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顧:燕子汝收下了從天而降的小伙計,小伙計迅速贏得了燕子汝和燕子汝家狗狗喪彪的歡心,兩人熟悉了起來。
第三章:青樓有美名錦瑟
隔了幾天,董靈董師爺上門來送喜帖。
正值陽春三月,桃花灼灼,海棠依舊。風(fēng)掠過湖面,吹起漣漪陣陣,拂動岸邊垂柳,惹得人心蕩漾。先有馬兒和驢生了騾,再有王八對上小綠豆,就連我家喪彪最近都不再憂傷地望著天,而是熱情主動地去追求隔壁鄰居家的一只花母雞。由此,這張喜帖可以稱得上是錦上添花。
一并前來的還有花家的四小姐,花四娘。兩人已于日前定親,雙方家長擇了吉日只待時辰一道,便將他們送入洞房。
他二人來我處,目的相當(dāng)明顯,除了送請?zhí)?,便是要我?guī)退麄冋{(diào)理將養(yǎng)一下身子。按董師爺所言,春光明媚,適宜繁衍,開枝散葉大計箭在弦上。他要固本培元,強(qiáng)精健氣。花四娘則要滋陰補(bǔ)血,溫肺養(yǎng)腎。
我一個孤寡單身漢,并且極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一名棄婦,面對春情勃發(fā)的這一雙伉儷,十分之傷情。想董師爺原本也是一個低調(diào)的好人,如今滿臉都是激昂的桃花氣,花四娘則一改彪悍潑辣的脾性,站在一旁嬌羞地絞著小手絹,兩人時不時再對望那么一眼,濃情蜜意,如膠似漆,看得我渾身發(fā)抖。
許是察覺出我的寥落,花四娘體貼地挽著我的手說:“碰碰胡,你莫要著急,他日定能尋著一個好夫君?!彼檎嬉馇?,何其悲憫。
然小伙計在一旁聽到的重點(diǎn)卻是:“你……叫她什么?碰碰胡?”還沒待花四娘回答,已經(jīng)笑得快要崩不住了。
我按住額角一突一突的青筋,聽到董師爺又插進(jìn)來補(bǔ)充,說我與花四娘、百里紅,還有窈窕君,合稱為甜水鄉(xiāng)四大惡霸。因時常聚在一起打馬吊,她們?nèi)朔秩ァ爸邪l(fā)白”的美名,而我獨(dú)愛碰碰胡,便當(dāng)仁不讓。
小伙計平日里鮮少大悲大喜,此刻一度險些破功,拳頭抵著下巴笑得咳嗽起來。我也曾想過很多風(fēng)雅的名號,例如春花、秋月、何時了,奈何甜水鄉(xiāng)人士文化程度有限,遂不了了之。現(xiàn)在董靈將我的花名來歷介紹得如此詳細(xì),著實有損我在小伙計心里的威名。但更令我氣憤的是,小伙計本來和董靈不大友好,今次卻不知為何,竟也十分和睦,你一言我一語的,東拉西扯了很久。小伙計更虛偽地將董靈贊美成文武雙全的好漢,再將四娘夸得天上有地下無,概括成一句就是:你二人乃絕配,趕緊洗洗睡吧!
四娘從沒被人夸成這樣,張口結(jié)舌了良久不知作何回答,還問我討了鏡子翻來覆去地看,一邊問我:“我真有這樣傾國傾城?”
董靈趕忙點(diǎn)頭:“娘子人間絕色?!?/p>
我瞥了小伙計一眼:“你喜歡這樣的?”
小伙計剛要作答,見四娘和董靈一起睜著期盼的雙眼看著他,笑道:“窈窕淑女,君子都是好逑的?!?/p>
四娘聞言臉紅害羞,低頭囁嚅道:“也沒你說的這么好。”
董靈更夸張,驕傲得像一只得意揚(yáng)揚(yáng)的公雞。
我于是惱羞成怒,抄起掃帚毫不留情地將這一對耀武揚(yáng)威的伉儷給轟走了。
小伙計搖頭,指著我說:“你嫉妒,你眼紅,人家雙雙對對你看不下去了。唉,這樣可不好?!闭f完,從柜臺里掏出一本話本子,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吟上兩段“白小姐花園密約,薛公子月下私窺”的段子,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
我想到窈窕近來總不惜繞路也要來江汀閣探我,一進(jìn)門就問:“你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沒有?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p>
合著竟是拿我賣錢!
難怪市面上關(guān)于薛煜琛和白雅問的風(fēng)月段子,當(dāng)中的大部分心理描寫均是出自我口!
