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杰斯:踏進中國之河

劉彥

在歐債危機持續(xù)蔓延的2012年6月夏季，中國有多熱？

被股神巴菲特稱為“把握大勢無人能及”的華爾著名街投資家吉姆·羅杰斯，在一場新聞發(fā)布會舉行了一個多小時后以后，突然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喝了一口加了冰的可樂，并脫掉西裝，站在記者們面前。他笑著說，“中國太熱了”。

這時，他的西褲背帶上，印著的K線圖露了出來。

吉姆·羅杰斯，1973年與投資家索羅斯合作創(chuàng)立量子基金，并于1980年與索羅斯分手之后，一邊投資各國股市，一邊騎著摩托環(huán)游世界。這位致力于通過分析性方法來看透世界、從而不放過任何一絲價值投資機會的70歲的投資家，身著粉色的襯衫，打著標志性的淺藍色領(lǐng)結(jié)，看上去生機勃勃，一如他描繪出的未來中國：

“風水輪流轉(zhuǎn)。19世紀屬于英國，20世紀是美國人的?，F(xiàn)在，輪到中國人了。21世紀屬于中國?！?/p>

從1986年他第一次騎著摩托車來到中國福建開始，他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多少次踏上中國這塊他眼中的投資熱土了。上個世紀90年代，他曾觀察到，中國服務(wù)員快速殷勤的腳步中蘊含著無窮無盡的活力，這樣一個超過10億人的國家創(chuàng)造力的總爆發(fā)，所帶來的前景是不可估量的。2007年圣誕節(jié)前夕，羅杰斯在紐約出版了他預測中國未來的《中國牛市》一書，在當年位于紐約公園大道200號的鮑德斯書店舉辦的新書簽售演講中，羅杰斯曾用相似的口吻說，

“2007年的北京如同1907年的倫敦。20世紀美國為王，21世紀非中國莫屬”。

現(xiàn)在，當羅杰斯在北京市百萬莊大街22號出席中國記者楊青寫作的中文版?zhèn)饔洝端颍杭贰ち_杰斯和他的投資預言（2012版）》新聞發(fā)布會的時候，這位經(jīng)濟自由主義的信徒可能不會想到，在2012年春天，另外一位與他意識形態(tài)幾乎完全相左的左派、英國學者馬丁.雅克的《當中國統(tǒng)治世界：中國的崛起和西方世界的衰落》也在中國暢銷。據(jù)出版編輯透露，馬丁·雅克的書已經(jīng)接近印了10萬冊。而《水晶球》一書的2009版，銷售數(shù)量也超過了5萬冊。

盡管使用的是不同的觀察方法，這一次，無論是左派還是保守的右派，卻在中國的旋律中唱出了和聲。這讓很多中國人不解，“神棍”怎么都跑到中國來了？

在2008年6月中國股市連番陰跌之際，這位看好中國股市的分析家，就曾被憤怒的南方股民認為，是個“大忽悠”。然而，羅杰斯的委屈無從辯解。他所矚意的，是走進時間之河混沌不清的現(xiàn)在，在更長期的川流浩蕩中分享榮光，而非像一躍而過的一葉小舟，在市場的激流中撈取快錢。

順大勢而為，逆群羊飛翔

在一個多變而混亂的世界中，人們?nèi)狈Φ牟皇菍ρ刍潄y的現(xiàn)象的感知，也不是雞零狗碎的關(guān)于世界圖景的拼湊，而是從復雜現(xiàn)象中窺見大趨勢的能力。

而這，正是羅杰斯之所以成為羅杰斯的看家本領(lǐng)之一。1981年后，羅杰斯從索羅斯的量子基金中撤退，據(jù)當時媒體測算，他在公司20%的股份以及所有利潤分成為1400萬美元。此后，這位投資奇才開始騎著摩托車環(huán)游世界。他足跡遍布五大洲，總是一邊用身體去感知生命的細節(jié)，另一方面，結(jié)合宏觀數(shù)據(jù)和大勢分析，得出投資判斷。

從一開始，羅杰斯就不同于一般的股市預測專家。反眾道而行，檢視事實和機會，不隨烏合之眾心理起舞，是羅杰斯一以貫之的原則。他把那種在股市中從眾的人們，稱之為“群羊心理”，當群羊起舞時，就是他逆勢飛翔時。

他甚至建議有志于從事未來投資的年輕人，“多學歷史和哲學，不要上商學院”，盡管他本人是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的客座教授。他甚至坦言自己從未遇見過一位令他尊敬的分析師，“他們總是隨大流，每當你告訴他們事情發(fā)生了變化，他們不僅不相信你，反而對你說的任何證據(jù)都嗤之以鼻。”

