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喜彭
論蘇軾與歙硯
沈喜彭
蘇軾對歙硯十分鐘愛,先后使用、收藏過多方歙硯。蘇軾獲取歙硯的途徑主要通過親友饋贈、現(xiàn)金購買、易貨交易三個方面,他對歙硯的喜愛表現(xiàn)在為其題銘、形諸文字、精于賞鑒等諸多方面。
蘇軾;歙硯;龍尾硯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蘇軾與父蘇洵、弟蘇轍并稱“三蘇”;詩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與辛棄疾并稱“蘇辛”;書法列“蘇、黃、米、蔡”北宋四大書法家之首。蘇軾是我國北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書法家,其一生雖宦海沉浮,卻始終堅持躬耕于硯池,揮毫于墨海,留下了多篇千古佳作。蘇軾對硯石的喜愛與品評前人多有論及,然而具體到歙硯問題上,現(xiàn)有的說法要么語焉不詳,要么失之偏頗。今不揣淺陋,略陳管見。
歙硯是我國公認(rèn)的四大優(yōu)質(zhì)名硯之一,因硯石多產(chǎn)于古歙州的婺源、歙縣、黟縣等地而得名。歙硯的生產(chǎn)與使用始于唐而興于宋。兩宋時,歙硯因其質(zhì)地優(yōu)良、種類繁多而備受推崇。在種類方面,宋人洪適曾將歙石細(xì)分為金星石、羅紋石、眉子石、卵石等27種之多,并言:“祁門縣出細(xì)羅紋石,歙縣出刷絲硯。 ”[1]不同硯石加工制作的歙硯效果大相徑庭,在歙硯的諸多種類中,龍尾硯、金星硯最受追捧。
蘇軾對硯石的癡愛早已為世人所熟知,他本人也不避諱這一點,曾言:“仆少時好書畫筆硯之類,如好聲色?!保?]蘇軾對歙硯的喜愛與收藏,除了受“宋初尚端石,后尚歙石”[3]的時代因素影響外,恐怕還與其秉持的“吾生無田食硯田”、“有盡石無已求”[3]的個人態(tài)度有關(guān)。蘇軾一生曾收藏、使用過多少歙硯?此問題恐怕永遠(yuǎn)沒有令人滿意的答案。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蘇軾不但擁有多方歙硯,而且其種類也為數(shù)不少,有稽可考者就有龍尾硯、金星硯臺、羅紋硯、卵石硯等等。
從現(xiàn)有文獻(xiàn)資料來看,蘇軾獲取歙硯的途徑主要有三個方面。其一是親友的饋贈。蘇軾遺墨中對此多有記述。例如,蘇軾的胞弟蘇轍(字子由)曾出任歙州績溪令,常將所得歙硯饋贈兄長,“子由為績溪得此硯以遺余”(劉敏中.中菴集卷二十三.清乾隆抄本)。再如,元豐六年冬,黃岡主簿段君玙曾將一方“風(fēng)”字形歙硯贈于蘇軾,“硯蓋歙石之美者……段君以硯遺余,故書此數(shù)紙以報之?!保?]元祐四年,蘇軾收到一款一名叫蘇均的秀才所寄送的歙硯,但他對所受禮物并不滿意,撰文說:“蘇鈞秀才取歙民女為妻,宜得歙石之佳者,寄遺此硯,殆亦非絕品,蓋寒士無力致之也?!保?]其二是現(xiàn)金購買。蘇軾一般不輕易買硯,其理由是“一錢可以買擔(dān)水,供數(shù)月,何用擇石為”[2]?但倘若相中某款硯石,則絕不肯輕易放過,“有右軍古鳳池紫石硯,蘇子瞻以四十千置往矣?!保?]在《章圣黼硯銘》《歙硯銘二首并序》兩文中,蘇軾對所購兩方歙硯進(jìn)行了扼要記述,他認(rèn)為章圣黼硯流傳有序,硯石系“圣所御賜外戚劉氏”;第二方歙硯得自唐林夫,硯石“外儼豐碩,中含清堅”[6],憾均未告知所費具體銀兩。