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國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84)
專題討論文化研究中的空間轉向
超現(xiàn)代時期的空間非場所
陳永國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84)
在超現(xiàn)代的非場所空間里,個體的文本化隨著人們經(jīng)驗世界的方式的多樣化而呈多元態(tài)勢,因此經(jīng)驗的地點也由現(xiàn)代時期的空間性場所變成了超現(xiàn)代時期的非場所,包括連鎖旅店、假日俱樂部、難民營等過渡性地點,飛機、火車和汽車等“運輸工具”,機場、火車站、主題公園等臨時場所,大型零售店、超級市場、咖啡館、餐廳、自助取款機等日常消費場所,以及進行非地上空間交流的有線和無線網(wǎng)絡。超現(xiàn)代時期的人們在這些非空間場所中進行著既受控又自由的個體文本化。
超現(xiàn)代;非場所;個體的文本化
在《思考空間》的前言中,麥克·克朗和尼格爾·特里夫特(Mike Crang and Nigel Thrift)把空間分成語言的空間、自我和他者的空間、地點的空間、運動的空間、經(jīng)驗的空間和書寫的空間。[1](PP.1-30)鑒于篇幅和話題的局限,本文先從語言的空間說起。
語言的空間是指以語言為媒介發(fā)生的事件,涉及語言與空間的關系問題,或者說是語言與時空的關系問題,因為任何語言模式都必然建立在語言內(nèi)部的時空模式之上。最終,語言被視為空間,而空間則被視為語言。
索緒爾的結構語言學打破歷史主義語言學的歷時模式,追溯時間和文化空間中語言的演變,建立了非時間性的共時分析空間;這個空間里唯一發(fā)生的事件是言語行為,也就是說,言語(la parole)脫離了語言(la langue),能指(signifiers)脫離了所指(signifieds 或 referents),進而構成一個符號系統(tǒng)。能指在這個系統(tǒng)內(nèi)相互關聯(lián),通過一系列的對抗、對立和缺場而構成了語言的共時空間結構,能指在這個空間里的無限運動導致了意義的延宕、意義的不斷生成和闡釋的多元性。
德里達解構了符號語言學的共時空間結構,結果證明了意義的延宕和語言的不確定性不是時間造成的,而是空間結構造成的,但并沒有提出一個解決的辦法。拉康則提出用一個主能指(master signifier),一個制定法律、行使規(guī)則的主能指來確保各語言因素之間的相互交流,來界定意義和邏輯的邊界,用精神分析學的話語說,這個主能指就是the Law of the Name of the Father。但是,由于語言的交流是一個循環(huán)的交流系統(tǒng),不同語域(象征、想象和真實)之間的復雜關系使語言成為一個極端復雜的內(nèi)爆空間。德勒茲則擺脫再現(xiàn)觀,視語言為表演和實踐。當然,這里的表演不是劇本的演出,而是語言正在造成的效果,在這個意義上,語言是正在發(fā)生的事件,是在發(fā)生的事件中、在事件的過程中、在對事件的敘述中生產(chǎn)的空間。
然而,在歷史的地緣政治學中,空間也是有界限的:有內(nèi)部和外部、在場與缺場之分,就像有我與他、外表與內(nèi)心、意識與存在或靈魂與肉體之分一樣。這種二分法的兩部分其實是一種依附的關系,是生物進化演變的結果。宗教認為靈魂獨立于肉體而存在;構成主義者強調(diào)精神獨立于身體;精神分析學試圖脫離社會再現(xiàn)來研究有機體,結果都證明身體是社會文化的產(chǎn)物,而精神具有再現(xiàn)身體的功能,這意味著身體本身在心理、社會和性征上是再現(xiàn)的再生物,因此可以從內(nèi)在心理到身體表面、再從身體表面到內(nèi)在心理進行自我的空間測繪。
