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佳
77歲的曹頌衡站在灶頭,把一把被霜打過的青菜倒入7分熱的油鍋中,“哧”一聲,清甜的青菜香氣就飄滿了整個屋子。土灶后面,他的妻子曹奶奶正有節(jié)奏地往里面添著柴火,火光映紅了滿是皺紋的臉頰。
這座兩進兩天井的房子,是雄村目前僅存的4幢古明宅中,保存最好的一幢。老宅主人曹頌衡也講不清楚這具體是哪個年代的房子,只是記得他的太爺爺說過,大概就是明末清初的光景。
曹頌衡并不是這個房子唯一的主人。二十多年前,這里還曾住著二十多個人,后來,大家不愿意住老房子,都慢慢搬走了,就剩下了曹頌衡一家。
前廳不住人,現(xiàn)在是堆放柴火和雜物的地方。房子中分一脊兩堂,這兩堂就是他們的臥室。再一進穿過一個天井,就到了里廳。那是原來大戶人家深閨養(yǎng)小姐的地方,如今是曹頌衡一家的廚房。
離灶頭兩米遠的地方,曹頌衡的大孫子用兩張板凳擺好了一個簡易的書桌,一邊等開飯,一邊做著作業(yè)。大孫子今年上小學六年級,學校就在走路5分鐘的雄村小學。還有一個上小學二年級的小孫子,這會兒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
兩個孩子的爸爸分別是曹頌衡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在上海,小兒子在杭州,都在市場里幫別人賣鞋。小孩要讀書,就在入學之前被送回老家,由兩個老人照顧。兩個老人加兩個小孩,就是這幢宅子里的主要常住人口。
這樣的家庭組成模式,是雄村的普遍現(xiàn)象。這個坐落在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安徽黃山歙縣城南郊9公里處不過5.8平方公里的小村,距今已有800多年悠久歷史。近2500的總?cè)丝谥校?0%的人常年外出打工,只在過年的時候才會回到村中,那時小村才會變得熱鬧起來。
記憶中的榮耀
漸江自屯溪而下,穿過雄村,靜靜流淌幾百年,與浦口村北的練江匯合注入新安江。通車不過五年的徽杭高速穿境而過,與象征著雄村昔日輝煌的“四世一品坊”相望。
元代以前,雄村還叫“洪村”,以洪氏為主姓,且很富有。曹氏在雄村的老祖宗叫曹永卿,是唐禧宗年間,奉旨征剿黃巢起義的江西招討使曹全政的后代。曹永卿遷居雄村后,娶了洪氏女子為妻,在岳家的資助下,亦農(nóng)亦商,日漸富裕,而曹氏一族也日益壯大。
到了明中期,村中洪氏人丁遠落后曹氏,僅存寥寥三、四戶。所以,曹氏認為這時候村子還叫“洪村”極不適宜,于是取《曹全碑》中“中枝分葉布,所在為雄”之句,更名為雄村。
曹氏歷史上最輝煌的時候在清代。曹文植、曹振鏞父子分別于乾隆庚辰科(1760年)、辛丑科(1781年)先后考取進士,并都入選庶吉士。曹文植歷官南書房行走、詹事府詹事、順天府尹,晉級為戶部尚書,謚“文敏”。曹文植之子曹振鏞則歷官翰林院編修、通政使、吏部侍郎,升任吏部尚書。所以,雄村鄉(xiāng)民俗稱他們是“父子尚書”。
現(xiàn)在村里69歲的曹沄老人就是曹振鏞的長房留下的后代。曹沄還有一個弟弟,同樣也是一個孤寡老人。他的哥哥三十年前就去世了。也就是說,曹振鏞的長房可能到這里就要終止了。
曹沄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向別人講述老祖宗的輝煌歷史。這個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后有后代的孤寡老人,在村里幾乎沒有朋友。沒有陌生人來的日子,他經(jīng)常一天說不到一句話。有陌生人就意味著有人愿意聽他的故事。
他總是從曹堇飴講起。鹽商世家經(jīng)過資本的原始積累,到曹堇飴這代成為豪富。他的一個兒子曹映青,也就是曹文植的父親同樣是揚州鹽務巨商,后來退隱故鄉(xiāng)歙縣雄村老家,富比王侯,錦衣玉食,在家鄉(xiāng)安享晚年。曹映青的長子繼承父業(yè),在揚州繼續(xù)經(jīng)營鹽業(yè);次子留在歙縣雄村家鄉(xiāng)掌管田產(chǎn)家業(yè);而他讓季子曹文植走讀書科舉入仕的道路,以期“大吾門”、“亢吾族”。