但最壞的還是小伙計,他不顧我情傷,特地捧場買了一本,時不時念給我聽,精神上打擊我,言語上踐踏我,心靈上摧殘我。氣急敗壞之下,我便沖過去一把搶過他的話本,大吼一聲:“你和窈窕都是壞人。”喊完就追著小伙計打。
雖然他功夫好,但有一句話叫做無招勝有招,我拼著一股蠻勁,亂拳如雨點(diǎn)朝他身上招呼。小伙計兩手負(fù)于身后,節(jié)節(jié)后退,被我逼到角落里便用腿將我一鉤,我整個人撲在他身上,狠狠壓住他。
私以為,這一招明顯是我勝他敗,但不知為何小伙計顯得十分從容,兩手墊于腦后,倒似有幾分心甘情愿地被我壓著。我見形勢大好,便要乘勝追擊,心知自己的花拳繡腿傷不了他,靈機(jī)一動,琢磨出一招以卵擊石,用自己的額頭對準(zhǔn)他的額頭狠狠撞下去。
“啊——”一聲慘叫直通天際。
卻是我而非小伙計。
喪彪以為有人欺負(fù)了自己主子,飛快地尋聲跑來,還未見到我們,但見墻壁上我和小伙計二人壓來壓去,互相疊著的影子。剛好臉對著臉,額頭抵著額頭,大為觸動,有生之年第一次發(fā)出“嗷嗚”一聲狼吼,與我方才的慘叫首尾呼應(yīng),相得益彰。
小伙計揉著我的額頭,三分失笑,七分無奈:“疼不疼?怎么這般傻?腦子又要撞壞了?!闭f罷將我扶了起來,溫言道,“我與你鬧著玩?!碧嫖覔廴ド砩系幕覊m,他話鋒一轉(zhuǎn),“人家花四娘馬上就要出嫁了,是大喜事。你好端端的跟人家說什么‘人生自古誰無屎。這都是誰教你的?”
我揉著太陽穴:“四娘脈相壅塞氣滯,舌苔厚而濃黃,一看便是體內(nèi)濕熱之氣聚積,無處宣泄。我給她開了一劑排泄的藥而已?!闭f完,氣哼哼的又道,“我不就是覺得‘排便、拉屎粗俗,想學(xué)兩句新臺詞嗎?人生,自古,誰無屎!你覺得不好嗎????”我追著小伙計問,他撫著額頭再度笑到失語。
好不容易收住,他嘴角還在抽著,問我:“那你開的杏仁茶可沒錯吧?”
“當(dāng)然。四娘體熱,肺氣不順,肺熱則腸便擁堵。杏仁苦溫宣肺,又通腸表,將體內(nèi)之氣疏利開通,便可藥到病除?!蔽移仓?,“不要隨便懷疑我的醫(yī)德?!?/p>
午后日光正濃,海棠花點(diǎn)滿枝頭,微風(fēng)過境,輕搖輕顫。我和小伙計面對面,他望著我笑,我望著他……雖然他以前也笑,有壞笑、獰笑、奸笑、賊笑等等,但近來卻總沖我傻笑。當(dāng)墻上碎花的暗影被風(fēng)一吹,凜凜一動,我也那么一動,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霎時消失不見,與現(xiàn)在寂靜安好的情形對照分明,兩人一時均不知如何自處。于是他看天,我望地,他咳嗽,我臉紅。此情此景,我覺得非要吟上那么兩句方能體現(xiàn)我內(nèi)心的躁動,便揉著衣角,瞧著腳尖,委婉地輕嚅一句:“人生自古誰無屎……”
花四娘因為要籌備婚事,每天忙著整治綾羅綢緞,于是我也跟著沾光。其中有一匹品月色的緞子被其形容為“溫柔婉約略顯魅惑”,另一匹緋色紗料則表現(xiàn)了“端莊文雅稍露風(fēng)騷”,這兩句話合起來剛好是她對我的殷殷期盼。
“品月色的緞子配繡球花的樣式很好看,你意下如何?”花四娘圍著我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時拿起料子比畫來比畫去。
我點(diǎn)點(diǎn)頭:“很好?!泵榱搜坌』镉嫞诳瘁t(yī)書,似乎沒有留意到我們這里的動向,但書……卻是拿反了。
花四娘順著我的目光望去,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由分說便將我拉到小伙計跟前,捏著我的下巴對他說:“怎么看你們少東家都比姓白的丫頭俏多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小伙計,你說是不是?!”
他垂眸輕輕一彎嘴角,悶頭“嗯”了一聲。
花四娘立刻瞇起眼來將我倆掃視一番,而后聳肩“嘿嘿”直笑,笑得我心底發(fā)毛。
見小伙計一直偷偷打量另一匹鵝黃色的緞子,花四娘也朝我比了比:“嗯,這塊也不錯,鵝黃色俏麗,襯的你白皮膚。不過我還是覺著品月色沉穩(wěn)些,你也老大不小了……”
我覺得這話在理,便打算留下那塊品月色的緞子。誰知從方才就不吱聲的小伙計這時卻開口了:“選自己喜歡的就好,別人喜歡的未必就適合你。”
我又開始糾結(jié)。
花四娘知道我有深度選擇綜合征,便將兩匹緞子一并放在桌上,說:“我知你性子素來猶豫不決,既然拿不定主意,就都給了你吧。但……”她頓了頓,睨了一眼小伙計之后定定將我望住,意味深長地說,“左擁右抱看起來是享齊人之福,卻不是什么人都享得了的?!币贿呡p輕拍了拍我的手,“早些做決定吧,挑一個自己喜歡的?!?/p>
我得了便宜就賣乖,只顧著一個勁點(diǎn)頭道好,好將她送到門口。誰知道她前腳剛走,我便發(fā)現(xiàn)她居然忘了拿走我送的杏仁茶。想想自己占了人家的便宜,我便預(yù)備親自上門給她送去。
花家的面料鋪?zhàn)釉谇逵窠值恼虚g,兩層樓面,臨街市口。是時雨隨云至,云過雨歇,街上水意泠泠。我沿著清玉街且行且停,逛得稱心如意。然而運(yùn)數(shù)這東西不靠譜就如同女人善變的臉,男人滑溜的心思,更像天氣忽雨忽晴,時時有不測風(fēng)云。前一刻我還歡歡喜喜的,下一刻就叫我在臨近花家鋪?zhàn)拥拈T前,突然見到前方薛煜琛和白雅問正迎面走來,言笑晏晏,玉影成雙,一瞬間心情如墜冰窖。
為了不必要的尷尬,我打算尋個鋪?zhàn)佣阋欢愫帽荛_他們。偏生四娘此時正在她家二樓讓裁縫量度嫁衣,見到我便探出頭來同我揮手。我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預(yù)感,花四娘是出了名的小炮仗、朝天椒,果然!當(dāng)她瞥見這一對談笑風(fēng)生并肩而來的“狗男女”,立刻就縮回房間,再探出頭時手里多出一個水盆子。
白雅問和薛煜琛正要好得蜜里調(diào)油,完全察覺不到別人的小動作,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停在鋪?zhàn)娱T前,像是要進(jìn)去購置一番。說時遲,那時快,四娘毫不手軟,一盆水往下澆,嘩啦啦!
