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言
1 年初路克利來信,告知由其翻譯的《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五十年史》已經(jīng)由新星出版社出版。去年我在波士頓時,已經(jīng)在書店中看到此書的英文本,沒想到中文譯者竟是路克利。路克利英文水平甚好,他本科在山東大學讀書時,就曾經(jīng)被譽為“小克利”。
有“小克利”,自然也就有“老克利”,“老克利”自然就是在山東大學任教的著名翻譯家馮克利。無獨有偶,“老克利”也翻譯了一本書,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便是那本去年在北美中國學界影響巨大的傅高義著《鄧小平與中國的變革》。
讀路克利翻譯的這本《五十年史》,當然想起了費正清以及費正清中心的許多故事。以前讀朱政惠先生編著的《史華慈學譜》時,有條史料頗有意思,大致內(nèi)容是1986年史華慈教授寫信推薦麥克法夸爾擔任費正清中心的主任,當時史華慈已經(jīng)卸任中心的代理主任。麥克法夸爾先生的經(jīng)歷可謂豐富,他在上世紀50年代曾經(jīng)是《中國季刊》的創(chuàng)刊編輯,《中國季刊》在麥克法夸爾手上很快成為當時研究當代中國最為著名的英文學術期刊。當時麥克法夸爾堅持最高學術標準,要求刊載的所有論文都要完整的標明引文和參考文獻。
麥克法夸爾先生在大陸最引人矚目的,當然是他的文革史研究,他的“文化大革命的起源”三部曲,在西方世界和中國黨史學界影響極大。其中的第三卷《災難的來臨》,在大陸遲遲未能出版,此書曾經(jīng)獲得過1998年的列文森獎。列文森獎是美國亞洲研究協(xié)會為紀念中國近代史研究翹楚列文森而設立的,而列文森也正是費正清的高徒。該獎項從1987年開始頒發(fā),獎勵在美國出版的研究中國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方面的學術著作,這些獲獎的著作中最為中國學界所熟知的有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Jr.)的《洪業(yè):十七世紀中國滿人對帝國秩序的重建》,周錫瑞(Joseph W.Eserick)的《義和團運動的起源》,杜贊奇(Prasenjit Duara)的《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的華北農(nóng)村》等。曾經(jīng)擔任過費正清中心第四任主任的孔飛力(PhilipA.Kuhm)出版的《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便獲得過1992年的列文森獎。
我和許多上過麥克法夸爾先生課的中國留學生一樣,親切地稱呼麥克法夸爾教授為“麥先生”。麥先生在哈佛開設有文革史的課,與哈佛大學一墻之隔的麻省理工學院學生也可以選修。這門課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一直人滿為患,當時曾經(jīng)擔任麥先生助教的丁學良后來回憶,遠在80年代中期,哈佛校方就正式向麥先生提議,可否在該?!逗诵恼n程》大欄目下,新開一門專講中國“文革”的課?如果開成了,這將是全世界主要大學里,首項以中國“文革”為主題的完整課目。當時麥先生非常為難,因為雖然麥先生本人對文革史很有研究,但是如何給學生講述這一段歷史,卻成為了一個難題。但是麥先生最后還是答應下來,這也是他后來與沈邁克一起撰寫《毛澤東最后的革命》一書的緣起。
丁學良還曾經(jīng)談到,首屆“中國文化大革命”于1988年春開課時,哈佛本科生中主動要來上的達千名,哈佛本科生全部才6000多人。這么大規(guī)模的課,倒是給后勤部門出了道難題,因為沒有這么大的常規(guī)教室。無奈,校方只好準許這門課在Sanders劇院里上;該棟古建筑物頗具文物價值,平時保管甚嚴,通常是在重大慶典時才動用。正式注冊上首屆文革課的學生是830名左右,僅助教就有22名,包括丁學良在內(nèi)。丁學良回憶,那時沒有現(xiàn)成的課本,麥先生就組織助教認真挑選中文數(shù)據(jù)譯成英文,復印裝訂成冊。讓丁學良印象鮮明的是當時在討論如何翻譯“文革”特有術語遭遇的困難,常為一個譯法爭論半天。比如“走資派”,最后選定的是capitalist roaders;有學生在測驗時望文生義,把它解釋成:“非常富有的人開著豪華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
