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墨炎
較長時期以來,對于魯迅加入光復會的事,存在著不同說法,其中有的說法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卻為一些有影響的魯迅傳、魯迅研究著作、近代史研究著作所采用。最近,在《魯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9期上,讀到陳潄渝先生的《魯迅的紅色、灰色和本色》一文,爆出一條重要信息:“魯迅是辛亥革命志士,曾由陶成章介紹參加反清革命團體光復會?!边@是過去沒有人說過的。筆者撰寫本文,就魯迅加入光復會的幾個問題,試作探討。
魯迅是否加入過光復會?魯迅生前在他自己的文字中沒有涉及過。魯迅逝世后,對這問題有了幾種說法。
周作人在1936年12月發(fā)表于《宇宙風》的《關于魯迅之二》中說:
他始終不曾加入同盟會,雖然時常出入民報社,所與往來者多是與同盟會有關系的人。他也沒有加入光復會?!哉銝|人的關系,豫才似乎應該是光復會的人了。然而又不然。這是什么緣故呢?我不知道。我所記述的都重在事實,并不在意義,這里也只是記述這么一件事實罷了。
許壽裳在1937年發(fā)表的《魯迅先生年譜》中“1908年”條下說:“是年從章太炎先生炳麟學,為光復會會員,并與二弟作人譯域外小說集?!焙笱芯空吡殖胶堈f得更具體一點,許壽裳復信說:
光復會會員問題,因當時有會籍可憑,同志之間,無話不談,確知其為會員,根據惟此而已。至于作人之否認此事,由我看來,或許是出于不知道,因為入會的人,對于家人父子本不相告知的。(此信轉引自林辰《魯迅曾入光復會之考證》一文。)
胡風在1943年寫的《從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生長起來的》(后編入《在混沌中》一書)中,有一個注釋說他曾和魯迅有過這樣的對話:“周先生加入過×××沒有?”“沒有。我加入的是光復會,不過這件事沒有人知道,他們曉得了要更不高興的?!?/p>
馮雪峰在1952年寫的《回憶魯迅》中談到魯迅曾對他說:“我可就屬于光復會的……我們那時候,實在簡單得很!”
增田涉在《魯迅的印象》(1948年)、《魯迅與光復會》(1976年)中都談到一件事:他曾寫過《魯迅傳》,請魯迅過目,其中有一句“在籌辦《新生》雜志時,他已是志在推翻清朝的革命黨的黨員”(指光復會會員),魯迅沒有刪改。
從以上幾種回憶文看,可以得出結論:一、魯迅是光復會會員;二、入會日期,許壽裳說是1908年,胡風順著許壽裳說法,增田渉說是1907年夏籌辦《新生》雜志之前,其余的人不明確入會年份。由于光復會的檔案已蕩然無存,各種回憶錄會有不同說法,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研究者們仍然希望能弄明白:魯迅到底是哪一年加入光復會的?
《許壽裳文集》,許壽裳著,百花出版社2003年7月版
在辛亥革命五十周年的1961年,沈瓞民寫了一系列回憶文,記敘了不少辛亥革命前后的史事。沈瓞民是魯迅在弘文學院時的同學,兩人曾同住一間寢室?;貒笏麉⒓恿烁锩?,積極參加浙學會、光復會籌建工作,是光復會上??偛颗c東京分部聯絡員。他所提供的史述,有一定的參考價徝,但也要具體分析。他在《記光復會二三事》中說:“光復會于一九○四年十月在上海成立?!碧粘烧隆坝谑悄晔沦晌禾m赴東京”,“光復會東京分部也正式成立”,“入會者有蔣尊簋、孫翼中、黃鴻煒、許壽裳、周樹人等人”。接著沈瓞民又發(fā)表《回憶魯迅早年在弘文學院的片斷》一文,再次述說:“在一九○四(甲辰)年,魯迅正式參加浙江革命志士所組織的光復會,從事革命工作?!鄙蝠襁€有幾篇回憶文章提供的史料也較翔實,很為史學界、魯迅研究界所重視,因而他所說的魯迅1904年加入光復會,幾乎成了定論,為很有影響的《魯迅年譜》(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初版)、《陶成章傳》(謝一彪、陶侃著,人民出版社2009年初版)及多種魯迅傳、辛亥革命史研究著作所引用。
但是,筆者在《許壽裳文集》中發(fā)現,有一封許壽裳致林辰的信,竟和林辰《魯迅曾入光復會之考證》中引用的那信有很大出入。當林辰寫信請許壽裳談魯迅加入光復會的具體情況時,許壽裳的原信是這樣回答的:
光復會會員問題,弟進會時,魯迅尚未加入。1909年春,弟先返國。是年夏,魯迅亦返國,因同在杭州教書,始知其也進了會,根據惟此而已。至于作人之否認此事,由我看來,或許是出于不知道,因為入會的人,對于家人父子本不相告知的。(是信編入《許壽裳書信選集》并由紹興市政協作為紀念集內部出版時,家屬在信末加了一個注:“1904年冬,許壽裳在日本加入光復會?!贝诵啪幦搿对S壽裳文集》時保存了這個注。)
