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大 元，胡 弘 弘

(1.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2;2.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憲法學是一門學科，其建設、發(fā)展無不與憲法學研究隊伍息息相關，甚至可以說憲法學與憲法學研究隊伍水乳交融，不容剝離。今年欣逢1982年憲法頒行30周年，我們特撰文描述憲法學學術共同體形成與發(fā)展的脈絡，分析其現(xiàn)狀，展望其未來以志紀念。

一、憲法學研究隊伍的重要性

憲法學研究隊伍是指以教學、實務工作、著書立說等方式從事憲法學研究的學術群體。這一群體是由無數(shù)從事憲法學研究的個體匯成的，其形成通常以研究客體被社會廣泛認可和接受、研究成果具有較大的社會影響力作為基本標志，其存在往往是以流動著的、具有延續(xù)性的憲法學人為依托。

憲法學人與憲法學從一開始就相伴而生。當憲法觀念傳入中國，有了憲法學意識的萌芽就意味著憲法學人存在，當憲法學人形成一定的群體進而產(chǎn)生較大的社會影響力時，我們就可以說憲法學研究隊伍形成了。憲法學研究隊伍是憲法學理論發(fā)展的主體和基礎。沒有憲法學，憲法學研究隊伍無從依附;沒有憲法學研究隊伍，憲法學也無法立足。沒有憲法學者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活動，沒有一定規(guī)模的憲法學研究隊伍就難以形成憲法學研究的繁榮局面。

憲法學研究隊伍的發(fā)展與憲法本身在國家的需求性成正比例。1999年“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正式入憲。眾所周知，法治與人治的根本區(qū)別在于當個人意志與法律權威相沖突時，是法律權威居上而不是個人意志居上。法治最首要的要求即是憲法至上。①周葉中:《憲法至上:中國法治之路的靈魂》，《法學評論》1995年第6期。一個國家憲法學研究隊伍的地位往往一定程度上反映著憲法在該國的地位。如果說對憲法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可以分為成文憲法、觀念憲法和現(xiàn)實憲法②劉茂林:《中國憲法導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1頁。的話，那么憲法學研究隊伍對于成文憲法的立改廢可能會產(chǎn)生重要影響，對憲法觀念的普遍形成具有引領作用，對現(xiàn)實憲法也產(chǎn)生指導作用。憲法學研究隊伍的研究成果、研究活動對于國家法治建設具有實踐的推動作用。

憲法學研究隊伍于憲法學、憲法本身、國家法治建設均具有重要意義。憲法學研究隊伍通過研究直接推動憲法學發(fā)展、影響憲法的變遷、參與國家法治建設。然而一直以來，我們比較注重憲法學本身的研究，忽視對研究主體的關注，體系化的研究成果比較少。重視憲法學研究隊伍是憲法學事業(yè)發(fā)展的重要基礎，只有穩(wěn)定的、高質(zhì)量的、活躍的研究隊伍才能保持綿綿不斷的學術之源，只有煅造研究隊伍才能整合研究資源，以最大成效發(fā)揮理論研究的魅力。

二、我國憲法學研究隊伍的演變

(一)憲法學研究隊伍的植根與挫折 (新中國成立——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

新中國憲法學研究隊伍可以說是植根于54憲法的制定和頒布。1954年制憲之前，理論界為此做了大量的準備。54憲法頒布后，憲法宣傳和憲法研究即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階段。憲法學講義和多種參考資料相繼增多，憲法學論文和出版物也較以前增多。不僅政法院校普遍設立了4門憲法課程“資產(chǎn)階級憲法”、“社會主義國家憲法”、“人民民主國家憲法”、“中國憲法學”等，而且?guī)煼洞髮W的政治系也普遍開設了憲法課。③董璠輿:《中國憲法學四十年》，《政法論壇》1989年第5期。中國憲法學才開始有了自己的獨立發(fā)展，但整個憲法學研究隊伍全國僅有二、三十人。④董成美:《憲法學的歷史回顧》，《法律學習與研究》1988年第3期。

1957年反右擴大化后，許多憲法課程取消，中國憲法學的內(nèi)容也大為削減。不過“這一時期憲法學研究還沒有完全處于停止狀態(tài)，在某些領域取得了一定的進展”，⑤韓大元:《中國憲法學:20世紀的回顧與21世紀的展望》，《憲政論叢》第1卷，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88頁。如1958年10月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正式宣告建立，該所下設的第一研究組專門從事法理學、憲法學研究，從此我國有了專門研究憲法學的研究機構?！拔幕蟾锩睍r期，憲法學教材多被認為是封、資、修的大雜燴，研究機構被撤銷，教學和研究人員進行勞動改造，憲法學研究被人為停止，憲法學研究隊伍支離破碎。

