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波［中國勞動關(guān)系學院文化傳播學院， 北京 100048］

文化批判是現(xiàn)代小說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命題。《〈圍城〉序》中，錢鐘書便開宗明義創(chuàng)作的主要目的：“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物，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異于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雹佟笆侨祟悺北阌腥祟惖乃枷牒托袨椋脖阌腥祟惖摹盎靖浴?，當然更應該具備人類反思的主動性。

在《圍城》中，錢鐘書憑哲人智者之學養(yǎng)通過刻畫“新式”文人，即一批留學生或“高級知識分子”崇洋媚外的心理，實現(xiàn)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反思的哲學思辨。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近百年的時間，中國在歷史進程中接受歐風美雨的影響，時而大門忽開，時而大門忽閉，不斷反復地沖擊當時知識分子矛盾的心理。先是重門深鎖，抱殘守缺，以世界的中央自居；后來局面一變，鎖匙盡失，在引進西方現(xiàn)代科學的同時，更帶來了崇洋媚外習氣。

中西文化沖突的情感。《圍城》中的男主人公方鴻漸，出身于一個沒落的封建紳士家庭，父親是前清舉人，其自然深受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但他從小又在新學堂里接受新式教育，受著“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有著某些進步的民主思想。就婚姻大事而言，早在方鴻漸上中學時，他的父親就給他定下了周家這門親事，當時年少的方鴻漸在感情上沒有渴求，這門親事對他來說無可亦無不可。等到上了大學，看到男女同學受到西方文明影響的自由風情后，他也很眼熱，終于鼓起勇氣給他父親寫了一封要求解除婚約的信，結(jié)果遭到其父的嚴厲訓斥，便嚇得連忙寫信求饒，從此“不敢妄想”。此時的方鴻漸渴望婚戀自由，對父親包辦的婚姻不滿，但傳統(tǒng)文化中“父母之命”卻不敢違。后來，在自由的愛情、婚姻兩失意，心灰意冷之際，他居然認為老式的父母包辦婚姻有時倒比新式的自由戀愛婚姻好，可見他內(nèi)心深處有著“古老社會和傳統(tǒng)的重襲，也有著20世紀文明的影響”。

游洋同于舉業(yè)，留學意在鍍金。方鴻漸本是學中國文學的，卻也要出國“深造”。這種“崇洋”確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方鴻漸說過：“現(xiàn)在的留學跟前清科舉功名一樣，我父親常說，從前人不中進士，隨你官做得多么大，總抱著終身遺憾。留了學也可以解脫這種自卑心理，并非為高深學問。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也正是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較為正直的方鴻漸在家庭和社會的壓力下，也不得不在留學歸國之前買了一張假文憑，對父親有個交代，也想在社會里蒙混過關(guān)。因在國外混了幾年，一個學位沒有取得，回國無顏面對江東父老，不得已出此下策。正如他自己所說：“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北藭r洋文憑讓人眼熱，何況又是博士文憑。這種留洋知識分子的自我嘲弄，正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注重功名的衰腐性，買個假洋博士文憑實質(zhì)是為了對父母、岳父大人有個交代，可堪中國所謂的孝子行為。

方鴻漸是新舊交替時代、中西文化碰撞下的產(chǎn)物?！秶恰穼鹘y(tǒng)文化的反思，必然要揭示主人公所處的時代背景。在那個“新式知識分子”的世界里，歷史上文人常常引以為傲的傳統(tǒng)美德，諸如感時憂國、講求操守、追求氣節(jié)、報效國家、為國獻身等精神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是虛偽、庸俗、卑瑣，縱然在中西文化碰撞中在文明的大都市里結(jié)出崇洋媚外的惡果?！爸v道德、講仁義的中國文化，正是救活重功利尚享受西方文化病態(tài)的良藥。”②但良藥中的道德、仁義已走在文化的懸崖邊上。

“外國科學進步，中國科學家進爵?！卞X鐘書一針見血地諷刺出中國文化人的功利性。中國人沾上點洋味，似乎便高人一等。Jimmy張是《圍城》中張嘴說話時總是夾雜著一些無謂的英文，他并無中文難達新意而需要英文來講，“所以他說話里嵌的英文字，還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縫里嵌的肉屑，表示飯尚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Jimmy張無非是為了炫耀自己“洋時髦，洋習氣”，抬高身份；哲學家褚慎明靠著三四十封外國哲學家的回信嚇到了無數(shù)人，不明真相的人對他佩服、尊敬；曹元朗回國后到處喜掛牛津、劍橋牌子，不僅為了裝點門面，更是為了炫耀自己是留學生；韓學愈更是厚顏無恥，冒牌子虛烏有的外國大學博士，用假文憑和在國外報刊登的求業(yè)廣告當做“作品”增進學歷；……他們的行徑無非是想借“洋名”“洋物”來獲取頭銜、地位、名氣，掙足面子，以示體面。人需要自尊，從某種意義上講，自尊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獨立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根本之所在。③這類人拿著國外的名頭到國內(nèi)炫耀，雖然這個名頭不夠真實，卻依然屢試不爽。究其原因，就是在于中國社會依然存在著崇洋情結(jié)，而這些崇外媚外、弄虛作假的背后，實質(zhì)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愛慕虛榮在作祟，或許，這正是中國文化人格的悲劇所在。