他挖苦一些分析師，“他們只不過是一群優(yōu)雅地握住你的手，卻讓你的投資組合以每年3%～4%的速度持續(xù)縮水的隨大流者”，他也從不看華爾街的分析報告。

那么，羅杰斯的分析和判斷力從何而來？他與索羅斯在上個世紀80年代用10年時間創(chuàng)造出4200%的基金投資收益率，而同期標準普爾指數(shù)上漲不足50%；他準確預測了1987年的美國大股災和最早預測了美國的次貸危機；他最早預測了冰島將破產(chǎn)；他1998年創(chuàng)立的“羅杰斯國際商品指數(shù)”，截至2012年4月30日，14年間上漲了278.7%，同期標普指數(shù)上漲了59.7%。是什么促成了他神奇的水晶球一般足以窺見未來的判斷力？

在寫給女兒的12封信的第一封，他一再強調(diào)，“在生命中，總會有某個時刻需要你下非常重要的決定——關(guān)于你的工作、家庭、生活，關(guān)于住在哪里，關(guān)于怎么投資你的金錢。這時會有很多人愿意給你提供忠告，但是記住這句話：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不是別人的?！?/p>

他舉例說，假如周遭的人都勸你不要做某件事，甚至嘲笑你根本不該想去做，就可以把這件事當作可能成功的指標?！斑@個道理非常重要，你們一定要了解：與眾人反向而行是很需要勇氣的。事實是，這世界上從不曾有哪個人是只靠‘從眾而成功的?！?/p>

他用中國給孩子們舉例?！霸?980年代，我發(fā)現(xiàn)中國大有潛力，于是開始盡我所能的搜集中國的資料，開始在這里投資。當時大部分人都認為我瘋了才會這么做，他們說這個食古不化、不知變通的國家，絕對不會允許外國人在這里投資成功，而且他們會沒收成功者的財產(chǎn)。但我聽從自己的直覺，盡可能地判讀所有找得到的有關(guān)中國各種局勢的文件，也實地參訪好些地方，做自己的研究?！?/p>

“邏輯很簡單：那個國家有超過十億的人口，他們的儲蓄率高得驚人——超過年收入的三分之一——而這些錢是他們可以用來投資的。一個有這么高儲蓄率的國家，怎么可能不會成長？”從1988年他從上海靜安區(qū)的工商銀行交易柜臺買了第一只中國股票開始，羅杰斯不斷地買入中國B股、H股股票，并且在新加坡和美國市場買入中國公司的股票。而且，他從未出售這些股票，他準備把這些股票留給女兒們。

與“投資中國”相似的，羅杰斯成功地投資國家的案例還有許多。比如在1973年巴西股市還未對外國投資者開放之時，羅杰斯就找到當?shù)睾谑?，用陌生人的賬戶開戶。幾年之后，他在巴西的投資翻了十幾倍。

1982年，羅杰斯將目光瞄準了德國。以他的判斷，保守黨在失勢多年之后重回政壇，必將進行重大改革，掀起一股投資熱。他預測沉寂了15年之久的德國股市即將煥發(fā)活力，一個超級大牛市即將來臨。在環(huán)球旅行的間隙，他通過經(jīng)紀人購買了大量的德國股票。至1985年年末至1986年年初，羅杰斯拋出了所有的德國股票，此時，股市已經(jīng)上漲了兩倍半。

1984年狩獵奧地利股市也幾乎取得了同樣戰(zhàn)績。而那時的奧地利證券交易所沒有一個人，每周只交易幾個小時，只有不到30只股票。

奧地利在股票市場繁榮之前，羅杰斯得到的信息是：政府不喜歡股市，但贊成改革，也清楚國家必須發(fā)展。這一個“值錢”的信息，促使羅杰斯大膽下注。他購買了維也納山、奧利地聯(lián)合信貸銀行、幾家金融與制造業(yè)公司和幾家建筑業(yè)的股票。1985年，奧地利市場上漲了125%，1986年，全球各地股市在亢奮中創(chuàng)出了歷史新高，羅杰斯卻預感到市場將出現(xiàn)暴跌，于是，從1986年內(nèi)開始初步清倉，并在1987年春天，清空了所有奧地利股票。此時距離他投資之初，奧地利市場已經(jīng)漲了四五倍。

而1990年代做空日本和2000年之際做空美國互聯(lián)網(wǎng)，更是重復了同樣杰出的戰(zhàn)績。

這一切，均來自于羅杰斯非同尋常的、將細致入微的細節(jié)觀察與宏觀判斷結(jié)合起來的能力。他看待事情的方式，就是從細節(jié)中看到趨勢，然后去研究更多的宏觀背景，印證自己的判斷。比如在美國老齡化即將到來之際，他發(fā)現(xiàn)一家進入投資區(qū)間的養(yǎng)老院股價低得驚人，而此時的數(shù)據(jù)顯示美國正進入老齡化社會，那么，購入相關(guān)股票，就可大賺。

