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梅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超越自卑 體驗崇高
——論路遙小說的悲劇意識
李 梅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路遙小說具有濃厚的悲劇意識,這與他的自卑情結和超越自卑所體驗到的崇高美具有密切關系。路遙及其作品中的主人公在不屈服于命運、超越自卑追求卓越的求索中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其濃郁的悲劇意蘊中折射出無限的崇高美。
路遙;小說;悲劇意識;自卑情結;超越
在路遙小說世界里,其主人公在歷史變革的潮流中洋溢著強烈的時代氣息,雖然背負著生活的重擔,但仍然努力地創(chuàng)造著新的生活,具有濃重的悲劇色彩。這種濃郁的悲劇意識既與他的自卑情結有關,也與超越自卑所體驗到的崇高美密切相連。徜徉于他的小說世界里,靈魂受到了洗禮,心中總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這種體驗迫使讀者反思自身、體味人生、咀嚼生命。這也是路遙小說的獨特魅力之所在。這種濃郁的悲劇意識,在透露出他內心自卑情結的同時,也向我們昭示著其主人公超越自卑追求卓越的樂觀精神。
路遙小說獨特悲劇意識的形成,與他的生命體驗密切相關。其悲壯性的生命體驗形成了他復雜的創(chuàng)作心理機制。痛苦的童年經(jīng)歷在他心靈上烙下了濃厚的自卑情結,再加上桀驁不遜的性格,左右著他的行動?!耙粋€人童年的經(jīng)歷常常為他的整個人生定下基調,并規(guī)范著他以后的發(fā)展方向和程度,是人類個體發(fā)展的宿因,在個體發(fā)展史上打下不可磨滅的烙印?!盵1]96有些評論家曾談到生活中的路遙,其實并不隨和,相反有時還會給人以傲氣的印象。這些都是表象,在他的內心深層潛藏著一種強烈的自卑情結。這或許與他的童年經(jīng)歷有關?!巴瓴豢盎厥祝毟F饑餓,且又有了一顆敏感的自尊心?!盵2]40“過繼”成為他人生道路上的第一個轉折點。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父親帶著七歲的他一路乞討來到兩百華里之外的延川縣,把他過繼給他的大伯。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描述了當時的情景:“這時候,我有兩種選擇,一是大喊一聲沖下去,死活要跟父親回去——我那時只是個七歲的孩子,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我的家鄉(xiāng)……我特別傷心,覺得父親把我給賣了……”[2]165遠離了父母的關愛,造成了路遙情感上的缺失。缺失性體驗不僅給人帶來痛苦,同時也會喚起個體的頑強意志,一定程度上也會激發(fā)作家的創(chuàng)作沖動,并最終促使他取得成功。路遙正是這樣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過繼”帶給他的是憂郁和被遺棄的感覺。這使他成為精神上的漂泊者。然而,當看到父親漸漸遠離的身影時,他卻強忍住了淚水。因為在伯父那里,他至少還有書可讀。對路遙來說,生活是殘酷的:卑微的出身、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郁積在他內心深處的自卑情結,都讓他倍感人生的艱辛。而為了心中奢侈的求知欲,這一切他都能默默地忍受著。無論在物質生活還是在行為氣質上,他與城市干部子弟都有許多差距。為此所遭受的人格歧視,在路遙的內心深處積淀為屈辱的記憶。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匱乏,注定要使他產(chǎn)生一種無法適應周圍環(huán)境的孤獨、壓抑、怯懦與自卑,容易形成憂郁、內向的性格,即阿德勒所稱的“自卑情結”[3]47。
經(jīng)歷了苦難磨礪的路遙,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實現(xiàn)種種合理的愿望。然而,事業(yè)的受挫、愛情的不順和身體的欠佳,使他敏感的心靈變得早熟、復雜、內向和孤獨。自卑又使他變得更加憂傷敏感,更富于幻想。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最終走向文學之路正是得益于他那長期的自卑情結所形成的內向、孤獨和傷感的個性,同時也是他心理郁結的巨大能量的一種釋放。就文藝心理學的角度而言,這種自卑情結也是路遙產(chǎn)生創(chuàng)作靈感和非凡想象力的重要內驅力。
