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里柯克
他走進列車吸煙室時,我正獨坐在那兒。
他穿著一件毛皮襯里大衣,提著一個值50元的小提箱。他一進來就把箱子放在了座位上。
然后他看見了我。
“啊呀!啊呀!”他滿面春風(fēng)地說道,好像認識我似的。
“啊呀!啊呀!”我搭訕道。
“天??!誰能料到會在這兒碰上你?!彼f著,一個勁兒地和我握手。
“你可一點兒也沒變呀。”他說。
“你也沒有?!蔽覠岢赖卣f。
“你也許胖了那么一丁點兒。”他繼續(xù)評論道。
“是胖了一點點,不過你也有點發(fā)福了?!蔽艺f。
“不,”接著我壯著膽子很肯定地說,“你看起來和以前一模一樣?!?/p>
與此同時,我一直在琢磨這個人是誰。我發(fā)現(xiàn)要記住別人的名字是一件很難的事。我經(jīng)常想不起別人的臉,想不起別人長什么樣兒,對別人穿的衣服當(dāng)然更不會去注意。但是除了這些細節(jié)我從未忘記過任何人,而且我為此頗感自豪。不過倘若真有某個人的名字或長相我一時想不起來,我也絕不會不知所措。我知道該如何應(yīng)付這種尷尬局面。需要的只是冷靜和機智,有了這兩點就什么都可以應(yīng)付。
我的朋友坐了下來。
“我們可好久沒見面了?!彼f。
“是好久了?!蔽一卮鸬溃Z調(diào)中帶著一絲感傷。我想讓他覺得我也曾為此難過。
“時間過得好快啊。”
“一眨眼就過去了?!蔽倚廊槐硎就小?/p>
“真不可思議,”他說,“歲月就這么飛逝,朋友們都失去了聯(lián)系,真是恍若隔世??!我經(jīng)常為此傷神。我時不時地納悶:過去那些老伙計都上哪兒去了呢?”
“我也一樣?!蔽艺f。事實上此時此刻我也在想同樣的問題。我發(fā)現(xiàn)在這種場合,人們遲早都會說起“那幫老伙計”“那些小伙子”或者“那幫人”,借此機會恰好可以推斷對方到底是何許人物。
“你回過我們那個老地方嗎?”他問道。
“從沒回過?!蔽液敛缓卣f。絕對不能拖泥帶水。我覺得在我弄清“老地方”在哪里之前,絕對不能再涉及這個問題。
“是嗎?”他繼續(xù)說,“我猜你是不太想去那兒。”
“現(xiàn)在不想。”我很小心地說。
“我理解你的心情,對不起?!彼f道,然后沉默了一會兒。
至此我總算混過了第一關(guān)。我不太想去的某個老地方顯然是有的。這一點可作為談話的基礎(chǔ)。
不久他又開腔了。
“是啊,”他說,“有時候我遇上一兩個老伙計,他們都談到你,很想知道你在忙些什么。”
“可憐的家伙?!蔽以谛睦锵?,可是我沒說出來。
我知道該不失時機地來一手猛的了,于是便拿出了過去常用的老花招。我饒有興致地展開了攻勢。
“喂!”我說,“比利現(xiàn)在在哪兒?你聽說過他的近況嗎?”
這一招萬無一失,任何一幫老伙計中都會有個把名叫比利的。
“他呀,”我的朋友說,“當(dāng)然聽說過,他正在蒙大拿經(jīng)營農(nóng)場哩。去年春天我還在芝加哥見過他,差不多有兩百磅重了,你簡直都認不出他來了?!?/p>
“那么佩特在哪兒呢?”我又問道。這也是很保險的,總會有個叫佩特的。
“你是說比利的兄弟吧。”他說。
“是呀,是呀,比利的兄弟佩特,我經(jīng)常想到他?!?/p>
“噢,”那個素不相識的人說,“老佩特現(xiàn)在可大變樣了,老老實實的?!闭f到這里他開始發(fā)笑了,“嗨,佩特結(jié)婚了!”