(二)憲法學研究隊伍的擴大與組織化(1978年——1985年)

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解放思想，對學術研究起到很大的刺激、催化作用。憲法的全面修改賦予了中國憲法學研究者強烈的時代使命感?！皬?980年到1982年，整個社會生活和學術界對于憲法問題給予高度的關注，并表現(xiàn)了極大的熱情，學術界對憲法問題的研究達到了高潮。1982年12月4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新的憲法之后，中國憲法學研究隨之迎來了迅速發(fā)展的黃金時期。”⑥韓大元:《中國憲法學的學術使命與功能的演變——中國憲法學30年發(fā)展的反思》，《北方法學》2009年第2期。

這一階段憲法學研究隊伍呈現(xiàn)出如下特點:(1)憲法學研究隊伍空前擴大。研究人員不僅在數(shù)量上，而且在質(zhì)量上比“文革”前都有明顯提高。(2)研究熱情被激發(fā)，但研究視野存在一定局限，宣傳和解釋新憲法的特色較為強烈。(3)研究隊伍逐步由分散的個體研究趨向于組織化的研究。如全國政法院校都根據(jù)各自的情況，積極開展學術研究活動，召開學術討論會，并出版文集。同時邀請國內(nèi)外學者到校兼課、講學，接待外國憲法學者訪問，作學術報告，派憲法學者出國訪問或參加學術討論會。1985年10月中國法學會憲法學研究會的正式成立則標志著憲法學人的學術共同體的形成。憲法學研究隊伍趨向多元化，“部分省、市已相繼成立了地方性的憲法學研究會，全國憲法學者的隊伍已擴大至一、二百人”。①董成美:《憲法學的歷史回顧》，《法律學習與研究》1988年第3期。

(三)憲法學研究隊伍的穩(wěn)定 (1985年——1993年)

中國法學會憲法學研究會在成立之初，就曾強調(diào)憲法學研究會的一大責任即是“團結和組織全國從事憲法學教學、研究和實際工作的同志”，②《中國法學會憲法學研究會成立大會綜述》，《中國法學》1986年第1期。為憲法學的理論研究和實踐發(fā)展作出貢獻。業(yè)已形成制度的憲法學研究會年會是研究會開展學術活動的主要形式之一，也是體現(xiàn)其發(fā)展脈絡的重要明證。

憲法學研究隊伍總體上比較穩(wěn)定，但期間也有波動。1988年憲法修正案通過，正式確認土地使用權可以依法有償轉讓的制度以及私營經(jīng)濟的合法地位，有力地推動了國家經(jīng)濟的迅猛發(fā)展。這一階段也是國家經(jīng)濟體制轉型的重要階段，對于知識分子的影響也達到空前的程度，憲法學研究隊伍在經(jīng)濟改革大潮中也出現(xiàn)分流，或者說依托的職業(yè)出現(xiàn)多樣化。

(四)憲法學研究隊伍的整合與壯大 (1993年——迄今)

這一階段，憲法學研究隊伍源源不斷注入新生力量。正是基于改革開放帶來的思想變革、國家法治建設目標臻于清晰、甚或是時代使命感與責任感，越來越多的本科生、碩士生乃至當時極少的博士生投身于憲法學研究隊伍，并使憲法學研究隊伍開始迅速發(fā)展和壯大。

這一階段憲法學研究隊伍的逐步壯大還可以以1994—2010年憲法年會的參會人數(shù)③因每年年會綜述記錄人數(shù)使用了“約”“近”“余”等概數(shù)，但制作表格需要確定的數(shù)字，所以取其整數(shù)來制作該曲線圖。為例:

1994—2010年與會情況圖

這一階段，憲法學研究的文章也大幅增加。張震曾做出統(tǒng)計，“較大學術影響的法學雜志上發(fā)表的憲法文章有300余篇，其中《中國社會科學》1994—1999年發(fā)表的憲法文章共2篇，《法學研究》1994—1999年發(fā)表的憲法文章共15篇， 《中國法學》1990—1999年發(fā)表的憲法文章共36篇，《中外法學》1994—1999年發(fā)表的憲法文章共22篇，《法學家》1994—1999年發(fā)表的憲法文章共21篇， 《法學評論》1990—1999年發(fā)表的憲法文章共41篇， 《現(xiàn)代法學》1990—1999年發(fā)表的憲法文章共43篇，《法商研究》1994—1999年發(fā)表的憲法文章共29篇，《法律科學》1990—1999年發(fā)表的憲法文章共39篇， 《政法論壇》1990—1999年發(fā)表的憲法文章共20篇，《法學》1990—1999年發(fā)表的憲法文章共65篇等等”。④張震:《略論20世紀90年代中國憲法學的發(fā)展脈絡與學術圖景》，《憲法與行政法論壇》第4輯。