自卑感并不完全是一種消極的心態(tài)。西方人格心理學家阿德勒指出:“要成其為人就意味著感到自卑,這對于一切人都是共同的,所以,他并不是懦弱或者異常的跡象,實際上,這種情感是隱藏在每個人成就背后的主要推動力。一個人由于感到自卑,才推動他去完成某項事業(yè)?!盵3]96同時,他還指出:“人類所有的行為,都是出自自卑感以及對于自卑感的克服和超越。”[3]49這與中國古人所說的“窮而后功”、“發(fā)憤著書”有相通之處。這種自卑情結也許更接近路遙心靈的真實與生命的真實。但自卑感并沒有擊垮路遙,反而成就了他自立、自信、自尊和自強的人格。在談到一個人性格的形成與事業(yè)的成功之間的關系時,路遙曾說過:“首先要有堅強的性格,性格也不是天生的,主要是在長期社會生活中形成的。我們不僅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更重要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主動尋找困難,在克服困難的過程中鍛煉自己的性格……”[2]397苦難讓路遙很早就認識了生活,明白了“要活下去,只有靠自己”這一殘酷的人生道理。一方面,他掩飾不住自己的自卑與凄涼;另一方面,優(yōu)異的學業(yè)和過人的文采使他在自卑中有了自傲與自信。歷經(jīng)“文革”的磨難后,路遙經(jīng)歷了一段痛苦的反思,終于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新的選擇——再次用字符詮釋生命之韻。
作為一位具有強烈主觀色彩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路遙因自卑、壓抑最終走向了自我超越的精神之旅。這自然投射在他的作品當中,如《在困難的日子里》的馬健強、《人生》中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等。他們身上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自卑情結和無法超越現(xiàn)實的無奈與苦澀。但這種來自心底的自卑并沒有使他們絕望,而是敦促他們在艱難的求索中尋找著自我的人生支點。
在《在困難的日子里》中,當馬健強帶著全鄉(xiāng)人的期望邁進那神圣的學府時,首先面對的是饑餓的壓迫,接踵而來的是因貧窮而遭受的嘲弄和蔑視。面對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他有一種莫名的孤獨感,強忍著被城市文化排擠和拒斥所產(chǎn)生的痛楚。在情感世界里,他因自卑而深埋那顆懵懂的心,極度貧窮的他從不敢奢望自己能擁有幸福的情感體驗??少F的是,這種自卑感并沒有湮沒他的主體意識。他始終明白保持優(yōu)秀的學習成績和人格的清白是維護自己自尊、自信的唯一支柱。難耐的饑餓使他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為此所受到的打擊遠遠超出身體饑餓的千萬倍。他因此不能原諒自己,與饑餓進行殊死的搏斗,最終奪得了全班第一的好成績,重新構筑起他受損的精神支柱。
在《人生》中,在高加林身上,自卑與自尊的心理情結流露得同樣明顯。當他從教師的職位上被擠下之后,心中一片茫然。迫于生活的壓力,在母親的囑咐下進城賣饃。其內心深處也透露出深深的自卑:既羞于開口,更怕碰見以前的同學。生活的磨難、事業(yè)的受挫,更加深了他的自卑情結,形成了他那復雜的性格。在情感世界里,他痛苦地掙扎著、徘徊著,最終演繹的卻是愛情的悲劇。高加林所擁有的知識,是他自尊與自強的支撐。然而,從逆境時的萎縮、自卑到順境時的狂妄、自尊,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著他復雜的性格內涵。這也使他更為豐滿的形象閃現(xiàn)著耀眼的風采,高加林也因此成為路遙筆下的典型人物。
在《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的童年也經(jīng)歷過饑餓的壓迫,在他幼小的心靈深處留下了揮之不去的自卑情結。這種自卑在他與田曉霞的戀愛中表現(xiàn)得極為真切。孫少平固然為這種超越世俗的愛情而陶醉著、幸福著,但他那潛意識中無法控制的自卑感卻成為他永遠難以卸下的精神重負。路遙筆下的主人公那既自卑又自尊的心理,也是作家本人心靈和情感的間接流露。路遙對主人公靈魂深處的種種矛盾、困惑和掙扎進行了層層剖析,從而揭示了那一代人痛苦的心路歷程。路遙作品中人物所遭遇的悲劇,既是路遙對現(xiàn)實悲劇性的關注,也是對悲劇性現(xiàn)實的把握。
