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鵬
處于高層建筑雨后春筍般矗立的都市,林鵬先生依然幾十年如一日起居于并垣省府宿舍。這個地方在解放前是政府東花園,時過境遷,花園之說已是傳聞,可是院子當(dāng)中幾棵入云大樹,寒暑往來,繁茂凋零,猶可以使人想見當(dāng)年東花園的氣派。
林鵬先生住在東花園的老平房里,又年事已高,自稱東園公自然貼切。但是我以為,林鵬先生私淑另一位東園公的德行,以東園公自稱,乃表明自己的志向。另一個東園公,是秦漢間的一位隱士,他的事跡被收在《高士傳》里。
據(jù)東漢皇甫謐《高士傳》記載,東園公唐秉,字宣明,居園中,因以為號。秦政暴虐,東園公和甪里先生周術(shù)、綺里季吳實、夏黃公崔廣四位老人相約,結(jié)茅山野,隱居起來,過著“巖居穴處,紫芝療饑”的生活。四人皆修道潔己,非義不動,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yuǎn),吾將安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之畏人,不如貧賤而肆志。”秦敗,高祖想邀請他們出山,他們拒絕了。但是,當(dāng)劉邦要廢掉太子劉盈時,四人又出山相助,挽救皇權(quán)于動蕩之中。劉盈稱帝后(漢惠帝),欲對其加官封爵,他們又婉言謝絕,重新回到商山,繼續(xù)過起了清貧的隱居生活,直至終老。四人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齒,衣冠甚偉,隱居的地方是商山,于是后人稱四人為“商山四皓”。
對于他們的行為,宋人王禹偁給予這樣的評價:“先生避秦,知亡也;安劉,知存也;應(yīng)孝惠王之聘知進(jìn)也;拒高祖之命,知退也。四者俱備,而正在其中矣。先生危則助之,安則去之,其來也,致公于萬民;其往也,無私乎一身。此所謂進(jìn)退存亡不失其正者,千古四賢而已!”(《四皓廟碑》)四皓墓在陜西丹鳳縣商鎮(zhèn)西端,隔丹江與商山相望。相傳,漢惠帝曾派三千御林軍每人自長安攜土十斤,來商山為四皓墓陪土,文官下轎,武官下馬。
商山四皓的故事如竹林七賢一般被歷代文人墨客反復(fù)詠唱,大詩人李白曾作《過四皓墓》:“我行至商洛,幽獨(dú)訪神仙。園綺復(fù)安在,云蘿尚宛然?!碧諟Y明《桃花源詩》中有這樣的句子:“嬴氏亂天紀(jì),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鄙躺剿酿┮彩抢L畫的好題材,頤和園著名的長廊上就繪有商山四皓的故事。他們的形象也常見于文人清玩、室內(nèi)陳設(shè)。四人或清談,或喝茶,或下棋,或賞琴,無疑這種形象是畫家的理解與世俗觀念達(dá)成一致后的產(chǎn)物,而實際情況也許是,隱居的生活很清苦,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風(fēng)雨侵蝕酷暑難耐也是常有的事。皇甫謐對遠(yuǎn)離政權(quán)和世俗的隱居行為解釋作“不能屈己”。對于東園公來說,隱居與其說是一種生活方式,更是一種精神態(tài)度。
讀《平旦札》,我見到這樣的文字:
“天下大道多歧路,迷途知返時已暮。白首一言公無渡,公無渡,公無渡,枯魚過河泣誰述?”枯魚就是死魚,死魚是不會哭的,會哭的是人。人在事后不禁不由得落下淚來,在旁人看來簡直莫名其妙。我抱頭痛哭的事,也有過,深夜哭醒的事也有過,那已經(jīng)是許多年前的事了?,F(xiàn)在老了,看見什么也不再驚奇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抱頭痛哭、深夜哭醒與林鵬先生豪放不羈與聲震屋瓦的形象產(chǎn)生較大反差。什么事使林先生傷心難過,我略知一二,不得詳解,心存大惑,暗忖,要是再有本《林鵬蒙難記》這類的書就好了,就可以解釋林鵬先生何以為哭了。
