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偉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3)
江淹,字文通,祖籍濟陽考城(今河南蘭考),南朝著名文學家,一生經(jīng)歷宋、齊、梁三朝。由于他卒于梁初,故一般將其看作是梁代作家[1]。江淹的詩文創(chuàng)作皆取得了較高成就,受到了歷代文學評論家的贊賞。鐘嶸《詩品》說:“文通詩體總雜,善于模擬?!保?]陳繹曾《詩譜》有“善觀古作,曲盡心手之妙”之評[3]。劉熙載《藝概》評曰:“江文通詩,有凄涼日暮、不可如何之意。此詩之多情而人之不濟也?!保?]以上各家雖從不同的角度作出評騭,但對江淹的文學創(chuàng)作表示肯定都是顯而易見的。這樣一位頗富才情的作家,晚年為何會才思減退,并被時人謂以“江郎才盡”,此現(xiàn)象頗值得探究。關(guān)于“江郎才盡”的原因,前人大都認為是由于江淹后來的官運亨通,不再專心于文學創(chuàng)作所致。此種解釋雖有其合理性,但是未免失之簡略。為厘清認識,筆者試圖從江淹的生活經(jīng)歷、人生態(tài)度和思想觀念的變化以及齊梁之際文學風氣的轉(zhuǎn)變、文學創(chuàng)作在南朝之地位等角度入手,對“江郎才盡”的原因進行再探討。
“江郎才盡”的故事在鐘嶸《詩品》和《南史·江淹傳》中皆有記載,且有所出入。茲錄如下:
鐘嶸《詩品》:“初,淹罷宣城郡,遂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我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吞綉阎校梦迳P授之。而后為詩,不復成語,故世傳江淹才盡?!?/p>
《南史·江淹傳》:“淹少以文章顯,晚節(jié)才思微退,云為宣城太守時罷歸,始泊禪靈寺渚,夜夢一人自稱張景陽,謂曰:‘前以一匹錦相寄今可見還?!吞綉阎械脭?shù)尺與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盡。’顧見丘遲謂曰:‘余此數(shù)尺既無所用,以遺君。’自爾淹文章躓矣。又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湍颂綉阎械梦迳P一以授之。爾后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
二者所記略有差異,因為《詩品》成書在《南史》之前,故而后者所載對前者或有所參考。據(jù)《詩品》所說,江淹“才盡”的時間,是從他做宣城太守罷任之時。據(jù)《梁書·江淹傳》,江淹出任宣城太守是在齊明帝蕭鸞即位后不久,且在任四年。這樣,按照鐘嶸的說法,“江郎才盡”,當是建武四年(497年)以后之事了。又稽之《詩品》中評沈約語說:“永明相王愛文,王元長等皆宗附之。約於時謝朓未遒,江淹才盡,范云名級故微,故約稱獨步?!保?]可知,江淹的才盡則在建武四年以前,約永明年間便已有之了。而我們要確知江淹究竟何時開始“才盡”誠為難事。因為,一個作家才思的增減變化當與其生活經(jīng)歷的變化、思想觀念的轉(zhuǎn)變息息相關(guān),是一個漸變的過程,而不是瞬間而成的。所以,我們只能從其生平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和現(xiàn)存的作品中略窺其才思發(fā)展變化的軌跡,以期對這一問題的說明有所補益。
關(guān)于江淹的著述情況,有案可稽者如下:
《自序傳》:“自少及長,未嘗著書,惟集十卷,謂如此足矣?!贝藗髯鲇谄渲心陼r任中書侍郎后不久,不可以之作為今存文集中作品考證之標的。
《梁書·江淹傳》:“凡所著述百余篇,自撰為前后集,并《齊史》十志,并行于世?!?/p>
《南史·江淹傳》:“凡所著述,自撰為前后集,并《齊史》十志,并行于世。嘗欲為《赤縣經(jīng)》以補《山?!分I,竟不成?!?/p>
《隋書·經(jīng)籍志》有“《梁金紫光祿大夫江淹集》九卷;《江淹后集》十卷。”