路遙及其作品中的主人公表現(xiàn)出不屈服于命運,努力超越自卑追求卓越。路遙以“反謅”式的體驗將其痛苦的經(jīng)歷提升為獨特的藝術體驗,以孜孜不倦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令人矚目的創(chuàng)作實績實踐著他對自卑的超越。苦難的生活既練就了路遙頑強的拼搏精神,也使他在平凡的世界里演繹著不平凡的人生。在創(chuàng)作中,他有著強烈的挑戰(zhàn)意識。路遙說過:“任何獨立的工作都是一種挑戰(zhàn)”,“這不是狂妄,是釋放自我能量的方式。”[2]97面對改革文學的大潮,他執(zhí)著地思考當代青年在人生道路上的選擇和困惑。當現(xiàn)代主義文藝思潮泛濫之時,他卻堅守著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道路。路遙創(chuàng)作中的每一次飛躍,似乎都意味著對“權威”的挑戰(zhàn),對內心自卑壓抑的反抗。這些成就了他的兩部力作:《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路遙對自卑的超越和抗爭還轉化為自立和自強,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表現(xiàn)為不斷樹立新目標以實現(xiàn)艱難的超越。從《驚心動魄的一幕》到《人生》再到《平凡的世界》,他的藝術技巧日漸成熟,人物形象也越發(fā)豐滿。孫少平在超越農(nóng)村文明的道路上比高加林更加理性,是以惜別的方式告別農(nóng)村文明。這是路遙對城鄉(xiāng)文明交融的方式和途徑所進行的更深刻更理性的思考。自卑與自尊、感傷與韌性等多種因素,構筑了路遙豐富復雜的精神世界。路遙把自己復雜的精神世界投映在主人公身上,譜寫了一曲曲“悲劇交響樂”。在那些肩負著生活重負卻努力創(chuàng)造著新生活的普通人物身上,蘊含著濃郁的悲劇意識。
高加林雖然生于農(nóng)民家庭,但他有機會接受知識的啟蒙。高考落榜后的他回到了農(nóng)村,身為農(nóng)民子弟,父輩的言傳身教鑄就了他吃苦耐勞、堅韌頑強的性格。但知識之窗的開啟使他不再安于農(nóng)村的沉悶和寂寞,極力向往城市的現(xiàn)代文明。然而,事業(yè)的受挫和愛情的游移,迫使他在生活的汪洋里艱難地掙扎。同樣,生活的貧窮和出身的卑微,也使孫少平過早地體味到人世的辛酸和無奈。他雖然熱愛著養(yǎng)育他的土地,可不甘心當一輩子農(nóng)民的他,毅然決定背井離鄉(xiāng)。在城市,他顛沛流離,嘗盡了生活的艱辛。艱難的歷程和底層身份使他自卑,可覺醒的靈魂和不屈的性格又造就了他的自尊和自重、誠實和熱情,促使他在苦難中頑強地構筑著自己的精神家園。讀書期間,他堅持每天看報,發(fā)表自己的見解。這使他眼界開闊,超越農(nóng)村,面向全國乃至全世界。這是他追求知識、超越自卑、擺脫無知、向往睿智人生的自覺追求。在愛情的世界里,他把熾熱的情感傾注在活潑開朗的田曉霞身上。然而,一個是常年躬身于百米煤窯的礦工,一個是活躍在省報的記者,巨大的鴻溝橫在他們之間,注定他們只能成為精神上的伴侶。最后,田曉霞的殉職使這顆苦水澆灌的玫瑰過早地枯萎,美好的愛情理想被擊得粉碎。
“凡是悲劇都生成于兩種理想的沖突,例如,做忠臣的往往不能同時做孝子,做孝子的往往不能同時做忠臣?!盵4]“人生活在一個不能用人的希望和欲望來解釋的世界?!盵5]254同時,人的生命不是簡單的存在物,人的生命是與社會關系、文化和歷史密切相關的。路遙以社會轉型期為大背景,塑造了一系列光彩絢麗的悲劇主人公形象。在《人生》中,偶然的機緣主宰著人生的命運??梢哉f,偶然在一瞬間將高加林的命運翻了個。高加林的命運悲劇遠遠超越了平面維度。誠如路遙所言:他包含了“諸方面的復雜因素”,“帶有一種復雜的色調”。的確如此,高加林給予我們的是一種幾乎不能用語言來表達的情緒共鳴:同情、譴責、憂傷、抑或是沉思和啟示?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曾有過這樣的心理活動:“他反復考慮,覺得他不能為了巧珍的愛情,而貽誤了自己生活道路上這個重要的轉折——這也許是決定自己整個一生命運的轉折……他盡量使他的心變得堅硬,并且咬牙切齒地警告自己:不要反顧!不要軟弱!為了遠大的前途,必須做出犧牲!有時對自己也要殘酷一些!”[2]89盡管巧珍在他生活的谷底給予他極大安慰,最終他卻為著他那個人主義的理想和奮斗棄之而去。他的這種選擇并不是偶然的,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很難說這種愿望不合理。因為他畢竟掩藏著對因徇守舊生活方式的反抗,但可悲的是他不該蔑視孕育著他生命的土地。土地就像高加林的親人,疏遠了對土地的感情,也就意味著失去了生命之“根”。高加林和劉巧珍的分手,標志著他同“土地”的最后決裂。當他把自己的發(fā)展建立在犧牲別人的基礎之上,為了個人主義的奮斗而不惜把道德、社會責任都踩在腳下的時候,他心中那“希望”的燈火便成為邪火,既灼傷了別人也摧毀了自己。
與高加林的排他主義與攀爬之心相比,孫少平身上呈現(xiàn)出更多的是保爾般的堅韌。不甘農(nóng)村寂寞的他渴望城市文明的氣息。雖然這種努力一再受挫,但作為一種較高層次的生命憧憬,是對農(nóng)村文明的某種超越。在孫少平的人生軌跡中,沒有高加林式的認真向上攀爬的跡象,他一直都平靜地潛行在生活的底層,他的興奮點顯然不在個人的奮斗上,缺少了高加林式的奮斗激情和戲劇性。然而,讀者透過他那平淡的人生,依然可以感受到其內心世界像哲人一樣深邃、充實。不管他做什么,無論環(huán)境多么惡劣,他的精神游歷始終都未曾停止過。整部小說幾乎就是他善行的表現(xiàn),是其精神的求索。他的內心世界也日趨完善,猶如神明走向煉獄。這是路遙心目中的理想人物:雖然衣衫襤褸猶如乞丐,但內心世界卻純潔、高貴得猶如詩人一般。