對于現(xiàn)代早期的個體來說,這種空間測繪形式就是自我的文本化,在文學上以日記、自傳、私人信件為體現(xiàn)。隨著家庭私有空間的發(fā)展,現(xiàn)代個體有了特殊的生存空間,可以通過重構私宅里的時間和空間來構造自我,而構造的過程是主體和自控的形成過程。這意味著技術的發(fā)達使自我與世界的聯(lián)系既可以是封閉的、自治的,又可以是無限延展的、播撒的。日記和自傳說到底是較為隱秘的私有媒介,是個體自我在文本空間里的構成和自控,但這種自控如果失去了對外界的依附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因此它必然通過語言和閱讀而與外部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把自我?guī)胪獠渴澜纾瑸橥獠渴澜缢J識,從而打破封閉的界限而播撒開來。這樣一來,文本的界限非但沒有限制自我,反而通過書寫和閱讀使自我進入一個空間化過程,具有了無限的生成意義。[1](PP.4-9)
思想的身體也同樣經(jīng)歷了從隱蔽到公開、從孤獨到接觸、從內(nèi)部到外部的自我空間化過程。從奧古斯丁的懺悔到盧梭的獨自徘徊,從康德有規(guī)律的散步到海德格爾的林間小路,從孟德斯鳩野地里的策馬馳騁到梭羅的在瓦爾登湖的自然體驗。這無一不是打破界限的思想的空間化過程,也就是自我的空間化過程。他們最終都要經(jīng)過文本的空間化而與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人建立聯(lián)系。城市的發(fā)展使現(xiàn)代空間具有了新的維度,從個體的自我空間轉向了群體的公共空間,從孤獨隱居的沉思冥想轉向了人群中的凝視和觀察——從西美爾描述的都市經(jīng)驗的“修補匠”到本雅明、克拉考爾發(fā)現(xiàn)的毫無目的的漫游者,無不凝聚著這種漫游和觀察所得的豐厚的文化碩果。
隨著交通、通訊和媒體技術的發(fā)展,城市的空間自我也有了多樣的文本化方式,但經(jīng)驗世界的方式依然基于封閉和開放這兩種形式,或融入世界、或超然于世外。只有到了后現(xiàn)代時期,到了信息高速傳播的時代,個體運動于信息空間之中,信息運行于個體空間之中,個體與世界的聯(lián)系便由實在的空間轉向了非場所性空間:電視屏幕、電腦終端、汽車的擋風板是人與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人也因此從人類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地理環(huán)境轉入了后現(xiàn)代空間的非場所境遇。
第二是空間的過剩。在超現(xiàn)代時期,人類對地球、太空和外空間的探索規(guī)模越來越大,我們生存的地球在衛(wèi)星云圖上不過是一個小點;我們在時空中的交流方式日益迅速,飛速的交通工具縮短了國與國之間、半球與半球之間、乃至星際間(如果也有相互交流的話)的距離。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里發(fā)生的事件,瞬間就可以傳送到家里或辦公室里的電腦終端,或隨時隨地都可以接聽和收發(fā)的手機終端。其結果與時間的過剩一樣,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過去就已經(jīng)成為歷史了;外部空間不管距離多遠都可以隨時介入個體的內(nèi)在空間。由此導致第三個特點,即個體的過剩。
上述時間的過剩和空間的過剩決定了個體無時無處不受到侵犯。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房間”,完全按自己的方式進行的理解和闡釋,哪怕是突出個性的宗教信仰,在通訊高度發(fā)達的超現(xiàn)代時期都已經(jīng)不可能了?!皞€體的歷史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受到集體歷史的影響;而集體認同的參照系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不穩(wěn)定?!盵2](P.38)然而,個體意義的生產(chǎn)越是面臨危機,就越能說明這種生產(chǎn)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必要。那么,面對鋪天蓋地的商業(yè)信息和整齊劃一的政治話語,我們該如何思考個體、并給個體定位呢?