我有時見到麥先生時,想到費正清中心這50年的歷史,不禁感慨萬千,從費正清到麥克法夸爾,老一輩的中國研究者漸次凋零,麥先生去年80初度,按道理說他已經(jīng)退休,但還是經(jīng)常能在哈佛的校園里見到他,但是哈佛能夠接任他教授“文革”史這門課的人,已經(jīng)無從尋覓。
2 麥先生曾經(jīng)和費正清一起主編《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這本書同樣對當代中國研究有著重要的影響,出版近20年來常常能見到相關的學術著作引用這本書。當年費正清80大壽時,麥先生還特意把丁學良叫去,當時真是羨煞旁人。費正清是西方研究中國學的開山鼻祖,四五十年代乃至其后在美國幾乎家喻戶曉。但是由于1949年之后中國大陸山河易手,美國的反共恐慌日漸增長,以前曾經(jīng)和中國有著密切往來的費正清在這一時期遭受了嚴重的質(zhì)疑,費正清索性躲在學院中專心學術,這反而促使了當時草創(chuàng)的費正清中心逐漸發(fā)展壯大。
當時費正清已經(jīng)意識到活躍于美國學術界研究中國問題的中國人相對較少,所以他邀請了很多研究中國的中國學者來哈佛,這其中便有《五四運動: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革命》的作者周策縱。費正清還和臺灣中央研究院的郭廷以關系甚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的成立,費正清與當時同在美國的韋幕廷出力甚多。為了表彰郭廷以、費正清、韋幕廷三人之間的高誼,郭廷以的大弟子張朋園先生還特意以三人名字為題寫了一本關于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成立及發(fā)展的專書《郭廷以、費正清、韋慕庭——臺灣與美國學術交流個案初探》。
朋園先生在這本書中,詳細介紹了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草創(chuàng)時期所遇到的種種非難,譬如當時費正清來臺灣準備聯(lián)合臺灣的學術界研究中國的近代化問題,當時還初步擬訂了一個計劃,準備召開一個小型的討論會,但后來費正清做了詳細的了解得知臺灣的大學機構基本上都有繁重的教學任務,所以選擇與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合作。美國漢學家韋幕廷在研究孫中山和蔣介石,當時蔣介石還在世,于是郭廷以幫助其打通關節(jié),順利見到了蔣介石,蔣介石還很客氣地回答了韋幕廷的提問。韋幕廷自然非常感謝郭廷以。也就是因為這些原因,當時許多海外的研究基金都是通過費正清和韋幕廷的支持才到近代史研究所中的,其他的臺灣大學或者科研機構自然非常眼紅,便聯(lián)合起來抵制郭廷以,郭先生一怒之下竟遠走美國。
費正清除卻對臺灣的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助力甚大外,他對許多當時在美國的中國學者也是多加關注,譬如著名的歷史學家余英時,余先生1962年在哈佛取得博士學位,后來去密歇根大學任教,1968年回到哈佛任教,他是當時東亞研究中心(費正清中心前身)的執(zhí)委會成員。再如當時同樣在學術界嶄露頭角的杜維明先生,便曾經(jīng)在費正清中心修改他關于王陽明的論文。
有關于余英時先生后來在美國不同的高校任教的情況,我要粗略地補寫幾筆,《五十年史》中提到,余先生離開哈佛后,轉到耶魯大學任教,最后到了普林斯頓大學,直到退休。后來王泛森先生曾經(jīng)回憶,他當時和余先生是同時到達普林斯頓,當時王先生還在中研院做助理研究員,來普林斯頓讀博士,當時他已經(jīng)聽到各種傳言說余先生要到普林斯頓。余先生有一次到普林斯頓演講,好像寫了—首詩,有人從中讀出他有移居普林斯頓的意思,后來此事居然真的成為了現(xiàn)實。從耶魯去普林斯頓的時候,余先生還寫了一幅張繼的《楓橋夜泊》的書法送給耶魯?shù)耐?,這幅書法現(xiàn)在孫康宜女士的手中珍藏。
3 接任費正清的是傅高義,他因為研究日本問題和中國廣州的改革開放廣為人知,在傅高義的支持之下,中心還成立了日本研究所。傅高義后來與中國官方或是民間往來密切,曾經(jīng)寫過兩本相關的專著,—本叫做《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另外一本叫做《共產(chǎn)主義下的廣州:一個省會的規(guī)劃與政治(1949-1968)》。傅高義之后,在第四屆費正清中心的主人、著名歷史學家孔飛力的支持下,哈佛大學出版社發(fā)行了一套名為《哈佛當代中國書系》的叢書,參加這套叢書編輯工作的許多都是哈佛本校的教授,如麥克法夸爾、裴宜理、王德威等等。
