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芳
(南京大學 文學院 古代文學專業(yè),江蘇 南京 210093)
蔣士銓,字心余,號清容居士,江西鉛山人。乾隆二十二年進士,改庶吉士,二十五年授編修,充武英殿纂修官,分校順天鄉(xiāng)試。居官八年,以母老乞家養(yǎng)親,暫居金陵。乾隆三十一年至三十六年主紹興蕺山書院,三十七年至三十九年主揚州安定書院,四十年以母卒辭安定書院,扶櫬回鄉(xiāng),此后未主講任何書院。[1]蔣士銓在未辭官時曾向其師金德瑛表白志向:“某以窮士忝竊侍從,拙于仕宦,自揣宜教授于鄉(xiāng)。”P2496對于文人尤其是退出官僚體系之外的文人而言,掌教書院是他們?yōu)樽约簻蕚浜玫囊粭l退路,一方面,可以獲取豐厚的酬勞以保障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另一方面,這畢竟是傳承圣人之學,不至辱沒斯文,避免了生存與體面之間掙扎的尷尬。[2]
據(jù)《清容居士行年錄》記載,蔣士銓是在乾隆三十一年接到浙撫熊學鵬的聘任主蕺山書院講席的。蔣士銓能得到這次聘任,首先與其學問、名望等有關(guān)。蔣氏曾中進士,授編修,任纂修官,詩與袁枚、趙翼齊名,是文人士大夫以識面為快的對象。這樣的聲望、學問和詩名使得熊學鵬對他的聘任順理成章。其次,不能忽視的是蔣士銓與熊學鵬的關(guān)系。熊是江西南昌人,與蔣氏為同鄉(xiāng),早有交往。此外,蔣士銓還與熊學鵬之父熊本有深厚交情,早年曾從熊本游。蔣暫居金陵時,恰逢熊本亦居金陵,兩人過從甚密,時有詩酒游樂之會。因此熊本對蔣士銓“教授于鄉(xiāng)”之志及其在南京窘困的情狀應是非常清楚的。那么此次聘任或出于熊本推薦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在《清容居士行年錄》中,蔣士銓對乾隆三十年的經(jīng)歷只有一句:“暫居江寧十廟前,貧甚?!盤2481“貧”是蔣士銓對這一年最深的印象。再聯(lián)系到此年所作的《典衣》詩:“玉佩金貂不可求,囊空瓶磬亦堪憂。朝衫豈惜因糧賣?彩服終當為母留?!盤1074窮困到連朝衫都賣了,可以想見詩人當時窘困的狀況。而接受熊學鵬的聘任,一方面是因為此前的志向,另一方面也是要解燃眉之急,正如《出門》詩中所說“饑來攜子出”P1080。
蔣士銓主蕺山書院六載,安定書院三載。在這九年當中,他將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書院講學上,對生徒悉心教導,關(guān)懷鼓勵。作為書院山長,蔣士銓深知育人是最重要的職責。因此,甫至蕺山即寫下“育賢吾道長,養(yǎng)士國恩奢”、“愿書忠孝字,朝夕語侯葩”P1105的詩句。在《悼雙槐樹》一詩中,更直接將樹木與樹人聯(lián)系,感慨于遭天災而毀的槐樹而及于人,“樹木須十年,繼此憂遲暮。樹人則如何,樹荄奚以固?”P1227樹人與樹木一樣,根底牢固才能成才,如何使其根底牢固,蔣士銓用的是悉心的教導和關(guān)懷。他不僅與生徒談經(jīng)講史,說文論藝,師生之間“修途相砥礪,疑義共梳爬”P1105,教學相長,還常常給予生徒以鼓勵和關(guān)懷。如在蕺山書院時,劉傳鉞和朱緗從蔣士銓游,當他得到劉傳鉞補博士弟子時立即作詩道賀與鼓勵“云路初程多吉士,望君同作上林鵶”P1269;在朱緗二十歲時作《朱生翰泉二十初度詩以勗之》,又作《說詩一首示朱緗》對朱緗進行提點。更為人稱道的是蔣士銓與洪亮吉的交往。乾隆三十七年冬,“(洪亮吉)以所負多,訪蔣編修士銓、汪孝廉端光於揚州。編修解槖金助之,乃得歸”。其后又“薦(洪亮吉)入常鎮(zhèn)通道袁君鑒署授徒,歲修百二十金,并令在揚州安定書院肄業(yè),膏火費亦及百金,自此將母稍?!?。[3]蔣氏的為人正如袁枚在《忠雅堂詩集序》中所說:“趨人之急,若鷙鳥之發(fā),恩鰥寡耆艾無所靳?!盤2497這種慷慨解囊助之的舉動實際上也是對后輩的一種關(guān)愛和鼓勵。