這一階段，長期堅守憲法學研究陣地的憲法學研究者拓展研究領域，諸如舉辦了與不同學科直接對話的研討會。如2005年4月28日“法理學與憲法學、行政法學的對話”研討會、2005年12月10日“刑法學與憲法的對話”學術研討會、2006年5月25日“民法學與憲法學的學術對話”研討會、2007年12月29日“憲法學與社會法學的學術對話”研討會、2008年4月9日“訴權入憲——憲法學與訴訟法學的對話”、2008年5月24－25日在廣州召開的“公共財政與憲政建設學術研討會——憲法學與財稅法學的學科對話”等等。2011年9月17日“三大訴訟法修改中的憲法問題”學術研討會，來自憲法學、訴法法學和行政法學專業(yè)的40多名學者就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和行政訴訟法等三大訴訟法修改中的憲法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討。多學科的對話會展現(xiàn)了憲法學者強大的包容性以及對法治共同問題的歷史責任感。

這一階段，憲法學研究者的反省意識覺醒，如“中國憲法學基本范疇與方法”研討會的連續(xù)召開。基于憲法學者對憲法學的基本范疇尚存學術分歧，影響了憲法學理論體系的構建，為了擴大學術共識，憲法學界于2005年至2011年每年堅持召開了“中國憲法學基本范疇與方法”學術研討會，對中國憲法學基本范疇問題進行持續(xù)性、系統(tǒng)性研究，形成了較為統(tǒng)一的憲法學基本范疇?！盎痉懂犈c方法”研討會是繼憲法年會之后憲法學界自創(chuàng)的一個學術研討會品牌。憲法學基本范疇的重要性及其研究方法的重要性愈發(fā)引起憲法學界的關注，越來越多的學者意識到，正確把握中國憲法學的歷史方位，明確憲法學的基本范疇，并以此為基礎進行研究是梳理憲法學知識體系的關鍵。

這一階段，憲法學研究隊伍的交流平臺趨于多樣化。全國性憲法學研究會年會除了增設分論壇以便更多參與討論，還設有大會主題發(fā)言和大會分論壇總結發(fā)言等環(huán)節(jié)，極大地滿足交流需求。除全國性的年會活動外，為規(guī)范憲法學的課程設置與教材使用，為全國憲法學教學隊伍提供一個資源交流與共享的平臺，促進憲法學的教學與研究，中國法學會憲法學研究會于2007年經(jīng)理事會研究成立了“憲法學教學研究專業(yè)委員會”，2009年成立了“兩岸及港澳法制研究專業(yè)委員會”;2010年成立了“人大制度研究專業(yè)委員會”。除了由這些專業(yè)性委員會舉辦交流會議以外，憲法學會還組織各種專題性討論會。

特別是，2011年10月選舉產(chǎn)生中國憲法學研究會第一屆理事會以來，①“中國法學會憲法學研究會2011年工作總結及2012年工作重點”，參見中國法學會網(wǎng)站http:∥www.calaw.cn/article/default.asp?id=6483，2012－01－11。研究會在憲法人才的培養(yǎng)、學術會議的組織、憲法學理論創(chuàng)新以及憲法學交流和溝通上，發(fā)揮著重要的組織作用。

三、憲法學研究隊伍的類型與基本特點

(一)類型

張慶福研究員曾對我國憲法學研究、教學機構做出系統(tǒng)描述，他認為基本上有這樣三大系統(tǒng)，如 (1)專門研究機關，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和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的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的憲法教研室等;(2)教學單位，為全國高等院校的法律系的憲法教研室;(3)群眾性自治組織，為中國法學會憲法學研究會和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的法學會的憲法學研究會等。②張慶福:《憲法學研究述略》，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58頁。這種劃分前面兩類基本上針對具有單位附屬性的研究人員，而群眾性自治的學術團體則具有自治團體的性質(zhì)，但其中的人員往往與前述兩類研究人員交叉。