我不知是吃錯什么藥,竟飛奔過去一把將白雅問推開。于是,這一大盆的洗腳水,不偏不倚全都澆到了我身上。
街上行人駐足圍觀,四娘一臉沉痛地捂住眼睛,白雅問呆立在原地尚未回魂,薛煜琛目光兇狠。而我,則成了一只落湯雞。
我眼觀鼻,鼻觀心,正思索著用什么理由開脫比較好。還沒想出來,薛煜琛便搶先一步發(fā)話,他鐵青著一張臉,一字一句從齒縫里迸出來:“燕子汝,你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干是不是?”說著,一指指向飛奔到我身旁的四娘,傲慢道,“天天和這種豬朋狗友廝混在一起,不是搗蛋就是捉弄別人!”
“我……我的朋友不是豬!”
四娘拉了拉我,知道此時理虧,說什么都沒用,趕緊賠了一張笑臉向薛煜琛討?zhàn)垼骸澳莻€……薛公子,一場誤會,我們不是有意的?!?/p>
薛煜琛只是緊抿了嘴唇不說話,白雅問卻輕輕拉了他的手,勸道:“你別這樣,消消氣?!币贿呥€十分大度兼又憐憫地掏出繡帕,替我抹干凈臉,“也難怪她,怕是她已經(jīng)知道了你我之事……所以才……”說到最后,眼圈都紅了,看著比我還委屈。
三三兩兩的人圍過來,大部分的都稱贊道:“白小姐果真菩薩心腸?!边€有個別標(biāo)新立異的,便開始起哄:“喲,這不就是那個小流氓嗎?成天游手好閑……”
“就是就是。薛公子和白小姐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p>
我不言語,只看著薛煜琛。本閣主倒要瞧瞧,他堂堂大理寺丞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會如何定奪這樁糾紛。然而四周的閑話越來越難聽:“瞧她成天不干好事,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也不知江汀閣有沒有醫(yī)死過人。”
“喲!這誰知道呢!就是有,也不能讓咱們曉得??!”
“我看是有,她本是個庸醫(yī)!”
我轉(zhuǎn)過頭去朝那些人大喊:“你們胡說什么!”
“喲!嘴長在別人身上,怎的還不許別人說?!”人群里走出一個瘦高個的漢子,猥瑣地沖我上下打量,撲哧笑道,“瞧這模樣還行,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嘖,要哭了?。孔?,跟爺回家,爺好好疼你,怎么樣?”邊說邊伸出手來試圖摸我下巴。
四娘也顧不得形象,在一旁撩起袖子,破口大罵。卻見那流氓的手在快要碰到我時,突然被狠狠扭向另一邊,隨即傳來清脆的“咔嚓”一聲,貌似是骨頭斷了。瘦高個嗷嗷亂叫:“大爺饒命,饒命!”
有一只手從我身后伸過來,將我往他懷里一攬,說道:“我來了?!甭曇艉挽闳顼L(fēng)。
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到小伙計,他對我綻開一個微笑,點(diǎn)點(diǎn)漣漪堆積在嘴角,有溫柔深藏在眼底,然而渾身上下卻散發(fā)著一股近乎冷酷的氣息。他望了薛煜琛一眼,嘴角單提,沒有挑釁的意味,只是十足的不屑。
之前的薛煜琛,波瀾不驚,眸如古井無波,此刻臉色方稍稍有些動靜。兩人各執(zhí)一方,分庭抗禮,氣息在暗處洶涌。半晌,薛煜琛才沉聲道:“閣下還是不要多管閑事吧?!?/p>
小伙計冷哼一聲,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只從自己身上退下外袍,將我一裹,說道:“走,我們回家?!?/p>
流言飛語如冷箭,密密實實向我們射來,小伙計卻渾然不在意,只牢牢牽著我的手,一路跨越人群,跨越非議。
回到江汀閣時,天色已沉,馨香在爐子里焚燒,裊裊地充斥著滿屋。他細(xì)心地將我的發(fā)辮拆開,用毛巾蘸了熱水慢慢擦干凈。
“你怎么會來的?”我耷拉著腦袋,甕聲道。
“你去了這么久,我以為你迷路了?!闭f完,他蹲下身來捧起我的臉,直勾勾望著,“這些年,你都是一個人……這樣過來的嗎?”
