冬天的夜晚寂靜無聲,連老鼠都似乎在墻紙里遠(yuǎn)走了,醒來后人無可捉摸。總懷疑有什么喚醒了自己,卻沒法追上那個來源。這聲鳥叫驚醒了劉樹立之后,他和冬天夜里一樣茫然,直到又兩聲。

      聽出來了,這是一種相思鳥,總在夜里啼叫,開始的一聲婉轉(zhuǎn)細(xì)致,像思念剛起頭,還包含著隱秘的欣喜,渴望著應(yīng)答。因為沒有回應(yīng),逐漸的變得急迫,尖細(xì),直到最后無法忍耐,把到了頂點的相思投擲出去,歸于平息,一會兒卻又開始了下一次過程,讓人擔(dān)心它會耗盡了自己的生命。整個春天的夜里,相思鳥一直在呼喚,尋求那一聲不會有的應(yīng)答,直到春天過去而消失,在整個余下的年份里不見蹤影,就像它已經(jīng)死去。下一個春天起頭,只是稍稍露出了枝梢,它卻又準(zhǔn)確地站在了枝頭,一定是在人家的屋后。人說樹木百草春天發(fā)芽生長,晚上卻睡著了,相思鳥喚著它們晚上趁人睡著了繼續(xù)生長,竹子拔節(jié),樹芽鼓出樹皮,苔蘚漸漸活泛,白天人出門的時候,一切都一夜間變過來了,叫人不敢信自己的眼睛。沒有相思鳥的啼叫,萬物也會像人一樣在春天睡過去。奇怪的是相思鳥整夜啼叫,卻不擾人的睡眠,只有在五更時候?qū)⑷藛拘眩劦娇諝饫锿赋龀睗竦那鄽?,冬天的凜冽完全過去。人在土墻的房子里再也待不住了。

      劉樹立決心走得更遠(yuǎn)一點。一清早女兒出門挑水,他跟在了后頭。拄著樹棍探著女兒的腳跡,眼皮上感到風(fēng),坎下竹園溪的噴濺,隨風(fēng)聲有點遠(yuǎn)近的一束,明顯比消冰時迅疾了。

      這是去院子里的大路,一直走到院子靠上頭的竹園溪。劉樹立幾千遍地熟悉這條路。剛進(jìn)院子一棵大核桃樹,在劉樹立爺爺出生的時候,它已經(jīng)長得有三人合抱那么粗了,而在爺爺父親到自己這幾代人的時光,似乎并沒有讓它增粗多少。由于它一直在這里,并且從劉樹立父親出生起不再結(jié)核桃,以往劉樹立和院子里的人一樣把它忘掉了,沒有誰想到它為何在這兒,也沒人想到砍去它。劉樹立走到樹下感到了樹干的氣息,原來它和老年人一樣,身上是有一種特別的氣息的。那些老去的樹皮像是被炮制過了,卻又和寄生的春天氣息混合在一起,春天是用苔蘚、樹粉和小毛毛蟲寄生在它身上的,這些小東西它們都醒得很早。

      核桃樹下是陳家,大路在陳家院子里轉(zhuǎn)了個拐,劉樹立正在想陳家院壩的路線,有誰在屋里,兩條狗兇猛地沖他咆了起來,它們不認(rèn)識這個拄著棍子的人了,劉樹立還清楚地記得它們是一條黃狗,一條黑狗,黑狗其實是上頭孫家的,只是它隨常在陳家過伙計。劉樹立并沒有舉起手中的棍子,這會使它們更加上勁。聽見一個老人的啞聲氣吼:“狗日的,咬么子!”力氣不夠止住狗子。狗子猶猶豫豫地還在唁唁。這是陳家老漢,自從那年兩個孫子打核桃摔死了,跟著和第二門的老婆婆分家,他就好像受了一道暗傷,再不是從前聲氣。兩個兒子也分了家,輪流養(yǎng)他,他現(xiàn)在是坐在兩家中間的廊子口,這條廊子里因為兩家放東西爭過。兩人還不及招呼,女兒回頭看見了父親,趕忙兇狗子,一邊過來說:“爸,你怎么來了!”劉樹立就探路跟女兒走,不要女兒牽,說:“你走慢點就行了?!?/p>

      女兒走到貓兒灣口上轉(zhuǎn)了彎,劉樹立還在對直走。女兒喊爸,劉樹立說你怎么進(jìn)灣。女兒說爸你還記得清楚,現(xiàn)在挑水不到溪里了?到貓兒灣口上的水井。怎么就不挑竹園溪的水了。上頭侯延孫靠水邊修了一個豬圈廁所,溪里的水不能吃了。噢。

      怎么沒人說?過了一會劉樹立說。

      沒得哪個說。幺女說。他們起的水泥磚樓房。

      侯家三順在新疆包礦,說掙的有錢。

      貓兒灣口上原來有個水井,不大,是洗豬草的,這條灣里的水是沁水,帶的有土氣,沒有竹園溪的水好。往年子只有走蟒臭在何家灣口上那一年,吃過這口井的水。女兒邊舀水邊說,劉家和孫家在竹園溪上頭扣了水泥池子,拉水管到家里,別的人家也準(zhǔn)備拉,往后沒幾戶人家挑水吃了。女兒其實挑不滿兩桶,她往起站劉樹立能感覺到吃力,顫顫地往回走,春天的樹條子還在伸展呢,挑不了大梁。往年劉樹立在屋里,從來不要幺女兒接扁擔(dān)。自從眼睛出事,幺女自動退學(xué)回家照看,叫媽過山西照料,哥哥姐姐都在外邊,家里的擔(dān)子撂了一半到她身上了。

      走回來陳家的狗依舊低低唁了兩聲,看來實在不習(xí)慣這么個拄著棍子探路的人。也許春天的氣息使它們盲目地不安,沒有出路。女兒還跟一兩個人打了招呼,他們并沒有和劉樹立交談,可能是不知道怎么開口。往后他們會習(xí)慣面對這個人的過身,就和出事之前一樣,畢竟他回到了這里。劉樹立很快跟女兒走到了家里,他覺得下一回自己可以去,只要提防那兩條狗。

      在屋子里,他仍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雙腳穿的鞋不一樣了,走到哪里留下了氣息。卻又并未打濕。后來忽然想到,是春天路面的氣息,最初的一層綠已經(jīng)冒出,像粉涂綠了地面,雖然難于分解,沒有成茵,卻浸沾了鞋,不能除去。

      清明時候大女兒回來了,抱著新添的外孫。

      劉樹立把孩子接到手里的時候,想到了弟弟在山西的那句話。兩條手臂被孩子壓得實實在在的,確實自己一直有這么一雙手臂,割漆燒窯中練得更壯實,正好環(huán)抱外孫。外孫在劉樹立的懷里很安靜,看來他不覺得青色的臉和張不開的眼皮奇怪,他不知道這些應(yīng)該用一個什么名字專門稱呼。劉樹立可以一邊抱著外孫一邊聽評書,他心里還有了個想法,這樣聽評書有助于啟發(fā)孩子的智力,像外面大地方講究的“胎教”,這至少算個“幼教”吧。他還愿意把外孫抱到大門外,呼吸春風(fēng),聽聽溪水和山上的鳥叫,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百樣的了,這樣孩子是在自然的天地里成長。妻子怕小娃子在外頭吹風(fēng)患病,劉樹立卻不覺得,他說我們這兒的春風(fēng)和外頭的不一樣,含的都是養(yǎng)分,不帶病菌。

      清明節(jié)頭天,全家人到祖人墳上掛青。去母親墳上的時候,妻子和大女兒帶著一簍豆子和鋤頭,掛青之后就在那塊地里點四季豆。劉樹立跟著去了。

      墳頭返了青,劉樹立觸到了零散的新芽。拜臺上青草長嚴(yán)了。娘母兩個掛青,劉樹立拿著四季豆簍在拜臺一邊坐下來,好像望對面的山。一陣陣風(fēng)翻動沒長齊的樹葉,山離得更近,鳥兒盡力向高空飛去,直到最遠(yuǎn)最高的埡口。埡口下面掛著一直垂到川道的長長路線,又在埡口背面往下走,到另一條河川。風(fēng)從背后高處的樹林降到了劉樹立身上,一寸寸翻動衣角,一個圍著大人衣兜轉(zhuǎn)悠的小孩子,有捉不住的好多只手。這樣的季節(jié)里適合遠(yuǎn)行,風(fēng)透著不是挽留是送別的氣息,大路上細(xì)雨新濕,車轍輕捷。劉樹立想起了兩句《煤窯十二月》的開頭,正月里離家鄉(xiāng),離家不為求風(fēng)光。百般風(fēng)光家鄉(xiāng)有,求財下苦到遠(yuǎn)方。說是求財,在煤窯金不想銀不想,想的還是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柴米,夢里聞到竹園溪冷水的香味。念到這段的時候,所有打工的人都點頭,有人的眼睛就濕了。

      簍里的豆子圓鼓鼓的,摸起來有兩種。一種在中間有個彎,應(yīng)該有星點的花紋,摸上去卻和純黑的一樣光溜溜的。一個冬天保留的胚芽,都還包藏著沒有出來,可是不能再等了,經(jīng)事的扣子就要解開,小指頭里要生長出一整架的生命。好多年以前,劉樹立也親手把這些豆子丟到過地里,看著它們像地下的小雞鉆出來,又親手為它們插上攀附的架子。一個夏天的時光,一半要靠四季豆做菜也做飯,點豆子的時候,劉樹立抱著外孫坐在地旁。他想象她們怎樣挖窩子,丟雞屎糞,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定下了那些線路和距離。如果在黑暗中牽著這些線,他也許可以掌握距離,大致不走錯。

      昨天劉樹立在后院里拿盆子,觸到了坎壁的灰灰菜,已經(jīng)探身出來,手底下一搖一晃。想到了坡上的四季豆,長出來多深。順著坎子的缺口上去,到了地頭,竹棍已經(jīng)插下去,離得近的被綁成一束,豆苗爬上了底部,像正在轉(zhuǎn)青的塔松。手摸上去已經(jīng)繞得好好的。心里就落實了。豆秧是有靈性的東西,沒有眼睛,準(zhǔn)確地找到桿子,每攀過一圈,回過頭來繞著上升。豆苗沒出土就得插桿子,沒有桿子,豆秧就失去了奔頭亂爬,滿地摸瞎。劉樹立走進(jìn)了樹林之中,似乎已能將他收起來,他試著在行列中往前走,探索每一束竹架之間的距離,如何不踩到豆苗之上去,這樣一直走出頭到母親墳前,又回來。

      地上不結(jié)子的無兒嫦已經(jīng)長出,軟軟的讓腳打滑,走了一段似乎就累了,劉樹立坐在草上,還有點涼卻暖。一會兒里,似乎豆秧長起來,把他藏起了,他已經(jīng)在夏天地的深處,不好走出去。卻聽到有人說話,從洋芋地那頭傳來。

      “你明天走?”

      “嗯。你再在屋里待一段,總有出去的時候?!?/p>

      “爹眼睛那么個,不曉得哪年能出去。”嘆氣的聲音,是幺女兒。那個該是碧兒。碧兒是幺女兒的初中同學(xué),初二就不讀了,在東莞打工,說是一個洗腳城,專門給客人洗腳。樣子有點想不起來,和出門之前應(yīng)該是不一樣了。

      碧兒不答。兩人似乎低頭割豬草。

      “外頭真的是你說的?”

      “給你說過好多道了。外頭有外頭的難處,你出去了才曉得?!?/p>

      聲音繞到一個什么東西后面,聽不見了。去遠(yuǎn)了。

      忽然想到那邊有一棵核桃樹,有兩人合抱多粗了。過了核桃樹,就到了別家的地界。

      下坡劉樹立滑了一跤,向后撐了兩手泥巴。大女兒抱著孩子在灶屋里,看到了說爸爸你又個人跑。劉樹立搓著兩手笑了一下。心里是剛才幺女兒的話,想著點苞谷的時候,自己要跟著下地,可以學(xué)著沿著一條線丟籽,雖然那條線看不見。點洋芋時候,劉樹立只是在屋里掰了洋芋芽子,這些芽子是冬天把種洋芋豎在樓上有明瓦的地方生好的。手觸著那些芽子,總能留下最大的,不碰傷。開始幫忙的人不信,后來也就讓他做了。

      可是不久發(fā)生的事情,讓劉樹立在屋里待了五個月。

      桑葉出來第一茬,妻子去年冬天買的半張蠶種,也剛剛孵出來米粒一樣的小蠶子。蠶子就喂在大女兒回來住的睡房里。大女兒在堂屋里喂過了孩子奶,占著手,劉樹立接過來抱進(jìn)臥房。把孩子放到鋪上蓋上一角被子,劉樹立在屋里站了一下,聽蠶籮底下細(xì)細(xì)的沙沙聲。妻子剛剛?cè)隽艘槐影稻G,蠶蟻努力要仰頭穿透。大女兒進(jìn)來看孩子睡的情形,劉樹立就出來,穿過堂屋進(jìn)火屋,記得火上有個豬食罐,水燒開了,要挪開些加和食。憑著感覺往火邊走,感覺還沒走到,熱力不夠,誰知抬腳碰了鋼精罐沿一下,一腳踏進(jìn)豬食罐燒開了的水里,頓時一陣鉆心的疼,大叫了一聲。也許在煤礦里出事自己也這么大叫過一聲,但那一聲在爆炸里聽不見,這一聲自己卻清清楚楚的,很凄慘,同時腳立刻拔出來,就勢往后一坐,正好是在板凳上,就那么坐著,兩只手抖著去捧火燒火燎的一條腿,又不敢挨著,整條腿雖然還穿著褲子,卻感覺連皮一起脫掉了,不能挨著。腳不顧一切地蹬脫了鞋子,襪子卻還包著燙。就這么坐著等到大女兒跑進(jìn)來,妻子也從灶屋跑來,她們都被凄厲的叫聲嚇壞了。劉樹立在疼的當(dāng)中感到了愧。