眼前這本《東園公記》解答了心中的疑惑?!镀降┰范ㄎ皇亲x書筆記,《東園公記》定位紀(jì)實散文,雖體裁不一,但思緒連綿,首尾互接,渾然一體。是挨整三十年讀書三十年的進(jìn)一步闡述,如果說《咸陽宮》、《平旦札》、《蒙齋讀書記》、《丹崖書論》,以及林鵬先生的篆刻和書法是謎面的話,那么《東園公記》就是謎底。他揭示了一個小八路何以成為東園公的心路歷程。如果說,在《平旦札》中,林老還是啜泣的話,那么這本書簡直就是大哭了。在謎面,我們看到了林先生的剛硬,在謎底,我們觸到了他的柔軟。
東園公說,人到八十,經(jīng)歷了幾次大的戰(zhàn)役,民族的浩劫,看見什么也不驚奇了。可是回憶起一些人和事,卻忍不住要流淚。很少有作家在書中如此大規(guī)模地記載自己的哭泣。
周宗奇先生在《四個林鵬》一文中說到了林鵬先生的四個側(cè)面:一是能寫字,二是喜愛書,三是會動腦,四是愛哭。概括得非常準(zhǔn)確。且聽《東園公記》里的哭聲——
得知不能宣傳的抗日英雄樊金堂去世的消息,林鵬先生一邊寫下“偉大的民族英雄樊金堂永垂不朽”的挽聯(lián),一邊淚流滿面。(《不能宣傳的抗日英雄》)
1991年春天,從大同去北京的路上,車壞了。沒辦法,只好下車一邊活動活動,一邊等司機(jī)修車。一抬眼,大海沱山,新保安!思緒一下子就回到四十二年前的那場戰(zhàn)役。想起昔日的戰(zhàn)役,想起犧牲的戰(zhàn)友,林鵬先生情不自禁。汽車修了半個鐘頭,林鵬先生的眼淚流了半個鐘頭。(《白發(fā)青山兩無言》)
1952年,林鵬先生在部隊受到打擊報復(fù),被定為“思想老虎”,受到處分,正連入伍,副連轉(zhuǎn)業(yè)。在最困難的時候,陳亞夫政委呵護(hù)有加,支持林鵬先生與宗寶女士的戀愛。一年,陳亞夫來山西,一下汽車,就嚷嚷:“林鵬來了沒?”1990年,陳亞夫去世了,林鵬夫婦二人聞此音訊,都哭了。(《回憶陳亞夫》)
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趙虹在1955年肅反運(yùn)動中自殺,林鵬先生多次夢到他,兩人在一起抱頭痛哭。(《平旦札記·一○二》)
清風(fēng)店一戰(zhàn),二千三百人只剩不足五百人,雖然打了勝仗,可是撤離戰(zhàn)場時,沒人說一句話。多年以后,老戰(zhàn)友說起往事,都紛紛落淚。(《我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
有一天,心緒煩亂,不能入睡,就起來,站在防空洞前,望著東方魚肚白的天空中,漸漸的泛出朝霞的火紅的顏色,不知為什么,突然落下淚來。也許想到了兒時曾經(jīng)滾下過的臺階和母親的笑容。(《童蒙憶零》)
為李玉君烈士立碑之后,林鵬先生想起自己曾作過一首小詩:“兒時戲耍地,山頂有棋盤。老張一張望,心酸不可言?!保ā赌瞎茴^人》)
2003年的一天,林先生乘車從徐水路過,使勁朝路邊張望,想找到謝家營,沒找到,十分難過。他懷念張學(xué)義,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小八路,一個農(nóng)民子弟兵,一個有高度文化素養(yǎng)的革命軍人。(《英雄失路張學(xué)義》)
抗美援朝時期,戰(zhàn)友張世祿被派往南朝鮮從事地下斗爭,林鵬先生送了一里多路。林鵬先生很難過,心想,以后可能永遠(yuǎn)見不著了。以后一想起張世祿就難過,難以釋懷。(《白發(fā)青山兩無言》)
梁誠祭奠,為在冤假錯案中屈死的冤魂哭泣。結(jié)尾是回到家,姑娘悄悄對媽媽說:“爸爸病了?!逼鋵嵞睦镉惺裁床 #ā蹲锬酢罚?/p>
好友王朝瑞先生去世了,林鵬先生夜半無眠,打開電視,直到天亮。衰年變法的討論猶在耳邊,正值藝術(shù)創(chuàng)作多產(chǎn)期的好朋友卻遽然辭世,怎不神傷。(《紀(jì)念王朝瑞》)
