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祥俊
1
父親抬頭看天的時候,空中正好有一只布谷鳥飛過。聽著它催人“播谷播谷”的嗚叫,父親嘆口氣。他將手中的煙頭使勁扔掉,再用瘸腳在地上狠狠踩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刨他的山嶺薄地。
初夏時節(jié),父親最忙。滿眼的農(nóng)活,就靠他自己的一雙手。每當這時,患癆病不能下地的母親心急如焚。她看到父親一顛一晃地扛著镢锨出門,總是潸然淚下。
可是那一天,當太陽走上了泰山的右肩,父親就匆匆收了工。父親回家,他要用晚上的時間來給我送飯。那時,我在泰安讀高三,現(xiàn)在想想,不該給父親捎那個口信。無論如何,也該自己回家?guī)└杉Z咸菜來。我沒有忘記父親的瘸腳,可是我也沒想到他會連夜往城里趕。
2
有人把我的口信告訴父親。父親掐指一算:哦,兒子已經(jīng)有三日無糧。他干咳了幾聲,就抬頭看天。
臨近黃昏,父親扛起镢锨回家。夕陽的余輝在他的背上一顛一晃。在我們家鄉(xiāng)看泰山,是朝西北方向。父親走著,還不時地回頭張望,他似乎看到了兒子正在泰山腳下眼巴巴地餓著等他呢。
父親回到家,接過母親遞上的窩頭大口吃起來。母親不能攤煎餅(我們泰安人的一種主食),我們家就全年吃窩頭,地瓜面做的,甜膩膩、黑乎乎的那種。我上學讀書,都是吃嫂子們攤的煎餅。煎餅比窩頭要好吃得多.但父親從不去嘗一口。
父親在吃了兩個大窩頭之后,又往身上塞了三個,這才背起給我的一大包煎餅出了村。
那一刻,天色將晚。鄰居家那急著回圈的黃牛,在窄窄的山路上疲憊地走著,父親側(cè)過身子,讓它先過。當時,父親肯定沒想過他接下來要趕的路有多長,他只是看到遠處的泰山已經(jīng)變得模糊,頭頂?shù)陌自埔舶档嗽S多。
3
從我們家去往泰安的公路是沙土路,一有車從身邊過,就會塵土飛揚。
父親走出村子,走上公路的時候,滿天繁星就開始不斷地眨眼睛了,漸漸的,父親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茫茫夜幕之中。夜的黑,掩蓋了父親的一顛一晃,也掩蓋了那總是亂飛的塵土。一有車輛經(jīng)過,在刺目的車燈照耀下,父親只有轉(zhuǎn)過身,用衣袖捂住雙眼。
五月的夜晚,風是輕柔的、溫暖的。走著走著,父親還感到有汗要流下來。于是,他在路邊找到一塊巨石,將大包的煎餅小心地放了上去,父親便兩腿一蹲,掏出別在腰間的土煙點上,美美地猛抽了幾口。要是在白天,你會看到父親的腮鼓鼓縮縮的,鼓縮之間,煙霧繚繞。那一刻,父親就有一種很深的陶醉感。而這樣的情景,是平日里絕難看到的。
但是那一夜,當無盡的黑暗中只有煙鍋在閃著一頂點紅光的時候,我不僅看不到那嗆人的煙圈,也看不到父親布滿皺紋的臉龐。父親那晚的思緒一定極其簡單,簡單得就剩下一條路,和路盡頭的我。
父親歇過腳,再四下里瞅瞅。他什么也不曾看見,他只是想知道眼下是什么時辰、他走到了什么地界。
4
如果那一夜,父親是用獨輪車推著那大包的煎餅來泰安,我心里也許會好受一些。但是沒有,父親就那樣一路背著,用他的瘸腳一顛一晃地走到我身邊來。
本來,父親是怕黑的。最早我以為是他在黑夜里行走不方便,后來才知道父親還膽小。據(jù)母親講,父親在黑夜里走路,總是感覺背后有人跟著他。
可是,給我送飯的那一夜,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這樣的害怕感覺。整個夜晚,倒是空中的那只布谷鳥一直跟在他前后的不遠處,用嗚叫和他對話。父親幾次抬頭,在漆黑之中,除了那熟悉的聲音便什么也沒有。父親還一直以為,它就是下午在村頭的那一只。
走過了那一夜,父親的膽子也漸大。之后多少年里,有時候晚上出門,他也無須再提上舊馬燈。
父親說:燈油的錢是省下了。
5
父親是精于算計的。在我上高中的幾年,他大多的日子,是靠吃窩頭蘸芝麻鹽度過的。窩頭自不必說,但芝麻鹽的制作是他要親自動手的。每年春天,大面積播種結(jié)束,如若遇上一場小雨,父親就抓一把芝麻裝進口袋里,找些閑散的地埂撒上,到了秋天,父親就能收獲一小壇飽癟不一的芝麻了。
父親忙完地里的活,常常要到臨黑時分。父親慢騰騰一顛一晃地回到家,把鐵鍋凈了,在灶上燒熱,再取來一小撮芝麻,兩小撮食鹽,一起放進去。一會兒,芝麻酥了,食鹽糊了,涼涼,攤到飯桌一角,拿面杖一搟,芝麻鹽就做好了。
父親算過,吃一頓飯,兩個大窩頭,三捏芝麻鹽就夠了,極省。父親還說:芝麻鹽太香了,要是能撒到煎餅里吃,一定會更好。
6
在那之前,村子里都說去泰安是九十里,父親回來之后卻說:不到,頂多也就是八十。
若問他夜有多長,他說:走八十里路就天明。
誰也不知道父親是怎么算出來的,不相信他的人,總是質(zhì)疑他瘸腳行走的速度。也許只有我能想象,那一夜父親是怎樣急著來看我。
天剛放亮,有同學來我寢室喊我,走出門,我驚呆了,父親像座山一樣的矗立在我的面前:頭發(fā)凌亂,胡須寸長,額頭的汗跡沾滿塵土,就連身上的衣服也是濕漉漉的了。我急忙接過他背上的包裹,觸手之際,我又感到他的肩頭涼涼的。也就是那一刻,我想摟住他哭。我轉(zhuǎn)過身,紅著眼圈看父親,他也正好扭頭看我,但隨即,父親便閃開了目光,并輕聲說:沒餓壞你吧?
瞬間,我從他那本來很是復雜的眼神里,讀出了無盡的慈祥。雖然父親這一生和我交流并不多,但通過這一夜,我徹底了解了他,父親給了我他的所有。在八十里路的每一步,和每一步的一顛一晃里,我仿佛看見了父親對我的所有牽掛和期盼。
因此除了我,沒有人能夠真正明白那一夜從天黑到天明的距離,也沒有人會知道是從那一夜開始,父親一詞對于我,已經(jīng)由一個稱謂變成了一個鮮活的形象,并逐漸豐滿起來,甚至高大起來。父親,你用你的瘸腳丈量了夜的距離,那距離,讓我至今難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