在2012年6月9日《水晶球2》發(fā)布會后去往天津的車上，他彬彬有禮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他認為不管中國未來的能源危機多么緊張，中國也很難陷于像美國上世紀70年代80年代陷入的戰(zhàn)爭，原因在于，“中國人下一代都是獨生子女，中國的父母不可能允許獨生子女卷入戰(zhàn)爭?！?/p>

這樣的人性分析，與他對人性的理解，以及他對待人和與這個世界的方式密不可分。在北京6月的新聞發(fā)布會上，羅杰斯把提問的機會一次又一次讓給在座的女記者。在出入電梯的時候，他總是讓女性先走；甚至，在半夜兩點入睡在早晨六點起床之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他喝可樂提神，興致勃勃地回答記者的提問，殷勤地與每一個人合影，交換名片，不厭其煩地給每個人的書上簽字，已經(jīng)70歲的人，站著回答問題，火爆的問題和幽默的答案不時引來陣陣笑聲，他精力旺盛得像個30歲的年輕人。

前半生獲取財富，后半生享受自由

精彩的投資故事，只是這個出生于美國南部鄉(xiāng)下的叫做吉姆·羅杰斯的男子生命的一半。他更精彩的故事，是作為一個人，睜大眼睛看世界、了解世界，以及拼命探索和享受自由的故事。

當記者問羅杰斯，賺錢為什么這個抽象的問題時，他回答，“我賺錢的唯一目的，是享受自由，不被窮困所縛。但說到底，太多的錢對我有何用處，除了讓我可以自由地與這個世界相處之外？”

37歲，當他手攜1400萬美元時，他便開始了環(huán)球旅行，并致力于環(huán)球旅行中寫作。他所寫的書既有包括像《投資騎士》《玩賺地球》《羅杰斯環(huán)球投資旅行》這樣的書，也包括后來的《羅杰斯寫給女兒的12封信》這樣的勵志作品。他在58歲時迎來自己的第三次婚姻，并分別在61歲和66歲時，有了第一個和第二個女兒。

對于遲到的女兒們，羅杰斯用“全新的生命中心”來形容。

在此之前的差不多60年中，他不斷賺錢，不停旅行，在青春的不同階段有不同的姑娘——這個世界，總能吸引他的好奇心，就如在環(huán)球旅行中穿越陌生的國家?guī)Ыo他的新鮮感一樣。但在人到中年時，他的女兒給了他完全不同的生命感受，從此他開始勸那些華爾街的人們生孩子，“如果你想感受不一樣的生活，趕緊生孩子吧!孩子能給你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樂趣！”

好奇心，是這個叫做吉姆.羅杰斯的人不停探索生命未知領(lǐng)域的驅(qū)動力。這一點，在他做分析師時每天工作16個小時中也可以看的出來——他沉溺于分析投資環(huán)境和趨勢，當他看不清楚時，他總要看得更多，理解得更多，掌握得更多，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明白一些。為此，他訂了40多份期刊報紙廣泛閱讀。這些刊物涉獵范圍很廣，甚至包括了很偏門的行業(yè)性雜志，但這些刊物可以提供給他在做交易決定時所需的信息。

后來，羅杰斯自制投資表格，這份表格會把利潤率、凈資產(chǎn)收益率、以及該公司的歷史走勢和狀況列出，隨著年份的增加，加入其他數(shù)據(jù)，如應收賬款和庫存等等。這些數(shù)字可以看出某家公司的經(jīng)營狀況以及走勢。總分析表的時間跨度一般為10-15年，通過歷史的走向，往往能夠做出更好的判斷。

但早年過度沉溺于投資業(yè)務(wù)，也使得他痛失第一次婚姻。就像歌里唱的，“年輕時不懂愛情”，因此羅杰斯建議年輕人，“最好晚婚”。在他看來，在生命的中途或者后半段，人才能準確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才能更準確地把握住你所擁有的，甚至是你真心想要的。年輕人如26歲的蘇東坡所寫的詩句那樣，“人生到處知何似？恰如飛鴻踏雪泥”的新鮮，所帶來的更廣闊的外部世界的斑斕，既可以讓人視野廣闊，也可以讓人痛失愛侶，甚至對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或事，缺乏把握的能力。

