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娟玉
大蜀廣政三年(940),趙崇祚選輯《花間集》十卷,歐陽炯為撰《花間集序》,這是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文人詞選集,第一篇詞學(xué)批評。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湯顯祖評點《花間集》并自撰《玉茗堂評花間集序》,這是《花間集》傳播史上的第一部評點本。前者是詞的濫觴時期,后者則是詞的中衰時期,雖然相隔六百余載,興衰有別,然而詞的體性卻同樣處于茫昧的狀態(tài),輯選者、評點者都有意廓清當(dāng)代詞壇的困惑。湯顯祖在原本《花間集》的基礎(chǔ)上再創(chuàng)作,其評點與序言所反映的詞學(xué)觀,與原創(chuàng)者雖各自標(biāo)志著時代的印記,卻隱然可見其承襲與新變。
萬歷八年(1580),溫博為茅一楨刊《花間集》校讎點句,自敘所用符號為“點者讀,圈者句,句韻角也”①施蟄存主編:《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4年,第635頁。。湯顯祖身為評點名家,既承襲前人“校讎點?!钡姆绞?,又有新變。他評點《花間》,除了為作品“句讀”以外,卷后附有“音釋”,而這些只是閱讀的基本,最具創(chuàng)新意義及詞學(xué)價值的在于“評”。他批評的方式,一種是用文字:用眉批、夾批、尾批等發(fā)抒見解;一種是用符號:用“◎”“ ”“○”“、”“|”等于詞句旁點次,而二者往往相輔而發(fā)②湯氏圈點作品,于佳處常用四種符號:以“◎”為最佳,以“ ”為次佳,再次為“○”,末為“、”。至于不妥處,則于句旁畫一長線“|”,或加上旁批或眉批,如評牛嶠《江城子》“鵁鶄飛起郡城東”即在該句旁標(biāo)畫豎線,并于眉批云:“起句率意”(卷2,第14頁)。見文后所附書影圖像。。湯顯祖以詞藻艷發(fā)為世所稱,又用心于《花間》,論者多謂其戲曲沾馥《花間》之余彩。而其論曲文字,在批點《花間》詞中,亦復(fù)可見。是知湯顯祖的戲曲理論影響著《花間》的評點,而賞愛、用心于《花間》,故在其戲曲中亦可見得摹習(xí)《花間》的痕跡。
湯顯祖《玉茗堂評花間集》今存最完整的善本,是明萬歷庚申四十八年(1620)烏程閔氏刊朱墨套印本①本文所據(jù)即明萬歷庚申四十八年(1620)烏程閔氏朱墨套印本《玉茗堂評花間集》(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案:以下征引此書詞句但標(biāo)其卷數(shù)、頁碼于后,不一一附注,以省篇幅。,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有此本。就《花間集》的注本而言,多數(shù)都征引了湯氏評語,其中征引最多的是1935年上海開明書局所刊李冰若《花間集評注》,總共引錄了101則。然而多數(shù)論者既未睹明萬歷烏程閔氏刊本,亦稀見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根據(jù)的多為徐朔方箋?!稖@祖全集》所收20則,以及華連圃《花間集注》所錄11則,總共只有31則而已。如吳文丁《湯顯祖評花間集及其它·摘要》云:
湯顯祖在他訣世的前一年,出版了朱墨套印《玉茗堂評花間集》,但今難窺全豹。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出版的《花間集》收錄了湯顯祖11條《花間集》評語,這11條評語與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由徐朔方箋校的《湯顯祖全集》所收錄的湯顯祖20條《花間集》評語無一相同,因此,特將11條湯評佚文檢出公諸于世。②吳文?。骸稖@祖評花間集及其它》,《撫州師專學(xué)報》2000年第3期。
又如羅瑩《湯顯祖與〈花間集〉及其詞學(xué)思想》也持相同的看法:
現(xiàn)存的湯顯祖對《花間集》的批評主要是指由徐朔方箋校,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湯顯祖詩文集》1477頁收錄的20條評語及1935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由華鐘彥箋注的《花間集》11條評語,這二者沒有相同之處,由于徐朔方先生在湯評前附筆“評語有離原書無以自見者”,可見另11條可能是佚文?,F(xiàn)就這條評語分析之。③羅瑩:《湯顯祖與〈花間集〉及其詞學(xué)思想》,《遼寧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4期。