我強(qiáng)扯了個微笑:“不是啊。以前這里很熱鬧的,有阿爹阿娘,阿哥也在,還有……薛……”
“哦?那他們都去哪兒了?”他的聲音懶懶的,問得漫不經(jīng)心。
“阿哥去京城做買賣了,爹娘四處云游去了,薛……”
我吸了口氣,自顧自地道:“其實,我覺得白小姐確實挺好。四書五經(jīng)、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大方得體,溫柔體貼。我呢,就只會闖禍……”說到后頭,聲音跟蚊子嚶嚀似的。
他輕輕摸了摸我腦袋,柔聲道:“你很好,只是別人都不知道。”
“是嗎?”我小聲囁嚅。
“當(dāng)然。”他點(diǎn)頭,“就好像硯臺,有方的和圓的,有些人喜歡圓潤的,可并不見得方的就不好。我以為……”他頓了頓,“你不一定非要將自己身上的棱角都磨掉?!?/p>
我表示聽不懂,他想了想,復(fù)又耐心地對我談及和氏璧的典故:“知道鳳凰無寶不落嗎?”
“傳說,和氏璧的發(fā)現(xiàn)是因為卞和見到一只鳳凰棲息在一塊青石之上。常人眼里,那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誰都不知道那里頭裝著玉?!?/p>
這種變相夸我的話,十分露骨,我當(dāng)下便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問他:“那……鳳凰是誰?”
他嘴畔笑意漸盛,指了指我的心口:“問你呀?!?/p>
我忽而一窒,抬頭從他幽深的瞳孔里發(fā)現(xiàn)那個小小的我,偽裝至今的堅強(qiáng)剎那如頑冰遇火,化成淚水,奪眶而出。
他頓時慌了神,一改往日的氣定神閑,亦不見飲酒作樂時的恣意風(fēng)流,反倒像個孩子,對我匆匆撂下一句“你等著“便跑開了。
再回來時,手里捧著一樣?xùn)|西,塞進(jìn)我懷里,道:“你瞧瞧?!本褂袔追朱?。
我抹了把眼淚,看到手心里握著的竟是我朝思暮想的海棠花銅鏡。
他靜靜站在身前,眉如遠(yuǎn)山,嘴角微彎,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恰似海棠花初綻。我對上他的眼眸,一時間仿佛受了蠱惑,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哽咽道:“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彎起眼角,含笑輕輕拍了拍我的背,似在哄孩子一般。
我抹干了眼淚:“小伙計,我給你漲工錢好不好?”
他稍愣,片刻點(diǎn)頭道:“好。”
我往他胸口蹭了蹭,問了一個十分嚴(yán)肅認(rèn)真的問題:“小伙計,我身上都是四娘的洗腳水,你為何不嫌我臟呢?”
他嘴角的笑頓時僵住。
是夜,我將自己收拾妥帖,半坐半臥靠在窗前,玉簪花的香味透過窗欞的縫隙鉆進(jìn)來,清清淡淡。月色照得地堂如水剔透,寧謐無邪。撲棱的幾聲輕響,在夜里聽來格外清脆,我打開窗,放小白鴿進(jìn)來。它忙不迭一躍而入,累得趴在我手邊。
喪彪本乖乖地在我床下打地鋪,呼呼大睡,此刻卻突然炸毛,死死盯住那只小白鴿,齜牙咧嘴。小白鴿也是傲氣,明明累極,卻還硬挺著發(fā)抖的小身子“咕咕”叫兩下。
我摸了把喪彪的腦袋,示意它噤聲,跟著打開白鴿腳上的紙箋,上頭端端正正地寫著:總角之約,青梅竹馬,鶯儔燕侶,蒼顏白發(fā)。待此事了結(jié),我們便成親。不要怨我,可好?
除此以外,還有一粒水玉珠,在盈盈月輝下流轉(zhuǎn)著微弱的光。
此前大理寺曾截獲一些密報,說坊間有人利用《大云經(jīng)》傳遞謀反的消息,幾經(jīng)周折,薛煜琛終于查到源頭乃是出自于平州?;实勖髅嫔习幢粍?,背地里則授意薛煜琛不動聲色地接近謀反核心。而他作為大覃的朝臣,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出賣色相,來一招“美男計”實在是小事一樁。況且,為國捐軀這樣的壯舉將來必定能讓他平步青云。聰明的薛大人以為當(dāng)我看到他與白雅問招搖過市必定會大動肝火,是以一早十分有預(yù)見性地向我報備了,并且還時不時提醒我去讀《女戒》《女訓(xùn)》,要我賢良淑德,理解他在其位,謀其事,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只能故作大度地表示諒解。而他偷偷地傳字條給我,一則是為了安慰一下我受傷的心靈,另一則,恐怕是因為與小伙計打了照面,要堅定一下我不能背棄他的心。
嗬!我怎么能不明白呢?!
小白和喪彪還在對峙著,各自護(hù)主,等待著我的決定。無邊的天幕仿佛被一塊碩大黑布籠罩,密不透風(fēng),令我心頭悶悶的,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指尖觸摸到珠石的冰涼,再看到桌角的海棠花銅鏡,我久久都無法入睡。
一道銀光如長槍大戟從虛空刺入人間,瓢潑大雨應(yīng)聲而至。我不放心崩塌過的屋頂,遂起身趕到樓下張望一眼,果然不出所料,原先那個大洞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雨打,瓦片碎了一地,夾帶著雨水,骯臟泥濘。我點(diǎn)了油燈,用手?jǐn)n起,慢慢靠近,燭火里,小伙計正站在一張凳子上,雨水將他里里外外澆了個透。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對著我的裙角皺眉:“你先上樓去吧,當(dāng)心站在這里也淋著?!?/p>
我咬了咬唇:“你別弄了,由它去吧,剛剛傷好些,別著涼?!?/p>
他笑:“馬上就好了,真的。”
我一跺腳:“叫你別弄了嘛!”