讀了這封信和注,事情就明白了:魯迅親自告訴許壽裳自己是1908年才入會的。這說法應該符合歷史事實。這里有一個旁證:1904年冬,魯迅在仙臺醫(yī)專,要到1905年4月春假才回東京,這時陶成章等人已回國了,可見,魯迅是不可能第一批入會的。何況,魯迅是公費生,在政治活動上比較慎重。1903年,魯迅在弘文學院的班級里第一個剪去辮子,于是清政府駐日公使揚言要取消他的公費資格。1905年底發(fā)生留學生反對日本政府的《清囯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的斗爭,秋瑾等人主張全體留學生回國,以抗議日本政府并與清政府開展斗爭,魯迅則認為這樣一來,很可能革命力量被清政府一網打盡,不如留在日本繼續(xù)戰(zhàn)斗為好。魯迅不急于加入光復會,自有他的考慮,這很正常,許壽裳的回憶是可信的。至于增田涉文中說他1907年以前入會,魯迅不改,是因為魯迅晩年已不在乎何時入會了。那么,林辰文中引用許壽裳回信的話,怎么會與原信不一致的呢?原來,林辰寫好《魯迅曾入光復會之考證》后,寄請許壽裳過目,許壽裳就作了修改,并致信林辰說“關于光復會會員問題一節(jié),弟不欲提到先入后入的關系”,因而擬改??梢姡殖轿闹兴脑捠窃S壽裳自己改的。許壽裳致林辰的這又一封信,也已編入《許壽裳文集》。
沈瓞民文章內容基本上是可信的,但在第一批入會名單中有周樹人,是他記錯的。說魯迅1908年入會,看來是合乎歷史事實的。
值得進一步研究的是,魯迅為什么在1908年加入光復會呢?1908年正是《民報》遇到重大經濟困難、章太炎陶成章與孫中山發(fā)生意見分歧之時,魯迅在此時加入了光復會,這是否意味著魯迅是支持和同情章太炎陶成章的意見和處境的呢?近見有些與此有關的電視劇、文章及觀點,認為章太炎陶成章爭要《民報》的經費是不顧大局,是不知道孫中山很窮的誤會。這些說法,似還可斟酌。
1906年章太炎出獄到日本,任同盟會中央機關報《民報》主編,使同盟會名聲大震。但辦報是要用錢的,總不能要章太炎在牢里籌集好經費來辦吧。據《陶成章傳》載,到1908年,“《民報》社前前后后加起來只收到孫中山寄來的300元左右”。章太炎向孫中山要求,從日本政府贈款的五千元和一位股票商贈款的一萬元中,留一點給民報社,恐怕不能認為是不合情理的要求吧。孫中山領導的珠江三角洲的一次又一次的起義,當然是重要的,是需要用錢的,但辦好同盟會中央機關報同樣是重要的,同樣需要用錢。后章太炎與陶成章商量,由陶去南洋為《民報》募款,但受到同盟會中原興中會成員的阻撓,收效不大。吳玉章在《從甲午戰(zhàn)爭到辛亥革命的回憶》中的一段話值得注意:
《民報》正遭遇極大的困難,由于經費不繼,章太炎等人幾乎有斷炊之虞。他派陶成章到南洋去募捐,也無結果,因南洋華僑與興中會關系較深,而與光復會素少聯系。因此,章大罵孫中山先生不支持他辦《民報》。其實,孫中山先生這時到處搞武裝起義都失敗,也很困難。章的埋怨徒然暴露了同盟會內部派系之間的裂痕??吹竭@種情形,我覺得孫中山先生既無過錯,而章太炎也可以原諒,于是便極力設法彌補。
章太炎和《民報》社還受到日本當局的迫害。《民報》主編和發(fā)行人第1-5期原署張繼、第6-18期為章太炎、第19-22期為陶成章、第23、24期又署章太炎,日本政府借口署名變動沒有辦理必要手續(xù),就査禁了《民報》并要罰款。當時也在東京留學的周作人,1908至1909年在民報社聽章太炎講學,是深知章太炎與孫中山的爭執(zhí)的。他在《魯迅的故家·民報案》中這樣寫道:
在往民報社聽講的期間,《民報》被日本政府禁止了。原因自然由于清政府的請求,表面則說是違反出版法,因為改變出版人的名義,沒有向警廳報告,結果是發(fā)行禁止之外,還處以百五十元的罰金?!睹駡蟆冯m說是同盟會的機關報,但孫中山系早已不管,這回罰金也要章太炎自己去付,過期付不出,便要一元一天拉去作苦工了。到得末了一天,龔未生來找魯迅商量,結果轉請許壽裳挪用了《支那經濟全書》譯本的印費一部分,這才解了這場危難。為了這件事,魯迅對于孫系的同盟會很是不滿,特別后來孫中山叫胡漢民等在法國復刊《民報》,仍從禁止的二十四期起,卻并未重印太炎的那一份,而是從新寫過,更顯示出他們偏狹的態(tài)度來了。
章太炎編印的第24期是被査禁沒收的,讀者沒有看到24期,孫中山叫胡漢民重編24期而不是重印24期,這就不是太好了。(不過,筆者查閱1957年科學出版社影印的《民報》合訂本,24期是章太炎編的,不知這是科學出版社有意找到章編的這張報編入,還是壓根兒沒有孫中山叫胡漢民重編24期這件事。如是后者,那是周作人的誤記。續(xù)編的《民報》上印法國國徽是為了蒙騙日本當局,實際上仍是在日本印制的。)