但他鼓勵年輕人走出去，多看，多想，盡量去放眼觀察這個多彩的世界。在寫給女兒們的第二封信中，羅杰斯寫到，“不要只是做個觀光客——你們要去到不同的人居住的環(huán)境，親眼見識他們怎么生活，跟他們一樣地過日子。從地平線開始，往上看這個世界。當你觀察到一般老百姓的生活，而不只是裝飾得很漂亮的景點時，你會不期然地發(fā)現(xiàn)使你心中浮現(xiàn)重要問題的一些經(jīng)驗?！?/p>

2007年底，羅杰斯舉家從紐約遷到新加坡。原因在于，他要讓他的兩個女兒——出生在2003年的“樂樂”和出生在2008年的“小蜜蜂”，從小學習中文。“我要讓她們?nèi)谌?1世紀最燦爛的那一道河流”。為此，他放棄了那座位于紐約曼哈頓上西區(qū)107街河濱大道的百年老宅，這座建于1899-1902年的老式六層建筑是著名的歷史建筑。在那座老宅中，羅杰斯一改簡樸風范，將維多利亞風格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考究的橡木、桃花心木和從世界各地搜集而來的裝飾，將這座百年老宅裝飾得就像他當年在牛津讀書時的俱樂部一樣。

雖然《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帶著“遷居意味著徹底告別”的疑問，沒有得到除了“讓女兒學中文”以外更多的回答，但如此地告別，不能不讓人動容。畢竟，這是一個從眼前的世界中心向東方的轉(zhuǎn)移，這樣的告別意味的決絕，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這其中是否有一些情感的因素？人們不得而知。

可知的事實是，早在2006年，羅杰斯曾因最早預測美國次貸危機，就遭到同行們的炮轟。2006年5月，羅杰斯在《傳統(tǒng)商務(wù)日報》采訪中就指出，美國在2006年年底或次年將陷入經(jīng)濟衰退，股市將不堪一擊，他不打算買美國股票。此時，他創(chuàng)立的“羅杰斯商品指數(shù)”已在過去的7年半里上漲了250%。

2006年6月，他再度預警，美國可能在2007年陷入經(jīng)濟衰退。他認為，一旦美聯(lián)儲大印鈔票，美國就會陷入大蕭條中。美國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最大的債務(wù)國，“當狂發(fā)鈔票時，美元將走向崩潰”。

2007年圣誕節(jié)前，他舉家遷入新加坡，痛別紐約。2008年，次貸危機如期爆發(fā)。

告別紐約之后，羅杰斯頻頻出入中國。因為“唱紅中國”，在2008年中國股市狂跌不止的時期，他也遭到了如同在美國說“美聯(lián)儲應該解散”時一樣的冷遇，“說真話總是不受待見”。

在北京的新聞發(fā)布會上，當被問到他所看好的商品市場最近價格大跌時，他解釋說，“我從不做短期預測，我說的是長期趨勢。商品市場還有一大段的長期上行趨勢可走。”

一邊說著，羅杰斯一邊給記者看他所穿的粉色襯衫中的一個小小的補丁——當然是精補的補丁——一邊開玩笑說，這可不能讓太太佩蒂知道了，否則，“她就給我扔出去了?！?/p>

這個出身美國南部阿拉巴馬州鄉(xiāng)下的窮小子，一生節(jié)儉。不買游艇，不買私人飛機，兩次騎著摩托車環(huán)游世界時，每每住在簡陋的旅店里。在中午結(jié)束發(fā)布會后，簡單地吃一點匹薩，喝幾口可樂，與中國富豪們相映，簡直可算作寒酸。但是，與人相處時，你便可感覺到羅杰斯的保守精英做派。在出入揖讓、待人細膩溫存的細節(jié)中，在他寫給記者的信中，一股讓人如沐春風的精致人文之風，撲面而來。

作為曾經(jīng)的耶魯大學歷史系本科生和牛津大學的哲學系研究生，羅杰斯認為使他日后獲益匪淺的哲學分析方法和從歷史中學習的能力，是他戰(zhàn)勝無數(shù)華爾街MBA學生的優(yōu)勝之處。他還喜歡心理學，認為研究人們的心理，往往能在投資時起到關(guān)鍵作用。

70歲的羅杰斯每天早晨鍛煉90分鐘。在英國的牛津大學讀書時，他曾經(jīng)帶領(lǐng)牛津大學賽艇隊，連續(xù)兩次拿過牛津和劍橋兩校賽艇比賽的冠軍。他還是牛津賽艇俱樂部低調(diào)而慷慨的捐贈校友之一。并且，羅杰斯立下遺囑，在他百年之后，會將部分財產(chǎn)捐給牛津大學。他寄語學子們，“幸運女神只眷顧持續(xù)努力的人——用功讀書，學得越多，你才知道你懂得越少。”

（楊青《水晶球：吉姆·羅杰斯和他的投資預言》一書對本文提供了部分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