      后來知道,右腿腿肚子起了一塊板的燎煎泡,腳整個變成通紅的,像是從爐膛里退出來的鐵條,腳背上的一塊皮連襪子脫了下來。連忙請侯延孫幫忙,背到了獅坪醫(yī)院,敷了一整層的藥。躺了二十多天以后,傷勢減輕,又拿了兩個月敷的洗的藥回家里養(yǎng)傷。

      自從腿傷起,只好老老實實待在屋里。蠶子上了山,傷勢卻沒有完全平復(fù),還有些流膿灌水,醫(yī)生說是天氣熱了,恢復(fù)得慢。地里的活路多,劉樹立只好一個人待在屋里,孫子也抱不了,又開始聽收音機(jī)。

      有天,劉樹立一個人在屋里的時候,對面坡上陳家老婆婆來了。

      陳家老婆婆是佝著腰進(jìn)來的,她一步一步挪到凳子上的動靜劉樹立聽見了,重心很低,顯得腰快折到了地面,心里有點吃驚,等著來人開口,開口聲音顫顫的,比上一次陳了好多,都不太像是一個人的聲音。“你咋來了,不是腳燙了嘛?!眲淞⒅肋^年之前,陳家老婆婆殺了一口豬,自己熬豬油,一勺熱油倒在腳面上燙傷了,一直沒好。

      陳家老婆婆掏出一個油紙包,放到劉樹立手上。“鄒隊長,聽說你腿子燙了還沒好,我這有一坨熊油,是我燙了腳,人家給我找的,你搽到試試?!?/p>

      劉樹立有些著慌,想要推拒,卻擔(dān)心熊油掉到火上,陳家老婆婆的手已縮回去。你個人要用,給我了你用啥子。我還有,人家說你這個老婆子造孽,給了一大坨。

      熊油還是凝的,這東西涼性,熱天里也不化,所以能治燙傷。劉樹立放到桌子上。

      你腳好些沒得?

      就是沒好完全,一只腳不敢穿襪子。簡直不多于走得動路啊。

      到醫(yī)院去看沒?你是有合作醫(yī)療本的吧?

      我走不到醫(yī)院去,那回我走到公路上,又沒有摩托車愿意拉我,說我在后座上坐不穩(wěn),碰到一個螞蚱車,把我?guī)У结t(yī)院,我拿的有那個綠本本,他們又說上面的錢已經(jīng)用了,有一回給我送糧食就是那個錢。我就又回來了。

      靜了一下。

      你看我這個樣子,也沒法給你倒水。

      不消倒得水,我在屋里喝了半瓢。狗日的貓兒,我把它拴在屋里,它把缸缸也絆破了,還是那年你判給我的。

      大生產(chǎn)那年,陳家老婆婆才從漢中到這方來,生產(chǎn)積極,被評為先進(jìn)婦女社員,獎了一個搪瓷缸子,一直放著沒用,跟隨她到了第三門的陳家。她離開陳家住到牛圈的時候,要拿這個缸子陳家后代不準(zhǔn),在場的劉樹立記得這個缸子是她的獎品,判她拿走。往后她遇到人就說鄒隊長是好人,還記得她得的獎。

      鄒隊長,你眼睛硬是一點都看不見啦?

      一點都看不見,光線都沒得感覺。

      他們有人說你看得見,說你還能到處走。提水。

      劉樹立想起來,有一次在路上提水遇見楊光有,楊光有也不避,對直過來,兩個人差點碰到一起了,桶里水都灑了出來?,F(xiàn)在曉得是試他。

      鄒隊長,你是好人,咱們好人遭難拉。

      陳家老婆婆剛來竹園溝時,是她的第二門,她的第一門在漢中勉縣安電槍打熊把個人打死了。到這第一門找的溝口耿家,男的大饑荒的時候吃馬桑莓,吃多了肚子疼,就活活疼死了。生了一個兒子長大了,腦袋疼,也是活活疼死,媳婦帶著孫女嫁到河南。第三門是找的陳家老漢,當(dāng)時陳家老漢只有四十來歲,老婆死了留下三個半樁子娃子,過不了拐,陳家老婆婆比他大二十歲。兒女養(yǎng)大之后分家,沒有人承認(rèn)贍養(yǎng)她,陳家老漢也不要她,她只好分出來,沒有地方住,當(dāng)時大集體剛剛散,隊上的牛圈空了,劉樹立帶人收拾了一下叫她住進(jìn)去。分家的時候,除了那個缸子,陳家老婆婆得了兩百塊錢,一口半邊右眼的鍋和一只碗,那兩百塊錢是劉樹立和老隊長一起逼著陳家后代湊的。

      人的命有一定。

      妻子回來了,留陳家老婆婆吃飯,她卻非不吃要回去了。妻子說,她拄著一根竹棍,腰幾乎和下身彎成兩截,一踮一踮的挪回去?!翱此莻€腳噢,都爛成膿淤淤的了??蓱z人,難為她還記得到你。”

      妻子讓試試那坨熊油,說熊油確實解涼。劉樹立疑心作用不大,但還是洗了腳上的藥,敷了一層。

      “他們在哪打的熊?”

      “說是仁溪溝。陳家老婆婆第二門有一個侄兒在那里。”

      敷了兩天真的減輕了,比醫(yī)院的藥還管用一些。只是不知陳家老婆婆的傷為何不好。妻子說你這是水傷疤,她那等于是火傷疤,又成天要動為自己弄吃的燒的?!澳拿春玫闷饋怼!?/p>

      蠶子做繭的時候,大女兒走了。地里的活就是妻子和幺女兒兩個干。到挖洋芋的時候,劉樹立的腳好完全了。他非要跟到下地,普兒正好回來也勸不住。

      只好叫他揀洋芋。他跟不上挖的人,普兒一行挖出頭,叫他慢慢揀。揀滿一箬箕,幺女兒要來端,他非要自己端上,走到立背簍的行腰,臉被套種的苞谷葉子劃了一路,箬箕里的洋芋也掉了幾個出來。老婆說:“硬沒見過你這么倔的人?!?/p>

      劉樹立在自己的行里慢慢揀。太陽火熱,洋芋被板鋤和著新土抖落出來的時候一股生鮮氣,滿地亂滾,皮膚是白皙的,只有黃洋芋另穿了一身黃皮,有點人就叫國民黨。有的挖破了的洋芋,破口像地瓜一樣水靈,拿在手里往下滴水。過一會就曬干了,像是被現(xiàn)場烤熟了,在手里不敢久拿。洋芋上帶的泥塊火燙堅硬,貼著不容易掰掉,有時候還會把手燙傷。這時地里的氣息也變得火熱濃重,叫人有些難于呼吸。

      劉樹立仔細(xì)地用手刨那些土,怕漏下洋芋。土的里層還是濕潤的,和背上火烤的感覺形成對比,只想把兩只手老是伸在潮氣的土層里。土狗被刨出來之后暴露在太陽下,好容易鉆回刨松了的土里,被手指碰到癢酥酥的。土蠶子是軟綿綿的,跟捏著春蠶的差別不大。這些東西年復(fù)一年的在土里,人們挖過了洋芋也就懶得理它們,它們的數(shù)目似乎也不見減少,只是蚯串子難得遇到了,據(jù)說是化肥的作用。劉樹立撿了一行的洋芋,只碰到了兩條蚯串子,其中一條被板鋤斬斷了。

      終究出了行頭,在地頭上坐著的時候,喝一缸子壺里泡的涼茶,吹一點河風(fēng),身上很爽快,只是脖子和臉上有汗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是剛才苞谷殼葉割的傷。聽到普兒的挖地聲音,知道他是特意在旁邊。

      “你們畢業(yè)到底能不能分到漢中?”

      “ 能是能?!?/p>

      “那你就分到漢中,漢中市多好的地方。”

      以前劉樹立到太白山割漆,經(jīng)過漢中。

      “我還是分回來,你跟媽有個照應(yīng)。”

      “你莫多想我們,要想你自己的奔頭?!?/p>

      “我關(guān)系已經(jīng)轉(zhuǎn)到平利了,看他往底下分,我志愿填的是八仙?!?/p>

      劉樹立不再說什么。似乎普兒談了一個女朋友,是漢中的,要跟著過來,普兒沒叫她過來。

      普兒的孝心好。六歲的時候,普兒的腿桿被隊上脫麥子的電動機(jī)皮帶打了,一直有點問題,可是七八歲開始他就跟著姐姐在地里做活路了。后來下平利上學(xué),第一年過年回來他省下伙食錢,帶一斤二兩五香瓜子回來吃。一家人都沒吃過那味道的瓜子。大雪封山,從白果坪到八仙的七十里路上,他都沒有嗑五香瓜子。

      風(fēng)很涼快,因為是在溪水的上頭,從腳下起來吹透了。其實這整塊地是在竹園溪上頭,用石拱架起來的,上面種地,下面走河。以前這里是一片亂石凹,每年漲水沖一道,土的根子都沖光了。老隊長領(lǐng)著大家把水箍起來,從山上挑來土培成了一壩田。老隊長因為這事當(dāng)了省勞模,在三結(jié)合的時候進(jìn)了縣革委會。老隊長離開竹園溝的時候除了旱煙袋,還背了鋪蓋卷,他不知道“三結(jié)合”的意思,以為是到縣上搞大會戰(zhàn)。過一段時間說他當(dāng)了副縣長,全溝都轟動了。過了兩個月他卻自己回來了,除了拿著那桿旱煙袋,還拿了一個搪瓷碗,鄉(xiāng)下人大約因為這種大碗以前是木頭挖的,因為改不過口,還叫“木碗”。

      老隊長是因為這個“木碗”回來的。

      老隊長下縣的第一天,去了縣供銷社,想自己買個洋瓷碗到食堂打飯。老隊長穿的還是竹園溝的裝束,又拿著大旱煙桿,喊了幾聲買東西,售貨員故意不理他,還去招呼來得晚的人。等到?jīng)]人了,不耐煩地用普通話問老隊長買什么,老隊長說買木碗兒。那人沒聽清,老隊長又說了買木碗兒。那人嗤笑地說,你八仙下來的吧,我這是供銷社,買木耳,你到土產(chǎn)公司去呀。

      老隊長指著貨架上的洋瓷碗說,這不是木碗兒?

      那人更嗤笑了,這是洋瓷碗,還是木耳?你連洋瓷碗和木耳都分不清楚,哪么下的縣城!

      老隊長羞憤沖到臉上,脖子根都紅了,憋了兩句話說不出來,轉(zhuǎn)身回了縣委招待所。第二天開常委會,老隊長聽革委會主任講了一會三結(jié)合,在會上提出,搞三結(jié)合,首先城里人的階級態(tài)度要轉(zhuǎn)變,不能瞧不起貧下中農(nóng)。他舉了買頭天木碗兒的例子。這是老隊長進(jìn)革委會的第一次發(fā)言,革委會主任聽完后帶頭鼓掌,說講得生動,講得深刻,給我們上了階級斗爭的現(xiàn)成一課。什么是階級斗爭,不一定是血風(fēng)腥雨式的,也可能是于無聲處,像今天老隊長遇到的事情,隨時可能都在發(fā)生,這樣現(xiàn)行的階級敵人可能就藏在我們的身邊,沒有暴露,必須挖出來。

      聽到最后幾句,老隊長覺得有些不對頭,不過也沒多想,在常委會上還是吸起了旱煙,雖說別人都吸紙煙。

      老隊長在縣上的工作很不習(xí)慣。油厚了感覺背不住,拉稀。菜油吃了上火。發(fā)的干部服,扣得規(guī)規(guī)矩矩四個兜兜,穿著不習(xí)慣。整天開會,開頭還聽,后來就想睡覺,全靠抽旱煙撐著。閑得骨頭都癢了,睡在床上腰酸背痛?!拔揖拖胫駡@溝,竹園溝的坡,竹園溝的地,整天都想得很?!焙禑熞部斐橥炅?。因為不識字,老隊長不能在決定后簽名,只能畫個圈,還往往收不攏口。自從那一天發(fā)表了意見之后,老隊長也從來沒有在常委會上發(fā)過超過三句的言,因為他從那一天發(fā)現(xiàn),不能隨便發(fā)言,一發(fā)言就可能引申到啥子根本不知道的上面去。這樣過了一個多月,老隊長實在悶得慌,有天上班時間出門溜達(dá)。路過供銷社他隨便往里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不是那個年輕人在賣貨了。老隊長心里有點吃驚,沒有多想,又往前走到大橋上,看到幾個小孩子圍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叫花子,那個叫花子不停地嚷“我是階級敵人,我是階級敵人”。這個叫花子看來很年輕,說是叫花子,也不討東西,其實是個癲子。

      老隊長正想走過去,那癲子從亂發(fā)底下抬起眼睛來看了老隊長一下,老隊長忽然認(rèn)出他就是縣供銷社那個賣貨的年輕人,一時間腦袋發(fā)蒙呆住了。年輕人并沒有認(rèn)出老隊長,繼續(xù)喊著我是階級敵人,我是階級敵人。

      老隊長問了旁邊汽車站看大門的師傅,師傅說這個年輕人因為賣一只碗得罪了副縣長,供銷社把他打成了暗藏階級敵人,批斗,開除公職,小伙子丟了工作,談的對象也吹了,受的刺激太大,就瘋了,有十來天了,天天在附近轉(zhuǎn)?!翱吹皆炷醢??!?/p>

