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貝貝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五方元音》是一部極具影響力的韻書,作者樊騰鳳,為清代河北隆堯縣人。隆堯縣位于河北南部,古代處于燕趙之地,現(xiàn)隸屬于邢臺市,據(jù)河北省最南端的邯鄲100千米??芍?,《五方》的創(chuàng)作地與邯鄲的距離很近。有學者認為,即使《五方》的語音基礎是當時(17世紀)的讀書音——“正音”,也不能拋棄樊騰鳳撰寫韻書時有吸納己方言和附近方音特點的可能。觀其關系,邯鄲方音是可以成為研究《五方》韻書的事實依據(jù)的。
那么,對比《五方》音系和邯鄲方音音系特點,我們有如下分析。
《五方》二十類聲母排列順序為,唇音[梆、匏、木、風],次舌音[斗、土、鳥、雷],次齒音[竹、蟲、石、日]及[剪、鵲、系],零聲母[云],次牙音[金、橋],再次喉音[火],最后殿以另一零聲母[蛙]。
現(xiàn)代邯鄲方言的聲母比及普通話多了一個/u-/的音位變體[v-]和一個后鼻音[覧-],比及《五方》聲母,又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差異。
1.1中古“知章莊”三組的分合。
在《五方》中,中古“知莊章”三組已并為一組,這是根據(jù)《中原音韻》“知莊章”三組合而為一的情況敲定的,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知莊章”已經卷舌化了。例如,爭、蒸、主、招等字為“竹”聲母。
而邯鄲方音中,也許由于方言區(qū)方言運行機制的制約,“知莊章”三組有了折中的發(fā)展,使得邯鄲部分方言片聲母系統(tǒng)的[ts、ts’、s]與[t、t’、]在兩片地域里相混:一片是魏縣和臨漳東南部,那里有[t、t’、]無[ts、ts’、s]。例如,“粗”讀作[t’u55]。一片是永年、武安西部、涉縣、臨漳西南部,那里有[ts、ts’、s]無[t、t、]。例如,“初”讀作[ts’u55]。
1.2中古“疑”母的分化,“微”母的消失。
在《五方》里“疑”母完全消失。有學者歸納出:“中古‘疑’母的齊齒呼、撮口呼字歸入‘云’母下;中古‘疑’母的開口呼、合口呼字歸入‘蛙’母下;還有一小部分中古‘疑’母字與中古‘泥’母字相混,歸入‘鳥’母下。”例如,中古“疑”母的齊齒呼——“藝刈義宜蟻”、撮口呼——“魚漁雨語御”等字歸入“云”母下。
中古“微”母在《五方》中也已經消失。有些學者佐證,“微”母字被置于“蛙”母(合口零聲母)下,已經徹底喪失了輔音聲母的性質。例如,古微母字“聞”在《五方》中讀“蛙”聲母。回溯中古“微”母字的演變過程,先是從沒有輕唇音的上古重唇音分化出來,再到元代,從明母合口三等字演變而來,隨后演化為發(fā)音部分相同的[v-]。這一演化結果在《中原音韻》與《韻略易通》都有體現(xiàn)。而《五方》又進一步把其劃入“蛙”母字下,展現(xiàn)了近代語音的發(fā)展面貌。
比較來看,邯鄲方音中,晉語片讀[v-]聲母,官話片讀零聲母。這里的零聲母是由[v-]母變成的半元音[w]失落后,與疑、影、喻合并而成的。例如,《五方》時期聲母讀“蛙”的例字“文”“晚”,晉語片的武安、涉縣、磁縣等地,讀[v-]聲母;官話片的大名、館陶、邱縣等地,讀零聲母。