他稍愣,隨即跳下凳子,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我跟前。
我小跑步拿來一塊毯巾,將之蓋在他頭頂上,大力地揉,越揉越高興,繼而自己無恥地咯咯笑起來。
他頭發(fā)被揉得不成樣子,凌亂而蓬松,眼珠卻亮得不像話,似暗夜里忽閃的螢火。我怔怔地望著,心里突然有只貓爪子在撓,這感覺叫我既歡喜又不歡喜。憑什么他才來我們家沒多久,在我心里的地位就幾乎要超越喪彪?雖然喪彪是只狗,可是狗狗也有尊嚴(yán)。
外頭雨還在下,嘈嘈切切,我猛然想起小伙計當(dāng)初正是被一場雷雨送來的,而今,這樣一個夜里,是否也是他離去的時候?
一思及此,我頓時如鯁在喉。他不知我的心思,伸出手貼著我的眼角撫了一圈,狐疑道:“怎么眼眶又紅了?方才還好好的,最近總是又哭又笑的,傻不傻?”
我強(qiáng)打起精神,佯裝若無其事地回屋,關(guān)門。
于長夜枯坐,手里拽著鏡子,我拿起來就怎么也舍不得放下,一坐便坐到天亮。小白鴿焦急地等待著我的回復(fù),我打開那張字條,心中反復(fù)默念著這世上最甜蜜的情話、最堅貞的誓言,然而心中只有不安與煩悶。
四娘說,選你喜歡的……
小伙計說,問你的心,究竟誰是鳳凰……
可我真的有選擇嗎?
喪彪陪了我一夜,將我的樣子盡收眼底,大約知道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此時它湊過來,往我腳邊蹭了蹭,輕輕地哀鳴。我摸了摸它的腦袋,強(qiáng)顏歡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嘛!
“你很喜歡他對不對?我知道你很喜歡他,我知道……”
不知從哪里滑落一滴水珠,滴到紙上,暈染了墨跡。我推開窗,只是外面的雨早就停了,只有濕漉漉的空氣。
收拾好心情,我放飛了鴿子,一頭鉆進(jìn)廚房。
當(dāng)天夜里,整整十八道小菜上桌,另有兩味海鮮。小伙計只淡淡地笑,并不多言,見喪彪奄奄一息地匍匐在他腳邊,便從湯里挑出一根肉骨頭丟給它,揉了揉它的腦袋,有幾分安慰的意思。不熟悉的人見了,還以為他才是喪彪的主人。
我猛灌了一口酒,壯著膽子想與他實話實說,然一杯接著一杯,始終難以啟齒。
小伙計見我欲言又止,問道:“你這是怎么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突然搞這么多花樣?”
“呵呵!”我干笑兩聲,想說的話愈加說不出口了,只好胡謅道,“嗯,其實是慶祝你到我家來的這些日子,將本閣主伺候得還不錯,以后要再接再厲啊,呵呵?!闭f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因為該死的哪里有什么以后!
小伙計指著一道菜“咦”了一聲:“這道菜可有什么名目?”
我清了清喉嚨:“藕斷絲連?!?/p>
既然我說不出口,只好委婉地旁敲側(cè)擊,走迂回戰(zhàn)術(shù)。玲瓏剔透如他,自然是懂的。
他臉上的笑意一僵:“嗬,上次是快刀亂麻,今次是藕斷絲連,有意思。你取名的功力見長。只不過夏天還沒到,這么早就弄出一碟糖藕來吃,恐怕不太合時宜?!闭f完,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頭飲盡。
月色空幻,他的面龐似沾染雪霜,見我正襟危坐,他開口道:“有話直說吧?!?/p>
我拿出當(dāng)初他的賣身契,緩緩?fù)频剿?,說出了一早想好的謊話:“我欠了賭坊一筆錢。”
“多少?”他神色不變。
“八千兩?!?/p>
他看著我,輕笑起來,眼里不經(jīng)意劃過一絲失落:“八千兩,賬房上沒這么多銀子,你又不能賣了你爹的產(chǎn)業(yè),便想拿我填數(shù)?”
“嗯?!蔽抑刂攸c(diǎn)頭,“我和四季坊談好了,今晚……今晚就將你送過去?!?/p>
他眉頭一挑,壓低嗓音一字一頓:“你、將、我、賣、去、青、樓?”
我吞了吞口水:“嗯!”遂低下了罪惡的頭顱。
此刻我有些后悔,覺得若是現(xiàn)在改口,說是因為他工作能力低下,試用期不合格所以被我掃地出門,不知道這樣他心里會不會好過些。
沉默的氣氛令人如坐針氈。
良久,我聽到他微微的嘆息,問道:“同樣的情況,你可會拿薛煜琛賣了換錢?”