康八里見到了梁樸,大哭起來:“我對全體職工,真誠相待,開誠布公,我們無話不談。我們非常團(tuán)結(jié),人和人之間沒有一點(diǎn)隔閡。這樣的單位,再也沒有了。一次運(yùn)動,一棒子把所有正派人都打下去了。這樣的單位再也沒有了,他們沒有任何問題,卻都被判了刑,我連問都不敢問哪?!保ā犊蛋死镎隆罚?/p>
1960年,許多人餓死,1962年,中央召開七千人大會,并沒有糾正當(dāng)時的極“左”政策,失望之極的林鵬先生跑到野地里大哭一場。(《平旦札記·一○二》)
林鵬先生何以為哭?是為了個人莫須有的冤屈,為了已經(jīng)失去的文化傳統(tǒng),是為了在以革命和斗爭的名義而奮斗的過程中失去的美好人性,是為了漸行漸遠(yuǎn)的人間情誼和知遇之恩。眼見許多美好的事物衰敗下去,許多戰(zhàn)友、老朋友離世,他無可奈何,于是哭。
無疑,寫作對于林先生來說,是哭泣之后的行動,他不能這么哭完拉倒,他要說,要寫!并且是非說不可,非寫不可!林鵬先生哭的時候心是軟的,寫的時候心是硬的。思接千載,所向披靡。人們驚嘆,八十歲的人了,竟然發(fā)出駭人之語,許多篇章不經(jīng)刪減難以面世。人們驚嘆他敢寫,卻無人指責(zé)他瞎寫。
某日,于林老的書中見有《萬里長征萬里線》一書,便查詢網(wǎng)絡(luò),很巧,舊書店有售,便買了回來。
下班后,騎車去林老家,握手寒暄完畢,林老見我提著紙袋,便問:“拿著什么?”
我從信封里取出這本書,遞與林老。林老一見,大聲叫道:“哎呀,這個珍貴!”于是便介紹起作者張帆來。
“張帆,那大記者,可了不起,和楊朔一起的,只不過沒有楊朔名氣大。”彈彈煙灰,趁著興致,林老說起當(dāng)年行軍渡河的事。
“都把褲子脫了,頂在頭上,齊腰深的水,好冷呀,那是桑干河的水呀。剛過來,命令來了,要趕緊回去,于是再回去,剛回去,命令又來啦,說,既然過去了,怎么又回來了?趕緊再過去。一晚上過了三次河,戰(zhàn)士發(fā)牢騷罵娘呀,睡就睡在地上?!?/p>
正說到興奮處,老人突然沉下臉來,把手里的紙煙捻滅,隨即說了句臟話,感嘆一聲“唉,今天說這些有什么用?沒人聽?!?/p>
當(dāng)他說出“沒人聽”這樣的話的時候,其實他的身后已是著作累累,一版再版,擁躉者日眾了。
我注意到這樣的事實:
一九九五年三月七日,林鵬先生在其長篇小說《咸陽宮》出版后贈書與好友王朝瑞先生,隨即在書的扉頁上寫下幾句打油詩,詩曰:“十年出一書,恰似磨一劍。誰有不平事,也是瞎扯淡?!边@里瞎扯淡是自嘲,也是失望。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林鵬先生致王朝瑞先生的一封信中這樣說:“我自上班以后,終日忙于瑣事,就像一頭驢子,被拴在橛子上,十步之外芳草青青,可望而不可即,奈何!”
我還注意到,曾經(jīng)有兩位領(lǐng)導(dǎo)明確告訴林鵬先生,不許讀書!一次是一九五二年在朝鮮開城前線,一位老紅軍下的命令。一次是一九七七年,一位老八路下的命令。但林鵬先生不聽話,硬硬地把書讀了下來。
而林鵬先生的燒書與藏書,頗有自行了斷的意味。1967年,四十歲生日那天,林鵬先生當(dāng)眾燒掉一個長篇,兩個中篇,同時在日記本上寫下構(gòu)思已久的小說名字《沙丘》,這就是長篇小說《咸陽宮》的前身。1976年,街上是慶祝打倒“四人幫”的游行,而林鵬先生卻在家焚燒字跡,整理書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為避災(zāi)禍,他將一包書稿寄于老戰(zhàn)友畢俊林家,一包書稿寄于好朋友田際康家。深夜十二點(diǎn),田際康老先生將包袱塞進(jìn)自家雞窩的夾縫里,對林鵬先生說的一番話,至今讀來驚心動魄,如斷肝腸。“即使有人抄我家,也不會注意到這個雞窩,即使我被抓,這地方你也知道,事情過后,你自己來拿?!?/p>
不讓讀書與非要讀書,燒書與藏書,寫書與出書,言說的有意義與無意義,像拉鋸一樣在林鵬先生身上較量著,撕扯著,最終他響當(dāng)當(dāng)?shù)卣f:“我有資格!”