1.3尖團問題。
尖團問題是指分不分“尖團音”,也就說古聲母精組和見曉組在今細音前讀音是否有分別。有分別,讀音不同,稱為“分尖團”;沒有分別,就說“不分尖團”或“尖團相混”。王平、史存直、李清桓等人認為《五方》里雖沒有列出[]這組聲母,但是尖團音還是分得很清楚的。例如,“金”母字:貴、跪、傑、舉;“剪”母字:糟、祖、增、焦;“剪”母字和“金”母字對比成對字:精—經,節(jié)—結。
十年前的邯鄲方音中,大部分地區(qū)是分尖團的,例如邯鄲、永年(以東)、成安、肥鄉(xiāng)(以北的晉語區(qū))、大名、館陶、雞澤、曲周等地。他們將大姐的“姐”[i214]讀為[tsi214]。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發(fā)展,權威方言縮小了分尖團的區(qū)域范圍,現(xiàn)在中、青兩代人大都讀[i214]音了。
1.4來、日母問題。
在《五方》中日母仍讀為日,如“兒而耳爾二貳”等字。有學者認為書中的“日”母與中古“日”母字來源相同,這是存古現(xiàn)象。又如,“認、繞、若、閏、軟……”聲母皆讀日母。
尹大倉研究邯鄲方音“日”母字不同地區(qū)的讀音特點,總結道:“開口呼日母字涉縣讀零聲母;大名縣衛(wèi)河以東與山東交界地段,成、流、宕三攝的開口三等日母字‘染’‘柔’‘瓤’等,山、臻、通等三攝合口三等日母字‘軟’‘潤’‘絨’等也讀為零聲母,其他各縣均讀[]聲母?!薄爸劣诤峡诤羧漳缸?,邯鄲方言中的讀法則是因為受了韻母或介音[u]的影響,由[]變成了[l]。”例如,“儒[u35]”,邯鄲方言讀[lu35]。
《五方》韻母是樊氏按照主要元音不同進行劃分的,分為十二韻:天、人、龍、羊、牛、獒、虎、蛇、馬、豺、地。這些韻再配以聲母,就系統(tǒng)地展現(xiàn)了聲韻配合情況。
反觀現(xiàn)代邯鄲方音韻母種類,比及普通話韻母已基本無差別,但韻母內部仍存在地域性特點,而比及《五方》韻母,我們的分析如下。
2.1[-n]韻尾的失落。
陽聲韻韻尾[-m]在《五方》里已經完全轉化為[-n]韻尾了。例如:“天”韻例字:膽、銜;“人”韻例字:林、心。且變?yōu)椋?n]韻尾的字現(xiàn)已廣泛進入北方方言語音體系,在《五方》中沒有鼻音[-n]尾失落的現(xiàn)象。
但是,在邯鄲方音中鼻音[-n]尾失落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例如,普通話讀音的[an、ian、uan、yan],尹大倉總結道:“邯鄲方言讀音有四類:大名、館陶、邱縣等官話片,讀音與普通話相同;魏縣、廣平、曲周、雞澤讀[、i、u、y];邯鄲、永年、成安、肥鄉(xiāng)、臨漳、磁縣、峰峰礦區(qū)讀[、i、u、y];武安、涉縣讀[、i、u、y]?!笨梢钥闯?,鼻音[-n]尾失落后,主要元音鼻化了。再有普通話讀音[n、in、un、yn],“武安、永年、雞澤三縣的北部一帶讀作純口音[ei、uei、iei、yei],涉縣、武安、磁縣西部一帶,讀作舌根鼻音韻尾[、i、u、y]”。例如,“悶”[mn51]讀作[m51]。這些說明了鼻音[-n]尾的變化。
2.2“竹蟲石”三母下小韻的對立。
在《五方》中,存在重紐問題,即“天韻、人韻、龍韻、牛韻、獒韻、地韻里的竹母、蟲母、石母下的一些字在韻書中存在對立,在韻圖中也分置開來,但今音幾乎相同”。例如,天韻竹母:戰(zhàn)-綻;天韻石母:山-膻;龍韻石母:生-升等。其實,這些對立在語音上是以有無介音[i]來表現(xiàn)的。