從高加林到孫少平,路遙顯然越來越想超越“活著”本身的辛酸和卑微,著意挖掘人生的詩意。這既是創(chuàng)作主體人格日漸確立與藝術審美理想日趨成熟的表現(xiàn),也是作家生命體驗的進一步升華。人一旦擁有對自身能力有限性的痛楚認知,也就明白了人類生活的難題。人的自由限度是難以預測的,人的結局也是不可預知的,人只能一味地向前走。生存的真實困境和內在的矛盾狀況迫使個人醒悟?!爸挥腥苏J識自我并試圖超越自我,才能為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定義,這是一種更為深刻、純粹的幸福體驗?!盵6]它帶給世人的是一種茫然凝思的美感,像星空那樣美麗存在,讓我們能夠抬頭仰望,默默地感受、體悟到人生的真諦。
路遙及其作品中的人物表現(xiàn)出的昂揚斗志感染了廣大讀者,激勵著青年追求人生的輝煌。路遙將其筆下的主人公置于苦難的人生歷程中,反觀自身和整個人類的苦難意識,使人物的生命意志在失敗和失意中得到展現(xiàn),使人生的價值得以部分實現(xiàn),從中體驗到生命的崇高美。
路遙小說的悲劇性結局是歷史的必然性要求和這個要求不可能實現(xiàn)的悲劇性產(chǎn)物,更是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所致。作家不僅展現(xiàn)了人物命運的悲劇,更生動地向讀者昭示了深刻的時代問題和人生困境。路遙將自己的人生體驗融入到作品之中,實踐著詩意的超越:反抗虛無,挑戰(zhàn)絕望,用頑強不屈的生活實踐創(chuàng)造著充實的人生過程。
“對悲劇來說要的不是巨大的痛苦,而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對災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引起我們快感的不是悲劇,而是反抗?!盵5]210路遙筆下的主人公無不經(jīng)歷了人生的艱難,在生活的道路上屢遭挫折,但他們越挫越勇。在《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艱難地求索,堅守著超越自身的人生理想。在《在困難的日子里》中,雖然人們處于極其困難的境地,但在生活中卻表現(xiàn)出戰(zhàn)勝困難的頑強精神,表現(xiàn)出崇高而有光彩的道德力量?!笆澜缡腔畹模盍τ质俏ㄒ恢档谜湟暤臇|西,否認這一基本事實的人和社會都會生病和死亡?!盵2]100這也是路遙給我們的忠告:希望像太陽一樣存在著,希望并堅持著,要完全跨越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鴻溝,使每個生命個體都在平凡的世界里為明日辛勤勞作著?!跋M侨诵缘囊徊糠郑诵圆粶缇陀邢M?。”[5]253人雖無法預知未來,但卻可以在更大的范圍內思考生存的答案,透過深深的絕望,依然保持著超越生存困境的希望。路遙這樣說了,也這樣堅守了。“人民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我們棲息于他的枝頭就會情不自禁地為他歌唱?!盵2]100苦難、不幸造就了路遙敏感而自尊的心,但并沒有把他扭曲為徹底的悲觀主義者。路遙在短暫的生命歷程中領略了人生的苦難,并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提升為人類的生命體驗,把生活中最具有詩意的部分抽取出來,以文學藝術的形式表現(xiàn)出他對生的感悟和理解,可謂“于絕望中發(fā)現(xiàn)希望,沉入悲觀而激揚樂觀”[7]。
所謂悲劇,乃是催起“憐”和“怕”這兩種感情的東西??纯蛻{了戲劇這一媒介而哭泣,因此洗凈了他郁積在心中的悲痛感情。這就是悲劇所給予人快感的基礎。“人們的哭是苦痛,是特意出了錢去看悲哀的劇流些眼淚,又何以得到快感呢?”[8]先前緊張的精神狀態(tài)因流淚而緩和下來的時候,就會生出悲劇的快感來,廚川白村稱之為“悲劇的凈化作用”[9]51。他舉例稱,假如一個冷酷無情、重利盤剝者,在劇場看見母子生離的一段,暗暗地留下淚,人們或許覺得做作。然而,那平日算計著利息成為財迷的時候,那感情是受著壓抑的。雖是重利盤剝者,然而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人類的普遍的生活內容,不過平日為著那些貪心受著壓抑罷了,他流下淚得了快感的剎那心境,就是入了藝術的三昧境。在戲臺中看見自己,在自己的身上看到戲臺上的歡喜,因而藝術又有了象征的暗示性刺激。有些作家也能把讀者帶入他藝術的三昧境。我們在路遙《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中就曾看到過自己的影子。