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江文通集》已非原本,當是后人輯錄而成。就今本《江文通集》所收作品而言,丁福林《江淹年譜》一書附錄了《江淹著述一覽表》,對江淹的作品通過考證做出了系年。丁先生所做的作品系年乃是在前輩學人的基礎上,加上自己的精審考訂,皆持之有據(jù),故采用之。按照《江淹著述一覽表》,江淹作品可考訂年代者在公元464-489年間,而后便不再有作品傳世[6]。江淹所留傳的作品,大都作于永明以前。至于永明以后的作品,則存世很少,且以應制文為主,絕少精品??v觀江淹的生平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他創(chuàng)作的全盛時代也是在劉宋末年。
綜上可知,江淹的“才盡”至遲是在齊永明初以后,自宣城郡罷歸前已有之。
關(guān)于江淹晚年“才盡”的原因,前人多有論述,皆有未盡人意處,且又失之簡單。據(jù)筆者考察,“江郎才盡”的原因,歸結(jié)起來,無外乎主觀原因和客觀原因兩個方面。試析之如下:
江淹幼年家境貧寒。據(jù)《梁書·江淹傳》載,江淹“少孤貧”,入齊后,漸居高位,且官越做越大,他把更多的精力用于官場的事務,無暇再專心于詩文創(chuàng)作。前人大都是從這個角度來論述的。
此外,考之今本《江文通集》,作品大都為劉宋時之作,能夠考訂為齊永明之后的作品絕少,便是一個極好的證據(jù)。因而,他的后期“才盡”之實與之仕途暢達關(guān)系尤甚。這可以說是“江郎才盡”的一個客觀原因。
江淹的顯名,是以他的那些抒發(fā)個人哀怨和仕途失意的牢騷之作。入齊后,他官運亨通,得志以后事過境遷,很難再寫出意趣、主旨類似的作品。隨著生活和社會地位而變的,是其思想觀念和審美趣味的單一化,這導致了他作品的題材日漸泯滅了個性。據(jù)江淹《自序傳》載:
淹嘗云:‘人生當適性為樂,安能精意苦力,求身后之名哉?’故自少及長,未嘗著書,惟集十卷,謂如此足矣。重以學不為人,交不茍合,又深信天竺緣果之文,偏好老氏清凈之術(shù),仕所望不過諸卿二千石,有耕織伏臘之資,則隱矣,常愿幽居筑宇,絕棄人事,苑以丹林,池以緣水,左倚郊甸,右?guī)у瓭?,青春爰謝,則接武平皋,素秋澄景,則獨酌虛室,侍姬三四,趙女數(shù)人;不則逍遙經(jīng)濟,彈琴詠詩,朝露幾閑,忽忘老之將至云爾。淹之所學,盡此而已矣[7]。
于此可見,江淹已流露出對自己名位感到滿足的情緒。在這種思想支配下,不再嘔心瀝血地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是很自然的。
江淹的詩歌,歷來以擬古最為著名。他現(xiàn)存作品中,擬古之作占了將近一半,成就也較高,曾得到“善觀古作,曲盡心手之妙”[8]的贊譽。江淹的擬古之作,比較著名的有《效阮公詩十五首》和《雜體詩三十首》。這兩組詩,是江淹試圖以擬作的方式闡明自己對前輩作家風格的理解。這些詩,筆力矯舉,頗具古氣,藝術(shù)水準較高。然而,齊梁之際,是“宮體詩”橫行的時代,江淹舉起擬古的旗幟,以期反映出古人的詩風和長處,與宮體詩爭衡,遂致其漸不合于當時之詩壇。自從沈約等人提出“四聲八病”說后,江淹那種不大講究聲律且富于古氣的詩,已經(jīng)和當時的詩風不很協(xié)調(diào)。他那種好用古字,不避險仄的詩風,也與沈約所主張的“三易”(“易見事”、“易認字”、“易讀誦”)之說迥異[9]。沈約的意見代表的是永明時期的尺度,說明了當時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風氣的轉(zhuǎn)移。這樣,江淹在永明以后所創(chuàng)作的詩文不被傳誦便是可以理解的了,故而時人對其有“才盡”之評。
帝王之與文士之關(guān)系在不同的朝代是極為懸殊的,有時微妙,有時激烈,難以盡言。漢代帝王對文士“俳優(yōu)蓄之”。漢魏之際,曹操父子不僅憑自己的政治地位,同時又憑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領(lǐng)導文壇,創(chuàng)作的潮流多以他們的意向為歸依。南朝帝王和文士的關(guān)系則有所不同,四朝的開國之君,除梁武帝外,其他都起自下層,出身行伍?!八麄兒退麄兊淖拥軐ξ娜藨延斜梢暫推罅w的雙重心態(tài)。并且,這種鄙視在多數(shù)情況下還是被鄙視的一種逆反?!保?0]但他們在主要方面,仍然是表現(xiàn)為對文學的愛好。帝王的這種對文學的愛好,導致了帝王與文士的爭勝,而且在南朝,這種情況是前所未有的。據(jù)《宋書·臨川武烈王道規(guī)傳》記劉義慶愛好文藝,為宗室之表,出鎮(zhèn)江州,宋文帝與義慶書,“常加意斟酌”。不僅如此,孝武帝時,鮑照為中書舍人,“上好為文章,自謂人莫能及。照悟其旨,為文多鄙言累句,咸謂照才盡”。鮑照的這種“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心理,想必在常伴君王之側(cè)并深諳官場之道的江淹的心理也有著深刻的反映。那么,照這種情形而論,文通中年以后官職累遷,又在此一特定的環(huán)境中,不敢與上爭勝,為文故意多“鄙言累句”,而致“才盡”,也就理所當然了。另外兩則材料可為之佐證:
古直《詩品箋》引張溥的話道:“江文通遭梁武,年華望暮,不敢以文陵主,意同明遠,而蒙譏才盡。世人無表而出之者,沈休文竊笑后人矣?!币馑际钦f,江淹生怕梁武帝妒忌,故意說自己“才盡”,這種情況不被后人了解,沈約知道了一定會笑話,因為沈約就有這樣的經(jīng)歷。據(jù)《梁書·沈約傳》記載:
約嘗侍宴,值豫州獻栗徑寸半。帝奇之,問曰:“栗事多少?”與約各疏所憶。少帝三事。出,謂人曰:“此公護前,不讓即羞死!”《南史·劉峻傳》還有更詳細的記載:
武帝每集文士策經(jīng)史事,時范云、沈約之徒皆引短推長,帝乃悅,加其賞賚。會策錦被事,咸言已罄,帝試呼問峻,峻時貧悴冗散,忽請紙筆,疏十余事,坐客皆驚,帝不覺失色。自是惡之,不復引見。
劉峻露才揚己,自絕上進之路;沈約是梁武帝的老友,深知其為人,“此公護前”說的過于刻薄,使梁武帝大失面子,所以不念舊情而要加之以罪。于此,我們可以看到,梁武帝雖對宗室、功臣和文士在政治上都相當寬大,但在文學上卻寸土不讓。江淹在梁武帝面前不敢顯山露水,怕遭妒忌,故而推說“才盡”,也是可以理解的。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篇說:“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保?1]此乃針對晉宋之際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生的轉(zhuǎn)變而做出的精辟概括,把它拿來當作考察一個作家生平創(chuàng)作轉(zhuǎn)變的標準,想必也不為過。那么,江淹的生平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也不例外。他少負才學,中年之前便已文名揚播。入齊后,官職漸顯,“才思微退”,最終身落“江郎才盡”之名,“世情”、“時序”之變化對江淹的影響無疑是頗為明顯的。以上做出的考察,便是從這樣的角度出發(fā)。只不過,我所說的“世情”、“時序”是以江淹的一生為大背景而言罷了。
[1]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106.
[2]陳延桀.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49-50.
[3]丁福林.江淹年譜[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2.
[4][清]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57.
[5]陳延桀.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52-53.
[6]丁福林.江淹年譜[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201-211.
[7][明]胡之驥.江文通集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4:381.
[8]丁福林.江淹年譜[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2.
[9]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108.
[10]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9.
[11]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6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