如果從職業(yè)來分，可以說憲法學研究隊伍主要包括四類:一類是高校從事憲法學教學和理論研究的人員，一類是研究機構專門從事憲法學研究的人員 (可以涵蓋從事憲法學編輯和編審的人員)、一類是實務部門如人大、法院、檢察院中從事憲法學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問題的研究人員、還有一類是對相關憲法問題做出持續(xù)研究并向公共事件發(fā)表意見的“公共知識分子”。美國聯(lián)邦法官波斯納認為:“公共知識分子”就是那些以公眾為對象、就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公共問題發(fā)表意見的知識分子。③轉引自魯先圣:《公共知識分子就是社會的牛虻?》，《羊城晚報》2003年1月19日。也有人認為公共知識分子就是社會的“牛虻”，要像蘇格拉底那樣對現(xiàn)狀發(fā)問，公開提出令人窘迫的問題，敢于挑戰(zhàn)和對抗正統(tǒng)和教條。蘇力教授曾對中國的公共知識分子進行了研究與批判，④蘇力:《中國公共知識分子的社會建構》，《社會學研究》2003年第2期。但是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否認他們在憲法觀念的培育上、在憲政制度的具體建構上的確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他們具有專業(yè)槽，也具有公共性，更著重專業(yè)對社會公共的影響。①陳來:《儒家思想傳統(tǒng)與公共知識分子——兼論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公共性與專業(yè)性》，載景海峰編:《傳薪集:深圳大學國學研究所二十周年文選 (1984—2004)》，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48頁。

如果從年齡來分，可以分為老一輩憲法學人、少壯憲法學人、青年憲法學人。理論研究總是同理論研究對象的實踐發(fā)展分不開。在中國，老一輩憲法學人主要是1954年憲法制定前后進入憲法學研究的人員，一是54憲法出臺之際國家急需憲法學人才 (有不少老先生回憶當初是被分配、安排從事憲法學教學與研究的)，二是國家政權的建設也離不開憲法理論的指導。少壯憲法學人則主要是1982年憲法出臺左右開始展開憲法學研究并保持持續(xù)性研究的人員，應該說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全面修改憲法的工作開始以來，憲法學就成為當時的顯學，吸引部分青年投身憲法學的研究。青年憲法學人主要是指在我國現(xiàn)行憲法修改前提下開始從事憲法學研究并表現(xiàn)其銳意創(chuàng)新的人員，應該說在1993年左右憲法學研究隊伍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明顯擴大的趨勢。

如果按照萌芽狀態(tài)的流派來分，則又有政治憲法學、規(guī)范憲法學、憲法解釋學、憲法社會學之分，②高全喜、田飛龍:《政治憲法學的問題、定位與方法》，《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也有學者以研究取向來分，認為新中國的憲法學是從一種可以稱之為“政治教義憲法學”的新傳統(tǒng)開始出發(fā)的，并在最近十年分別演化出三大不同的研究取向，即:由“科學性”分化出了“憲法社會科學/憲法社會學”;由“解說性”發(fā)展出了“憲法解釋學/規(guī)范憲法學”;由“政治性”演變出了“政治哲學式的憲法學”。③林來梵:《中國憲法學的現(xiàn)狀與展望》，《法學研究》2011年第6期。當然這里我們使用“流派的萌芽”而不是“流派”本身，因為學術流派是指“在一門學問中由于學說師承不同，由學術觀點相同或基本相同的一批科學家所形成的派別”，具有學說、共同體和帶頭人三個要素。④《哲學大詞典》(馬克思主義哲學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0年，第720－721頁?；蛘卟捎眯戾\堂的說法:“學術流派是在某一學科領域內(nèi)有相同或相近的比較系統(tǒng)的理論預設、研究進路和基本觀點的學術共同體?！雹菪戾\堂:《創(chuàng)建和發(fā)展中國學術流派的幾點思考》，載李雙元主編:《國際法與比較法論叢 (第18輯)》，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10年，第133頁。一種成熟的流派需要代表性人物、鮮明獨特的學術主張、穩(wěn)定的傳承體系。對于憲法學而言，流派可能并未形成，這種分類更準確地說是根據(jù)研究方法的不同進行的分類。

總之，憲法學研究隊伍并不是確定的、靜止不變的，而是持續(xù)流動著的不斷延續(xù)著的一個隊伍，且每一種不同類型的研究者都有其代表性學者，并深深地帶著時代的烙印。

(二)基本特點

(1)憲法學研究隊伍不斷壯大。一方面，隨著國家法治建設的目標明確，具體制度的建構與完善迫在眼前，許多制度研究或者宗旨定位均需要從憲法中追本溯源，因而轉向憲法學研究的人增多，另一方面法治建設的歷史使命感也激發(fā)部分才俊加入憲法學研究隊伍，甘愿做“綠原上啃枯草的動物”，⑥參見林來梵:《論憲法學的根本方法——兼從法理學方面的追究》，“借用黑格爾描述哲學 (家)的說法，可以說憲法學也是一種‘在綠原上啃枯草的動物’”，《法學文稿》2001年第2期。同時原來留守在憲法學研究的人員，隨著憲法問題的社會化以及憲法研究的專業(yè)化要求，繼續(xù)發(fā)揮著建設憲法學術共同體的引領作用。