由于數(shù)據(jù)不足,難以通觀全豹,論據(jù)自難周全。此外,湯顯祖在《玉茗堂評花間集序》揭示了他的詞學(xué)觀,卻往往為論者忽略;而在《花間》的評點中,其觀點亦多與其重要戲曲理論相契合,頗值得再作深入探討。
筆者有幸得見明萬歷四十八年(1620)烏程閔氏朱墨套印本,前統(tǒng)計湯氏評語,計有眉批176則、夾批19則、尾批5則,總共200則。本文因此根據(jù)明末烏程閔氏朱墨套印本,首先從《玉茗堂評花間集序》上溯歐陽炯《花間集序》,揭示其詞學(xué)觀點,論析其承襲與新變。至于評點內(nèi)容,則提掇緊要并參合其自序及戲曲理論,著重于探析其評點的特色與精神。
分析湯顯祖《玉茗堂評花間集序》,可以發(fā)現(xiàn)與歐陽炯《花間集序》,也就是原編與再創(chuàng)造者間的系聯(lián),有承襲也有新變。因此,下文乃就兩者間的關(guān)系,分從“溯源正體”、“推尊唐調(diào)”、“由俗入雅”三方面來探討。
詞是音樂文學(xué),歐陽炯《花間集序》開宗明義,即是分從這兩個角度立說的:
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爭鮮。是以唱《云謠》則金母詞清,挹霞醴則穆王心醉。名高《白雪》,聲聲而自合鸞歌。響遏行云,字字而偏諧鳳律。①趙崇祚編:《花間集》,臺北鼎文書局,1974年影南宋紹興本,第1頁。他首先從文學(xué)的角度,確立了歌詞的藝術(shù)特征是“美”的,是要經(jīng)過詞家精心修飾,達到巧奪化工,更勝于天然的精美妍麗。其次,從音樂的角度,確立歌詞的特性,須是樂曲美聽,而倚聲之詞與音律諧和無間,悠揚動人,響遏行云。歐陽炯從詞的音樂性,將源頭上推到古曲《云謠》、《白雪》,為的是糾正時人鄙視詞體的看法,欲從詞的起源來推尊詞體,提高“曲子詞”的文學(xué)地位。
湯顯祖論詞體的起源,也具有相同的意識,唯徑路稍有不同:
自三百篇降而為騷、賦;不便入樂,降而古樂府;不入俗,降而以絕句為樂;而絕句少宛轉(zhuǎn),則又降而為詞。故宋人遂以為詞者,詩之余也。(《玉茗堂評花間集序》,第1~2頁)
湯顯祖也是本著“入樂”的角度,經(jīng)由“樂府”這條徑路溯源,但他最終上溯到“三百篇”。按,歐陽炯《花間集序》縷述歌詞的發(fā)展曾說:
《楊柳》、《大堤》之句,樂府相傳;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爭高門下,三千玳瑁之簪。競富樽前,數(shù)十珊瑚之樹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tài)。②施蟄存主編:《詞籍序跋萃編》,第1頁。
所謂《楊柳》、《大堤》之句,是從古相傳下來的“古樂府”;“芙蓉、曲渚”一類的歌詞,則是豪門貴戶制作的古詩。湯顯祖由“樂府”上溯詞體的本源,一方面承襲《花間集序》的理論系統(tǒng),一方面也受到當(dāng)代意識的影響。
“復(fù)古溯源”是明代文人的普遍意識,論詞亦不例外。除“三百篇”而外,“六朝詩”也是溯源的焦點。從詞與音樂的關(guān)系,主張詞為樂府之變的,如徐師曾云:“按詩余者,古樂府之流別,而后世歌曲之濫觴也?!蓖跏镭懸嘣疲骸霸~興而樂府亡矣,曲興而詞亡矣?!雹弁跏镭懀骸端囋坟囱浴罚娞乒玷熬帯对~話叢編》,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第385頁。又根據(jù)長短句的形式,及對詞體藝術(shù)風(fēng)格的認(rèn)識,認(rèn)為詞的本源來自六朝艷麗的詩風(fēng)。如王世貞《藝苑卮言》云:
蓋六朝諸君臣,頌酒賡色,務(wù)裁艷語,默啟詞端,實為濫觴之始?!鲃t寧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④王世貞:《藝苑卮言》,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85頁。
楊慎《詞品》云:
大率六朝人詩,風(fēng)華情致,若作長短句,即是詞也?!枵撎钤~必溯六朝,亦昔人窮探黃河之意也。⑤王世貞:《藝苑卮言》,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425頁。