在《說硯》一文中,蘇軾還記述了自己的“撿漏”趣事,“澤州呂道人沉泥硯多作投壺樣,其首有呂字,非刻非書,堅致可以試金。道人已死,硯漸難得。元豐五年三月七日,偶至沙湖黃氏家見一枚,黃氏初不知貴,乃取而有之?!保?]蘇軾在購買歙硯時是否也有此經(jīng)歷,此問題不得而知。其三是易貨交易。生活困頓時,蘇軾還曾落魄到以劍換硯的地步。元豐七年,蘇軾提出以銅劍來置換張近的卵石硯,稱“我家銅劍如赤蛇,君家蒼璧精而洼”[2]。次日,張近“送硯返劍”,蘇軾作《張作詩送硯反劍乃和其詩卒以劍歸之》一文,自責(zé)道:“昨日見張君卵石硯,輒復(fù)萌此意,卒以劍易之。既得之,亦復(fù)何益?乃知習(xí)氣難盡除也。”[2]易貨交易當(dāng)然要視情況而定,蘇軾曾以“余不作墓志久矣”[8]為由,婉拒了杜叔元家人提出的“以寶硯易墓志”的請求,表現(xiàn)出了較高氣節(jié)。
蘇軾雖嗜硯卻并不貪多求全,盡管他曾言“得之艱,豈輕授”[3],不過他卻屢將所得硯石饋贈親友,歙硯也不例外。據(jù)記載,元豐七年,蘇軾分別向其長子蘇邁與次子蘇迨各贈送一方硯臺,并作《邁硯銘》、《迨硯銘》以勸勉他們刻苦治學(xué)、發(fā)奮圖強(qiáng)。紹圣二年,蘇軾將自己珍藏多年的龍尾硯寄送侄子蘇遠(yuǎn),并作《龍尾石硯詩寄猶子遠(yuǎn)》一詩同寄,詩云:“皎皎穿云月,青青出水荷。文章工點黝,忠義老研磨。偉節(jié)何須怒,寬饒要少和。吾衰此無用,寄與小東坡?!保?]此外,蘇軾還曾將蘇轍贈予的歙硯轉(zhuǎn)贈兩位老鄉(xiāng),“子由為績溪得此硯,以遺余,千之強(qiáng)、安適自蜀來,因以贈之。 ”[9]蘇軾還將一方珍貴的龍尾硯贈送時任尚書左丞的蒲宗孟,“龍尾黼硯,章圣皇帝所嘗御也。乾興升遐,以賜外戚劉氏,而永年以遺其舅王齊愈,臣軾得之,以遺臣宗孟?!保?]
“東坡好硯,各有銘。 ”[10]蘇軾對硯臺的喜愛與珍視由此可見一斑。就歙硯而言,蘇軾不但為所得歙硯題銘,而且還常將其述諸詩詞,歌之詠之。
蘇軾在歙硯上的題銘,多為即興之作,或描述或品評,用語十分活潑。在一款月形龍尾硯上,蘇軾題銘曰:“萋萋兮霧縠石,宛宛兮黑白月,其受水也哉生明,而運(yùn)墨也旁死魄,忽玄云之霮?,觀玉兔之沐浴,集幽光于毫端,散妙跡于簡冊,照千古其如在,耿此月之不沒。 ”[3]銘文中所言“黑白月”系因該龍尾硯正面分割為磨墨區(qū)與盛水區(qū)兩部分,前者黑后者白,因而有“黑白月”之喻。上文提及的龍尾黼硯,蘇軾這樣題銘:“黟歙之珍匪斯石也,黼形而縠理,金聲而玉色也,云蒸露湛祥符之澤也,二臣更寶之,見者必作也?!保?1]首句“黟歙之珍匪斯石也”意為“黟、歙一帶最珍貴的硯石,非此莫屬”,可見蘇軾對此歙石評價甚高。另據(jù)載,在一方卵形歙石背上,蘇軾曾銘曰:“東坡硯,龍尾石。開鵲卵,見蒼璧。與居士,同岀入。更險夷,無燥濕。今何者,獨先逸。從參寥,老空寂?!保?]將硯石比喻為玉璧,且題“東坡”于其上,足見蘇軾對此硯石的喜愛程度。值得一提的是,除自娛自樂外,蘇軾還常成人之美為他人的硯石題銘。例如,蘇軾曾為孔毅甫的龍尾硯這樣題銘:“澀不留筆,滑不拒墨,爪膚而縠理,金聲而玉徳,厚而堅,足以閱人于古今,樸而重,不能隨人以南北。”[3]這里,蘇軾對龍尾硯的聲響、質(zhì)地、發(fā)墨等方面的概括,褒貶兼顧,真可謂一語中的。