(2)憲法學研究隊伍的結構趨于合理。這種合理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一是年齡結構，老中青憲法學人不乏領軍人物和骨干力量，從每年年會的與會人員情況得知，既有70歲以上高齡的學術前輩，也有剛到30歲的講師、博士。二是研究人員的分布較為廣泛，從過去的北京、上海、武漢等學術重鎮(zhèn)開始輻射到全國各個地區(qū)，幾乎每個省市自治區(qū)都有代表。三是從研究隊伍成員的學緣背景來看，更多成員擁有一年以上的海外留學背景。當然我們只是說趨于合理，并非完全合理，在憲法學研究隊伍中，實務部門的研究隊伍就沒有呈現(xiàn)相應的擴大趨勢。

(3)憲法學研究視域的拓展，研究內(nèi)容更加務實。這種拓展和務實不僅包括基本理論，也包括具體憲政制度;不僅包括中國憲法理論，還包括國外具體制度甚至是對憲法具體條款的解讀;不僅研究中國憲法觀念的現(xiàn)狀與養(yǎng)成，也研究憲法觀念養(yǎng)成的影響因素;不僅針對制度本身，也針對公務行為;不僅解讀法學經(jīng)典著作，也對國家政策、黨代會的報告、國家重大決定的行為進行憲法學的解讀;甚至還超前研究違憲審查的技術方案和憲法司法適用的具體程序。憲法學者在重視傳統(tǒng)的宏大敘事的憲法研究同時，也探索具體的憲法制度運行過程，近些年來的專題化研究就是一大證明。

(4)憲法學的研究方法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并存。憲法學學術共同體在探討中國特色憲法學理論體系的過程中，關注到方法論在憲法學體系中發(fā)揮的重要學術功能，有意識地開展了方法論的討論。經(jīng)過多年的研究積累，目前在憲法學方法論上取得了基本共識，初步形成了憲法解釋學、規(guī)范憲法學、憲法社會學、憲法政策學、憲法經(jīng)濟學等方法論體系。

(5)憲法學研究隊伍保持著積極活躍的研究狀態(tài)。一方面憲法學人通過積極撰寫文章、著書立說傳遞專業(yè)學術思想，另一方面憲法學人也通過各種不同形式加強相互交流，積極深入研究某些專題，促使一定領域的理論成熟。無論是國家立法、行政執(zhí)法、“憲法”訴愿、公民權益維護的公共事件、司法解釋的出臺、刑法修正案、刑訴法的修改，還是學術會議、專家論證、電視講座都活躍著憲法學人的身影。憲法學研究隊伍中一種新的年輕力量正在蓬勃發(fā)展，他們積極吸收不同學科知識，博采眾長，以獨特的方式激活憲法學的研究。

(6)憲法學者踐行憲法精神，擴大了憲法學的學術影響。憲法已經(jīng)內(nèi)化為憲法學者的生活模式，憲法學者的重要社會使命之一是以其言行傳播和宣傳憲法，推行憲法生活模式，影響周圍公民的憲法追求。更有一批學者在實踐中積極推動憲法案件的出現(xiàn)，催化憲法適用的條件等等。這些活動均有利于樹立憲法學者的公益形象。同時憲法學者又是不同層次憲法觀念的調(diào)和力量，針對不同利益團體之間的利益表達與協(xié)調(diào)，憲法學者在解讀、梳理和傳播中整合憲法觀念。①胡弘弘:《論憲法學者當下的使命》，《法商研究》2007年第3期。

基于憲法學研究隊伍自身的努力，以及寬松的外部環(huán)境，憲法學的學術影響力不斷加強，如對法學領域的影響，通過主動對話，尋求共識，展現(xiàn)憲法的價值觀與理念;又如在決策領域，憲法學隊伍中個人學術影響力、以及憲法學團隊的影響力都在加大，決策領域更加注重聽取憲法學界的意見;又如在時事點評上、憲法事例的研討會和新聞發(fā)布已越來越引起實務部門和決策部門的關注;同時憲法學者的學術地位越來越受到重視。

四、憲法學研究隊伍的功能

每種不同類型的研究人員由于其研究角度的不同、研究內(nèi)容的側重使其發(fā)揮的作用各異，或直接喚醒民眾的憲法意識，或直接向決策階層呼吁制度改革，或著書立說發(fā)展憲法理論、傳播憲法文化，或教書育人培養(yǎng)社會主義法治人才。