      老隊長第二天一早就上了回八仙的班車,他把發(fā)的兩套干部服都撂在了縣委招待所,也沒給主任打招呼,人回來之后一周,區(qū)上人來找,才曉得他回來了。他說什么也不去了,說從此就當(dāng)把他免了,繼續(xù)當(dāng)隊長可以。以后他就繼續(xù)當(dāng)隊長。

      “文革”結(jié)束之后,當(dāng)時革委會的人都挨了整,縣上也派人來調(diào)查老隊長,說老隊長迫害過群眾,劉樹立為老隊長做了證。調(diào)查了一陣又算了,老隊長還是當(dāng)隊長,領(lǐng)著大家在他造出來的這壩田上做活路。

      再以后包產(chǎn)到戶,老隊長自己沒有分這壩上的地,他要的是靠溝嶗上的山坡坡地。卻硬性給劉樹立指定了這塊,說靠鄒家近。

      據(jù)說這一陣,老隊長父母的身體不好,老隊長自己也害病。卻沒法去看他。

      那年的陽光好,洋芋爛的少。擇過了兩遍背上樓的時候,普兒的分配下來了,就在八仙中學(xué)。他的女朋友真的從漢中過來了,住在中學(xué)普兒的宿舍里。和普兒同住的一個男老師,到另一個宿舍去擠。

      有一天,家里在做四季豆洋芋飯,普兒領(lǐng)著那個姑娘進(jìn)門了。

      姑娘喊劉樹立爸,喊妻子媽,劉樹立和妻子都不敢答應(yīng),含糊嗯了一聲。聽說姑娘的父母不同意,心里總是不安。姑娘倒是大方,四季豆洋芋端碗就吃,吃完了還搶著洗碗。晚上坐在火屋里,說幾句家常,也不敢多問。還是妻子開了口,姑娘說是工作分配在漢中市,自己和父母吵了架,偷著跑過來的。原來普兒沒有都說實情。覺得是普兒搶了人家姑娘,心里就更不安,還怕人家父母找過來。晚上劉樹立睡不著,姑娘和幺女兒睡里屋,有一陣隔著土墻聽到她們小聲說話,又像是夢話。妻子在那頭翻了個身。

      后來都安靜了,過一會兒有一滴水落到地上的聲音。灶屋的水缸漏。

      那一段普兒有些心神不定。劉樹立想不出來他在學(xué)校里是啥樣子,不過剛?cè)?,一定要積極的,擔(dān)著心。苞谷干漿的時候下了幾天連陰,人悶在屋里,路上的泥漿有腳面深,普兒一直沒回來,沒有消息,竹園溝和外面完全隔絕了。白露那天早上白浩浩的露水,門前的幾叢黃蒿,手一摸上去像是伸到水缸里,這是要大天晴。中午果然天開了,幾陣風(fēng)一吹,一陣比一陣干爽,山上的殼葉就一層層地干了,青殼里的苞谷眼看著變成了黃色。路上的泥漿也干了,中午又是端碗時分,普兒從學(xué)校里回來了,一進(jìn)家門就放開喉嚨哭,妻子說他的眼睛都是腫的,在路上就哭過了的??尥炅诉炝艘魂嚥耪f出來,那姑娘走了。昨天她的父母冒著大雨來,硬是把她接走了。

      那姑娘哭得還厲害,上車時人站不起來了,被她的爸爸抱上車的。從車窗戶里還伸出手來,父母在場,普兒又不敢去拉她的手,看到她媽把她的手放回去,關(guān)上了車窗。車窗臟的很,普兒就看不見她們了。

      普兒哭成了小娃子,伏在媽的懷里。劉樹立在一旁定定坐著,心想妻子這兩天說老是心上心下,被一個什么東西牽扯,拿起東西就忘了放下,原來就是普兒的事。人說娘和兒的心相連,不止是這一次,大女兒剛到廣東那一年,妻子行走不安,晚上盡是做殺人放火的夢,后來女兒打電話來,招工的人把她們騙到一個工廠里的樓上關(guān)起來,說是出國到非洲賣淫,她晚上爬水管子下樓,好在她從小溜刷會爬樹,只是腳崴了,出門讓大狼狗咬了,打了疫苗又住了八天院。

      普兒出事那天,普兒的娘在屋里,聽不到打谷場的動靜,當(dāng)時心里卻咯噔一響,放下了菜刀就往曬場上跑。劉樹立在火屋里對賬,還說她慌慌張張啥子。妻子到了曬場上,普兒閉著眼躺在麥堆上,腳踝被打穿了一個洞,看起來跟小腿肚子只連著兩張皮,脫粒機(jī)的輪子飛在一邊,輪子上都是普兒的血,說是一顆螺絲打穿了腳腕,一股鮮血箭一樣射上天空。連忙叫人來帶信,劉樹立放下賬跑到麥場,普兒已經(jīng)被姜老二背在背上,往獅坪醫(yī)院趕了。血還在往外噴,劉樹立脫下自己的衣裳包在口子上,血滲透了,姜老二又脫下自己的汗衫也包上,兩個男人就這樣赤著上身把普兒往醫(yī)院送,眼見著普兒的臉越來越?jīng)]了顏色。送到溝口溪水那兒,妻子趕上來把家里的洗臉洗腳巾都給普兒包住,還有一大捧鍋底灰掹上,普兒的血這才算止住了。

      普兒在媽的懷里哭夠了,劉樹立叫他莫太傷心,姑娘本來不是我們家的,人家的父母接回去了,只當(dāng)是來幫助了你一時,也是一場緣分。接回去了也好,人家的工作也好安排。你也要安心工作,這么多年上學(xué)不容易,要不我和你娘的苦楚就沒有意義了。

      普兒怔怔地不說話。

      因為還有課,他下午就回街上了。

      三個大太陽,苞谷就老了,竹園溝的下半截開始收苞谷。

      劉樹立非要背了一個背簍,一家人就都上了坡。幺女兒想領(lǐng)著劉樹立,劉樹立自己拿了兩根棍棍跟在后頭。他覺得一根不夠。

      這是一片灰包石地,土踩上去像面一樣柔軟,頂頭片石不斷在風(fēng)化。一直往上是鐵桶寨,是妻子的爺爺蔡一之嫌貓兒寨小起的,壘好了石頭跟腳,他領(lǐng)人出去抗日就被吳清源縣長害了,寨門是修起了的。

      1970年的春天里,忽然傳達(dá)要趕地主上山,說是中央一號戰(zhàn)備,防止階級敵人和蘇修勾結(jié)搞破壞。妻子慌忙回娘家看,爹已經(jīng)被民兵押上鐵桶寨,寨門里自己搭了個窩棚,碗都只能拿一個,說杜絕階級敵人搞串聯(lián)。又傳風(fēng)聲地主子女也要趕上山,妻子一天嚇得走路腳打閃,只有干活拼命掙表現(xiàn),不用說去看望爹了。隊里開火地和挖黃姜的時候,岳父負(fù)責(zé)下溝里提水消渴,一桶水從溝里提上來要一個對時,大太陽曬到,有一回滾到路上,水灑了,把人弄醒了開現(xiàn)場斗爭會。妻子在場也呼口號舉拳頭,晚上才敢落眼水,打濕半邊枕頭,早上還怕人檢查藏起來。

      隊上沒有給趕上山的地主什么糧食,說是叫他們在山上自生自滅。親戚偷偷往山上送糧食。一天半夜,妻子做了幾個苞谷面窩頭,一提簍洋芋,一雙鞋,劉樹立打黑送上鐵桶寨。

      是上弦月,爬上鐵桶寨的時候,天上只剩凍住了的幾顆星星。進(jìn)了窩棚,丈人渾身一震從被窩底下弓起來,像牲畜一樣僵著無話。沒有油燈,就著星宿囑咐,糧食要藏在石頭底下,離窩棚遠(yuǎn)些。鞋子用土巴弄臟了再穿,讓人看不出是新的。丈人哭了,眼淚冷在臉上。我要硬在山上了,進(jìn)了豺狼口里。回來繞著道走,黑暗里溪澗的聲音,在很深的底下。有一種什么噢叫,獸走丟了,又像是鳥。

      第二天晚上,劉樹立用麻袋蒙著窗子,點燈在睡房里寫了一封信。正好第二天老隊長下縣,請他帶到縣革委會。老隊長沒有細(xì)問信中內(nèi)容就答應(yīng)了。半個月以后區(qū)上下通知,攆地主上山是一些人別有用心散布危險氣氛,應(yīng)該制止,革命形勢一片大好。岳父從鐵桶寨下來了,仍舊住在抱溪溝自生橋。下山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不動了,劉樹立背著。半年之后過世了,說是在山上凍狠了,身上一直暖不過來。

      灰包石土薄,苞谷稈子細(xì)高,劉樹立要扶住稈子仰頭摸索,把玉米棒夠下來,回手扔進(jìn)背上的背篼里。玉米稈子和殼葉都枯了,不再像春天那樣刺人,它們就像一群在地里干活的農(nóng)民那樣柔和。劉樹立把它們一個一個地摸過去,知道了玉米行的走勢和范圍,但是這片坡地有兩處坎子,這也是她們不叫他來的原因。這兩處坎子原來是劉樹立帶人砌的,微微朝外鼓出地圍著坡地,壘砌的碎石頭他都很熟悉。但是屋子里黑了燈,他得從漆黑里把它們?nèi)〕鰜?。有一行苞谷掰完之后,他伸手去探外面一行,腳也往出探了一下,卻是空的,這讓旁邊的幺女兒叫了起來。好在他像平時上廁所下坎子那樣,并沒有失去重心。他像是空兜了一圈把手腳收了回來,繼續(xù)摸索身旁的玉米,摸到的是失去果實的空稈子,原來這是他掰過的幾株。他身后坎邊的玉米有兩株被順坡風(fēng)趕得往外倒,仍舊帶著它們的結(jié)實,妻子在坎下夠著掰了下來。

      他穿過苞谷林往回走時踉蹌闖過那些玉米稈,背篼里的玉米擋落了兩個下來。他的兩根棍子放在一處坎子下面,他摸到了這處坎子拿起了棍子,之后等著妻子,妻子也掰好一背之后在他面前走。他感到妻子的腳步比往年遲緩,一年來她肩上的背簍似乎突然加了分量。她的呼吸有點像個老年人接不上,這使他心里驚訝,他自己還沒有感到這一點。心里想到大女兒回來有一次,幫媽梳頭,說媽你頭上這么多白頭發(fā),在黑頭發(fā)底下藏了一層。劉樹立看不見妻子的白頭發(fā),但是頭發(fā)像那些苞谷一樣會變枯,你取去了它的結(jié)實,它們忽然間失去了重心,變得風(fēng)吹草動。

      有時候在晚上,他想伸手去摸妻子的頭發(fā),害怕它們已經(jīng)完全變枯了。但是他們沒有睡在一頭,怕弄醒了她。

      路上遇到耿長學(xué),吃驚說:“表叔,你還掰苞谷??!”

      妻子不好意思說他非要掰。

      耿長學(xué)說山西煤礦又出事了,這一陣他回來收一下苞谷,他一個單身漢請不了人。“表叔我先走了啊,你放慢些!”半年來出門的時候,漸漸有人這樣跟他打招呼,習(xí)慣了在他看不見的情況下和他對面說話。提水的時候,兩條狗也不再吼他。

      幺女兒掰了一背就回家做飯,第三背回家的時候,四季豆湯洋芋做好了,幺女兒盛了遞到劉樹立手上,聞到了韭菜的清香,最后起鍋撒了一層韭菜。劉樹立覺得飯量增大了很多,吃喝的動靜大了起來,也許超過了一個正常人的幅度。一連吃了三碗,在門墩上坐了一會,雖然沒有像年輕人敞開前襟,感覺風(fēng)直吹下了心胸里面去。

      這天是星期六,晌午普兒回來了,不說話。兩爺子挨著行掰苞谷,劉樹立摸一棵稈子的時候摸到了普兒的手臂,感覺衣服底下空蕩蕩的,比以往細(xì)了一圈,要使勁才能捏住。酸水一股子沖上眼眶,沒料到這樣,使勁強(qiáng)忍住了。

      剛才在地邊摘苞谷,劉樹立伸手碰到一根漆樹,正好碰到漆口子,被人割過了還是半干。只有一把粗的樹,順手捋上去割了四個口子,中間的樹皮幾乎斷了。摸到普兒的手臂,一下子想起這棵小漆樹,才長了半大,被人狠狠地割了幾刀,可能再也不能復(fù)原了。說起來人和樹各有各的命。

      這面坡地的苞谷掰完了,晚上在家撕苞谷。自從生產(chǎn)隊撤銷,只是各家的人圍著苞谷堆,聽不見了那種下雨一樣的聲音。往年這時候劉樹立和普兒不在屋里,今年是人最多的一回。撕到大的,要留下幾匹葉子扔到一邊,留苞谷種。嫩的花米子另做一堆,推漿粑和燒著吃。這些花米子還帶著胡子要揪下來。屋里聽到的是撕開殼葉的聲音,清香就隨著出來了,開始是一小堆,慢慢地氣息占領(lǐng)了整個屋子。不停的撕開和扔苞谷的聲音讓劉樹立知道家里人就在身邊,劉樹立扔出的苞谷坨有時都會和別人碰到一起,妻子還要開口說一句。自然沒有生產(chǎn)隊時候熱鬧,但這仍舊是最輕松又熱鬧的一項活路。