除題銘外,蘇軾還通過吟詩作賦的方式來表達(dá)自己對歙硯的喜愛之情。一次偶然的機(jī)會,蘇軾從杭州辯才僧人那里得到了一款五代十國時期的歙硯,硯石系“細(xì)羅紋刷絲歙石,圓徑六寸,高寸五分,面有蔥色,兔月二像巧若畫成,更無凹凸”[12],蘇軾覺得此硯石十分蹊蹺,于午睡起身后仍不忘作詩記之:“羅細(xì)無紋角浪平,半丸犀璧浦云泓。午窗睡起人初靜,時聽西風(fēng)拉瑟聲?!保?]作為歙硯的佼佼者,龍尾硯受到蘇軾的謳歌自然不足為怪。在《龍尾硯歌并序》一文中,蘇軾這樣寫道:“君看龍尾豈石材,玉德金聲寓于石。與天作石來幾時,與人作硯初不辭。”[13]也許是出于對龍尾硯的特殊情感,蘇軾還曾為歙州一位名叫羅文的人寫過一篇長達(dá)1090字的傳記,篇首云:“羅文,歙人也,其上世嘗隱龍尾山,未嘗出為世用……”[14]此外,蘇軾還曾贊頌過眉子歙硯,其中有首送贈胡訚的詩歌這樣寫道:“君不見,成都畫手開十眉,橫云卻月爭新奇……爾來喪亂愁天公,謫向君家書硯中。”[13]
蘇軾在歙硯方面的鑒賞水平早已為前人所肯定,“終當(dāng)貢汝置玉堂,不使東坡擅龍尾?!保?5]筆者以為,蘇軾在硯臺方面的品鑒能力,一方面是緣于他長時間對各種硯石的喜愛與把玩,另一方面可能同他的兩位老師不無關(guān)系。第一位老師是蘇軾的父親蘇洵,蘇洵不但是一名大文學(xué)家,還是一位大收藏家。第二位老師叫蘇易簡,他是著名《文房四譜》一書的作者,也是蘇軾的啟蒙教師。耳濡目染再加上兩位老師的點撥,蘇軾十二歲便學(xué)會自制硯臺。蘇軾對自己在硯石方面的造詣也頗為自豪,“唐彥猷遺予丹石硯,粲然如芙蕖之出水,殺墨而宜筆,盡硯之美,唐氏譜天下硯而獨不知茲石之所出,予蓋知之?!保?]據(jù)載,蘇軾曾在廣陵曇秀家中看到一方龍尾硯,若干年后仍記憶猶新,“予頃在廣陵,嘗從曇秀識此硯,今復(fù)見之嶺海間,依然如故人也?!保?6]在歙硯題銘解讀方面,蘇軾也有過人之處。蘇軾曾收藏一方五代十國時期的歙硯,“底有款識,云吳順義元年,處士汪少微銘云,松操凝煙,楮英鋪雪,毫頴如飛,人間五絕?!彼娬叨嗖唤馄湟?,蘇軾的解釋卻極富情趣:“所頌者三物耳,蓋硯與少微為五耶?!保?7
硯石的品評與排名之爭古已有之。以歙石、端石之爭為例,蘇易簡認(rèn)為“龍尾石亦亞于端溪”[18],歐陽修則認(rèn)為“端溪以北巖為上,龍尾以深溪為上。較其優(yōu)劣,龍尾遠(yuǎn)出端溪上”[19]。論者各執(zhí)一端,孰是孰非眾說紛紜。應(yīng)該說,蘇軾對歙石的評價還是不錯的,他認(rèn)為“歙硯發(fā)墨滑潤,雖非絕品亦不必他求”[20]。在硯石排名之爭上,蘇軾通常采取較為審慎的做法,他一方面提出了自己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硯之美,止于滑而發(fā)墨,其他皆余事也”,另一方面則采用全面討好的做法,對各種硯石均有溢美之詞,但有時候也難免顧此失彼。一次,蘇軾為一方鳳嘴硯題銘道:“蘇子一見名鳳嘴,坐令龍尾羞牛后?!保?3]為突顯鳳嘴硯之美,蘇軾認(rèn)為連龍尾硯都相形見絀變得像牛尾了。歙州人聽到消息后,非常氣憤,當(dāng)蘇軾再次“求硯于歙”,歙人云:“子自有鳳嘴何以此為?”[13]為了能夠繼續(xù)獲得上佳歙硯,蘇軾做出了讓步,聲稱“君看龍尾豈石材,玉德金聲寓于石……我生天地一閑物,蘇子亦是支離人”[13]。結(jié)果,蘇軾不但如愿以償?shù)孬@得了歙硯而且贏得了歙州人對自己的尊敬?!皝硖K渡”[21]等地名的留存是歙州人民對蘇軾愛戴之情所下的最好腳注。