(一)建構理論體系

憲法學是反映憲法理論體系的學科，而由憲法學人撰寫的憲法學教材和書籍則是較為直接地體現(xiàn)憲法學研究隊伍在理論上的成就。1982年憲法頒布后全國統(tǒng)一使用的教材是1983年由吳家麟先生主編的高等學校法學試用教材《憲法學》。②吳家麟主編:《憲法學》，北京:群眾出版社，1983年出版。此后，各種教材紛至沓來，除了司法部規(guī)劃教材、教育部規(guī)劃教材、自學考試統(tǒng)一教材、成人教育指定教材等等，高校或研究機構的自編教材也陸續(xù)出現(xiàn)，可見憲法學人在憲法學理論體系的建構和完善上所做的積極努力。當然，“過分的依賴1982年憲法所確立的憲法結構并以之為主流的憲法結構會使得憲法教材和憲法著作內(nèi)容上的嚴重同質(zhì)化、模型化，使得眾多的憲法學教材出現(xiàn)了大同小異、如出一爐的問題”。③韓大元:《中國憲法學研究三十年:1978—2008》，《湖南社會科學》2008年第4期。所以近幾年來也有一些局部的變化，出現(xiàn)結合案例的教材，出現(xiàn)階梯教學用書，如《憲法學原理與案例教程》、《憲法學導論》等等。

(二)培養(yǎng)人才

憲法教學人員是憲法學研究隊伍中相對穩(wěn)定的組成部分，人數(shù)較多，且在研究憲法上具有長期性和穩(wěn)定性。即使存在人才流失的事實，但是因不斷有新人加入，總體上使憲法學教學隊伍不斷壯大并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目前，憲法學是法學專業(yè)十六門核心課程之一，幾乎每所設有法學專業(yè)的院校均設置了憲法學課程。如果說憲法論文著作是以書面的方式傳達憲法觀念，那么課堂教學則是以口頭的方式傳播憲法知識，弘揚憲法精神，引導學生建立完整的法學知識體系。理論研究和課堂教學共同為培養(yǎng)符合法治理念的法學人才做出了貢獻。

(三)提供理論支持

憲法學研究隊伍并不是為研究而研究，而是兼顧專業(yè)領域和公共事務。①胡弘弘:《論憲法學者當下的使命》，《法商研究》2007年第3期。費希特說“學者階層的真正使命:高度注視人類一般的實際發(fā)展進程，并經(jīng)常促進這種發(fā)展進程”。②費希特:《論學者的使命》，梁志學、沈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37頁。

一是參與重大決策的制定與執(zhí)行，從憲法學的角度提供了理論支持。憲法學人以其與時俱進的態(tài)度，關注民主政治與法制發(fā)展的進程，研究和解決時代命題的論證，回答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建設進程中亟待解決、人民群眾普遍關心的重大理論和現(xiàn)實問題，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jīng)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提供法學理論支持和法律對策支持。憲法學研究隊伍中不乏積極參與國家和地方的立法活動，有的受委托起草法律、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地方政府規(guī)章等專家稿，有的則針對立法活動提出了許多具有學術價值的立法建議和研究報告。

二是解讀和研判憲法事例，既可以為“司法實踐與學術研究提供憲法法理之養(yǎng)料”，③范進學:《憲法事例評析》，《山東社會科學》2007年第11期。又為進一步踐行憲法精神與原則、構建憲法實施的具體制度提供了契機。自2005年起，法律出版社已連續(xù)每年出版《中國憲法事例研究》達6輯;自2006年起，年度憲法案事例評選活動持續(xù)至今，為普及憲法意識和法治實踐提供了重要的思路，從近年來重要憲法事例與制度創(chuàng)新之關系④韓大元:《1982年憲法的人文精神》，《法商研究》2012年第3期?？筛Q見一斑。如2003年的孫志剛案，涉及人身自由權的保護，最終導致收容審查制度的廢除、社會救助制度的確立;“乙肝歧視案”涉及公民的平等權，最終導致公務員招考體檢標準的改革等。