      但是有一下,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沒有出聲,劉樹立忽然感到自己一個在黑暗中,屋子里沒有別的人,這是一間棄廢了很多年的老屋。心緊縮起來,回到了以往那些日子,坐在火屋里,忽然覺得老屋里沒有一個人,整個竹園溝也沒有人了,這是一個變得完全瞎掉了的地方。妻子和幺女見他伸出手去,問他拿啥子,以為他是要啥子?xùn)|西,其實是想摸到人,聽到她們的聲音也就收手了。這會幸虧一陣往前挪凳子的聲音,撕殼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剛才是因為夠不上苞谷堆了。

      晚上劉樹立睡得幾年來未有的香甜,在黑暗里又有一進(jìn)的黑甜鄉(xiāng)里。不到大天亮,難得把他從這兩進(jìn)的里面拉出來了。

      天氣寒冷之后,地里的苞谷像被拿走了包裹的農(nóng)民,漸漸灰心。

      有天傳來消息,說是老隊長的母親死了。妻子去送了情。轉(zhuǎn)喪鼓戴孝的人缺,老隊長自己抱著靈牌。女兒沒有回來。老年人秋天里已經(jīng)走不動了,撐著做家務(wù),還喊了一個娘家侄女來幫忙。那天下柿子,她有些嘴饞,吃了一個,堵在心里了,當(dāng)天晚上就不行了。

      老母親就葬在隊長父親的旁邊,柿子樹底下的坎子里,打開了半邊舊墳合葬的,卻并沒有把墳砌圓,一看是兩半個墳拼在一起。往后老隊長就剩侄女照顧了。

      老隊長的屋在院子上邊,發(fā)喪那天是陰天,劉樹立聽到稀落的吹打聲,像有人在遠(yuǎn)處拉一根很細(xì)的繩子。

      劉樹立一直沒有見到老隊長,他很少下來,似乎是母親去世后他再沒有出過門。不到一個月后的一天忽然傳信,老隊長死了。

      老隊長得的是急性黃疸肝炎。起病之后侄女想送醫(yī)院,他無論如何不肯,三天臉黃成了磨刀石的顏色,人沒死的時候全身已經(jīng)硬了,氣味沖得人不敢近身。

      晚上妻子去送情,劉樹立非要跟著一塊,叫妻子引著他。

      路沿著溪邊往上去,坎下的聲音一直很大,有地方結(jié)了冰。有兩截路鋪的熟煤炭灰,棍子揮上去柔和一些。

      路上遇到了陳家老婆婆,她走得比劉樹立要慢,在劉家水井那里把她超過了。“你哪兒去?”妻子說,我到老隊長屋里去,聽到她的喘氣,因為彎著腰不容易從胸口透出。隊長你們也去呀。你能走這么遠(yuǎn)?我跟到她走呢。你的腳好沒得?還沒好完事,冬天里來了,好像在收口了,要不是我奔不到這高頭來。我也沒得情送,他也沒得人收,就是想去看一下。他還不滿花甲,走到我前頭了。你們先走,我走不動,疤子扯到的,腰直不起來呀。

      雪路上少有裹著青布衣服的人。到隊長家里的小路,下霜時踩過一道之后又過了一遍。柿子樹只剩下一束鐵絲,尖伸向空中。

      喪堂上沒有多少人,只有兩爐火,幾個老漢兒老婆婆圍著。進(jìn)門檻的時候,這些人都抬起眼睛望劉樹立,空洞的眼里露出意外?!白?,坐。”妻子把劉樹立引到他們堆里,他們都說,有人稍微挪了點位置。知道這是三姨婆,侯延孫的爹,陳家老漢,溝里的老年人走得動的都來了。

      “你哪么還走得到這兒來呢?”給劉樹立挪位置的人說,這是侯延孫的兄弟,和劉樹立一塊到太白山割過漆,割漆回來那年,他的鼻子頂頭上長了燕子蛋大小一顆花花綠綠的瘤,筋脈都露在外面,醫(yī)生不敢下手,幸虧長成形了就止住了。算命先生說是見了不干凈的東西,迎面沖了邪氣,邪氣沒有入內(nèi)聚在鼻尖上,破了相,還算是消災(zāi)。入內(nèi)的話,人就要發(fā)狂丟命了,好比得狂犬病,是犬感了邪氣傳人,人又發(fā)狂去傳他人。侯延德一想,那年他是在樹上割漆,看到一對花豹交配,陣仗大得很,曉得看不得,在山里悶人還是多看了兩眼,隨后鼻梁上就長瘤子了。從那以后侯延德就不出門了,在附近割漆。他割漆手狠,做過“點天燈”的事,把一根大漆樹從頂上點著,底下開一個大漆口子,火一燃漆脈都逼到根上來,嘩嘩啦啦流,一會可以接上一臉盆,漆樹的血脈也就干枯了,看到死。那天他爬到漆樹頂上,就是想點那棵樹的天燈,因為怕豹狼兒又下來了。

      侯延德這兩年在竹園溝割漆。劉樹立想到那棵小漆樹兒,怕是被他下的刀,人老了心腸沒瓤。

      三姨婆說劉樹立歪,看不到了還能走到這地方來,“還沒上坡做活路。我們莫名眼睛好好兒的,攀住苞谷稈子還知不道上下?!眲淞⒄f瞎子有好大個用,只要是屋里沒得勞力。姨婆你也歪呀,八十多歲了還喂的有兩條豬。說是你今年還喂了半張蠶子,賣到還好。操心還好,就跟你說的,哪個想歪,是奔的命,奔得動就在地里奔呢,實在奔不動了還不是沒得法。奔不動了就是兒女的事了呢。曉得是不是兒女的事,你看老隊長,女兒女婿都養(yǎng)的有,到頭來還是他個人的事。女兒有回來的沒得?大女兒回來了,看到在靈前頭燒紙啦。小女兒音信無蹤。

      村里來了人的,送了一個花圈,靠在墻上的。棺材是村上墊到的,沒上漆的泡桐樹料。說是老村長可能還有點錢,就是放在哪里他侄女也不曉得,搜了幾處都沒得。有人疑心是侄女故意說沒得。等到人上了坡,村里主持當(dāng)公搜屋,搜出來多少,開支了棺材和喪事的錢,剩的歸侄女?!肮撞腻X可能還夠,老村長那幾年個人心藥材還是存了些錢?!?/p>

      喪堂上紙灰氣味單薄,只有三四個近孝子。劉樹立非要討一塊孝布,知客說遠(yuǎn)親算了,劉樹立說孝布夠我就要一張。知客就給了一張,妻子不出聲給劉樹立扎上頭。妻子幫手沒出聲。轉(zhuǎn)喪鼓開始的時候,劉樹立跟著走到孝子群里,怕碰著棺材拄著棍棍。前頭歌郎劉世倫開口,唱起亡人生涯:

      老隊長他人正派——一心為黨

      敢用人抓生產(chǎn)——共渡饑荒

      辭縣長回山溝不求風(fēng)光

      可惜他少兒女晚境凄涼

      先前烤火的侯延孫的老漢接下去唱:

      有外姓的孝子——來披孝布

      好比是二賢莊——一本古書

      雖說是命不強(qiáng)——少有兒女

      他一生受敬重——不論賢愚

      喪鼓一圈一圈地轉(zhuǎn)不完,生的人在替死人走撒手了的路,歌郎的調(diào)子一成不變,意思卻又總不一樣。劉樹立只是跟著前頭的聲音走,漸漸聽到另一首歌的調(diào)子,在去年春天往山西開的火車上。一個河南的姓孫的算命先生,雙眼失明戴墨鏡,行的是麻衣相法。他在十堰上車,沒有座位,拄著棍子來回探,拄著了劉樹立的腳,劉樹立讓他擠著坐,他感激劉樹立,伸手摸了劉樹立的額頭和顴骨,劉樹立感到他手指膩長像女人的,溫柔地?fù)徇^了,卻閉住嘴沉默,似乎忘了開口。劉樹立問他才說,你今年出門掙錢不孬,但是下年要出一場事情,這場事過,你這個人就沒得好大用了。他像是很難過虧心,說好人命不強(qiáng)是真的,他摸過多少的命是這樣。劉樹立說人的命好孬有一定,誰也說不清,做個好人就行了。算命先生沉默了好久,說我33歲上瞎眼睛,靠一根棍子走南闖北,相了那么多的命,連鎮(zhèn)長的臉我也摸過,沒見過老哥你心腸這么明白,說得這么在理,好人沒生個好命,我心里真的有些過不得,我給你唱首歌吧,就當(dāng)表達(dá)我對老哥的心意。

      算命先生就開口了,他的聲音有些啞,像是人家在二胡上拉出來的,不過調(diào)子都跟電視里的一樣,他唱的是《好人一生平安》:

      有過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

      如今舉杯祝愿

      好人都一生平安

      他一開口,車廂里的人就都朝著這看,他只是仰著臉唱下去,唱到舉杯祝愿的時候,一只手揚了一下,像是個舉杯的樣子。

      算命先生在南陽下的車,他說這是他的家鄉(xiāng),也是諸葛孔明的家,諸葛亮是算命先生的老祖先,他也確實姓諸葛,村子叫諸葛村,諸葛亮的墳就在他們村子背后?!澳阋莵硗?,我?guī)闳タ粗T葛祖師的墳,可是要趁早?!币宦飞蟿淞⑾肓艘幌滤忝壬脑?,以前他是不信命的。后來覺得想了也沒用,下井多注意。沒想到算命先生說的是真的,是禍躲不過。老村長一輩子沒害過病,看過病,連赤腳醫(yī)生打疫苗他都不打,害頭一場病就死了。老母親前腳走,他后腳跟上,硬是沒翻過冬天去。

      虧天氣冷,棺材雖說沒響膛上漆,喪堂上倒沒什么氣味。據(jù)說以前得黃疸肝炎死的人,死之前人是硬的,先是肝子硬后是全身都硬了,死之后肝子又化了,尸身流黃水,孝子都不敢近棺材。老隊長死得急促,還是干凈。

      這個冬天沒有去年的長,在老隊長喪堂上的老人,年根都過了關(guān)。過年了幾天,吹的風(fēng)就感覺回潮了。竹園腳下的冰溜子還沒有掉盡,竹筍子冒頭了。地里家里的豬草活忙起來,幺女兒包了的。

      幺女兒在堂屋里剁豬草。

      斬起的芳香滿屋,刀下嚓嚓的聲音一直回響下去,瞇著眼刮土豆的劉樹立聽著,卻忽然中止了。有什么事發(fā)生。

      聲音后來又響了起來,卻碰到了和剛才不一樣的草,小刺桿、半邊菜之類,嚓嚓中添了苦澀。斷口冒出的黏漿,把刀的聲音裹鈍了。

      后來聲音停了下來。幺女兒車身朝這邊望,劉樹立以為她要說什么話。但她站起來走了出去。春天到來以后,幺女兒在屋里不怎么出聲,像是把聲氣放到了別的地方。

      劉樹立心里有些空,問你到哪兒去。幺女兒說去找碧兒。碧兒前一向回來的。

      劉樹立想到了去年在四季豆地里聽到的話。

      洗腳之前幺女兒說要出門打工。妻子正提起茶壺往腳盆里倒水,聽到聲音就變了。

      出去地里屋里的活路哪個做?你爸這么個樣子。

      那我就該一輩子待在屋里頭,都不能嫁人?

      心野了啵,先在屋里幫我兩年著。

      黑里總覺得不安,想聽聽幺女兒那邊屋的動靜,像怕她就這樣起身了,一個人在夜里走向遠(yuǎn)處。那些路劉樹立多于想不起來了,似乎還沒有大路,條條的川道狹仄,走著走著走掉了。

      早上妻子腰桿疼,劉樹立先起來了。大門已經(jīng)開了,幺女兒的背簍卻留在堂屋里。心里就有點慌。伸手碰到了系上的鐮刀,刀口沾了苦味,小心傷手指。圈里的豬在遠(yuǎn)處哼哼。

      劉樹立取下鐮刀,負(fù)好背簍,拿起自己的棍子。

      懷里兜滿了,佝頭往豬草堆走,聽到普兒在路上叫:爸爸,要下坎了!

      忒了一下,想到自己是走過了。寸把高的苞谷苗子掃著腳桿,留神著不跌絆,像是懷著一窩苦味的雞蛋。

      一個人卻上來,把懷里的兜過去,又拿起鐮刀。是幺女兒,和普兒一起回來的。

      晌午端碗普兒說,叫妹兒出去吧。地里的活路請人做。

      妻子一會說,我的腿子這兩年殃起來了,天氣一變就痛。

      劉樹立清了一下嗓子。叫幺女兒出門,豬草我能打。苞谷草我能薅。除了點苞谷要請人。

      點苞谷是劉樹立頭一回失手的事。

      請的有人,劉樹立要動手挖窩子。挖洋芋窩子的時候行,地頭牽一條繩子,按茬口退著挖到頭。點苞谷時卻不行。掌握不了間隔,動不動就挖跑了,踩著套種的剛出土的洋芋苗。第二天劉樹立還試了一下,又不行,只好下場背豬屎糞。幫忙的姜家老二說,表叔,你還能把活路都做完啦。

      有一會無人出聲,劉樹立又有個感覺,他是不是一個人,他們是不是在那里。窗外的鳥叫讓他知道,他是在自己的屋里。他們并沒有人已經(jīng)離開。幺女兒也不出聲,劉樹立聽到了她的呼吸,像抽條的通草花,春天開頭的日子里在陽光下,能夠聽到枝條的呼吸。幺女兒這一年長高了一截,劉樹立沒有比著她的頭量過,從她走路的風(fēng)聲察覺。一年回頭了,沒有一件東西會待在原來的地方。

      幺女兒是和碧兒一路走的。妻子生著氣,一句話也沒說。如果眼睛沒出事,劉樹立會扎咐一些話,以往大女兒出門扎咐的那些,現(xiàn)在卻不知說什么,站在大門口送幺女兒和碧兒走了?;厣磉M(jìn)屋,堂屋里寂靜,少了一分氣息,只剩兩個老的了。

      背起女兒的背簍,劉樹立上了坡。半人高的苞谷苗間,豬草蒙嚴(yán)起來了,似乎是把一個人蒙進(jìn)去。刀口觸斷了草莖的氣息,氣息又合攏來,融化了尖銳的東西。悶著頭往前,漸漸深入一片水中,伸出的手都不在了。頭頂被苞谷葉籠住,另有一層青翠的天,近了很多又深了很多。有一種感覺,眼睛是亮的,黑暗最底層有一重清亮的世界,把前面的換掉了,那些沾了露水的紅花蓼和米花是活鮮鮮的,剛剛來到這個世上。可以一直這樣前往。

      要過地界的時候,想不確切,只像是越過了小小的土埂,忽然間卻曉得,走了很遠(yuǎn)了。越出了平常的界限。怎樣回去呢?