作為一種文房用品,歙硯曾給蘇軾、歐陽修等無數(shù)墨客騷人帶來欣喜與收獲。時過境遷,如今歙硯的實用價值已逐漸讓位于藝術(shù)價值,古人對歙硯的那種鐘愛今人恐難真正參悟得心領(lǐng)神會。在藝術(shù)品收藏成為時尚的今天,審視一下蘇軾對歙硯的喜愛與收藏,我們至少在三個方面能獲得有益啟示:其一,結(jié)合自己的愛好、能力去收藏;其二,對所得藏品具有一定的品鑒能力;其三,樂于分享、轉(zhuǎn)贈藏品是收藏的至高境界。
[1]洪適.辨歙石說:卷一.清學(xué)津討原本.
[2]高似孫.硯箋:卷二.清楝亭藏書十二種本.
[3]蘇軾.蘇文忠公全集:卷九.明成化本.
[4]陳繼儒.妮古錄:卷三.明寶顔堂秘笈本.
[5]米芾.書史.明刻百川學(xué)海本.
[6]釋惠洪.石門文字禪:卷二十四.部叢刊影明徑山寺本.
[7]賀復(fù)徵.文章辨體匯選:卷三百七十三.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8]查應(yīng)光.靳史:卷二十.明天啟刻本.
[9]劉敏中.中菴集:卷二十三.清鈔本.
[10]陶樑.國朝畿輔詩傳:卷六.清道光十九年紅豆樹館刻本.
[11]羅愿.新安志:卷十.清嘉慶十七年刻本.
[12]施元之.施注蘇詩:補(bǔ)遺卷下.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黃徹.蛩溪詩話:卷六.清知不足齋叢書本.
[14]陳邦俊.廣諧史:卷一.明萬歷四十三年沈應(yīng)魁刻本.
[15]王昶.湖海詩傳:卷三十六.清嘉慶刻本.
[16]李祖堯.內(nèi)簡尺牘編注:卷十.清乾隆刻本.
[17]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六.清乾隆刻本.
[18]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十一.清康熙三十五年刻本.
[19]潘自牧.記纂淵海:卷八十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0]祝允明.懷星堂集:卷二十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1]穆彰阿.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一百十三.四部叢刊續(xù)編影舊抄本.
K8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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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2)04-0101-03
沈喜彭(1981-),男,安徽潁上人,華東師大歷史學(xué)博士,安徽師大(安徽蕪湖 241000)皖南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博士后,講師,研究方向為文化產(chǎn)業(yè)與世界史。
2011-12-22
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科基金“安徽省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創(chuàng)意開發(fā)研究”(2011sk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