高加林和孫少平的奮斗歷程不乏辛酸的淚水和苦澀的汗水,但太多的淚水和汗水都拋灑在歧路上。高加林盲目地超越農(nóng)村文明,單純地向往城市文明的天堂??沙鞘芯褪翘焯脝?他一味吃苦耐勞但患得患失,滿足于微小的成功。他缺乏真正創(chuàng)業(yè)者所需的沉靜和大氣、理性和智慧以及深沉的歷史使命感和強烈的時代責任感。孫少平走出農(nóng)村文明的方式比高加林更理性,可對于惜別農(nóng)村文明后該往哪兒去,要做什么,同樣缺乏自覺的意識。這些自然都會引起我們當代青年的思考:在當今轉型期的社會里,高科技改善著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價值重構、后現(xiàn)代主義等多元化思潮沖擊著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特別是價值觀念的矛盾沖突進一步激化,新的悲劇正在上演。作為當代的青年人,如何在社會變革的大潮中更好地把握自己的人生命運,深刻地理解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和幸福。路遙的思考和感悟值得我們認真聽取。與此同時,“促使我們在生活的洪流里意識到自身的內生命”[9]51,使自己在恐懼不安中審視自身,竭力避免類似的悲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從而獲得美學意義上的“凈化”。不尋常的生活經(jīng)歷注定路遙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也許他本人比他的小說更精彩、更復雜、更富有文學的表現(xiàn)性,《早晨從中午開始》是他創(chuàng)作歷程最好的說明。生命的夜幕在日上中天時降落。有生以來就歷經(jīng)苦難的他把生命完整地交給了崇高的文學事業(yè)。一生孜孜不倦,努力沖破自卑情結的束縛,追尋生命的價值。應該說他的路還很長,但卻過早地告別了塵世,在生命的夜空中留下了永恒的美麗弧線。路遙小說所展現(xiàn)的悲劇美的藝術世界,體現(xiàn)了作家自覺的美學追求。在《人生》中,作者的審美理想并不在于為當代青年指出一條鋪滿鮮花的人生坦途,或僅僅為了展示艱難崎嶇的人生之路,而是想通過高加林和劉巧珍的愛情悲劇,給人一種痛惜感,從而警示世人要避免如此的生活悲劇重演,要在文明與愚昧的沖突中正視民族文化心理的衍變。它富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和深沉的悲劇意識,引人深思、催人奮進,使讀者在崇高美的激勵下更加積極面對現(xiàn)實和人生。路遙留給世人無盡的思索:“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道口的……你走錯一步,可以影響人生的一個時期,也可以影響一生。”[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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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verstepping Inferiority and Experiencing Loftiness—On Tragic Awareness of LU Yao's Novels
LI Mei
(School of Humanities,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541006, China)
LU Yao's novels have a strong sense of tragedy and this has a close connection with his inferiority and the noble beauty which he experienced in overstepping the inferiority. The heroes in his works pay a lot in fighting with the fate, overstepping the inferiority and seeking the superiority, and the strong sense of tragedy manifests an endless noble beauty.
LU Yao; Novels; Tragic awareness; Inferiority complex; Overstepping
I207.42
A
1671-4326(2012)01-0076-04
2011-09-23
李 梅(1985—),女,安徽阜陽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沈 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