而邯鄲方音中,這些對立的小韻讀音相同,完全沒有差別。例如,牛韻竹母:周—鄒;獒韻蟲母:超—抄;地韻石母:世—士,等等。分析這些小韻從《五方》時代的對立到現(xiàn)代邯鄲方音的統(tǒng)一,我們可以大膽假設,也許正是由于方言內部的演變規(guī)律和過渡性質的外部語言環(huán)境才造就了今日小韻趨同的現(xiàn)象。
2.3撮口呼[y]的產生。
普通話語音有“開齊合撮”四呼,其中,撮口呼指[y]韻和以[y]開頭的韻母。那么撮口呼[y]在《五方》中存在嗎?經過對韻部的分析研究,多數(shù)學者認定撮口呼[y]存在。例如,“魚漁雨語御……”在《五方》里歸為云母地韻字,有介音[i],為撮口韻[y]。
撮口呼[y]的演變涉及韻頭的保留和轉化問題。在邯鄲方音中保留著一些仍讀撮口呼的字,例如臻合三等泥、來母字嫩、論、淪、倫、輪等字;通合三等來母字和精組字隆、龍、隴、足、促、肅、俗、宿等字。這些字在《五方》的讀音如下:人韻鳥母——嫩,雷母——論、淪、倫、輪;龍韻雷母——龍、隴、??;虎韻剪母——足、促、宿、肅、俗(皆為入聲)??梢钥闯觯段宸健返淖x音還無法解釋邯鄲方音仍讀撮口呼的原因,但是語音的演變總趨勢是簡化口腔運動,也就是說,由于邯鄲方音[u]介音讀為圓唇音,就與舌尖前音、舌尖后音向靠,經過長時間的演化,便成了今日的撮口呼。
2.4入聲韻配陰聲韻。
《五方》十二韻部中,天、人、龍、羊、牛、獒六韻,是具有鼻尾韻和復合元音的韻,為陽聲韻;虎、駝、蛇、馬、豺、地六韻,是單元音的韻,為陰聲韻。入聲韻一改昔日韻配習慣,改配陰聲韻,也就是說《五方》后六韻有入聲,并且合流疊置,使得入聲字讀音隨與之疊置的陰聲韻字讀音一起變化。例如,虎韻剪母——足、促、宿、肅、俗,皆為入聲字,隨著疊置的陰聲韻字讀音發(fā)展變化為了舒聲。
而古入聲字在今普通話中被派入陰聲韻,正承繼了《五方》入聲韻配陰聲韻的演變情況。繼而審視現(xiàn)代邯鄲方音,將邯鄲方言入轉舒后的韻類歸派情況與其相比,發(fā)現(xiàn)絕大部分入聲韻分派到了陰聲韻。例如,前文足、促、宿、肅、俗等入聲韻字被派到了陰聲韻里??梢姡F(xiàn)代邯鄲方音入轉舒的實際情況正好與《五方》改派陰聲韻的情況不謀而合,這為《五方》進一步探討是否有入聲,若無入聲,入聲如何消失,以及它們歸入了哪些陰聲韻的問題,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
《五方》有陰平、陽平、上、去、入五個聲調,其中,入聲調的有無,成為學者爭論的焦點。《五方》是17世紀上半葉河北南部方言語音的真實寫照,從現(xiàn)存屬于該地區(qū)的方言片聲調特點逆推,是可以得出存在入聲調這一結論的。
入聲調使得邯鄲方音存在4個調類區(qū)和5個調類區(qū)。尹大倉總結道:“4個調類的官話片大名、館陶、邱縣無入聲,古今關系大致與北京話相同;成安有入聲,屬晉語,但這個縣的次濁平和濁平歸入上聲,舒聲只有平上去三類,加上入聲,也是四個調類。5個調類的晉語片多了一個入聲。”
3.1濁上變去。
古全濁上聲今變去,是一條很重要的演變規(guī)律。在《五方》中,除了少數(shù)字之外,絕大部分全濁上聲字已經讀為去聲,正符合這一規(guī)律。例如,罷、奉、墮、淡、坐、序等全濁聲母上聲字在《五方》中讀去聲。有些學者研究認為《五方》中有些濁上并沒有變去,這是古聲調的殘留。例如,肚、盾、苧、峙、儉、擠等字列在上聲調類下。