曹文植果然不辜負鹽商父親的期望,勤奮力學,終獲科舉高第,并且在此后的仕途上春風得意,一帆風順地累官至部院大臣的高位。其子曹振鏞則是清代乾隆、嘉慶、道光三朝重臣,不僅在道光年間以宰相之高位引退,入祀賢良祠,道光皇帝特擢曹振鏞次子曹恩為四品京卿。
故事到了這里,老人就發(fā)出一聲嘆息。被道光皇帝封為四品京卿的是曹振鏞的次子曹恩,而曹振鏞的大兒子留在雄村接管家產(chǎn)。從那時候以后,這兩房的命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2009年,曹振鏞在北京的后代找到了雄村,來人名叫曹國鑒,1936年生人。雄村曹氏家族研究會會長曹政訓幫他排了排,應該是曹振鏞的第六代孫。曹國鑒是位畫家,現(xiàn)為北京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社會科學院書畫家協(xié)會顧問、中國畫研究會理事。據(jù)他介紹,曹家在北京的親戚中有很多在北京各高校任教。
在曹沄的記憶中,他幾乎沒過過好日子。父親一直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除了死活要把曹沄三兄弟送去讀書之外,看不出任何大家遺風。倒是那個很懶的爺爺不經(jīng)意地會跟他們聊起老祖宗的輝煌,“以前整個雄村,大部分地方都是屬于我們家的。”
那是雄村歷史上最輝煌的時候。
重視教育有傳統(tǒng)
雄村治保主任程榮宏最近在為一件事情頭痛,他每天一有空就去動員村里人參加農(nóng)村醫(yī)保,可參保人數(shù)總是達不到指標要求。對并不富裕的農(nóng)村人來說,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要從他們的口袋里掏錢,這都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可在雄村有一件事情例外,那就是小孩的教育問題。雄村曹氏家族研究會會長曹政訓說,整個雄村最好做的工作就是教育,從來不用為了適齡兒童入學率煩惱,整個村從來沒出現(xiàn)因為家里窮不讓孩子讀書的問題。這是雄村從古至今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曹頌衡上世紀50年代師范畢業(yè),在雄村邊上的宣城中學教了30年書,他很看不起現(xiàn)在的教育質(zhì)量,覺得現(xiàn)在的小孩九年義務教育結(jié)束,還不如他們那時候讀三年書。
“在雄村,誰不會寫幾個字?!闭f這話的時候,雄村人一臉驕傲。雄村人的驕傲來源可以追溯到200多年前。當年,曹堇飴在彌留之際,將兩個兒子曹干屏、曹映青叫到床前,囑咐他們一定要在雄村建一個曹家的私人書院。
這個占地3畝S形的建筑群從乾隆二十年破土動工,一直到乾隆二十四年完工。而曹堇飴也做了一件從此讓雄村曹氏走上望族舞臺的大事。包括曹文植、曹振鏞在內(nèi)的54名舉人在他們幼年的時候,都曾經(jīng)在這里留下了瑯瑯書聲。
重視教育是雄村人自古以來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明清徽州的著姓望族與封建皇族、貴族的根本區(qū)別在于:皇族、貴族的身份和社會地位都是世襲制的,而望族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卻必須依靠自己的努力奮斗去爭取與維持。
徽州望族之所以歷久不衰,主要是因為這些望族們知道,除了通過修譜、墓祭、廟祀等途徑來維系宗族群體的認同之外,還必須依靠自己的文化優(yōu)勢,要大興族學、書院等來加強文化教育,奪取科舉制下的功名。
解放后,重視教育的傳統(tǒng)在這里被保留了下來。早在上世紀50年代就在這里開辦雄村完小,歷校48年,使得雄村高中生比比皆是。曹沄就是1963年的高中畢業(yè)生。