崇洋現(xiàn)象是《圍城》中文化反思的“圍城”。作品中曾多次提到“圍城”的含義，一說是法國的一句古語，另一說是英國的一句古話，含義是一個金漆的鳥籠，籠里的鳥想飛出去，籠外的鳥想住進去。當然，睿智的作者詞簡意豐。中國幾千年自我閉鎖的傳統(tǒng)文化不也是一座“圍城”嗎？且看董斜川，即崇洋媚外，又保留著濃重的封建酸腐氣。他曾出任捷克公使館參贊，本來應該是個“英年洋務派的人”，但骨子里卻封建味十足，說話“口氣活像遺少”，捧著“同光體”的干尸來炫耀自己的才學，寫些晦澀難懂的舊體詩，可笑十足卻不自知，一直自認為自己的舊學深厚，詩才過人。面對別人虛假的恭維，也竟洋洋得意地表現(xiàn)出“仿佛領(lǐng)袖受民眾歡迎時的表情”?？梢?，封建文化的“圍城”把知識分子的精神包裹得水泄不通、頑固不化。作品在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可笑的形象和情節(jié)的背后，把無價值的東西撕裂給人看，在笑聲中給讀者以教育、啟迪。

方鴻漸回鄉(xiāng)后曾感慨那四年“在家鄉(xiāng)要算是白過了”，“那些人還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說四年前所說的話”。“家鄉(xiāng)”是中國的縮影，家鄉(xiāng)生活、思想、文化依舊如昨，頗多感慨與失落。最令讀者失望和質(zhì)疑的該是Jimmy張夫婦，具有一身的洋習氣卻仍舊存有他們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觀念，為剛剛十八歲、中學沒有畢業(yè)的女兒挑女婿。

“文化圍城”在中國的鄉(xiāng)村堅不可摧，牢不可破，似乎情有可原，但即便是在易于接受新思想、新觀念的大學，也同樣不易被輕易突破。作品在敘述學校試行“導師制”這一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時，淋漓盡致地揭露和諷刺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假道學們對外來文化封建式的改造?！皩熤啤北緛硎怯＝?、劍橋大學實行的一種訓導學生的制度，帶有師生共同生活、平等相處的意味。然而，在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和訓導長李梅亭的“修正”下，卻蒙上了濃厚的封建色彩，諸如“未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學生的導師”，“學生畢業(yè)后，在社會上如有犯罪行為，導師來帶負責”，把中國古代的封建道學和連珠法都強悍地加進了“導師制”。可見，三閭大學實行的“導師制”不過是西方文明被中國傳統(tǒng)文化改造過了的畸形產(chǎn)物。難怪在三閭大學任教的趙辛楣要感嘆：“不知怎么，外國一切好東西到中國沒有不走樣的……中國真厲害，天下無敵手，外國東西來一件，毀一件?！薄爸袊鎱柡Α保斎皇侵袊畹俟痰奈幕瘏柡?，即便是西方文明想擠進來，需變了個“中國樣”才有立錐之地。這種對某些知識分子的自我嘲諷是需要足夠的勇氣的。蘇軾曾說，“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其實這“不驚”“不怒”都算不得大勇，有大勇者應該是那些能夠自我侮辱的人，應該是那些因他發(fā)跡而自卑、因自卑而狂妄的人。恕我也“大膽的假設(shè)”，中國今天之所以不能充分的現(xiàn)代化，就是因為這種人太多的緣故。④作者的批判又何嘗不是呢？中國人認識自我需要反觀，而認識自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學人小說《圍城》，以幽默、含蓄、諷刺的語言，用生命表層的經(jīng)驗，無情地揭開中國某一類人遮蔽心靈的面紗。讀者對曾崇拜有加的中國知識分子感到驚訝、慌亂、迷惑甚至厭惡，正因如此，才能使讀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痛切的反思。具有批判精神的作者，以敏銳的洞察力、對人的根性的揭示，使《圍城》蘊含著一種深邃的現(xiàn)代悲劇感。千年“圍城”堅不可摧的悲哀，寫出了人性的真實。而它所關(guān)注的絕不僅僅是四十年代的一類知識分子，而是整個現(xiàn)代人。小說加深了讀者對束縛人性的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認識，對生活在當下的讀者仍舊具有警醒與反思作用。

① 錢鐘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頁。

② 李敖：《李敖大全集（3）》，中國友誼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頁。

③ 莊錦英編著：《生活心理學》，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62頁。

④ 賈陵江：《自卑與狂妄》，李敖：《李敖大全集》（3），中國友誼出版社1999年版，第218頁，第219頁。

[1]王衛(wèi)平.東方睿智學人——錢鐘書的獨特個性與魅力[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2]李洪巖.錢鐘書與近代學人[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