(四)傳播憲政理念

憲法學研究隊伍的成員還積極通過電視、廣播、報紙、互聯(lián)網(wǎng)等大眾媒體普及憲法知識、宣揚憲法信仰。如憲法學者在《焦點訪談》上的對話，在《東方之子》接受的訪談，以及學者們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法制日報》、《南方周末》等報刊上發(fā)表的文章，都在很大程度上宣傳了憲法知識，傳播了憲法思想。而實踐中公民不斷發(fā)現(xiàn)憲法問題、追問憲法現(xiàn)象，試圖啟動憲法審查程序等等表現(xiàn)都說明憲法學的大眾化正在取得效果。同時憲法學知名教授也經(jīng)常被聘請參加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種形式的法制講座，弘揚了法治精神，輸送了憲法思維。

五、憲法學與學術共同體的未來

憲法學研究隊伍在長期的發(fā)展、更替中儼然形成了一個學術共同體，“有自己的組織機構，有自己的規(guī)則，有自己的權威，這些權威通過自己的成就按照普遍承認與接受的標準而發(fā)生作用，并不需要強迫”。⑤劉珺珺:《科學社會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69頁。憲法學學術共同體應有所作為，發(fā)揮憲法學的價值以擔負時代使命。

(一)尊重個體的學術自由

憲法學人是憲法學研究隊伍中的一員，同時也是個體追求學術理想之人。我們說憲法學者也是知識分子，那么知識分子首先具有知識，其次他是分子，具有獨立性。知識分子不獨立，他(她)的知識就會變質(zhì)。只有尊重其“自由之意志，獨立之精神”，才有可能激發(fā)其創(chuàng)造力，才有可能形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學術家園。

尊重學者獨立的學術精神，既需要彼此尊重，也需要社會尊重，更需要憲法學者自我對自身主體地位的認識。這種主體意識是指憲法學者具有主動改造社會、改造世界的認識，懂得借助知識和精神的力量，傳播公共良知并積極參與社會改造進步。作為獨立主體，憲法學者不僅可以對憲法學理論進行獨立的學術研究，而且也可以對當下的客觀現(xiàn)實產(chǎn)生主觀反映并予以多元化研究，還可以對客觀對象發(fā)展規(guī)律做出前瞻性研究，同時這些研究均基于主體自身的獨立意志而開展。因為被動迎合則失去了主體的本來意義，研究領域的相對獨立與自治是憲法學的立身之本，也是值得憲法學者堅持的基本原則。

(二)推動憲法學的專業(yè)化與公共責任意識

憲法學研究雖然具有法學研究的共性，但是具有自身研究的獨特性。憲法學研究人員不僅在主觀上要養(yǎng)成專業(yè)敬業(yè)精神，而且也應該具備熟練運用本專業(yè)知識觀察、分析、甚或解決相關社會現(xiàn)象和問題的能力。馬克斯·韋伯在“以學術為志業(yè)”一文中指出，一個學者要想取得傳之久遠的成就，無論就表面還是本質(zhì)而言，個人只有通過最徹底的專業(yè)化，才可能具備信心在知識領域取得一些完美的成就。①參見［美］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馮克利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7－48頁。為了體現(xiàn)本學科專業(yè)知識在法學研究的獨特視角與貢獻，憲法學界需要確立有明確的內(nèi)涵所構成的概念范疇體系以及特有的語言系統(tǒng)，使之成為體現(xiàn)本專業(yè)特色的基本元素，也就是所謂的“專業(yè)槽”。當然學術研究不應拘泥于自己的專業(yè)槽，應接納不同專業(yè)知識的融通。知識的融通與彼此相長才能凸顯專業(yè)精神的價值。

專業(yè)研究并非限于專業(yè)的受眾，憲法學研究應該注重公共效應，使專業(yè)精神能夠普照各個領域，促成整個社會觀念憲法的形成。有學者認為，加入局限在專業(yè)的狹小范圍思考專業(yè)問題，視野就會受到局限，方法會遇到障礙、解決問題的有效性會相應降低?，F(xiàn)代知識分子必須以自己對于公共事務的關注、干預、指引與解釋，來顯示自己的社會存在價值。②參見任劍濤:《專業(yè)與公共:轉型社會知識分子的志業(yè)抉擇》，《世紀周刊》2003年1月11日。不過，我們也必須承認，知識分子實際發(fā)揮的兩種作用，受制于社會給予知識分子的政治空間大小和他們利用公共媒介的自覺程度。

(三)建立“中國憲法學”理論體系

就整個法治話語體系而言，西方國家對我國影響是不可忽視的。由于法治的后生后發(fā)，學術研究中“言必稱某國”的情形時有耳聞，無論是制度研究還是理論研究通常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借鑒他國的情形。但是若忽視我國本土資源，學術研究的成果則難以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轉化，難以在我國落地生根。故憲法學研究應該圍繞著一個共同的目的——推動憲法學中國化的進程，以中國自身的法治經(jīng)驗與國際領域中的憲政普遍性原理為基礎建立“中國憲法學”，使憲法學成為能夠合理地解釋本國憲法現(xiàn)象的學術體系與學術取向。③韓大元:《論社會轉型時期的中國憲法學研究 (1982—2002)》，《法學家》2002年第6期。

