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東槍
最近,與一朋友在街邊小吃店吃了頓飯。店內(nèi)客人稀少,老板娘便也坐在鄰近某桌,閑聊了幾句。聊到家人時,老板娘拿出手機,給我們看一張照片:“看!我兒子!身高一米八二!當兵的!在××省委!”
稍后,老板娘去忙了,朋友便與我聊了起來。他說:你注意沒有?老板娘說完兒子當兵,特地又加了一句“在××省委!”當兵都在部隊,哪有在省委的?可見這當媽的對兒子具體在哪兒也說不大清楚??捎址钦f不可,為什么呢?因為覺得榮耀——在省委當兵,自然比在某某普通部隊當兵的要榮耀多了。
朋友見此情景給我講起了一個故事:
多年前,我回家鄉(xiāng)——坐在從村子到縣城的小巴車上,車上擁擠嘈雜,我就注意到,在那人群中,有一個很土氣的中年婦女,一直沉默不語,但表情又有點怪異,似乎總是要面露幾絲微笑卻又強忍住。沒人認識她,所以也沒人跟她攀談。眼看快到縣城,她忽然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來,主動問旁邊一個男子:同志,麻煩你給看看,這信封上寫的是“中共中央外交部”不是?一句話出口,全車瞬間鴉雀無聲了——用鄉(xiāng)村土話說出“同志”這個詞來已是罕見,“中共中央外交部”更是只在《新聞聯(lián)播》里聽過的。男人看了看,不負眾望地回答說: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
立刻,這婦女就成了全車的焦點,大家七嘴八舌,十分配合地問出了那是她弟弟工作的單位,是研究生畢業(yè)后分配的工作,已經(jīng)在北京成了家,她是要到縣城坐哪班火車去看望弟弟……哎,你看,這個“在××省委當兵”跟這個“中共中央外交部”是不是還挺像的?
其實,老板娘未必會因為兒子在省委當兵而占到什么便宜,那婦人的弟弟在哪工作她的生活恐怕也得不到什么根本的改變。可老板娘仍然以此為榮,想必是有很多人表達過羨慕,那婦人瞬間變?yōu)椤靶“兔餍恰?,也是因為全車乘客的眾星捧月——可你知道嗎?那些乘客幾分鐘前談論的還是他們所聞所見的種種不公、特權,還記得魯迅寫的吧?阿Q雖然憎惡趙太爺和假洋鬼子,卻是渴望姓趙的。
朋友說,不要以為只是農(nóng)民、小老板之類的人會這樣,你上網(wǎng)看看,每天有多少人在義憤填膺地指責、批評、嘲諷著社會的黑暗、人性的卑劣、體制的不公??墒?,往往就是同一批人,又總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以為忤地靠近著那些黑暗、發(fā)揚著那些卑劣、利用著那些不公,并從中獲益——上網(wǎng)罵娘,下線吃肉。罵娘的時候倒確實是真心的,可吃肉的時候更是誠摯的。
林語堂寫過一篇文章,叫《如何寫“再啟”》,說書信里的“再啟”,舉了幾個例子,其中有一個,是一個賦閑多年的文人,給友人寫信,說政府無能,時局混亂,自己一事無成,心灰意冷,信中滿是憂國憂民、感時傷世的憤懣痛恨之語,但全信寫完,后頭突然又加了幾筆“再啟”——“再啟者:頃接交通部老于來信,謂已替我謀得××部參事一席,月薪四百。天??!我要到南京去了!”
朋友說:“你看,還不都是這樣?”朋友乃把杯中啤酒一飲而盡,說:走吧,不早了,下次再聊——哦,我埋單吧,不用爭了,我們局里能報銷。
每天有多少人在義憤填膺地指責、批評、嘲諷社會的黑暗、人性的卑劣、體制的不公??墒?,往往就是同一批人,又總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以為忤地靠近著那些黑暗、發(fā)揚著那些卑劣、利用著那些不公,并從中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