1997年,在雄村毛山降興建新校舍。竹山書院也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輝煌與平淡
這是一個商業(yè)氛圍并不濃的小村,村道兩邊不到10家的小賣部、雜貨店、豬肉攤子是這個村里唯一能見到的經(jīng)濟業(yè)態(tài)。
目前,雄村年人均純收入2700元,主要依靠在外打工的人帶回村里的錢。在雄村鄉(xiāng)政府的有關報告中,雄村的旅游業(yè)將會成為村里的支柱產(chǎn)業(yè),同時也是鄉(xiāng)黨委、政府制定的“生態(tài)立鄉(xiāng)、旅游興鄉(xiāng)、農(nóng)業(yè)穩(wěn)鄉(xiāng)、工業(yè)強鄉(xiāng)、依法治鄉(xiāng)”發(fā)展戰(zhàn)略中興鄉(xiāng)的根本。
這個景區(qū)就是位于漸江西岸的一條狹長的游步道,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4A景區(qū)),資源存有竹山書院、文昌閣、桃花壩等等??梢驗榻?jīng)營問題,這個景區(qū),除了春天桃花開時會有些許游人之外,平時便人跡罕至。
五年前,先后不斷有開發(fā)商過來著手投資、發(fā)開景區(qū),這給雄村人帶來了很多希望。竹山書院旁的民居里“農(nóng)家樂”的牌子還掛在墻上,只是也就只剩下這個牌子了。
前不久,又有一個投資客到竹山書院參觀。農(nóng)家樂的主人一位50多歲的大媽“老板,什么時候來我們這里投資呀,趁我現(xiàn)在還干得動活兒,給你看個門也好的。再過幾年,我可連門都看不動了?!?/p>
對于沒有什么經(jīng)濟來源的雄村人來說,能給誰看個門,一個月賺千把塊錢,那就是一個肥缺。留在村里的人基本上靠務農(nóng)為生,茶葉、玉米是當?shù)刂饕霓r(nóng)作物,收入并不穩(wěn)定,所以,有個看門的工作就意味著每個月都有固定收入。
目前,雄村景區(qū)的這個“肥缺”落在了村里的治保主任程榮宏頭上。這個50歲的男人,年輕的時候當過兵,退伍之后,曾經(jīng)到一個麗水的老戰(zhàn)友廠里打工,后來因為對方經(jīng)營不善回到雄村,是目前留在村里的為數(shù)不多的青壯年之一。
在這個淳樸的小村里,村民們對村干部都有著莫名的尊敬,可這個大部分時間在村里抬頭走路的男人,對自己的現(xiàn)狀并不滿意,他說:“面子是有了,可這里空的?!闭f著,他把自己的褲子口袋翻了個底朝天,從里面只掉出了一些線頭。
可這個村子曾經(jīng)是輝煌過的。且不說曹家的老祖宗們在清朝那都是當時著名的大鹽商。就在20多年前,剛剛開始改革開放沒多久,雄村的兩家村辦茶葉廠是整個鄉(xiāng)乃至整個歙縣,都是排得上名的稅收大戶。
其中的雄村花茶廠成立于1984年,鼎盛時期出現(xiàn)在上世紀90年代前后,年產(chǎn)值500多萬,在當時整個歙縣也不過4家這樣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下面的村為了能請到雄村花茶廠去他們村收茶葉,那都是要卯足了托關系的。
1992年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改制,廠長曹聯(lián)中把花茶廠個人買斷??珊萌兆右猜^去了,茶葉品質(zhì)、制茶工藝一直沒有改進,而市場也遠沒有當初好,1998年,曹聯(lián)中壯士斷腕,把攤子一收,把所有人遣散了。
從那時候開始到現(xiàn)在,如果沒什么事情,曹聯(lián)中仍然每天會到花茶廠里坐一坐,給自己泡一杯茉莉花茶,點一根煙,時光就跟靜止了一樣。當初的買斷是包括廠區(qū)的,可他舍不得把這個地方租出去,就讓它這么空著。
像極了這個村的發(fā)展,從那么輝煌,終究歸于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