雖然聲母清濁不是決定調類分化的唯一條件,但是現(xiàn)代方言里聲調的系統(tǒng)還是主要隨著古聲母的清濁走的。不過,《五方》收錄的全濁聲母上聲字讀去聲的例字,在邯鄲方音中,基本讀為上聲或類上聲。例如,部、簿、笨、弟、稻……讀上聲。這一現(xiàn)象的相異,或許是方言內部運行機制作用的結果,但沒有文獻資料的支持或方言材料的確鑿證明,結論是有待商榷的。
3.2入聲調。
作為調類,入聲調不被大多數(shù)學者承認,因為入聲是在韻尾后加[-p][-t][-k]來改變其發(fā)音形式的一種表音方式,但是如果將收[-p][-t][-k]韻尾的入聲字的韻尾去掉,變成喉塞音韻尾,即成了普遍意義上的入聲調。經分析研究,入聲調在《五方》一書里存在。例如,俗俗氣[s],促催促[ts’],肅肅靜[s]。
在邯鄲方音中,入聲調絕大部分分布在b、p、m、f、d、t、n、l、g、k、h、j、q、x、zh、ch、sh、r、z、c、s、v、、二十四個聲母與[、i、u、y]四個韻母中。例如,木木頭[m],栗栗子[li],屬屬相[u],曲曲周[’y]。邯鄲方言入聲調的存在,照應了《五方元音》入聲調的情況。
入聲韻字的合并及轉舒現(xiàn)象是研究《五方》和邯鄲方音入聲問題的難點。
中古入聲韻字在《五方》中失去了入聲韻尾,與相應的陰聲韻合流疊置,這一現(xiàn)象多集中在虎、駝、蛇、馬、地五韻下。將李駿《淺談樊騰鳳本〈五方元音〉入聲韻字的合并》和王錫麗《邯鄲方言中古入聲字的舒化》兩論文中入聲韻字的來源情況做對照,發(fā)現(xiàn)《五方》入聲韻字來源比邯鄲方言中的來源少了八個,分別是:曾開一等,曾合一、三等,梗開二等,梗合二、三等,宕合三等,以及咸合三等。這就為入聲韻字歷時的分合及與陰聲韻的疊置情況提供了方言點的事實根據(jù),也為現(xiàn)代學者從新角度解釋入聲舒化現(xiàn)象開了先河。
入聲舒化是方言發(fā)展的趨勢,指喉塞音韻尾脫落,變成了舒聲調,這種語音發(fā)展在今天備受關注,原因在于它不再是以音系內部語音條件為主因的自我演化,而是與外部語言環(huán)境、語素性質(書面語、口語)關系密切的疊置式音變。據(jù)王錫麗研究邯鄲方言古入聲字舒化現(xiàn)象,筆者了解到邯鄲方言入轉舒的速率在增大,究其原因,主要是受外方言,即權威方言影響的結果??傊窖匀肼暿婊F(xiàn)象對《五方》入配陰現(xiàn)象研究有互證作用。
綜合上述分析,《五方》音系與邯鄲方音音系具有承繼性和差異性,而在聲母、韻母、聲調、入聲方面的研究成果在歷時層面上為邯鄲方音音系實際面貌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理論支持?!段宸健穼惙揭粢粝堤接懫鸬搅送苿幼饔茫欢惙揭粢粝狄矄l(fā)了《五方》新角度研究。
[1]樊騰鳳.五方元音.[M].埽葉山房藏版.光緒癸未年重鎸.
[2]王平.《五方元音》音系研究.[J].山東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9,(1).
[3]尹大倉.邯鄲方言的語音特點及其形成[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