我喉間一苦,一雙手緊緊拽住衣角,默默無言。
他也不再追問,只淡淡道:“好。青樓好,挺適合的?!闭f完,筷子一擱,“我吃飽了。”
這比罵我還令我難受。其實在說這話之前,我反復(fù)想過很多種他的反應(yīng),若是與我置氣,倒叫我心里舒服一些,怕就怕現(xiàn)在這樣。于是我只好硬著頭皮觍著臉拉著他進(jìn)行最后一次飯后消食活動——刷碗,也是有史以來唯一一次刷碗過程中沒有嘮嗑的。
往日里,我總是胡說八道,吹噓自己到底有多厲害。好像初與窈窕相識,她尚不服我管束,嚷嚷著“威武不能屈”,我便教育她“富貴一定要淫”,由此引導(dǎo)她進(jìn)入了繪畫行業(yè)。還有甜水鄉(xiāng)四大女惡霸,是如何在街上像螃蟹一樣橫著走,遇見弱冠之美男,總要恃強(qiáng)凌弱一番的威武歷史。每每他都靜靜地聽,淺淺地笑,時而評論一二。
可這一晚上,全程無交流,忍得我牙都酸了。
忙完瑣事之后,小伙計兩手一翻,輕裝簡行就要與我告別。我拉著他的袖子,厚顏無恥地自薦:“那……可還要吃點(diǎn)心?我準(zhǔn)備了桂花糕……還有……”尚未說完,他大手一揮:“長痛不如短痛。”
好在我借口為他收拾行囊,總算拖拖拉拉又賺了一個時辰。最后站在江汀閣門前,他突然蹲下來囑咐喪彪說:“我不在家的時候,好好保護(hù)娘親,知道嗎?”如此,我聽了不僅牙酸,就連左邊肋骨上方那顆跳動的小紅桃也一并發(fā)酸。
長街盡處一團(tuán)漆黑,墨色纏綿。喪彪見他負(fù)手離去,不住搖尾乞憐,亦步亦趨地跟了一陣子,還時不時咬住他的袍角,嗚嗚兩聲。
甜水鄉(xiāng)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從江汀閣到四季坊剛好橫貫東西,算得上是一段曲折長路。然這一夜說來古怪,怎么這么快便走完了?
一路上我絮絮叨叨:“要是有人欺負(fù)你,回頭告訴我,我去幫你揍他們。
“記得千萬莫要吃筍,上回吃了臉腫了好些日子。
“還有,衣裳的線頭脫了可以告訴我,我來……
“想念喪彪的話,我?guī)鼇碚夷?。”直到四季坊門口,話都還沒說完。
小伙計始終一言不發(fā),只顧埋頭行路,似乎想要速戰(zhàn)速決,與我斷了這層雇傭關(guān)系。
終于站在了四季坊的門前,再無借口拖延,我緊緊拽住他的袖子:“對不起!還有,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什么都不想要?!彼卣f,臉色一團(tuán)模糊。
我咬了咬唇,咕噥道:“我知道我待你不好,可如果有的選,我也不會把你送走?!?/p>
他聽了這話,沉寂了一陣,再開口時討了一樣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東西。他說:“把你那對野鴨子留給我吧?!?/p>
我扭扭捏捏,揉著衣角良久,方從兜里摸出一條繡帕。這方帕子是先前想要送給薛煜琛的,卻被退回來要求我返工。理由是:我們是明媒正娶,你繡的應(yīng)該是鴛鴦,寓意琴瑟合鳴。怎么弄出一對野鴨子?還是脫毛的!
.可小伙計既然開口要了,我不給又委實顯得太小氣。
他一把搶了過去,細(xì)細(xì)看了會兒,突然笑得像得了蜜糖的孩童。他伸出手輕輕捏了捏我的耳珠:“果然是你的手筆?!闭f完,嘴角一揚(yáng),“那就謝過閣主大人了?!?/p>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而我,又是誰的蜜糖?
他斂盡嬉笑,從我手里抽出衣袖,退后一步,徑自踏入四季坊。我緊隨其后,頓時香粉味撲鼻,絲竹繞梁,鶯歌燕舞妙曼。
紅袖從身邊擦過,與肥油滿腸的恩客們蒙住眼睛你追我逐,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間,潑灑了白紗裙邊。
我之前是通過窈窕牽線搭橋,是以老鴇并不知我的真實身份,只當(dāng)我們無聊來消遣。尤其是小伙計眉目清俊疏朗,舉手投足均一派恣意風(fēng)流的公子哥模樣。
這世上有一種人,即使穿上龍袍都不像太子,可還有一種人,就是隨隨便便往那里一站,怎么看都是大款。所以在老鴇眼里,小伙計不是小伙計,是大款。我不是江汀閣主,是大款的丫鬟。
我?guī)锥乳_口欲要說明來意,全被老鴇刻意無視了。試問,這世上有帶丫鬟上青樓消遣的公子嗎?這老鴇的思維著實異于常人!她只一個不停地向小伙計宣傳自家花魁的特色,好像風(fēng)花和雪月,一個能歌,一個善舞,妙語和連珠,則是一個體態(tài)輕盈,一個豐腴凹凸。
我瞧了一眼小伙計的神情,他看起來頗為享受,一雙眼珠在人堆里亂轉(zhuǎn),還附和老鴇的言辭,點(diǎn)點(diǎn)頭,微微笑,誠然一副恩客的嘴臉。我心情頓時不大爽利,早知道小鴨子不送給他了!哼!