      這只是第一天。似乎一件憂愁的事情,又不那樣令人著急。

      那天劉樹立下坡時走到了弟媳家的豬圈。豬看見了人背上的草哼哼,以為這是自家的豬圈,已經(jīng)要到了門前。他往里邊邁了一步,忘記了探路,一步落空栽下了圈欄,險些被砸上的豬嗷嗷叫了幾聲,別了兩下沒別出圈欄。劉樹立人攔腰昏死在豬槽上,一背豬草撒了滿圈。

      弟媳出來看見了,趕忙喊來妻子,叫了兩聲沒答應(yīng),人就慌了,號了兩聲,又開口咒幺女子。弟媳在旁邊說你看他胸口是不是熱的。妻子摸了胸口,又想起來揉了幾揉,又試一試口鼻,似乎沒有明顯地出氣,再要開口號,劉樹立眼皮卻慢慢張開了。妻子滿臉的眼水和那一長聲的號,就生憋了回去,和男人對視著沒有言語,好像男人和自己能夠相互看見,看了半天,劉樹立身體一動要坐起來。妻子開言說你動得了哇,劉樹立慢慢說我沒摔壞。妻子說你曉得你摔到了哇。劉樹立覺得妻子抱著自己,就跟父親那時從樹上摔下來,母親趕到抱著他。劉樹立只看見那一回母親抱著父親,父親像個子有點長得太早的半大娃子。劉樹立從豬槽里坐了起來。他起來得很慢,自己想到電影里放慢動作。過了一下他又往起站,沒站起來,妻子說我喊人來背你。劉樹立擺手說等一下。就坐了一會,妻子給他撣掉身上沾的一些豬食,領(lǐng)子上還搭著一條豬草。等了一會,他又往起站,就站了起來,卻又佝下身去摸背簍,妻子說背簍盡它,我一會拿,先出豬圈。

      摔跤的事,電話里沒有給幺女子講,知道她在那邊進(jìn)了一個廠,給布娃娃肚子里填東西,一天做到挺晚的。她沒有講到念家了。電話是打給普兒的,周末回家普兒告訴了家里。

      普兒這一段回家得少,下了兩趟平利,說是培訓(xùn)。這次普兒說是談了一個縣繅絲廠的女朋友,想過兩周引上來看。

      劉樹立說那工作得不得到一堆。普兒說一時不行。

      劉樹立說,莫把人家姑娘害到了。

      妻子說,叫啥名字。

      秦紅梅。

      繅絲廠紅火了兩年,到了春天里,正是要收蠶繭賣絲的時候倒閉了。全縣發(fā)動養(yǎng)的蠶繭都賣不出去,縣委書記到地區(qū)求援讓來幫忙收。繅絲廠關(guān)了一陣賣給了兩個私人老板,秦紅梅她們都下崗了。紅梅說,是繅絲廠的廠長故意把廠子搞垮的,買廠子的私人老板是他的親戚。買了以后效益好得很。全縣人都知道這事卻沒人去查。

      紅梅就上八仙來了。她住在普兒的宿舍里,普兒分到了一間單身宿舍。

      妻子上了一趟街,回來以后,晚上她睡得遲了一些,納什么東西,劉樹立催她去睡她才起身,東西擱在籮里劉樹立摸著了,是鞋底。腰弓比較細(xì),似乎是女孩子穿的。妻子給兩個女兒納過鞋底,很多年往前的事了。

      鞋子納了半個月,每晚收碗之后,針線的聲音一抽一送。抽過去的聲音長長的,知道納得厚。這聲音里劉樹立似乎要睡著了,回到很遠(yuǎn)的年代,大女兒還躺在搖籃里,一個很好的寬竹條子編的搖籃,四方墊高了舊衣裳,孩子深陷在里面只是露出小臉,妻子坐在一邊,伸出一只腳輕輕一蹬一蹬,竹籃就一搖一搖,口里還一哼一哼,手里卻在納著小鞋底,給搖籃里的嬰兒預(yù)備。雖然分家出來,正屋留給跟爹娘的老二,只有一間偏廈,屋里卻暖和富足,妻子臉上也現(xiàn)出光潤,和嫁過來時的削瘦兩樣了。有時候這聲音混在短波時遠(yuǎn)時近的嘟嘟聲里,又讓劉樹立覺得自己走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是第一次出門到東北,像書里面說的,路行到再遠(yuǎn),有一根針線牽在心上的。

      那天普兒回來,帶著紅梅。兩個老的和后輩對面坐著,劉樹立感到紅梅在看自己的空眼窩。是婉君來時沒有感到的。后來,紅梅也喊了爸、媽。妻子拿出那雙布鞋子來,叫紅梅脫腳試了,算是開教的禮數(shù)。普兒說兩人國慶節(jié)結(jié)婚,給紅梅在學(xué)校里辦個食堂,已經(jīng)跟校長打過招呼了。

      劉樹立起身進(jìn)了房屋,伸手揭開床被露出稻草,往下掏。陳年的稻草,早年還打過敵敵畏,有一種深長的味,一直掏下底,觸到了一個寶塔糖盒子,是那年給普兒他們幾姊妹打蟲留下的,揭開蓋子似乎還有一股清香的甜味,里面放著兩個存折。

      一個信用社的是寬的短的,捏起來也舊,一個農(nóng)業(yè)銀行的新一些,是窄的長的。劉樹立拿出舊的,他馬上感到一股漆的味道,以往他總是在供銷社賣掉了漆,拿到了錢,馬上就到信用社去存錢,手指上的漆可能過到了存折上。最后一次存款五年以來,又取了多次款,這舊的存折里面已經(jīng)沒錢了,最后一次是前年夏天給普兒交最后一年的學(xué)費。新的折子是在山西煤礦里辦的,那次出事之后,賠償款也存到了里面。劉樹立鎖好箱子,放好鑰匙,拿著新的存折回到火屋,在門檻上面他又輕微地碰了一下。

      劉樹立徑直把折子交給普兒,說屋里就是這些錢,你拿去盤算到,結(jié)婚開食堂。

      普兒過了一會說,爸爸,我硬拿不下手,這里頭是你的性命錢。

      他跟老隊長說的一樣。

      我好好的,跟個正常人樣的啥也能做。

      這話劉樹立聲氣比平常亮嗓。

      那年秋天,普兒的婚結(jié)過了,是在中學(xué)里辦的,在八仙賓館包席,劉樹立早上去中午就轉(zhuǎn)來了,沒有坐席。他非要回來,耿長學(xué)騎摩托車送回來的,進(jìn)竹園溝的路陡,耿長學(xué)叫劉樹立把他抱到,抱緊點。陽光很好,過了那壩水背田之后,劉樹立叫他停車,自己慢慢走幾步。耿長學(xué)掉轉(zhuǎn)車頭,發(fā)動油門的時候問了一句:“表叔,你不怪我?”

      耿長學(xué)以往在劉樹立手下打工,當(dāng)時劉樹立檢查電炮,就是他在外頭不小心搭上了電炮的線路?!安还?,各人的命運。”

      往上走了幾步,是父親過世埋的地方,聽到耿長學(xué)的摩托車出溝了。背后靠著橫砭子路是一面坡坎,樹葉子飄到劉樹立身上,有核桃樹的也有別的葉子,還有野棉花苞的絮子,被風(fēng)一條條扯出來。頭倚坡坎半枯不青的絲毛草皮,朝太陽的方向瞇起眼睛,眼皮上暖乎乎的,身上也很暖和。他這么靠在這里有點要睡著了,心里平平安安的,把一件大事剛剛放下了,有點輕飄飄的,跟幺女出門那次,有人把一件東西取走了。手落到靠著的坡坎上,上半年修過,平平整整的,只感到手背下有小小的洞。

      小洞圓溜溜的,往里進(jìn)也很圓,很深,到處都是。這么圓溜溜的小洞讓劉樹立有點疑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留下的。想了一會想不起來,又像是在想著別的:兩尺高攆父親的路到這里,看見路里邊一窩螞蟻子,被修畝土的人挖掉一半,露出星白的蛋,顧著看螞蟻子忙手忙腳往里運,又拿棍子撥一撥那些搬運中的蛋,滾了一兩個在路上,點點大的螞蟻子一陣忙亂,心里又可惜。說是鬧饑荒的時候,人要挖著吃這些蛋,路邊的螞蟻子要絕種了。父親割漆漸漸地不見了,風(fēng)吹過坡下的楊樹葉子嗚嗚地響,忽然想起結(jié)實娃子說的楊樹林下是個私娃子墳,埋的生下來就掐死的小娃子,晚上擦黑以后能聽到嗚嗚的一陣一陣的聲音,跟眼下楊樹的聲音差不多,頓時心里害怕起來,想大聲地哭又不敢,起身又不敢動,眼睜睜地看著一只螞蟻子爬到手背上來了,心想那是私娃子的魂。

      有人喊:“隊長,在這歇呀?”

      開始一驚,是不是在叫他,反應(yīng)過來是陳家老婆婆的聲音。顫巍巍的像那些枯了的樹葉。

      “是你兒呀,一大年沒看見了。腳好完全了吧?”

      “好了,就是身體不精繃也,簡直風(fēng)一吹就要倒哇?!?/p>

      “又害了病的喲?”

      “就是無名的病,光看見矮倮子,睜到眼睛都在前頭的呀,酒盅子大的,拳頭子大的,小兒那么大的,滿地只個跳啊。”

      “人老了眼睛花了喔。我這也看不到,倒是也沒得那些?!?/p>

      “他們咒我,我曉得的。陳家兩個孫兒他要爬到樹上去摘核桃哇,那一個穿的是我縫的一件小紅襖子,一個是我做的鞋子,也有紅邊邊兒,兩個扯來扯去的爭核桃,一路摔下來死了,他們說是我使的法,在核桃樹上搭紅布,又把我攆出來了。晚上我一落床,兩個小兒就在我床前頭,直個跳哇,眼一眨就蹦到鋪上來了。我那個墻洞眼里他們?nèi)哪喟腿藘海€包的有紅布,扎的有針,我都找到了的。難怪我的腦殼直個直個痛啊?!?/p>

      “他們不想要我在這個溝里住,嫌我心煩,硬是要把我攆走哇。我個人到仁溪溝去,不到這個溝里住了,牛圈鑰匙我給哪個喲?”

      “你兒這是到仁溪溝去呀?”

      “我提的有包袱。包袱都提不起了,走一截歇一截。擦黑走得到仁溪溝就行。我把鑰匙給你喲。大隊上的人我也認(rèn)不到。”

      “我也看不到,鑰匙你個人拿到,恐怕還有些東西呢。路上走好些,莫叫車撞到了。”

      “隊長那我走了,你兒是個好人啦?!?/p>

      陳家老婆婆走了。劉樹立又在坡坎邊靠了一陣。陽光還是那樣暖和地曬著,像是野棉花苞被抖碎,又摻了一絲枯了的煙葉的味道。忽然想起身子下面那些小洞,是螻蛄打的,螻蛄這個季節(jié)不在坡上了,到了人家的灶頭,擦黑以后就在灶里面叫,你要是找它,就是拆了灶也找不到。家里的人死之后,它又跟身到了棺材里,就在墳里叫。拆墳的時候,也從來找不著。

      人家說,螻蛄是孤魂化成的,找到了人,隨人轉(zhuǎn)世去了。

      過年時候幺女兒和大女兒帶著小外孫女一路回來了,這是幺女兒出門后第一次回來。妻子說幺女兒曬黑了些。幺女兒回來搶扁擔(dān)去挑水。路上有凌光得很,爸你往后不能再這樣挑水吃了,要學(xué)別人家修池子,我?guī)Я巳K錢回來,就是給屋里修水池子的。我在那邊光想到你挑水滑倒了,水桶都摔成渣了,你在凌冰上摸摸的起不來。幺女兒說著眼淚就要出來了。還有我光看見你去打豬草著蛇咬了,或者你走到了哪條山里迷路了,再走不出來。我在書上看到有一種苜蓿草,可以專門當(dāng)豬草種,割了又發(fā),種上半畝地就用不著另打豬草了,我把種子帶回來了,開春就種下去。