柯文輝先生說林鵬先生繼承了呂不韋剛的一面,所以在仕途上是個失敗者,然而在思想上,尤其在文化素質(zhì)和藝術(shù)造詣上,他必將是個勝利者(見柯文輝《咸陽宮·序言》)。林鵬先生自刻有“難畜”一章,乃出自《儒行》,“難得而易祿也,易祿而難畜也,非時不見,不亦難得乎?非義不合,不亦難畜乎?”我又想起關(guān)漢卿那句有名的話來:“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dāng)當(dāng)一粒銅豌豆——”這句唱詞倘若讓演員走著臺步唱出,那一定是激昂清越充滿了驕傲和悲壯的氣概,使人仰慕且垂淚。
林鵬先生寫出了《咸陽宮》、《蒙齋讀書記》和《平旦札》,在外,乃是輿論環(huán)境有所松弛,師友的期待與鼓勵,在內(nèi),乃是非寫不可的沖動與執(zhí)著。對于死去的戰(zhàn)友、朋友,乃至死去的時代而言,他無疑是代言者,他是他們推舉出來的代表,他在替他們活,替他們說!只有這樣,他們才不會白死,林先生也沒有白活!有一種“我不寫誰寫”的氣概,或者有一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悲壯。
對于寫作的動機(jī),林鵬先生有如是反觀:“當(dāng)有朋友問到我寫作《咸陽宮》的過程時,我說,像我這樣地位低下的老革命,有吃有穿,兒孫滿堂,歡度晚年,然后默默死去,有何不可?當(dāng)然沒人責(zé)怪我。不過對我來說,對一個參加了革命又讀了書的人來說,那就等于白活了,白到人世間走了一遭?!保ā兜谒氖徽隆罚┗厮莸綕h代,司馬遷在《報任安少卿書》中也表達(dá)過類似的思想:“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彼抉R遷還說:“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p>
林鵬先生強(qiáng)調(diào)做學(xué)問搞藝術(shù)要業(yè)余。對于林老而言,這是什么樣的業(yè)余狀態(tài),在戰(zhàn)爭中的沉思,是運(yùn)動中的偷閑,是被壓迫之后的追問,是夾縫中的生存,是苦悶中的自得與消遣。沒有官方的命令與不得已的應(yīng)付,沒有圖解政治的遵命文學(xué),這種業(yè)余的努力本身就有強(qiáng)大的生命力,正如吳冠中先生向來強(qiáng)調(diào)的,藝術(shù)家應(yīng)該是“野生植物”,不是靠“圈養(yǎng)”就能出成果的,要有澆不滅燒不死的熱情。這樣的認(rèn)識與表述其實和林鵬先生對搞藝術(shù)應(yīng)該是業(yè)余的認(rèn)識是一致。而這熱情的原點(diǎn),乃是溫柔的良心。無疑,《東園公記》所記載的只是林老生活歷程的片段與點(diǎn)滴,可是透過這片段與點(diǎn)滴,我們感受到林老柔軟又堅硬的情懷,正是這種情懷,維系著他對善良人們的愛,對美好人生的珍惜,對逝去歲月的感懷,對中國文化的信念。雖然喜讀先秦典籍,高頭講章,雖然也自稱東園公,可是心底里卻始終牽掛著普通人們的命運(yùn),平凡人間的悲歡。林鵬先生的散文平實易懂,卻讓人激動,讓人深思,用老百姓的話來說,叫做“接地氣”。林鵬先生的人生經(jīng)歷,他的治學(xué)歷程,他的如椽之筆,使我們感奮,也使我們哀傷。
江蘇省蘇州西山島鳳凰山有個叫東村的村子,傳因東園公隱居于此而得名。東園公未必在此隱居,但這正反映了人們對其的崇敬與懷念。村中有東園公祠,門樓正面書“東園公祠”楷書大字,背面橫額為“商山領(lǐng)袖”四字?,F(xiàn)在,祠堂已經(jīng)敗落。偶有好事者驅(qū)車來到此處,打量門頭橫匾,但見雜草叢生。好事者踩上梯子,摘除匾額上的亂草野花,“商山領(lǐng)袖”四字便突顯了,楷體榜書斑駁殘破卻風(fēng)骨逼人。望著刻在石頭上的字,好事者遲遲不愿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