麥先生在史華慈的支持下接任費正清中心的主任,中心發(fā)展由此到了新的高度,不僅僅中心的籌資達到新高,另外麥先生還為哈佛的當代中國研究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其中有一項便是收集和翻譯毛澤東1949年之前作品的大型學術項目。麥先生邀請了西方最著名的毛澤東研究專家施拉姆承擔這個項目,迄今為止,這個項目已經(jīng)出版了近十卷本的《毛澤東的權力之路》,2003年,在麥先生的推動下,哈佛大學召開了主題為“重新認識毛澤東”的慶祝大會,世界各地的毛澤東研究專家齊聚哈佛,其中有逄先知、史景遷、白魯恂等。
后來接替麥先生的是華琛教授,他的一項重要的工作是將1994年來哈佛任教的李歐梵引入哈佛當代中國的研究,麥先生對此舉也表示贊同。而華琛對李歐梵表示友好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華琛是研究文化人類學的,李歐梵的研究在廣義上是一種文化解釋,與華琛的研究是相通的。許多哈佛大學教授參與、深受好評的《劍橋中國文學史》晚清到現(xiàn)代部分,便是由李歐梵所撰寫的,后來李歐梵退休,接替他的便是王德威。
費慰梅、林徽因、費正清、梁思成合影。
華琛之后,傅高義開始了他在費正清中心的第二任期,這一任期他的一項重要舉措是邀請當時訪美的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訪問,這一事件推動了中美之間的學術交往。但是這一事件,并不能挽救當時費正清中心面臨的籌資問題,這一時期,哈佛大學亞洲中心成立,這一中心的活動不僅限于學術界,它同時承擔了哈佛大學籌款活動中亞洲計劃的主力。這個中心與費正清中心名稱相似,但是費正清中心的研究主題主要是中國。
傅高義之后是裴宜理接任中心主任,裴宜理新近的研究是在于建嶸的建議下研究安源工人運動,他還曾為于建嶸的著作《安源實錄》寫了序言。前段時間在美國時,曾經(jīng)聽說此書即將出版,但是一直沒見到書,后來小駿兄告訴我是正在修改。我曾看到社科院近代史所的劉文楠女士談及裴宜理的這項新研究,劉在美國讀書時曾經(jīng)仔細聽過裴宜理關于這本書的報告,在劉文楠所寫的札記中,他將裴的觀點歸結為如下幾點:共產(chǎn)黨的持久生命力在于其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的利用能力,而不是其運用蘇俄模式的能力。李立三早期在安源發(fā)動罷工,用的是“文化置換”(Cultural Positioning)的策略,也就是把人們熟悉的文化資源重新整合,摻入新的思想,來為共產(chǎn)黨的革命服務。建國以后,用的則是“文化操控”(Cultural Patronage)的策略,國家主動去操控文化,構建新的文化形象,并使之深入日常生活。因此,她認為目前共產(chǎn)黨的持久活力在于能從更深的文化儲備中汲取資源,而不是單純的追求經(jīng)濟增長。
而現(xiàn)任的費正清中心主任,便是哈佛中國基金會的主席柯偉林??聜チ謭?zhí)掌哈佛文理學院時,對哈佛的本科生教育進行了較大程度的改造,成果顯著?!段迨晔贰分须m然沒有寫到新近柯偉林擔任主任的時期,但是卻記錄了柯偉林的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在柯偉林的努力下,蔣廷黻的檔案捐獻給了哈佛大學燕京學社,這其中包括了幾箱子的個人文獻和他在1944年至1965年的日記??聜チ质琴M正清的弟子,費正清30年代和蔣廷黻關系密切,當時蔣廷黻擔任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費正清當時在蔣廷黻的幫助下在清華大學擔任講師。
費正清中心這50年的歷史,所折射的正是中國曲折發(fā)展的歷史,費正清在他的名作《美國與中國》等一系列的著作里,提到了一個著名的“沖擊——反應論”。異曲同工的是,麥先生有一次曾經(jīng)和丁學良談到中國的現(xiàn)狀,麥先生說,中國的文化過去太光榮了,在鴉片戰(zhàn)爭之前,中國絕大部分都是以“文明中心”的地位來教導和開化周圍的那些“番邦”。如今這樣的一種文明中心忽然要彎下腰去向西方、向另外—種文明學習,肯定是一個很痛苦很屈辱當然也很困難的過程。他對丁學良說:“對于你這樣的年輕一代來講,在走向四個現(xiàn)代化的路上,不能脫離這樣一個兩千多年的大背景來看,遇到困難也要從這個大背景去理解?!蔽蚁臌溝壬倪@番話,充滿了一個研究中國、研究中國革命的老人對于革命之后的中國無盡的善意。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