      水池子就是在大寒里頭動工的,引水的地方是在水井灣上一截。劉樹立到了引水的地方去看,小孫女跟在一路。遍地是雪,沒見過這么多雪的小孫女一路上光在問,這些雪是從哪里來的。劉樹立說是從天上來的。小孫女用南方的腔調(diào)問我們那也有天,為什么沒有雪。劉樹立說爺爺剛才說錯了,雪是從山里出來的。你們那里沒有山,就沒有這么多雪了。小孫女說那我們一直往山里走,雪是不是越來越多。她拉著劉樹立的手就要往上走,兩人就從引水地方又往上走了一小截。斜坡的雪地,先是收割后剩余的天星米稈子,走到頭是雪壓了一半的蕨葉。小孫女說心里慌,餓了。劉樹立知道這是到了涼水井。往年這里是個院子,后來成了荒扒,井衍了。旁邊一架巖屋,說是有個叫花子走到這里,在巖下歇了一夜,餓死了,從此小孩子由這里過心里都慌,覺得餓,劉樹立小時候也是不敢經(jīng)過這里,一直到十四歲以后好了。

      這里是熟地到頭了,劉樹立領(lǐng)著小孫女往回走,小孫女忽然停住了,害怕地問爺爺這是什么,一串一串的跟人的不一樣。劉樹立蹲下,摸到陷下的蹄印,酒盅來深,后面是圓的,向前有一個分叉。是一群。大約是經(jīng)過竹園溪上山。現(xiàn)在人都出門打工,山里面荒了,野牲口多了。

      小孫女拉衣角說爺爺我們回去。我怕山里。

      下晝家里的水池子砌好了,站在后院里,管子里的水忽溜溜的來,一會兒水池子就滿了。水流的聲音一直不斷,偶爾有點卡殼,遇到了管子里的氣泡,馬上又通暢了。管子是一路從土里鋪過來的,流出來的水還冒氣,來不及在池沿下結(jié)成冰溜子。雖然是大寒里,院子活過來了。從母親下葬起,后院里第一次又有了水,院子里站著心里也活泛過來。劉樹立想到了那段坍塌的石坎子,應(yīng)該把坎子壘起來,收拾得好好的,再種上瓜和葫蘆,回到小時候深的濕潤的院子。

      幺女兒一直待到苜蓿種子下地了才走。一場雨下,改天摸上去地里全是冒尖的牙星子。過了兩天,就展開來把地里鋪滿了,一個周之內(nèi)長了一尺高,趕得上竹子拔節(jié),從來沒見過長得這么快的東西。妻子說,這種東西的顏色深,展開得也寬大,看上去就跟一般莊稼不一樣。試著割了一茬,摻在豬食里喂,豬還蠻喜歡吃。

      劉樹立就不用天天上坡打豬草了,不過他還是愿意過兩天打一些插著喂。對這種長得太快的東西,他有點說不清的不放心。小女兒說苜蓿要半個月施一次化肥。

      這年的活路,除了點苞谷和薅頭道草請了人,普兒周末回家有時也幫助,都是劉樹立自己和妻子在干。妻子的腿越來越傷力,背重東西都不行了。苞谷種子要從樓上背下來,劉樹立要自己背,妻子掌到樓梯就行。

      眼睛出事以后再沒上過樓了,那以前幾年也很少上來。屋子的這一部分像是櫥柜里面的一個屜子,對劉樹立關(guān)了起來。里面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心事重重的,當(dāng)劉樹立的腳離開梯子,小心翼翼地落到樓面上,它們?nèi)紱]有發(fā)出一點回應(yīng),一下子不知身處何方,連腳下也感不到踏實的樓板。妻子先走到種洋芋堆那里喊他,他往過走時朝旁邊歪了一點,觸到一個煙筐。他站住了一下子,像是才觸到一個世界的入口。童年的時候,每當(dāng)媽媽在樓上揀拾什么,孩子就想爬到樓梯口探望,里面的世界一點不比樓下的小,黑中有無盡的龐大器物,含有陳年的秘密。對窮家的孩子來說,樓上總是比顯眼的樓下更為富足,一直有不能滿足的念想。有一次,娘在往煙筐里收拾核桃,專心打望的劉樹立從樓梯口倒跌了下去,頭頂?shù)艘粋€洞。沒有紅糖,用鍋灰灑進(jìn)去。

      說不清這個世界后來是怎樣慢慢收縮,變成一只偶爾拉開的屜子。那些暗中的龐大器物逐漸現(xiàn)形,顯出縮小了的平淡無奇,從這頭一步簡直可以走過所有的東西到那頭。在長成半大小伙子那幾年,還覺得它寒傖現(xiàn)眼,家里有這么個角落讓人郁悶難受。眼下它卻重回了那個黑暗的世界,好多東西不可掌握,只有一點點地去碰到,一小步一小步地經(jīng)過。

      種洋芋往背上一壓,再下樓就不一樣了。梯子稍像是沒搭實,往一邊飄。轉(zhuǎn)背踩上頭一級梯子,像是踩在樹梢頭,一顫一顫,背簍太大,腿腳太輕,向后倒要把人帶梯子拉過去,使勁穩(wěn)住了,腿彎子打閃,撐住了這步不好往低探下一步,人像回到了極小的時候,第一次肩筐著背,沒想到力氣隨著視力變得很小,又要從那天開始,一步一步地長上去。好容易落地,妻子說你怎么汗像黃豆?jié)L,自己覺出衣裳都離了肉,人從水缸里撈起來。好歹腳落到地上了。

      第二趟上去的時候,人就有底些了。他知道秧子洋芋豎在哪個角落,一塊頂上有明瓦的地方,可以照著讓洋芋長芽子。蹲著揀洋芋的時候,雖然感覺不到一點射進(jìn)來的光線,卻有一股和周圍不同的暖意打在背上一個地方,總是在讓他想起什么事情。

      忽然他放下掰好的洋芋,伸手到墻角靠右手摸一個墻洞。很順手的就摸到了,墻洞在那兒。洞口堵著一團(tuán)布。劉樹立扯出了布,慢慢把手伸進(jìn)去。墻洞似乎變細(xì)了,費著力才能往里探一些,有一下他想探不到了。但是他觸到了那個東西,用兩個指頭在里面鉤著,有點費力地拿出來。

      是一坨鹽。

      硬的一點沒化。手指觸著,心里就感到了咸味,咸成了苦的,當(dāng)時卻稀缺不得。那年劉樹立在竹園溝口撿核桃,楊光有的爹背鹽從四川回來,在水邊上歇氣。兩個鹽坨子賣了一個半,背簍里還剩下半坨整的和兩坨零的。楊家老漢想吃核桃,劉樹立說那你給我兩顆鹽,屋里沒得鹽了。楊家老漢答應(yīng)了,劉樹立把核桃給他砸好了吃了,他又不給了,說鹽是從四川背回來的,比不得核桃是就近摘的。劉樹立嫌他不守信用。等到他起身走的時候,劉樹立在背后打馬虎從背簍里拿了一零坨鹽,有雞蛋大,藏在袖子里。回家之后,娘正在炒菜,只能擱些鹽希草當(dāng)鹽,劉樹立想把那坨鹽拿出來??墒窍氲狡綍r娘說的不能拿人家東西,心里怕,又不愿意還給楊家老漢,就上樓把鹽擱到了墻洞眼里,盡力擱深些。剛擱好沒下樓聽到楊家老漢在堂屋里說話,他找來了,說丟了雞蛋大一坨鹽,怕是劉樹立拿了。娘說我們家娃子從來不拿別人東西,你看到他拿沒有。楊家老漢說不出來話,只好走了,一邊走一邊罵是哪個三只手的偷的,偷到把他咸死,這話是說給娘聽的,含的有外婆的事。外婆是地主婆,解放前外公是開鹽號的,解放后整他們專不準(zhǔn)他們吃鹽,外婆欠鹽欠到不行了,就到隊上去偷,民兵發(fā)現(xiàn)了,就把一坨一坨的鹽硬給外婆嘴里塞,叫她吃個夠,結(jié)果外婆肚子脹得像葫蘆,第二天就死了,死的時候身上都干了,鹽把水分吸干了。劉樹立躲在樓上不敢下來,又找了塊破布把墻洞塞上。堵上洞口的時候,明瓦透下的光照在他背上,就像打在背上,在受著暴露了的責(zé)罰。他怕這道光,心想要是完全的黑暗就好,能像老鼠一樣的匿起來。過了一會劉樹立偷著下樓,好在娘沒對他提鹽的事情。

      過后劉樹立還提心吊膽了幾天,也不敢到楊家門前去,后來也漸漸忘了,再也沒念及過這件事,這時卻想起來。

      劉樹立把那坨鹽依舊放回去,外頭蒙上破布。黑暗里非常安靜,沒有老鼠的音訊。

      妻子的腿被秋風(fēng)吹透。

      “以前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好溜刷啊,再高的板栗樹,揪到就上去了。”

      第一次見到妻子的時候,驚奇她的腿那樣長,就像背不起沉重的背簍,然而她肩上正有一背簍搭一煙筐豬草。蹲身歇氣和重新起來的時候替她擔(dān)心,那看起來太細(xì)的腿彎會閃斷。

      人家偷偷說,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穿著農(nóng)民的衣服,人才還是不一樣。但是沒有小伙子敢提親。只是在背后偷偷瞄她。

      劉樹立請了媒人去說。我家里是三代貧農(nóng),不怕她成分高。

      到了當(dāng)隊上會計那一年,有人提出來劉樹立娶地主崽子,和貧下中農(nóng)不是一條心。老隊長說毛主席講了,看出身也看表現(xiàn),劉蘭芝的表現(xiàn)完全是和我們一條心的。她背的煙筐沒你的大?就沒人說了。

      過門那夜,看見了抄來的大箱子,妻子眼水下來。這是她小時候放衣服的,擱在她房屋里。繡金嫁襖脫下來,疊在箱子底里,再沒拿出來穿過。

      生大女兒和普兒的第三天,妻子都下了地背洋芋。那時候岳父正給人趕到山上,什么樣的風(fēng)聲都有,妻子不敢多歇一天。

      風(fēng)吹了這么多年,終究把妻子的腿彎吹透了。到山西去的那一次,趕上那邊的硬風(fēng),衣服又帶少了,妻子說她從來沒有吹過那么硬的風(fēng),直往腿彎里鉆。

      “就是那一回啊,回來腿子就漸漸地差勁了。感覺那股風(fēng)鉆到了骨頭里,又一點一點往外鉆?!?/p>

      提水的時候,妻子的身體往一邊斜著,要被帶倒在地上。背苞谷回來,臨到門前的檻,一步邁不過關(guān)。端豬食喂豬,雙手運著怎樣也倒不進(jìn)豬槽。妻子心里有一種殘廢的感覺,有一天她對普兒媳婦說,簡直對不住你,幫助不了你們,兩個老的都是殘廢人。

      紅梅沒有說話。劉樹立也說不出話,一時屋里冷場了。

      紅梅有三月身孕了,依舊在食堂里忙,周末普兒和紅梅也很少回來。

      這一年霜降,老二家搬到了街上去。屋里的家什搬走之后,工人來拆掉老房的椽子和檁子。到下午時分安靜下來,劉樹立過去看的時候,失去了脊骨的老屋還照樣立著,屋里的細(xì)節(jié)暴露在天光下,那些從祖父開始,一點一節(jié)的添置。那些家鼠不知去了何處。風(fēng)在鼠洞和大門里擦進(jìn)擦出。

      一個抽去了脊骨的房子已經(jīng)死了,屋子里的一切情節(jié)無可挽回。那些人離開時決然抽出了自己的記憶。

      有時候也許不是這樣。

      一天劉樹立上坡薅草,口渴了找水走到一條灣里。順著溝往上走,忽然溪流的聲音變得綿長,從高處順延下來,感到迎面的涼意,是到了狐貍灣口的瀑布下了。

      這是個小瀑布,水貼著門一樣的巖壁滑下,有一些小蟲子頂水結(jié)成硬殼的小巢穴,分開細(xì)微的水束。小時候娃子們常在這里玩,再往上就沒人敢去了,說是灣里有狐貍。竹園溝的小孩子們誰也沒見過狐貍,劉樹立很小的時候狐貍窩被人燒了,但是傳說狐貍灣里有一只狐貍精,迷過人,人一走進(jìn)去不知道出來了。

      十四歲那年有一天,生產(chǎn)隊說狐貍灣里的漆樹沒有人開過刀,破除迷信,要有人去割頭一把。父親說他去。早上進(jìn)灣之后,晌午劉樹立去送飯。爬上瀑布之后,像是站在門口,看不透里面多深,樹條長嚴(yán)了,腳下水分開。有一條依稀的小路,劉樹立順著走去,不知道父親在哪里。四面望出去都一樣深,樹枝下結(jié)著藤蔓,心里就怕了。使勁喊了幾聲爹,沒有應(yīng)聲,就不敢喊了,心里怕引來啥子。想到了狐貍精,陡然頭皮發(fā)麻,要再也走不出去了,一直在這個灣里。

      不知走了多久,只有百樣的葉子,細(xì)枝交錯,聽得見小鳥卻看不見。沒有特別高的喬木,地上苔蘚,千條纖細(xì)的道路,一個一切被迷住的地方,顏色冰一樣青翠。自己也許會變成小鳥、小獸,手爪變得細(xì)長,劃出雪線。這樣感到的時候,真的在變小,比童年更早的時候。有點新奇,害怕消散了,剩下淡淡的惋惜,想到失去的父親和十幾年時間。

      忽然看到遠(yuǎn)處的樹枝上,有一處特別鮮紅,像掛著一條紅巾。心想是什么鮮艷的葉子,走到近處卻又在更遠(yuǎn)的樹上,始終趕不上。心里被一種東西推著,始終朝著紅巾走,顧不得路徑交錯。后來紅巾不見了,定下心一看到了山谷口上,腳下瀑布無聲流瀉。