魯迅正是在章、孫爭執(zhí),章、陶遇到很大困難之時,加入光復會的,但不加入同盟會,態(tài)度鮮明。在抗議日本政府《清國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時,魯迅主張留在日本,他并不跳上臺去或寫文章進行辯論,而是向主張留日的“留學界維持會”捐款一元,以表自己心跡。這次加入光復會,也是他心跡的一種表示。
這場“同盟會內部派系之間的裂痕”,到辛亥革命“成功”后的1912年,演變成了陳其美與陶成章之間的磨擦,最后以陶成章被槍殺在上海廣慈醫(yī)院病床上而告終。當時也有“嚴速究緝”之類的高調,但兇手蔣介石和陳其美的兩個侄兒陳立夫陳果夫,日后卻越來越受到重用。此后,許多光復會員都不談這“光榮身份”,只有許壽裳這老實人還在嘮叨此事,還第一個為章太炎樹碑立傳寫《章炳麟傳》,還沒完沒了地寫紀念魯迅的文字,最后落得了在熟睡中被人劈死的下場。魯迅對胡風說:“我加入的是光復會,不過這件事沒有人知道,他們曉得了要更不高興的?!边@“他們”指的是誰,還用筆者多費筆墨嗎?魯迅晩年仍不斷寫到章太炎、陶成章。他雖指出章太炎的不足,但稱太炎“先生的業(yè)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戰(zhàn)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yè)績”,“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魯迅也認為陶有欠缺,但仍稱陶成章是“以革命為事的陶煥卿”,“夜雨瀟瀟地下著,提起筆,忽而又想到用麻繩做腰帶的困苦的陶煥卿”,“中華民國雖由革命造成,但許多中華民國國民,都仍以那時的革命者為亂黨”(《為半農題記〈何典〉后,作》),魯迅說得何等沉痛!魯迅還說:“待到革命興旺……可惜陶君不久就遭人暗殺了,神主入祠的時候,捧香恭送的士紳和商人尚有五六百?!保ā度A蓋集·補白》)魯迅在這里說的也是實話,因為辛亥革命帶給老百姓的實惠,當時還只是剪去辮子和小姑娘可免纏腳,所以老百姓除非看熱鬧,是不會來捧香的,只有讀書人和商人才略知陶成章的人生意義。
魯迅1908年加入光復會,關系到他對同盟會、國民黨、中國國民黨的看法,關系到他對孫中山、蔡元培(原光復會會長,1905年加入同盟會后不再過問光復會事)、章太炎、陶成章等歷史人物的看法,關系到他的政治思想。它應該是魯迅研究中的重要課題。
魯迅是否如陳潄渝所說:“曾由陶成章介紹參加反清革命團體光復會”呢?筆者作了幾點調研:一,査《陶成章集》及其他陶的文字,査《魯迅全集》及魯的其他文字,都不見有陶介紹魯入會的蛛絲馬跡;査曾在光復會總部工作或與陶成章關系密切的一些人的文字,如俞子夷(負責保管光復會文件)的《蔡元培與光復會草創(chuàng)時期》、魏蘭《陶煥卿先生行述》、陶冶公《光復會的組織與發(fā)展》等回憶文,也都沒有談到陶介紹魯入會的事??磥恚耸绿觳恢?、地不知、人不知,只有陳潄渝一人知。二,陶成章1908年在國內,夏天到東京,是章太炎要與他商量去南洋募款的事,匆匆來,匆匆去,是否有時間介紹魯迅入會,實很難說。魯迅當時在聽章太炎講學,也可以由章太炎、龔未生(章女婿)等人介紹入會,為什么一定是陶成章呢?三,光復會在組織上并不嚴密,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何時何地哪些人參加召開成立會、議決章程、推選會長等事,新會員是否必經有人介紹、通過、宣誓等手續(xù),說法不一。光復會會員大致兩類,一類是會黨成員,對他們入會要求可能嚴格些,一類是知識分子,要求較為寬松。像魯迅這樣的留學生,又是同鄉(xiāng)、學生或同學,經常在一起,可能填張表格就算入會了。陶成章與魯迅關系密切,常到魯迅住處存放光復會文件和吃便飯,介紹他入會有可能,但可能并不等于事實。陳先生如果無法提供他所說的根據,那就是信口開河了。
陳先生的大文《魯迅的紅色、灰色和本色》,是說許廣平等人對魯迅作了“紅色”或“灰色”的曲解,而他的闡述才合乎魯迅的“本色”。本來,學術討論么,許廣平等人如確有差錯,當然可以指正,但又何必給貼上“紅色”“灰色”的標簽呢?當然這是為了突顯和張揚其“本色”。大家都知道,本色的第一要義是真實。沒有根據的信口開河,又怎么能闡明魯迅的“本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