然而透過來往穿梭的千嬌百媚,隱約間我似乎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孤直挺拔,形如修竹。我便忍不住向老鴇打探道:“嗯,方才我瞧見有個穿白色薄紗替人斟酒的美女,甚是妙曼,只是不曾瞧見正面,可惜,真可惜。”
老鴇一把團(tuán)扇遮住嘴,笑得風(fēng)騷入骨:“那是我們四季坊的招牌,花魁錦瑟姑娘。”
“緊澀姑娘……”我喃喃自語,覺得這名字真是大殺風(fēng)景。誰料更為殺風(fēng)景的還在后頭,就在我們談話的當(dāng)口,突然從里間跑出一個姑娘,踉蹌地?fù)涞褂谖覀兏埃砗筮€跟著一個兇神惡煞的大漢,手持一條長鞭。就在我將人堪堪扶起來的時候,一鞭子落在姑娘的后背上,啪的一聲,似綢緞裂帛,異常響亮。
我認(rèn)出這惡漢乃是清玉街上一家古董鋪?zhàn)拥恼乒?,姓郭,名刑,人稱“郭員外”,算是甜水鄉(xiāng)比較富庶的一門土紳。
“賤骨頭,打不死你!”郭員外當(dāng)眾再抽兩鞭,恨恨的猶不解氣。
小伙計湊到我耳邊低語:“青樓里的姑娘接客前先要學(xué)會被打,以后才賣得甘愿,這就叫‘抽賤骨頭。這個姑娘,今天怕是第一次。話說,你到底把我賣到這地方來做什么?八千兩可不是小數(shù)目。”
我一凜,上前不由分說地一把奪過姓郭的手里的長鞭,反手狠狠朝他一甩:“姓郭的,你眼里還有沒有王法!”
郭邢聞言目眥欲裂,朝我陰森森地冷笑道:“王法?老子就是王法!敢管我的閑事!你活膩了?!”說著,便舉起手,目標(biāo)沖我天靈蓋,卻在看到我身后的某處時驀然頓住,隨后慢慢收回了手,只有一雙眼睛陰鷙地盯著我。
搞出這番動靜,我很知趣地從兜里掏出銀票塞到老鴇手里:“我知道這些遠(yuǎn)不夠贖身的,但今夜先放過這丫頭吧,別讓她再接客了?!闭f完,牽起小伙計的手大步朝門外走。
作為一個很有責(zé)任感的大人,我當(dāng)然不能把小伙計往火坑里推,于是美滋滋地將他打包送回江汀閣。一路上小伙計都冷著臉,悶悶不樂。我懷疑他是不是看上了那里的姑娘,于是緊哄慢哄,甜言蜜語。直到回到江汀閣,他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是。她們腰比你細(xì),胸比你大,穿得比你少,還比你主動熱情?!毖韵轮猓鹃w主攪黃了他的好事,妨礙了他眠花宿柳的幸福生活。說完這些不算,他還環(huán)顧一下四周,用眼神對江汀閣桌椅板凳進(jìn)行了沉默的鄙夷。我氣壞了,逼他把小鴨子交出來,他死活不肯還給我。
只不過本閣主素來也不是性情乖順的人,我睚眥必報,我小雞肚腸,乃是再記仇不過的。所以當(dāng)夜,我狠狠地在小伙計的房里撒了一把安魂香,將他送去會周公。確定他沉沉入睡以后,我便穿上夜行衣,回到四季坊,去解決一樁火燒眉毛的急事。
適才驚鴻一瞥,熟悉的背影,修竹般挺拔,我估摸著多半是薛煜琛。官場上逢場作戲稀松平常,但我還是想搞清楚,那個讓花魁陪酒的到底是不是他。
四季坊和一般的勾欄瓦肆不同,別的青樓賣的是姑娘,它這里賣的則是人脈,有人脈就有情報,自然引得達(dá)官貴人趨之若鶩。又因其雕梁畫棟,精美迷迭,而艷名遠(yuǎn)播。只是九曲回廊,山重水復(fù),無旁的人作陪,我不留神便迷了路,最后不得不趴在飛檐上的一只麒麟獸背后打量地形。
天幕如墨,時不時有提著燈籠的下人路過,我順著他們的去向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那就是今夜幾乎所有最好的姑娘都被送到了一棟樓里??梢韵胍?,那地方此刻必然有一個大人物。
我縱身一躍,尾隨他們跳入燭火通明的一幢暖閣。樓高三層,唯獨(dú)二層雅居透出亮光,紗窗內(nèi),紅燭影中,纖弱麗影坐在桌子后頭,青絲如瀑布流瀉。
這應(yīng)該就是花魁了吧?
我急忙推門而入,一股清氣撲面而來,只是非馥郁的酒香,而是淡雅的茶香,澀中留甘,余韻悠長。我放眼望去,在見到屋內(nèi)景色時,頓時如同被人點(diǎn)了啞穴,原先想說的話通通沒入虛空,只有喉嚨咯咯作響。
我搜腸刮肚都不得以形容內(nèi)心的激蕩,只因從小到大,還未見過如斯美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她當(dāng)仁不讓。眼角眉梢,逐柳輕彎,面容略帶紅緋,嘴邊弧度隱隱,如上好白玉不染塵瑕。
我禁不住失神,一屁股坐到花魁娘子身邊,手指輕輕觸碰她的眼角:“你……你就是緊澀姑娘?”說完用手背抹了把嘴角,確保自己沒流出口水來。跟著,又苦口婆心地勸慰道,“好好的姑娘,怎的取了一個如此不雅的名字?緊澀又干又苦,還不如叫詩潤,意境上還更悠遠(yuǎn)些。姑娘你覺得呢?”