      心里忽然想起,說是狐貍精迷人就是用的紅巾,其實是它脖頸上的一領(lǐng)火紅,望著它走又始終拿不到,就到了人去不了的地方。但紅巾卻是把劉樹立帶了出來。

      回到家里,父親已經(jīng)在了,說是他在灣里轉(zhuǎn)了一趟,沒有看見漆樹,就出來了,也沒聽見劉樹立喊他。

      那一天之后,劉樹立漸漸變得靈醒,百樣的加減乘除,心里就能算出來,一本賬清清楚楚的。后來搞會計培訓(xùn),一個縣的人,只有他沒上過學(xué),人家說他是狐貍精點化。

      劉樹立聽了一會瀑布的聲音,在腳下的潭里喝了水。往回走不知不覺到了另一條路上,走了一截,感覺進(jìn)了一處氣息里,比周圍更安靜。心里遲疑,忽然撞在一棵樹干上。

      這棵樹干渾圓修長,沒有丫杈。是一棵老秤砣梨。柔和的疼痛里,忽然知道是顧家院子。

      聳起著遮住陽光,有些深,腳下匍匐青葉子。屋檐帶著一半的陰影,劉樹立已經(jīng)走到了影子的內(nèi)面,沒有人。

      主人走時把它好好地放下了,有些忍不下心,不知道何時回來拿。連那些穿過的布鞋和襪子也塞進(jìn)了階沿下的老樹干洞里。但一走之后再沒回來。

      等待也許還存在,退到某個遠(yuǎn)處,人們難以觸及。門安然鎖著,臥房里是嚴(yán)實的黑暗。也許狗還在屋后檐溝下,再踩響一聲就有吠叫應(yīng)和。他們并沒有回來,卻像是昨天剛回來收拾過。還有先人的墳依附著屋子,這一切像是不能拆散的,甘愿就這樣沉下去。

      這樣的安靜中有一種東西不能忍耐,卻是提示。劉樹立離開了屋子,順著記憶中的道路往下走,經(jīng)過一片豌豆地。豌豆張開了絲絡(luò),氣息和老屋一樣明顯。一個老年人在地里也許是摘豌豆,他看見了劉樹立,似乎不認(rèn)識,說:“這個客你從哪下來的呀?”“從顧家。”

      “他們早搬走了哇,兩年了?!崩先嘶貞浿悬c提高聲音說,不是追問,他停在自己說的往事里。

      劉樹立沒想,他是哪家的老人。好像他是在這條溝里的,沒有在外面過。他探著路往下走,覺得非常的熟悉。也許他確實是剛到劉家去了一趟,主人送他出門,在門口站著望著他走。是他親身把這樣的情景留在了溝里,不止一次。

      老二指揮拆房子的時候,劉樹立在后院里壘坎子。他好像沒有聽見那邊的多大動靜,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壘上去,手指掂出石頭間的縫隙,走向的斜直,風(fēng)聲也可判斷它們實在的去向。每一塊楔縫的石塊都摸過了,這些從屋四角出來的堅固石頭,像是剛剛從手指下摩挲生長出來,帶著蜿蜒不棄的溫柔,在各處容易松動的土坡下沿,讓發(fā)熱的根系在土下安心結(jié)實。現(xiàn)在它站在那里,還是新的,也許有點不適應(yīng),但明天一大早霜會下降到它們頭角,它們一夜之間經(jīng)歷了歲月,屬于這個家里了。

      老二家拆走之后,兩家共用的那一面墻背部現(xiàn)于室外。一些屋頂上的石板也相聯(lián)在一起,拆散它們的時候,這邊的屋頂也露出縫隙。偏枯的房子轉(zhuǎn)身向里,圍住這個小小的院子,像聚會上老年人的圈子,任風(fēng)霜在他們的背部擦過去。

      第二年的秋天,劉樹立開始在坡地壘坎子,普兒說你嫌活路不夠做嗎,劉樹立不說什么,他的手摸在石頭上,心里有一種秘密一樣的感覺,自從眼睛出事以后干各種活以來,這種感覺是沒有過的,他發(fā)現(xiàn)這是自己最適合干的一件活。石頭一塊一塊地堆砌,在手底下一節(jié)一節(jié)出來,一開始就屬于自己,不像春種秋收那樣需要棍子,在有時是陌生的地上東摸西撞。他砌著坎子的時候想到了城里做按摩的盲人,他們也和他一樣用著手指,按摩著皮下的骨骼。也像是算命的瞎子摸他的臉。這個秘密不能說出來,現(xiàn)在沒有人多于砌坎子了,這種農(nóng)活像是消失在了過去那個年代里。那時人們集中起來砌了過多的坎子,把他們的心里掏空了。他們現(xiàn)在搬離山溝到鎮(zhèn)子上的時候,心里空落落的沒有眷戀,就像老二一句話沒有留下。

      這天劉樹立在壘坎子的時候,有一行人從路上過,似乎抬著沉重的擔(dān)架,走得慢。經(jīng)過劉樹立身邊的時候,擔(dān)架上有人發(fā)出聲音喊:“表叔!”

      這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卻帶著一絲虛弱的尾音,使它變樣了,劉樹立正在尋想是誰。那人又說:“表叔,我是耿長學(xué)。我的腿子沒得了!”這個詞說出來之后,聲音明顯地變?yōu)榭耷涣恕?/p>

      劉樹立站著,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這行人經(jīng)過了。劉樹立又壘了半天坎子,下午帶了半背豬草回家,在堂屋里剁豬草。妻子說起耿長學(xué)的事。

      “兩條腿連根沒了,人躺在擔(dān)架上只有短短的一截。礦上的人抬回來的?!?/p>

      耿長學(xué)住在老隊長坎下的房子里,原來也是一幢房子,耿長學(xué)住著偏廈,人家搬走之后,拆掉了屋頂,剩下他這間偏廈。劉樹立進(jìn)屋時耿長學(xué)正躺在鋪上,向著一邊自己對自己小聲說什么,礦上請的侍候的人木然地在一旁做什么。

      劉樹立走近些,聽到他對自己小聲說的是“哪么得了,哪么得了”,說得很輕,降低問話的嚴(yán)重性,像是一種昆蟲的聲音。劉樹立立刻想到自己在山西的病床上,臉朝向被子里小聲說“哪么弄,哪么弄”,幾乎自己都聽不見,陪床的弟弟更聽不出。劉樹立就對屋里熟悉了,他探到了床沿坐下,一手放下了收音機(jī),叫了耿長學(xué)一聲。床角聲音就止住了,耿長學(xué)回頭看見了他。

      “表叔?!彼f,聲音和擔(dān)架上的添上了意外。

      劉樹立兩手握著棍子頭,頭也沒車過去。“表叔你來看我?!惫㈤L學(xué)說。聽出來他眼淚下來了,用手背在擦。

      “你莫著急?!眲淞⒄f,“我頭半年也著急得很?!?/p>

      “我見天在床上,下不來。坐都坐不起來?!?/p>

      “我見過的,在西安南大街上。你屁股還在。弄個木墩墩,底下裝四個輪子,人在高頭固定到,用手撐到還能走路?!?/p>

      “收音機(jī)我原來用了的,給你留到,混心焦。”劉樹立說,“不焦愁就好了?!?/p>

      他示范了一下收聽節(jié)目。正好有一段高寵挑鐵滑車的節(jié)目,兩人一起聽了會,情節(jié)很緊促,眼前的事像是被挑在一邊了,直到第一十二輛滑車。

      “表叔,有一句話我一直沒說,你眼睛出事是我造成的,你不怪我,現(xiàn)在還來看我。我硬知不道哪么說?!?/p>

      感覺他的臉上又涼了。

      “莫想多了,個人有個人的命。”劉樹立說,“你叫招呼的人找人做個車車,就能下床了?!?/p>

      過了幾天,聽說耿長學(xué)裝了個輪胎,坐在輪胎上能下地了。劉樹立說也好,南大街上那個叫花子就裝的輪胎。我是想到木頭車車還靈巧些,不過回來又想到他要是上下坡哪門弄。還是輪胎好。

      后來又聽說耿長學(xué)能自己開伙了,礦上請的人就走了。耿長學(xué)能挫到院子里,上茅廁,還能到菜園子里摘菜。

      開春有天,劉樹立在地里割苜蓿,回去聽說耿長學(xué)坐著輪胎挫到家里來了的,一只手板也綁一塊輪胎皮子??媪艘粋€黃挎包,把收音機(jī)送回來了,說現(xiàn)在用不著那個,還掏了一瓶蛇酒,說是他自己在后檐坎下抓的竹葉青泡的,能治妻子的腿。

      “說是叫你上去看下,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p>

      劉樹立就上去看他。

      天氣暖洋洋的,竹園溪的水很大,又比剛開春化雪的聲音亮一些。路上遇到兩個人,都說二叔你走人家呀,劉樹立說去看下耿長學(xué),一個人說你去看他做么子,他反正能挫到院子里來。劉樹立就笑笑不說。越往上走感覺溪水的聲音越清亮,里面的垃圾少了,上頭反而比下頭的水大,有幾戶在下一截扣了水井。聞到了那棵柿樹的氣息,就知道到了橫褊子路了,這時耿長學(xué)從門檻里頭翻出來曬太陽看見他了,趕忙撐著地來迎接,劉樹立覺得他撐得好快,比走著來并不慢。

      到了階沿下,耿長學(xué)要去拿椅子,劉樹立說算了,我就坐在門墩上。耿長學(xué)說委屈表叔你坐門墩,我有天然椅子。兩人坐著曬太陽。你心里不焦愁了。不焦愁了,一天玩到急人,我還想種點菜地,做點活路,把薅鋤板鋤把把都鋸短了,坐在輪胎上就能做,不信表叔我拿來你看。耿長學(xué)就拿板鋤來叫劉樹立摸,果然把把短了。你這個把把短了,鋤頭也應(yīng)該做小一些,要專門給鐵匠定制,反正你種不到好大一坨坨地。耿長學(xué)說我確實是腦筋笨沒想到這個,表叔你還提醒了。煤礦里的時候你就是隨時給我們提醒到的,你帶班的時候我們硬沒得一個人出事,皮都沒刮到,就是我把你弄到傷了眼睛。你給我們的那些教育,我都記得。叫人要自立,堅強(qiáng)。我沒得文化,也不懂得。這一段裝了輪胎以后,就琢磨了堅強(qiáng)是啥子意思,我一想到你眼睛看不到了還在地里做活路壘坎子,我就曉得我也能多堅強(qiáng)一股子。

      風(fēng)吹過眼眶,到了對坡一片樹林頂頭去。還去到更遠(yuǎn)的地方。

      表叔你在煤礦里教的歌,說家鄉(xiāng)的山多好水多好,風(fēng)景秀美。我當(dāng)時沒多于領(lǐng)會得到?,F(xiàn)在我坐在輪胎上,比以往三股子里頭矮了兩股子,看山比以前高些遠(yuǎn)些,看樹木也比以前鮮些綠些,看得到到不了那去。我就曉得表叔你說的山川秀美是啥子意思,確實是好,以往去得了的時候沒懂起。我看到這些山哪就想到要好好活,我還看得到這些,表叔你都看不到這些了,你還是在好好活,還能扶持我,你肯定是把山啦樹啦都裝在心里了,所以能做別個做不了的活路,人家說你眼睛還看得到,我曉得不是那個原因。你心里看得到。就像我心里能走,我也能走好遠(yuǎn)。

      兩人走到柿子樹下面的田地,這原來是老隊長家的自留地,眼下荒了,長了一壩的米花,有一種炒出來樣的香氣。自留地里邊坎子,緊挨著一連三座,是老隊長的父母和老隊長的墳。有一座墳摸到矮矮的扁扁的,往兩邊伸延,用的都是坎子里刨出來的碎石,這是老隊長母親的墳,叫人想起她生前的臉,有點短,像是被手往下壓了一下。耿長學(xué)說他坐在輪胎上就比這座墳還高。老隊長的墳有點尖有點高,兩檐沒有壘圓,顯出棱角,新壘的石頭也硬些。摸到了新的一座,劉樹立的眼眶就有些濕了,雖然新的也舊了,米花芽子蓋過了陳年紙灰的余味。

      表叔,這么往上一直望到那匹青崖子頂上,就是神仙橋。你望到了吧。我這么也望不到哪是橋,太遠(yuǎn)了,可是想得出來。下來是滴水巖,夏天一條線的水,冬天結(jié)成冰幢子,有幾十丈粗,我爹埋在那底下的。再往下一截是填龍壩,一壩沙子還是好好的,也開的有米花。表叔我就這么說你望得到吧?