對于六朝人詩,湯顯祖曾如此自我剖白:“世路未嫌千日酒,才情偏愛六朝詩”①湯顯祖:《初入秣陵不見帥生,有懷太學(xué)時作》,徐朔方箋?!稖@祖全集·詩文》,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卷七,第213頁。案:以下征引此書文字均徑標(biāo)頁碼于其后,不一一附注,以省篇幅。,從才情說明了自己的審美取向。而在評點《花間集》時,也引用王、楊之說,顯露了同樣的觀點。如評溫庭筠《夢江南》“千萬恨”云:“風(fēng)華情致,六朝人之長短句也。”(卷一,第14頁)評顧敻《臨江仙》“幽閨小檻春光晚”云:“頌酒賡色,務(wù)裁艷語,毋取乎儒冠而胡服也?!保ň砣?,第23頁)評孫光憲《生查子》“暖日策花驄”云:“六朝風(fēng)華而稍參差之,即是詞也?!保ň砣?,第31頁)不過,湯顯祖雖然傾愛六朝詩的風(fēng)華情致,從言情的內(nèi)涵與精致的語言藝術(shù)肯定兩者間的關(guān)系,卻只是“摘艷六朝”。和王、楊之說的“必溯六朝”不同,他認(rèn)為“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陸瓊之《飲酒樂》、隋陽帝之《望江南》”是“唐調(diào)”的開山而已。他明確揭橥詞的體性——“入樂”,推尊唐調(diào),上溯詞體的本源,最終要經(jīng)由“唐調(diào)”而返之“三百篇”。
歐陽炯論《花間集》成書之旨,一方面從反面著眼,批判南朝宮體對歌詞造成不良風(fēng)氣;一方面從正面著手,肯定唐五代文人詞的成就。他是這樣說的:
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fēng),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有唐以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fēng),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應(yīng)制《清平樂》詞四首。近代溫飛卿復(fù)有《金筌集》,邇來作者,無愧前人。②趙崇祚編:《花間集》,第1頁。
他明確指陳南朝宮體華而不實,流風(fēng)所扇,竟使歌詞墮入低俗不雅的倡門風(fēng)習(xí)。至于唐代,聲歌大盛,自李白、溫庭筠以降,多有佳作。因此,選輯唐五代十八家詩人五百闋歌詞而成《花間集》,“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其選詞目的,“顯然是要用這本精選的詩人高雅之作,來取代南朝以來流行的鄙俗的內(nèi)容空洞的歌詞,使上層社會不必唱那些不文、不實的作品”③張以仁:《花間集序的解讀及其涉及的若干問題》,《花間詞論續(xù)集》,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第14頁。。就這一點而言,歷來論者多有誤解,如羅瑩《湯顯祖與〈花間集〉及其詞學(xué)思想》一文即節(jié)錄“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fēng)”句,而云:“序文中指出詞作與宮體、倡風(fēng)的關(guān)聯(lián)?!雹芰_瑩:《湯顯祖與〈花間集〉及其詞學(xué)思想》,《遼寧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文學(xué)研究》2004年第4期。后人曲解文意,遂使趙崇祚、歐陽炯等人極力反對的“宮體”、“倡風(fēng)”,成為《花間集》的烙印,這是解讀《花間集序》或論析湯顯祖的詞學(xué)思想,宜先辨明的。
《花間集》成書之時,詞體方興,趙崇祚等人面對的,一方面是詩詞之辨,即文人填詞“非詩非詞,亦詩亦詞”⑤鄭騫:《從詩到曲》,臺北順先出版公司,1982,第103~104頁。的問題;一方面是雅俗之辨,即“宮體倡風(fēng)”、”言之不文”等弊病。因此,歐陽炯作序,首先辨明詞的體性,其次標(biāo)舉唐五代文人雅詞為典范,來矯正當(dāng)代的風(fēng)氣。湯顯祖評點《花間集》時,是詞體的中衰期,所面臨的問題顯然要復(fù)雜許多。自元代兵燹以后,不僅詞譜亡佚,明人無樂可按,無譜可守,填詞大抵遵循前人的文字格律,詞已不復(fù)可歌。且當(dāng)時所存詞集寥寥,南宋詞集尤其罕見,通行可見的厥為《花間集》、《草堂詩余》二集。如溫博為《花間集》作補編,曾說:“古今詞選無慮數(shù)家,而《花間》、《草堂》二集為最著也?!雹奘┫U存主編:《詞籍序跋萃編》,第634頁。王昶《明詞綜·序》云:“及永樂以后,南宋諸名家詞皆不顯于世。唯《花間》、《草堂》諸集盛行。”⑦施蟄存主編:《詞籍序跋萃編》,第776頁。關(guān)于“花草”盛行的情況,明末詞人徐士俊有極為生動的描述:“《草堂》之草,歲歲吹青;《花間》之花,年年逞艷?!雹亳T金伯:《詞苑粹編》卷八引徐士俊語,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1940頁。雖然“花草”并稱,然而在萬歷四十三年(1615)湯顯祖評點《花間集》以前,事實上《花間》的流播遠(yuǎn)遠(yuǎn)不及《草堂》。試觀湯氏之言:
《花間集》久失其傳,正德初,楊用修游昭覺寺,寺故孟氏宣華宮故址,始得其本,行于南方?!对娪唷妨鞅槿碎g,棗梨充棟,而譏評賞鑒之者亦復(fù)稱是,不若留心《花間》之寥寥也。(《玉茗堂評花間集序》,第 3~4 頁)
從這段話可以得知當(dāng)時習(xí)見的不外“花草”二集,而《花間》方始初行,詞人視野頗受局限?!恫萏谩吩瓰槟纤螘粸楫?dāng)日市井選歌說唱需要而編輯的一部“依類選歌”的歌本,選錄的作品以北宋為主。作為流行歌本,為了依類選唱的需要,編者廣開選源,內(nèi)容題材極為豐富??上У氖?,作品精粗并存,高下不一,名篇佳制固然琳瑯滿目,近俳近俚的惡札亦俯拾即是。在明人心目中,《花間》猶唐音,《草堂》則是宋調(diào)。
湯顯祖也是以“花草”對舉,他留心《花間》意圖藉由評點廣為流傳,固然是為了《花間集》久失其傳,似也有意以《花間》取代《草堂》。主要的原因,可以從他討論宋調(diào)、唐音的看法中探得:
乃北地李獻吉之言曰:“詩至唐,古調(diào)亡矣。然自有唐調(diào)可歌詠,猶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調(diào),于是唐調(diào)亦亡?!眹L考唐調(diào)所始,必以李太白《菩薩蠻》、《憶秦娥》及楊用修所傳《清平樂》為開山?!ā队褴迷u花間集序》,第2頁)
湯氏評點《花間集》,倡言由“唐調(diào)”而反之”三百篇”,可以說將《花間集》與“唐調(diào)”畫上等號。他引用李獻吉之言,批駁“宋人主理”,可見“主情”或“主理”才是去取的關(guān)鍵。按《花間集》雖以言情為主,亦偶有“主理”之作,如毛熙震《臨江仙》詞云:
南齊天子寵嬋娟,六宮羅綺三千。潘妃嬌艷讀芳妍。椒房蘭洞,云雨降神仙。 縱態(tài)迷歡心不足,風(fēng)流可惜當(dāng)年。纖腰婉約步金蓮。妖君傾國,猶是至今傳。(卷四,第18頁)
湯顯祖評云:
長短句盛于宋人,然往往有曲詩、曲論之弊,非詞之本色也。此等漫衍無情,亦復(fù)未能免此。(卷四,第18頁)
他批評宋人以詩為詞、以議論入詞,有“曲詩、曲論”之弊,而孫光憲此詞“漫衍無情”亦不免于此弊,凡此皆非詞之“本色”。由此可見湯氏認(rèn)為“情”才是詞之本色,而這也是他推尊唐調(diào)的主因。
明人尚“情”,尤其明代中后期,隨著理學(xué)反撥之勢大盛,“尊情”論亦大行。如沈際飛云:“情生文,文生情,何文而非情?”不僅高揭“情”為文學(xué)之所起,并主張“男女之情”為情之至極,他說:
人之情,至男女乃極,未有不篤于男女之情,而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間,反有鐘吾情者。②沈際飛:《詩余四集序》,施蟄存主編《詞籍序跋萃編》,第668頁。
至于湯顯祖,更進一步提出“情有者理必?zé)o,理有者情必?zé)o”(《湯顯祖全集》,第1351頁),并自認(rèn)“一生為情作使”。和《草堂詩余》的蕪雜不同,《花間集》以“情”為主體內(nèi)容,編選者又強調(diào)淳厚的感情及優(yōu)美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凡此皆與湯氏持論相愜??梢姕嫌眯挠凇痘ㄩg》,推尊唐調(diào),正是建立在其“主情”理論的基礎(chǔ)上。
《花間集》編選的范圍集中在唐五代文人,標(biāo)舉“詩客曲子詞”;作品題名加署官銜,突出作者的身分;揭示編選目的,宣稱“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痘ㄩg集》的成書,標(biāo)志著詞體從民間而文人化,反映了文人崇雅抑俗的意識,也開啟了詞體由俗入雅的趨向。自此,詞由民間過渡到文人,雅、俗之辨成為詞論的重要議題,詞體的雅化,到了南宋臻于高峰。然而過度雅化的結(jié)果,使詞體失去了生命力。