因此，我們必須正確處理借鑒域外憲法學資源與保持本土憲法學資源之間的關系，走出一條既不同于歐美等西方國家憲法學的發(fā)展道路，又不同于其他非西方國家憲法學的發(fā)展道路，也可以說是一條“立足于中國、以中國問題的解決為基本學術使命、為未來的社會發(fā)展給予理論回報”的發(fā)展道路。實質(zhì)上，中國問題意識使得我們的憲法學更有生命力，使得我們的憲法學研究隊伍的生命力更加旺盛。

(四)鼓勵研究方法的多元性

隨著政治、經(jīng)濟、社會與文化發(fā)展，新的社會現(xiàn)象大量涌現(xiàn)。長期以來憲法學所采用的階級分析方法似乎面對社會轉型期間并不穩(wěn)定與明確的社會各階層無法做出具有說服力的分析;絕對價值的分析方法似乎也無法應對制度本身的評價;靜態(tài)的分析方法尚無法針對利益訴求的變化作出前瞻性的指導;而純粹理論分析仍然存在憲法自身實踐出現(xiàn)的制度缺失的追問;憲法學自身的邏輯體系無法應對成文憲法的評價以及各種立法關系的調(diào)整的要求。④參見胡弘弘:《論憲法學者當下的使命》，《法商研究》2007年第3期。

當傳統(tǒng)的憲法學研究方法無法詮釋新的社會現(xiàn)象，無法適應新時期的對憲法規(guī)則的要求時，我們不僅要保持對研究方法進行反思、創(chuàng)新的自覺意識，更要學會尊重多元的研究方法，容納不同的研究路徑，因為“任何嚴肅的學術討論和學術爭鳴，失去的只是偏見和不足，得到的卻是理論的改善和進步?！雹萦峥善?“權利政治，還是公益政治”，http:∥www.tszz.com/scholar/ykp/yukeping022.doc.html。同時，我們還應有破有立，加大對憲法學研究方法的研究，促使多元研究方法的出現(xiàn)。其最佳途徑就是倡導爭鳴，并參與爭鳴，在爭鳴中獲得完善，最終形成綜合性的自洽的憲法學方法論體系。

(五)強化憲法學的實踐功能

面對社會轉型，“憲法學在理論、方法和關注焦點上發(fā)生相應的轉變”。①張千帆:《從“人民主權”到“人權”——中國憲法學研究模式的變遷評》，《政法論壇》2005年第2期。憲法學者與其他的人文科學者一樣需要調(diào)整思路，為社會轉型提供專業(yè)知識與理論支持，進行合理的憲法分析。特別是要具有問題意識，針對本國急需解決的理論和實踐問題作出對策性分析。

如果基于現(xiàn)實憲法產(chǎn)生的憲法要求不能上升為制度憲法，而因制度憲法產(chǎn)生的憲法評價又不能作用于現(xiàn)實憲法的循環(huán)過程，那么必然影響現(xiàn)實憲法、觀念憲法與制度憲法三者的關系，從而影響了憲法秩序的實現(xiàn)。憲法學者是憲法秩序實現(xiàn)過程中的重要因素，一方面推動觀念憲法的普遍形成，另一方面積極解釋成文法達到宣傳之成效，并不斷在現(xiàn)實憲法中踐行憲法精神，最終促成成文憲法、觀念憲法、現(xiàn)實憲法之間的良性運轉。憲法學者“應當用更多和更大的精力去關注中國的社會實踐問題，用憲法學原理去說明、分析、闡釋社會實踐中所發(fā)生的各種事件，以憲法理念為指導去關懷我們這個社會共同體中的所有人和一切事?！雹诤\光、陳雄:《關于中國憲法學研究方法的思考》，《浙江學刊》2005年第4期。

(六)繼續(xù)發(fā)揚學術傳統(tǒng)

人才培養(yǎng)是憲法學研究隊伍保持持續(xù)生命力的一大要素，也是提高學術共同體意識的基本路徑。在人才培養(yǎng)上，要建構一套培養(yǎng)憲法學人的基本體系，進一步發(fā)揮高校的主導作用、社科院系統(tǒng)的優(yōu)勢作用，以及實務部門的實際訓練效果，培養(yǎng)新人接受專業(yè)訓練并不斷儲備知識，為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不斷輸送更多的憲法學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