可是我的朋友不甘心就此打住。
“我經(jīng)常想寫信給你,”他說道,用起了推心置腹的語氣,“尤其是在聽說你受了損失的時候?!?/p>
我沒有吭聲。我損失了什么呢?是錢嗎?如果是的話,那我丟了多少錢呢?我是為什么損失錢的呢?我不知這所謂的損失到底是使我完全破了產(chǎn),還是只部分破產(chǎn)。
“遭受那種損失是永遠也忘不了的?!彼袂閲烂C地繼續(xù)說道。
顯然我是徹底破產(chǎn)了。但是我沒吭聲,一心只等他亮牌。
“是啊,”那人繼續(xù)說,“人去世總是件傷心的事兒?!?/p>
死了人!噢,原來是這么回事,是嗎?我差點因高興而打嗝了。這就好辦了,在這種交談中,應(yīng)付有關(guān)死人的話題是最簡單的。你只需一聲不吭地坐著,靜等對方說出死去的是誰就夠了。
“是呀,”我咕噥道,“是挺傷心的,不過也有令人寬心的一面?!?/p>
“那當(dāng)然,尤其是活到了那個年紀?!?/p>
“正如你所說,活到了那個年紀,而且過了那樣一輩子。”
“我想,到最后都還挺硬朗、挺清醒吧?!彼浅M榈乩^續(xù)說道。
“是的,”我回答說,這下子有把握了,“去世前最后幾天還能在床上坐起來抽煙哩?!?/p>
“什么?”他迷惑了,“難道你奶奶——”
我奶奶!原來是這樣,唉!
“對不起,”我有點為自己太蠢生自己的氣了,“我剛才說到抽煙,意思是說她能坐起來并讓人對著她抽煙,她有這么個習(xí)慣,要人為她朗讀,要人對著她噴煙,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讓她平靜下來?!?/p>
這么說著的時候,我聽見了火車駛過信號燈和轉(zhuǎn)轍閘的吱嘎聲,火車慢慢停下來了。
我的朋友迅速朝車窗外看了一眼。
他的臉色有點狂躁。
“我的天!”他說,“都到聯(lián)軌站了。我坐過頭了,我本該在前一站下的,喂,乘務(wù)員,”他朝車廂過道里喊道,“我們在這兒停多久呀?”
“只停兩分鐘,先生,”一個聲音回答說,“這趟車晚點了,現(xiàn)在正趕時間哩?!?/p>
我的朋友猛地站起來,掏出一串鑰匙,在小提箱的鎖上摸索起來。
“我得給家里打個電話,”他氣喘吁吁地說,“這該死的鎖,我的錢全鎖在里面?!?/p>
我這時唯一擔(dān)心的是他來不及下車打電話。
“我這兒有,”我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鈔票,“別折騰鎖了,先拿去用吧。”
“多謝?!彼话炎テ鹆宋沂掷锬琼斥n票,忙亂之中,他一張都沒給我留下。“我勉強還來得及?!?/p>
他從火車上跳了下去,我隔著車窗看見他朝候車室走去。他好像走得并不快。
我等著他回來。
乘務(wù)員在叫了:“上車啦!上車啦!”隨即傳來一陣鈴聲和蒸汽的嘶嘶聲,轉(zhuǎn)眼之間火車開動了。
“白癡,”我心想,“他誤車了?!彼莻€值50元的箱子還躺在座位上哩。
我一邊等一邊向窗外張望,同時在想這個人到底是誰。
過了不久,我又聽見了那個乘務(wù)員的聲音,他正領(lǐng)著一個人從車廂那邊走過來。
“先生,我在車廂里找遍了?!彼f。
“我把它放在那個車廂里我太太后面的座位上的?!币粋€陌生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一個穿著體面的人把頭探進了我所在的包間。
他立即臉露喜色,好像認出了什么似的。但他認出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值50元的小提箱。
“噢,在這兒?!彼呗暯械溃话炎ミ^提箱,提了出去。
我頹然癱在了座位上?!袄匣镉嫛保∨逄氐幕槭?!我祖母的死!天??!我的錢!我現(xiàn)在全明白了,那家伙原來是“為談話而談話”,原來是別有用心!
上當(dāng)啦!
下一次要是在火車上和萍水相逢的人搭訕,我再也不會如此這般地自以為聰明了。
(林冬冬摘自譯林出版社《里柯克幽默小品選》一書,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