明代傳奇大盛,詞多附庸于曲家之手,雖暫存一息,卻混淆了詞、曲的界限,以鄙俚褻狎為病。湯顯祖評點《花間》曾說:“詞雖小技,亦須多讀書者方許為之?!保ɡ瞰憽朵较场贰霸L舊傷離欲斷魂”,卷四,第25頁)所謂“多讀書”,顯然是有意識地要藉由文人(而且是多讀書的文人)一挽明詞的鄙俗。趙崇祚藉由精選唐五代文人詞的方式,用《花間集》提供歌唱的范本,矯正時俗。而湯顯祖則試圖從評點入手,導(dǎo)引讀者欣賞《花間集》,甚至由這條徑路而反溯“三百篇”:
余于《牡丹亭》、二夢之暇,結(jié)習(xí)不忘,試?。ā痘ㄩg集》)而點次之,評騭之,期世之有志風(fēng)雅者,與《詩余》互賞。而唐調(diào)之反而樂府,而騷賦,而三百篇也。詩其不亡也夫!詩其勿亡也夫?。ā队褴迷u花間集序》,第4~5頁)
歐陽炯《花間集序》所論,涵括歌詞的音樂、文學(xué)及內(nèi)容三方面的要求,是《花間集》的選詞標(biāo)準(zhǔn),也為“歌詞”確立了體性。湯顯祖反復(fù)從“入樂”的角度推尊《花間》,然而從他自述“才情”偏好六朝詩,甘心“為情作使”的表白看來,真正讓他“不忘”、“用心”于《花間》的,應(yīng)是其動人的華采與言情的內(nèi)涵。尤其是“情”,主“情”可以說是湯顯祖文學(xué)理論的核心,其《耳伯麻姑游詩序》云:
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天下之聲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因以憺蕩人意,歡樂舞蹈,悲壯哀感鬼神風(fēng)雨鳥獸,搖動草木,洞裂金石。(《湯顯祖全集》,第1110頁)
他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談到戲劇的起源時說:
人生而有情。思?xì)g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蛞煌M,或積日而不能自休。蓋自鳳凰鳥獸以至巴渝夷鬼,無不能舞能歌,以靈機自相轉(zhuǎn)活,而況吾人。(《湯顯祖全集》,第1188頁)
就他看來,自上古之世,人即因抒發(fā)感情的需要而有歌有舞,遂至演化為載歌載舞的戲劇。
詞被視為小道,與其宜于言情的體性有莫大的關(guān)系。自唐宋以降,詞人往往困惑依違于小道與正道之間,如黃庭堅《小山詞·序》云:
余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獨罪余以筆墨勸淫,于我法中,當(dāng)下犁舌之獄。特未見叔原之作耶?雖然,彼富貴得意,室有倩盼慧女;而主人好文,必當(dāng)市致千金,家求善本。曰:獨不得與叔原同時耶。若乃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娛,苦節(jié)臞儒,晚悟裙裾之樂;鼓之舞之,使宴安酖毒而不悔,是則叔原之罪也哉?、偈┫U存主編:《詞籍序跋萃編》,第51頁。
反映了文人既難掩對于小詞的熱情,卻又畏懼世人“筆墨勸淫”的非議。因此,往往一方面以小道鄙視之,以求豁免于道德的指摘;一方面帶著畏罪的心理,耽溺于歌詞的寫作與品賞。無獨有偶,湯顯祖也遇到了相類的情況,當(dāng)他傾注心力于戲曲創(chuàng)作,僧達觀也曾一再加以勸阻,但他始終堅持自己的觀點。其《寄達觀》云:
邇來情事,達師應(yīng)憐我。白太傅、蘇長公終是為情使耳。(《湯顯祖全集》,第1351頁)
從“情生詩歌”的角度,不僅自比于白居易、蘇軾,也視戲曲的文學(xué)價值與白、蘇的作品等齊。他堅持信念,至死不渝,于逝世前兩年,曾在《續(xù)棲賢蓮社求友文》中說:
歲之與我甲寅者再矣。吾猶在此為情作使,劬于伎劇。(《湯顯祖全集》,第1221頁)
他既“為情作使,劬于伎劇”,又自白“于《牡丹亭》、二夢之暇,結(jié)習(xí)不忘”遂而點評《花間》,自也是“為情作使”。
湯顯祖不僅揭示“有志風(fēng)雅”者,須經(jīng)由《花間》上溯“三百篇”,也屢屢以“風(fēng)雅詩騷”作為評點的標(biāo)準(zhǔn)。如評韋莊《女冠子》其一:“直抒情緒,怨而不怒,騷雅之遺也。”(卷一,第29頁)評張泌《酒泉子》其一云:“撫景懷人,如怨如慕,何似摽梅諸什。”(卷二,第18頁)評孫光憲《清平樂》其二云:“徘徊而不忘思,婉孿而不激慎,詞中之有風(fēng)骨者?!保ň砣?,第33頁)雖然標(biāo)舉“三百篇”來凸顯《花間》的重要,但不是附庸風(fēng)雅,而是其“尊情”論的具體實踐。他主張“情”是文學(xué)的本源,更肯定自我多情的一生;他推尊《花間》,肯定其言情的成就,是從本質(zhì)上去肯定。從尊情而尊詞,承襲趙崇祚推崇唐代“文雅”的意識,更上推到“風(fēng)雅”;又與后來常州派透過“比興寄托”提升詞體的方式不同,而是藉由對“情”的肯定,從詞的本體來建立價值。湯氏所論不多,但具有相當(dāng)進步的意義。