我對于自己的靈感頗有些得意揚(yáng)揚(yáng),孰料花魁娘子非但不領(lǐng)情,還繃著一張臉,嘴角一抽一抽。
絕美的鳳眼輕輕瞇了起來,若輕云之蔽月,若流風(fēng)之回雪,目光觸及我時,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是誰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還好我不是男子,我若是,死一百次也不夠死的。
美人輕啟朱唇,我自當(dāng)洗耳恭聽,卻不想樓下突地響起女子陣陣尖叫,層層掩蓋了美人的字句。我憤怒地推開窗戶探頭往下望,只見花圃中,假山旁,一猥瑣癡漢將一個姑娘按在墻角,欲行那不軌之事。
我咬牙切齒,告訴自己不要沖動,一念成魔一年成佛??缮倌耆说臎_動往往又可以稱之為血?dú)夥絼?,仗劍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以?dāng)下我回過頭,向美人詢問:“今夜你為之斟酒那人,可是大理寺的薛煜琛?”
美人稍愣,隨即開懷一笑,朝我重重點(diǎn)頭。
我暗罵一句娘,拉好黑色面巾,飛身跳入花圃,將內(nèi)心被薛煜琛欺騙的失望之情,還有不得不送走小伙計的哀怨傷情通通訴諸武力,對準(zhǔn)老色鬼一頓拳打腳踢。打得痛快了,一時下手太重,將人打至昏迷不醒。
被我救下的姑娘不想是個妙人,非但沒有又哭又叫,還不慌不忙地安排我逃跑,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便是原先那個“賤骨頭”。而我被打至昏迷的,毫無疑問,還是郭刑。一想到天亮以后,她難逃干系,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下她不管,于是干脆送佛送到西,一并將她給劫走。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拒絕了!
說自己是戴罪之身,屆時可能會拖累于我。
此時此刻,我意識到她與一般的青樓女子是決計不同的。且不說氣質(zhì)這東西是天生的,后天根本培養(yǎng)不出來,就是能培養(yǎng)出來,那也只能是情操。然而眼前之人兩者兼而有之,我心中多半也猜到她是誰了。
卻說先帝在位時,皇后武氏寵冠后宮,先帝一去,皇后便自己登基加冕。兩朝元老司徒端儀曾多次主張廢后,待女帝登基,更是屢屢指責(zé)她“牝雞司晨”。意思再直白不過,你一只母雞不去孵小雞,跑出來打什么鳴?
之后武皇于廟堂四處各置一銅匭,分別收集勸農(nóng)務(wù)本、朝政得失、申冤告狀和天象軍機(jī)的常人表奏,可入而不可出。
“朕特設(shè)銅匭,在求民意暢達(dá)于朝廷,正義得張于天下?!?/p>
有了這一個不記名告密的渠道,銅匭里關(guān)于司徒大人的犯罪證據(jù)紛紛涌現(xiàn)如雪花,斥其言辭大逆不道,斥其蠱惑人心謀反,條條罪狀加起來照理說是要滿門抄斬的。后武皇開恩,赦了幾個年十五以下的孩童。
其中一個是司徒大人的親孫女,號稱才情卓絕,譽(yù)滿九州的司徒婉兒。
我無論如何沒想到她竟然是落了妓籍,到四季坊里來茍且偷生。
這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不是我一個老百姓能解決的,只不過眼下四季坊里不斷有人朝這里擁來,手持火把,一副要將我們生吞活剝的架勢。
司徒婉兒牽著我的手,熟門熟路地將我送到側(cè)門邊,使勁往外推。而我又不想留她于此地被人糟蹋,爭執(zhí)不下之際,情形峰回路轉(zhuǎn)。
只見星月霧靄的銀輝之中,一人從角落里緩緩踱出,手中折扇輕輕敲擊著掌心,闊袖散發(fā),眸比水晶面如雪。
司徒婉兒愣住,當(dāng)場跪地不起,哆哆嗦嗦喚道:“太……大公子?!?/p>
我對司徒婉兒的行徑十分不解。雖說來人美則美矣,但還能美到讓人下跪不成?待那人行至我身前,這回便輪到我愣住了,隨后又有些尷尬。因為那張絕世傾城的臉蛋不是別人,正是方才被我調(diào)戲的花魁——緊澀。
他望著我,似笑非笑道:“走吧,且容在下送你們一程?!?/p>
司徒婉兒猶豫地看了車上的人半天,小心翼翼地開口想說什么卻被美人揮手打住,于是定了定方繼續(xù)說道:“公子為什么要救我?”
我猛然醒覺。
對了!這分明是男人的聲音!
眼前的美人,一身素白色袍子,先前愣是沒注意這與白色薄紗還是有些不同的。
喀喀!
美公子手中有一柄折扇,輕輕敲擊于掌心,他的眼神再次向我射來,卻不同于先前的凌厲,而是多了幾分玩味。
“我這位小友得趣得緊,她想救你,我自然是要助她一臂之力。”
司徒婉兒眉頭緊鎖,我當(dāng)下很是不解,忍不住追問:“都逃出火坑了,你為何還是愁眉不展?”
她沖我一個苦笑,又看了眼美公子,兩人的目光似在空中交接了幾個來回,頗有股盡在不言中的味道。
下期預(yù)告:這個神秘的錦瑟姑娘……哦不……錦瑟公子,似乎和司徒婉兒大有淵源,她認(rèn)識了這個人之后,他對她展開了各種追求……這是不是又一場陰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