在書院教授生涯中,蔣士銓與朝夕相對的生徒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蔣士銓有多首詩作表現(xiàn)其與生徒之間的情感:《蕺山別諸生》:“平分小別關(guān)河意,一種斯文骨肉情。終歲勤勞歸雪案,寒宵攻苦仗燈檠。依依定有相思夢,還逐江潮早暮生?!盤1128這是在蕺山一年后與學生小別時的依依惜別之情。《病中生日感作》:“一樓霜氣擁重衾,多謝門生取次臨”,P1186這是生日臥病在床,學生殷勤探問時作,“取次臨”正說明師生之間深厚的情感。而乾隆三十二年蔣士銓將赴山東時,師生之間的情感表露得更加真摯和感人:《去越州》“諸生步涯涘,鷗鷺翅相接。沾襟濕青袍,一一淚承睫”;“子弟六七人,號泣相夾輔。驪駒更迭歌,別酒三四舉?!盤1203正是這種殷殷的師生之情才使得蔣士銓在崇文書院講學僅六十七日便返回蕺山書院,并發(fā)出“鑒湖倘許賜臣老,杭州雖好吾能拋”P1212的感慨。
六載于越,三載于揚,九年的教授生涯給蔣士銓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數(shù)年之后,在想起這兩所書院時,他飽含深情地寫下了《過安定書院有感》和《寄蕺山舊游》兩首惆悵懷念之作。
作為著名的“乾隆三大家”,蔣士銓為人肯定的主要是其文學成就,他在《清史稿》中所入的亦是《文苑傳》而非《儒林傳》,乾嘉時期興盛的考據(jù)學、小學、音韻學等內(nèi)容在他的詩文集中也難覓蹤跡。翁方綱曾對蔣士銓《焦山瘞鶴銘》詩中的“注疏流弊事考訂,鼷鼠入角成蹊徑”這句大不以為然,并譏刺蔣為“俗塾三家邨中授蒙童者”,又書汪中難蔣士銓事以嘲蔣氏。[4]可見蔣氏雖通經(jīng)史,但其學問誠不能服人。雖然蔣氏在學術(shù)上少建樹,而文學上雖成一家,卻又未能形成體系,自立派別,對書院生徒的影響有限,但是應該看到他的教育理念和思想仍有其獨特性和價值。關(guān)于蔣士銓在書院活動的記錄不多,主要散見于他的詩文集中,比較重要的是《杭州崇文書院訓士七則》和《揭蕺山講堂壁》。雖然《訓士七則》是蔣氏在崇文書院所寫,但李祖陶在《國朝文錄》中曾說:“蓋掌蕺山教時所遺也。 ”[5]據(jù)此《訓士七則》在蕺山時亦有,則可將之看作蔣士銓掌教書院一個總的綱領(lǐng)?!队柺科邉t》共七條:教與學之陋習、立志、洗心、道學之辯、擇交之法、毋存菲薄萬物之心、當存萬物一體之心。從這七條來看,蔣士銓在訓導生徒時,更多關(guān)注的是道德性情的培養(yǎng),而非課業(yè)學術(shù)的指導,這是蔣士銓教育理念的特點。而他的教育思想則主要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1.師友相親,孝悌友愛。蔣士銓在《訓士七則》中談到師與弟應“性情則脈脈相通,德業(yè)則孳孳相長”,而不應“以市井待師長”,“以庸愚待己身”P2449。這是針對當時的書院陋習和偽道學而發(fā)的。雖然蔣士銓掌教書院有出于錢財?shù)目紤],但他并非菜傭、牛儈持錢買物,反眼不相識者,他與生徒朝夕相對,談經(jīng)問史,建立了一種“斯文骨肉情”,像家人一樣親密。因此,他希望師生能“藏修游息,砥礪觀摩”P2449,建立良好的關(guān)系,這樣才能“德業(yè)相長”。蔣士銓反對偽道學,提倡真正的道學:孝悌友愛、磊落信誠。他在安定書院的學生吳汝柏在即將入闈考試時,得知母親生病立即回家侍疾。蔣氏專門作詩贊嘆此事,蔣士銓對吳汝柏期望甚高,而對其行為,不僅不怪罪,反而大加贊賞:“天爵從來貴,浮名可暫捐?!盤1403這些都是蔣士銓對生徒的期望,也是他教導生徒的方向。