湯顯祖《牡丹亭題記題辭》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湯顯祖全集》,第1153頁)
這是湯氏為“至情”所下的定義,而《牡丹亭》正是他張揚“至情”的代表作。同時,他批點《花間集》時,也發(fā)出了同樣的喟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保ㄔu韋莊《謁金門》,卷一,第24頁)可見“情”是詞的靈魂,也是他評價《花間》的總綱領(lǐng)。
然而,寫情易流蕩無極。是“情語”或是“淫語”?是“淫艷”或是“至情”?世人往往混淆。如溫庭筠《女冠子》詞上片云:“含嬌含笑,宿翠殘紅窈窕。鬢如蟬,寒玉簪秋水,輕紗卷碧煙?!睖@祖自“宿翠”一句而下盡批“○”,并于眉批云:
“宿翠殘紅窈窕”,新妝初試,當(dāng)更嫵媚動人。情語不當(dāng)為登徒子見也。(卷一,第12頁)
這段話包舉了兩層意涵:其一,此詞摹情寫態(tài),旖旎繾綣,但湯氏肯定這是出于真摯愛情的流露,此等艷語可視為情語。其二,這種情語,世人或不諳其深致,但以淫語視之,此所以有“登徒子”之嘆也。此外,韋莊也有一闋描寫艷情的作品:
恩重嬌多情易傷,漏更長,解鴛鴦。朱唇未動,先覺口脂香。 緩揭繡衾,抽皓腕,移鳳枕,枕潘郎。 (《江城子》)
湯顯祖于“恩重”句批”○”,并評云:
全篇摹畫樂境,而不覺其流連狼藉,言簡而旨遠(yuǎn)矣。(卷一,第24頁)
韋莊從外在情態(tài)的描寫,塑造女子“嬌多”的動人形象;但詞旨不在“嬌多”,而是藉此凸顯其內(nèi)在的情思“情多”。愛戀狎昵出于深情,反映的是人性的本然流露,與著重于色欲的描寫不同,湯顯祖因此“不覺其流連狼藉”,而稱賞其“言簡旨遠(yuǎn)”。愛情的進程不外相悅、相愛、相別、相思,詞人多刻畫黯然銷魂的離愁別思,如摹畫歡會的“樂境”,往往招致淫艷的疵議。按前述二詞的批語,湯氏以“情語”與“登徒子”、“言簡旨遠(yuǎn)”與“流連狼藉”兩兩相對,顯然是針對“情”與“淫”的困惑,以“真情”為準(zhǔn)繩,揭示其間的分野。
辨明了“淫艷”,還要區(qū)別“浮艷”。如評顧敻《獻衷心》云:
以下三詞頗無佳句,但開曲藻濫觴耳。昔人謂詩情不似曲情多,其流之弊,唐人先已作俑。(卷三,第20頁)
“詩情不似曲情多”,謂空有華美文采而缺乏深情流注。湯氏雖重文采,但強調(diào)麗藻須為“真情”而設(shè),否則即墮入浮艷的流弊。而和“尋常艷語”不同的,是情真、景真之作。如韋莊《荷葉杯》其二云: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卷一,第23頁)
湯顯祖于上片批“ ”,再于“如今”句批“○”又批一“慘”字,評云:
情景逼真,自與尋常艷語不同。(卷一,第23頁)
韋詞上片寫男女相識、相期的愛悅,下片寫相別、相見無期的惆悵;相攜時的愛戀愈甜美,相別的失落即愈苦澀,情感的張力經(jīng)由對比而透顯??梢姟罢妗弊质窃~骨,可以寫“艷”,但須出自“真情”。
除了客觀評騭,湯顯祖往往卸下評論者的角色,深入詞情,隨詞中人物啼笑,而感慨系之。如評顧敻《訴衷情》“永夜拋人何處去”云:
若到換心田地,換與他也未必好。(卷三,第20頁)
又如評孫光憲《更漏子》其二:
至得情深江海,自不至腸斷西東,其不然者命也,數(shù)也。人非木石,那得無情?世間負(fù)心人,豈木石之不若耶?(卷三,第33頁)
若是知心人,何須“換心”?若是至情,何至腸斷西東?評論的不是作品“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而是有感而發(fā),按詞中所描寫的“情”的內(nèi)涵,闡述“至情”的意義。另外,緣于自我的身世、性情,亦有不少會心而感傷之言,如顧敻《虞美人》有“舊歡時有夢魂驚,悔多情”句,湯氏評:
情多為累,悔之晚矣。情宜有不宜多,多情自然多悔。(卷三,第11頁)
再如于韋莊《菩薩蠻》其五“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句,批云:
可憐可憐,使我心惻。(卷一,頁21)
湯氏“為情作使”固自不悔,言“多悔”者在彰顯其“多情”,多情人自能解語,深會詞中人的“多情”。對于韋莊的感嘆“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更是心有戚戚焉,反復(fù)直白“可憐可憐”,在韋莊的形象中迭合著湯顯祖的身影,亦使后世讀者“心惻”。除了客觀的鑒賞,湯氏亦發(fā)抒自我與作品的交感神會,在感性的批語中,流露出動人的多情形象。