      我望得到。風(fēng)的氣色從那下來的。

      我望到神仙橋,有時候想到爹叫龍嚇?biāo)赖氖虑?,爹出事的時候我還在娘肚子里。我有時候想,要是沒那場事我是啥樣子。想穿了也沒啥子。

      兩個人又不說話。山的屏風(fēng)在高處一些,崖邊削著陽光拖出長條的青的陰影,伸下了臉上來。青氣里面看不出。

      耿長學(xué)的父親為了生他上神仙橋去許愿,端的有豬腦殼。點了香,頭頂上有動靜。抬頭一看魂魄嚇掉了,一條房缸粗的蟒,盤到神仙橋,眼睛兩個燈籠樣的盯到他,他脫口而出“好大一條蛇呀”,要說剛才還沒得事,這一句就壞了事,蟒腦殼上已經(jīng)修煉出了獨角,聞到香煙味出來是討封贈的,要是人靈醒,開口說“哎呀,這是一條龍啊”,蟒就能修煉圓滿,成龍歸海了,封贈的人也要走運氣。耿世學(xué)平時是個有見識的人,偏偏這時急不擇口,那蟒一聽,頓時氣得從神仙橋一路跌下去,剛才的青天白日烏紅黑暗,下的瓢潑雨,漲的滾坡水,搖頭擺尾的走了,耿世學(xué)叫尾巴掃了一下,掛在樹上了,人救回來以后,將將說了幾句話就啞口了,躺在床上動不得顫不得,像是叫使了定身法,第七天頭上死的。

      那條龍從滴水巖上沖下來,沖了一條大溝,走到柴灣口上就斷氣了,一個大沙壩蓋到的,中間堆起有一丈多高,一連幾年臭得鉆心,狗子都不敢去。劉樹立那時候有十二三歲,一堆娃子有時候路過沙壩,沙堆還是熏人,只見結(jié)隊的小蛇兒,總有幾十條,在沙子里頭纏進(jìn)纏出,心里怕,比哪個跑得快些。后來又無名漲了一場水,沙堆陷下去,兩邊的沙偎過去覆嚴(yán)了,成了一壩好地。雖說是沒成器的龍,天生天養(yǎng),天還是葬了它。雖說是一壩好地,草都不長,老隊長領(lǐng)大家開荒也沒動這一塊。

      那時劉樹立還沒有上過神仙橋。好多時候,掩在神仙的云靄里?;蛘呤且粚忧鄽?,冬天才稍微看出巉巖形狀,還是有一層暗青色。直到十六歲,劉樹立才跟著父親一起上了山頂。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長路線,離開了谷里的水,來到神仙橋的時候,坐在一處石梁下歇氣吹風(fēng),父親略微仰頭說,啵這是神仙橋,才知道就是,比想象中小了多少倍,一步即可跨過。石頭搭得太久,長滿了暗顏色的石苔,要是有水,顏色就會青鮮很多。石身上還有香燎的陳跡。山的尖頂很窄,樹木都從窄縫里伸出去,身上掛了長條的霜一樣的東西,叫見風(fēng)長。他有點懷疑,卻想起滴水巖下耿世學(xué)的墳,依附在坡邊,生了深的虎耳草和蘭心。劉樹立不知道是心安還是失望,那一年他經(jīng)常感到這樣的心情。

      后來劉樹立經(jīng)常上山了,卻不再有那天的感覺,他慢慢地很自如,爬到樹上去,走很遠(yuǎn)找著水喝,還知道哪一帶有只動物,和他在走同一條路卻見不到,悄悄地躲著人,在他飲水時暗中看著。他習(xí)慣了這些。

      只有一次他看見了一只黑子,快要走到一棵樹下,猛然聽見呼嚕的吼,一只黑子在樹后面露出身子來,它往劉樹立走了幾步,站起來望著,胸前像是圍了一個白圍腰,樣子并不想過來卻又不走。劉樹立吼了它兩聲。它終于落下前腳轉(zhuǎn)身慢慢走去。劉樹立正在想它為啥出來,樹上忽溜溜地退下來一個小黑子,漆黑發(fā)亮的,胸前一彎雪,漂亮。小黑子趕上了大黑子,劉樹立才明白了,手心捏著漆刀出了一把汗,想起以往當(dāng)民兵捏步槍的感覺。

      普兒出生前的三個月,劉樹立也抱了香和豬腦殼上神仙橋還愿。

      在眼睛出事以后的那個冬天,有時這面山崖會在腦子里現(xiàn)了一下,自己吃驚,不知所措。很快過去了,留下一些像是惆悵又安心的痕跡。春天里,他看到了這些山,知道自己就在山下。山的氣色和過去是一樣的,落在手上感到了。

      普兒的孩子生了,沒有在溝里辦席。有事情都是在街上過了。他們也在街上買了房子,店里忙,逢年過節(jié)能回來一次。在火屋里有一個感覺,門口經(jīng)過的人越來越少,有的人經(jīng)過一趟再也不回來。妻子不能上坡做活路之后,一個人在地里有時會懷疑,這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收割,人們在春天點下種之后忘記了,他們就像大集體散伙那樣干完了最后一趟活。

      在屋里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切菜做飯這些事情劉樹立都學(xué)會了,他還學(xué)會了在黑暗里穿針。但是妻子沒有叫他繼續(xù)學(xué)會引線,她說這不是你該做的活路,你已經(jīng)做了好多你不該做的活路了。妻子的腿隨著季節(jié)和天氣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她和劉樹立一起上坡,壞的時候都不能久坐著椅子。縫衣納鞋最確實的她的事情,她說就算癱在床上也還能做。孫子山山的所有小鞋都是她納的。劉樹立想,她的眼睛清亮如昔,到了最后都是的,和他遇到她的時候一個樣,雖然他看不見了。

      劉樹立感覺自己在漸漸地老去。這個原本確定的過程,由于眼睛的受傷忽然打斷了,以后的幾年中,老去的過程從劉樹立這里流到了妻子身上,雖然她比他實際小好多?,F(xiàn)在衰老又回流了。劉樹立感到身體里面的流動在減緩,流向腿腳又回去的股子漸漸沒有那么粗,有時候會忽然停滯了。

      力氣還在,也許由于一趟東西沒有背到家,放不下來。力氣就像一座河上的橋,下面空了,靠著兩頭的牽系還能夠維持多少年。但是力氣有時會忽然打住,接不上了。這又往往是最需要力氣的時候。

      這年秋收苞谷坨子結(jié)得好,掰一個是一個。燕子洞下面的坡地,卻受了順槽下來的一股風(fēng),靠著坎子的苞谷往外伸出去,不容易掰到。劉樹立站在坎子沿上揪苞谷,有兩根苞谷探出去特別遠(yuǎn),伸了兩下手還摸不到稈子,又多伸了一點,背上本來有一平背的苞谷,重量忽然壓過來,人撐不住了,身子往前一傾,連人帶背簍跌下坎子,打了個旋轉(zhuǎn)擱在底下路上,苞谷坨子亂飛,人就沒有知覺了。

      醒來的時候在妻子手上,背簍已經(jīng)卸掉了,身下有一些苞谷坨子。妻子說你死了十幾分鐘。我去喊人背你到醫(yī)院去。劉樹立說莫喊了。感覺手腳都還是好的,就是渾身在肉里面痛。不知道骨頭的情形。試著收了一下手腳,收不起來。劉樹立想是不是又要癱一回。又等了一回,感覺痛往里回了一點,再試著收一下手腳,竟然就收轉(zhuǎn)來了,手撐在地上站起來了,走了兩步,右腿一拐一拐的費勁些,膝頭里面有一個東西鑄到的,木的。這么幾步一歇到了家,其他地方的痛慢慢都減了,就是膝頭里面始終有一個東西。妻子說是骨頭傷了,要去醫(yī)院看。骨頭應(yīng)該沒事情,是筋扯到了,過幾天就好了,苞谷還沒收完。

      那年的苞谷是請人收完的,膝頭始終有障礙。過幾天普兒回來,說溝口劉家扎了一個河南來的醫(yī)生,能扎干針,治風(fēng)濕跌打特別好,有幾十年的老腿子都治好了的。娘的腿病入秋也加重了,就商量把兩個老的一塊接到鎮(zhèn)上的新房子,見天騎摩托車送下劉家扎腿子,比這里走下去方便些。剛好鬧藍(lán)耳病,屋里的豬不多于吃食,有發(fā)病的征兆,普兒就招呼賣給了收購的。

      兩個老的在鎮(zhèn)子上普兒新房子里住了二十來天。普兒兩口子和小孫子山山平常住在學(xué)校里,周末食店歇業(yè)才回來,普兒一早一晚趁課間騎車帶爹娘下陳家打干針。醫(yī)生姓左,屋里好多人排輪子。左醫(yī)生說他一路過來,扎了無數(shù)的人,采了百樣的草。你是傷到骨頭了,是挫傷,沒斷。開始是妻子的腿見效了,走路有力量,能上下樓,一天兩頓飯能動手了。后來劉樹立的腿也有影響,慢慢地膝蓋活泛了,過了二十來天如常了,只是變天有些隱痛。妻子的腿效果卻又退了,還是好一陣綿一陣的。

      按醫(yī)生說的,要再扎十來天,兩口子的醫(yī)藥費加起來已經(jīng)花到八百多,雖然普兒沒打過嗯吞,小女兒也匯了款回來,心里到底是不安。住在鎮(zhèn)子上樓房里,也覺得不習(xí)慣,水泥磚的房子,感覺和外面只是隔了一層皮皮,白天路上過車噪得很,晚上也不安靜。沒有活路做,心里也是空的。正好左大夫說是無證行醫(yī),派出所的人下去一鍋給他端了,人拘留起來了。普兒說,左大夫搶了鎮(zhèn)醫(yī)院的生意,鎮(zhèn)醫(yī)院跟派出所說通了的。兩個老的就跟兒子媳婦商量,還是回溝里,坡上還有塊遲苞谷沒收,和幾坨菜地。普兒說那些活路沒有多大做場,也變不到幾個錢。劉樹立說總能幫襯些,不像現(xiàn)在兩口人純粹是架在樓上的。

      說要回溝里的頭天傍晚,普兒一家子請兩個老的上街吃了頓火鍋。山山也在一路,普兒說明天是周末了,你跟爺爺奶奶一路回溝里玩,陪爺爺奶奶兩天。山山不出聲。普兒又問,山山說溝里不好玩。普兒說光講好玩?話里有些帶氣了。妻子趕緊說,叫山山在街上,熱鬧些。紅梅說,二回再叫他回去,這兩天他作業(yè)多,要監(jiān)督到。

      晚上回來妻子肚子不舒服,一夜起來三次,第二天添了倒嘔,倒床了。送到鎮(zhèn)醫(yī)院里打了七天吊針,七天里沒進(jìn)一顆米,面條都不行,只能用米湯一勺一勺地喂下去。普兒要請假,劉樹立說工作重要,店里又忙,自己在醫(yī)院里開了伙招呼。第七天頭上,妻子喝了頭一碗稀飯。第十天妻子說復(fù)原了,在鎮(zhèn)子上一天也待不住,普兒把兩個老的送回了溝里。

      那兩天交警不嚴(yán),普兒把兩個老的一路帶在摩托車后座的。劉樹立從后面摟著妻子腰,好多年沒這么密切過。妻子瘦成了一束刺,手指隔著衣服,能感覺按到了肋骨上。

      妻子手里拿著一束鹽希秧子,叫兒媳找的?;氐綔侠锂?dāng)天,她忙著面在后坡菜地里。身體還沒復(fù)原,秋風(fēng)一吹她就受不住,面了一半回屋躺下,到夜里也沒起來。半夜時候劉樹立醒了,身邊的妻子沒有動靜。伸手試了試她的鼻孔,竟然感不到氣息。心里面什么也沒有,在妻子身邊坐起來,聽著秋風(fēng)細(xì)微地吹過土墻外,就像是最后一束。

      到天亮,妻子醒過來了。她說,她到了一個黑暗的地方,像是打豬草失誤走進(jìn)了一個炭洞子,一直往里頭走,越走越黑,看不見手指了,最后連閉上眼能在眼皮里頭看到的那種余光都沒有了,這時候她感到了他眼睛出事以后的情形,就是這樣子。她知道他當(dāng)時為啥子想飛樓了,人閉上眼睛都看不到一絲光的時候,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但是這時候,背后出現(xiàn)了兩只眼睛,單單的兩只眼睛,綠瑩瑩的閃光,她一下子就想起來十六歲那雙豹子眼睛。她給劉樹立講過,那年她家里搬到了自生橋上頭住著,給隊上放了一群羊子,有一天溪口上冉家院子放電影,妻子和兩個女娃子一起下去看,回去時因為燒洋芋吃落在大隊后面了。那天只有幾顆稀星,地上特別的黑,走到自生橋底下一截,坡上黑黢黢的停著些大石頭,像要滾下來,一個大石頭上頭粗喉嚨低聲一吼,人心里打抖,豹兒就現(xiàn)面了。黑乎乎地看不清身上,只有兩只眼睛是亮的,照著我們就下來了,我就奔起命來跑啊。一跑,世間就黑暗了,一點光都沒有,沒有路,伙伴們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有豹狼兒的兩只眼睛在背后。一直跟到的,像是有人打了兩個手電,把我往洞子里頭追,越追越黑,沒有完頭的時候,我力氣用完了,想到就要倒下來,死了,給它吃了——這時候眼前一片光一陣吼,大人們打著火把出來了,原來跑得快的春芽跑到院子喊人來了。昨晚上又是這兩只眼睛在追她,她就使勁地跑,跑著跑著到了一個很安靜的地方,豹子眼睛不見了,她感覺自己是閉著眼睛在跑,卻在眼皮里面感到了光,心里的怕和絕望就一絲絲消了,她試著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亮了。

      這天陽光很好。天氣雖然在涼了,地上還沒有冷下去,午后暖暖和和的。最后一塊遲苞谷收回來了,那塊地的坎子有一截莫名地垮了,苞谷帶土落下去一塊,就在路邊上依舊長著成熟了。劉樹立想到壘起坎子,把落下去的土收回去。壘這截坎子的時候他摸到一個坍掉的墓門,里面有過年上亮留的蠟燭頭,朝里摸還有一個蘋果,一半是好的,一半蔫下去了剩了一張皮,像有些長在石坎子上受了霜的瓜。劉樹立想了一下,卻沒想起這是哪家的祖人,看來是記性不行了。劉樹立摸索著把墓門連同坎子砌好,想到老婆過了昨晚上的關(guān),身體會慢慢復(fù)原??偹銉蓚€人平安了。忽然想起火車上算命先生查的八字,還有他最后唱的歌。準(zhǔn)。

      責(zé)任編輯 韓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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