2.讀書治學。蔣士銓認可的學問是一種經(jīng)世致用的學問,他反對雕蟲琢句專工文字的學問,認為這只是一種技藝。在這一點上,蔣士銓深受其父的影響?!断瓤几袪睢分杏涊d了父親對他的教誨:“讀書期為有用之學,茍尋章摘句,為四股八比文,即詡詡為秀才,偶舉古今事問之,吶吶然不知也。試以一二鄉(xiāng)鄰曲直之事,芒芒然徘徊搔首,不能為也。此與不識字者等?!盤2275對于父親的教誨,蔣士銓一直是藏諸心中的。他認為為學之本就在要治國平天下,而書院就是要培養(yǎng)“致君澤民之道”的人才P2449。因此,他要求讀經(jīng)史,為古人之學,為圣賢之學。但大多數(shù)的書院往往以舉業(yè)為重,教授制藝時文。對此,蔣士銓《醉歌》詩中發(fā)出感慨:“圣賢可學學者少,紛紛墨守經(jīng)生言。相習俳優(yōu)之文志富貴,所以古語嗟才難?!盤1223在這種肯定實用之學的基礎(chǔ)上,蔣士銓對學生選擇專業(yè)持一種十分通達的態(tài)度,認為只要有用于世,則與自己性相近的都可以學,并且要求生徒專心致志,學到深透。
3.萬物一體。仁愛之心:蔣士銓認為“讀書涵養(yǎng)之下,當存仁愛之心,在在思絜矩之道”P2452,“萬物一體謂之仁”P2453。這一點亦受其父影響。其父蔣堅習名法之學,游天下三十年,他認為自己之所以在七十歲尚能擁輕裘,對妻子,是“每治官書,必惻然求其生”的仁愛之心所致。因此,他告誡兒子:“汝他日茍用于世,……常存哀矜誠慤之心,行乎五聽三宥間,汝有后矣。”P2274蔣父在告誡兒子的時候認為存仁愛之心是積陰德,能保證家族有后。但在蔣士銓,這種萬物一體、仁愛之心的思想已經(jīng)成為人的本性,一種道德修養(yǎng)的必要,也是治國平天下的保障。蔣士銓在蕺山時,作《移紹興太守張椿山書》、《與寧紹臺道潘蘭谷觀察書》、《再貽觀察書》要求借帑修治江閘,為百姓安危奔走,并理直氣壯地說:“事雖非山長責,然食越人粟,則視越人如一家焉?!盤2487這一行動正體現(xiàn)了他所主張的萬物一體,仁愛之心。除了仁愛之心外,《訓士七則》當中尚有其他教導生徒修德養(yǎng)性的條目,這些都體現(xiàn)了蔣士銓教育思想中重視道德性情教導的特點。
《杭州崇文書院訓士七則》是蔣士銓在掌教書院其間,根據(jù)當時情況及自己的教育思想和對生徒的希望所作的。這些訓士條文,既是蔣士銓對書院生徒的期望與教導,又是其自身受教育過程所接受的思想和自己身體力行的結(jié)果。
從乾隆三十一年至三十九年,蔣士銓掌教了三所書院。在這九年中,他盡心教導生徒、培植后進,給予生徒關(guān)懷和愛護,與生徒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不僅如此,他還在教育實踐中提出了自己獨特的教育思想和理念。雖然,在清代書院山長中,蔣氏并非其中特著者,但對蕺山和安定兩書院的教育仍有不容抹殺的貢獻。
[1] 蔣士銓著.邵海清校,李夢生箋.忠雅堂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2481-2482.以下所引詩文除特別標注外皆引自《忠雅堂集校箋》,不再單獨出注,僅于其后標注頁碼.
[2] 徐雁平.清代東南書院與學術(shù)及文學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316.
[3] 洪亮吉著.劉德權(quán)點校.洪亮吉集.中華書局,2001:2330-2331.
[4] [清]翁方綱.復初齋文集.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16.
[5] [清]李祖陶.國朝文錄.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