湯顯祖在《牡丹亭·標(biāo)目》中曾敘述著作緣起,調(diào)寄《蝶戀花》云:
忙處拋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 玉茗堂前朝復(fù)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fù),牡丹亭上三生路。(《湯顯祖全集》,第2067頁)
所謂“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最是才子詞人含毫沉吟的寫照。“情難訴”,具體說明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主題內(nèi)涵——訴情;“腸斷句”,則反映了心中的悲劇意識。湯顯祖雖嘆“情難訴”,但《牡丹亭》正是以訴情流芳。如何“磨句訴情”,是他日夜尋思的焦點,撰寫《牡丹亭》如是,余暇評點《花間集》當(dāng)亦如是。兩者相互濡染,《花間集》成為他“磨句訴情”的珍本,而“磨句訴情”又成為他點次《花間集》的中心。對于“訴情”,湯顯祖在《花間》中領(lǐng)略心法,豐富了戲曲創(chuàng)作,進而“點次評騭”,不僅導(dǎo)引讀者品評鑒賞,亦著意于度人金針。
湯顯祖在開篇評溫庭筠《菩薩蠻》詞,即為讀者標(biāo)舉詞家典范,揭示“詞之言長”的美學(xué)旨趣:
今讀之,李(李白)如藐姑仙子,已脫盡人間煙火氣。溫如芙蓉浴碧,楊柳挹青,意中之意,言外之言,無不巧雋而妙入。(卷一,第1頁)
其次,舉飛卿《楊柳枝》而論:
《楊柳枝》唐自劉禹錫、白樂天而下凡數(shù)十首。然惟詠史、詠物、比諷、隱含,方能各極其妙。如“飛入空墻不見人”、“隨風(fēng)好去入誰家”、“萬樹千條各自垂”等什,感物寫懷,言不盡意,真托詠之名匠也。此中三、五卒章,真堪方駕劉白。(卷一,第8~9頁)
又評韋莊《浣溪沙》其五“想君思我錦衾寒,憶來惟把舊書看”二句云:
想君、憶來二句,皆意中意,言外言也。水中著鹽,甘苦自知。(卷二,第20頁)
他主張詞作應(yīng)具有“意中之意,言外之言”,強調(diào)韻外之旨,以含蓄為美。而詞要有深致,尤須注重起、結(jié):
短詞之難,難于起得不自然,結(jié)得不悠遠(yuǎn),諸起句無一重復(fù),而結(jié)語皆有余思,允稱合作。(評歐陽炯《南鄉(xiāng)子》,卷三,第3頁)
秉持這樣的觀點,對于“結(jié)得不悠遠(yuǎn)”、“無余思”之作,批語頗為嚴(yán)厲。如于韋莊《天仙子》其四眉批云:“以上四首俱佳絕,卒章何率意乃爾,豈強弩之末,江淹才盡耶!“(卷一,第26頁)又于其《天仙子》其五末結(jié)“劉阮不歸春日曛”句批云:“若此結(jié)句確乎當(dāng)刪?!保ň硪?,第27頁)湯顯祖從正反兩方面來例示言外之言,韻外之旨的審美追求,反映了正確的體性觀,也揭示了他評點的標(biāo)準(zhǔn)。
湯顯祖的筆力,論者多拱伏,而論其戲曲的語言成就,則往往直溯《花間》。如沈際飛《題紫釵記》云:“惟詠物評花,傷景譽色,秾縟曼衍,皆《花間》、《蘭畹》之余,碧簫紅牙之拍?!保ā稖@祖全集》,第2569頁)陳繼儒《批點牡丹亭題詞》:“以《花間》、《蘭畹》之余彩,創(chuàng)為《牡丹亭》,則翻空轉(zhuǎn)換極矣!”(《湯顯祖全集》,第2573頁)然而,湯顯祖雖然摘艷、取法于《花間》,卻能“翻空轉(zhuǎn)換”,誠如沈際飛所云:
柳生騃絕,杜女妖絕,杜翁方絕,陳老迂絕,甄母愁絕,春香韻絕,石姑之妥,老駝之勚,小癩之密,使君之識,牝賊之機,非臨川飛神吹氣為之,而其人遁矣。(《湯顯祖全集》,第2589頁)
戲劇中所有的語言皆為塑造人物而設(shè),人物所以靈動有神,正展現(xiàn)了湯顯祖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準(zhǔn)此以觀,詞中所有的語言亦為詞中人物而設(shè),自必隨情宛轉(zhuǎn),繁采多姿。即以密麗著稱的花間鼻祖溫庭筠,對于其語言藝術(shù),湯顯祖也有不同角度的評賞:
四調(diào)中,纖詞麗語轉(zhuǎn)折自如,能品也。(評《酒泉子》,卷一,第7頁)
口頭語,平衍不俗,亦是填詞當(dāng)家。(評《更漏子》其四,卷一,第6頁)
短調(diào)中能尖新而轉(zhuǎn)換,自覺雋永可思,腐句腐字一毫用不著。(評《南歌子》其一,卷一,第10頁)
撲蕊、呵花四句,從未經(jīng)人道過。(評《南歌子》其五,卷一,第11頁)
可見湯顯祖固然衷心賞愛“纖詞麗語”,亦不廢“口頭語”、“尖新語”,總為曲盡真情而已。此外,還值得注意的是下面這段話:
填詞平仄斷句皆定數(shù),而詞人語意所到,時有參差。古詩亦有此法,而詞中尤多。即此詞中字之多少,句之短長,更換不一,豈專恃歌者上下縱橫取協(xié)耶!此本無關(guān)大數(shù),然亦不可不知,故為拈出。(評顧敻《酒泉子》,卷三,第18頁)
當(dāng)“格律”與“語意”沖突時,湯顯祖主張“語意所到,時有參差”,舍詞律而就詞情,與其“磨句訴情”的精神正相吻合。
整體而言,湯顯祖雖然重視詞藻,雕章琢句,多揭示詞人手法為讀者點撥。如評牛嶠《玉樓春》:“雋調(diào)中時下雋句,雋句中時下雋字,讀之甘芳浹齒?!保ň矶?,第14頁)評牛希濟《臨江仙》其七“萬里平湖秋色冷”一句云:“‘冷’字下得妙,便覺全句有神?!保ň矶?1頁)評閻選《虞美人》末結(jié)“盡思量”云:“‘盡’一作‘盡’,‘盡’字更有深會?!保ň硭模?13頁)講究雋調(diào)、雋句、雋字、起結(jié)等具體的創(chuàng)作方法。然而,這些批語雖精要,卻顯得零碎。如結(jié)合其眉批、夾批與符號并觀,可知其衷心關(guān)注的焦點,一在于“真情”,一在于“自然”??梢哉f,“曲盡真情”是作品的靈魂,“由乎自然”則是創(chuàng)作的鎖鑰,如此把握,方才可見湯顯祖評點的精神。
湯顯祖一生“為情作使”,有“玉茗堂四夢”傳芳,也有《玉茗堂評花間集》為世人巧度金針。
分析湯顯祖《玉茗堂評花間集序》,可以發(fā)現(xiàn)與歐陽炯《花間集序》,也就是原編與再創(chuàng)造者間的系聯(lián),有承襲也有新變。湯顯祖承襲歐陽炯《花間集序》揭示的體性觀,并以至情觀為立論主軸。從“情生詩歌”的角度觀照詞體,因此推尊主情的唐調(diào)——《花間集》,從歌詞的本體肯定其文學(xué)價值與“風(fēng)雅”等齊。就詞體的發(fā)展而言,“尊體”始終是詞人致力的論題,晚唐趙崇祚選輯“詩客曲子詞”而成《花間集》,擬由文人雅詞來提升詞體;清代常州詞派推尊《花間》鼻祖溫庭筠,則是從“寄托”說詞,二者皆影響深遠(yuǎn)。湯顯祖藉由“情”的肯定,從詞的本體來建立價值,他的觀點雖然湮沒在言志傳統(tǒng)的洪流中,然而其理論本質(zhì)煥發(fā)的進步意義,仍不容后人忽視。
要掌握湯顯祖評點《花間集》的特色,有幾條數(shù)據(jù)顯示了重要意義:第一,湯顯祖評韋莊《謁金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段話正是出自《牡丹亭題記題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钡诙?,湯顯祖在《牡丹亭·標(biāo)目》中說:“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钡谌?,湯顯祖在《玉茗堂評花間集序》中說他自己是在“《牡丹亭》、二夢之暇,結(jié)習(xí)不忘”,而取《花間集》點次、評騭的。
我們可以這樣說:從曲到詞,“情”始終是湯顯祖觀照的中心焦點。如何“磨句訴情”,則是他日夜尋思的問題。《花間集》是他“磨句訴情”的珍本,而“磨句訴情”則是他點次《花間集》的中心。這可以分成兩方面來說明:一是關(guān)于“情”的部分。除了區(qū)別“情”與“淫”,還要區(qū)別“浮艷”,并要例示情真、景真之作,甚至卸下評論者的角色深入詞情,隨詞中人物啼笑而感慨系之。評論的不是作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而是詞中所描寫的情的內(nèi)涵,闡述至情的意義。一是關(guān)于如何訴情的部分。首先揭示“意中之意,言外之言”的審美要求,而在具體創(chuàng)作上,例舉許多雋調(diào)、雋句、雋字等創(chuàng)作方法。值得注意的是湯顯祖雖然賞愛“纖詞麗語”,亦不廢“口頭語”、“尖新語”,強調(diào)“渾成自然”;當(dāng)格律與語意沖突時,主張舍詞律而就詞情??梢哉f“曲盡真情”是作品的靈魂,“由乎自然”則是創(chuàng)作的鎖鑰,而這正是他評點的精神,也是他要度與讀者的金針。大體而言,湯顯祖的評語雖嫌零碎,未成理論系統(tǒng)。然而在詞學(xué)中衰之際,以文壇評點名家的手眼導(dǎo)讀,不僅辨明若干詞學(xué)論題,也為讀者開啟眼界,更為《花間集》的流播再掀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