這三種過剩所導致的問題不僅是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需要嚴肅考慮的問題,而且也是每一個人文社會科學工作者應該認真思考的問題。因為在這樣一個多元卻又相對同質(zhì)的世界上,我們生存在被操控的空間里——我們對世界形勢的了解來自由各種力量所操控的新聞,我們對商品世界的了解來自受媒體操控的廣告,我們對當代文化的了解來自“反映日常生活”的肥皂劇、知名的影星、歌星和體育明星,我們對當代史的了解來自服務于大財團利益的政客,我們對當代中國家庭的了解來自充斥著各式各樣“調(diào)解糾紛”的電視節(jié)目。問題在于,這些經(jīng)常在媒體上露面的大人物我們并不了解,但我們又都“認識”他們。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令我們“眼熟”但絲毫不了解的被操控的世界、一個廣義上虛構的宇宙、一個只構成識別手段但并不傳達真實知識的象征性空間。一句話,我們生存的世界其實并不是我們所認為的那個真實世界。
這個并非真實的世界是經(jīng)由影像、想象和數(shù)碼等虛構技術大規(guī)模進入日常生活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它們打破了傳統(tǒng)的時間模式,破壞了人類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空間概念,以參照系的快速多產(chǎn)、傳輸工具的不斷革新和地點的巨大物理變化而導致了空間非場所的出現(xiàn),使我們生活的世界變得極為陌生;我們必須付出極大的努力才能學會如何觀察這個世界。
的確,所謂超現(xiàn)代時期的人已經(jīng)漸漸淡化了“家園”的概念。人們大多生于診所,死于醫(yī)院;上班族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坐在電腦電視機前;消費族游離于大型商場、咖啡館、電影院之間;旅行族則在各種封閉空間內(nèi)享受孤獨的人群中的樂趣。然而,無論是在電視機前、大型商場內(nèi)還是在飛機的封閉空間里,人們無不受到某種意志的操控、某種話語的主宰以及某種紀律的規(guī)訓;而這種操控、主宰和規(guī)訓,說到底,都是集體意志向個體意志的空間文本化,都屬于語言空間的范疇,也即身體在超現(xiàn)代的信息空間里隨著信息傳播的過程完成自身的文本化。
實際上,奧熱并不是使用“非場所”這一術語的第一人。德·塞都早就提出了非場所(non-place)這個概念。在德·塞都看來,我們在描述某一條具體路線的時候,必然會提到與這條路線相關的地點名稱,但我們對這些名稱所指的具體地點并沒有多少了解。它們在我們制定行程單時能夠轉移我們的視線、改變行程的路線,從而使地點成為行程本身、成為旅程所要穿越的空間,從而代表了旅行者經(jīng)常光顧但并不居住的地方。一句話,地點的名稱代替了具體地點而成為了空間;旅行之后,人們從記憶中拾起幾個碎片,經(jīng)過重組之后構成了他對這番景色的描述和評論。于是,用以描述和評論的語言便代替了人們實際穿行過的空間。但究其實,人們的這番描述和評論反映的僅僅是旅行者自己的視點。[4](P.159)
德·塞都的此番描述事實上涉及地點與空間的區(qū)別問題。從定義上說,地點(lieu)和空間(espace)都是用來劃定界限的。地點是根據(jù)某種秩序給處于共存關系中的因素分配位置。兩個因素不能同時占據(jù)同一個位置(每個因素都有自己“適當?shù)摹蔽恢?,于是,整個地點就成了不同位置的瞬間組合,構成了一個穩(wěn)定的秩序??臻g則是運動的,與運動的方向、速度和時間的變量相關;各因素的交叉運動,即為諸因素定向、定位、定時并使其在相互沖突或相互聯(lián)合的多元整體內(nèi)發(fā)揮作用的運動,使穩(wěn)定不動的地點變成了空間。如果說以幾何形狀圈定的街道是地點,那么在街道上行走的漫步者就把它變成了空間;如果說一本書是由一個符號系統(tǒng)構成的一個地點,那么,閱讀的行為就把書變成了一個空間。就仿佛語法規(guī)則中講的“放在適當位置的適當?shù)脑~”,一旦把詞“說”出來,放入實際表達的含混之中,根據(jù)許多不同的言語習慣將其改造成一個術語,參與某一時間的言語行為,并在一系列語境的改造下失去了“適當?shù)脑~”的單義性和穩(wěn)定性,它就處于語言的空間之中了。[5](P.117)
然而,這種把固定的、僵死的地點變成運動的、變化的空間的體驗只是人們對孤獨的一種體驗。一位旅行者在面對大地景色陷入沉思的時候,勢必在這種日常的狀態(tài)中感受到一種罕見的、有時甚至是憂郁的孤獨中的快感。旅行中的孤獨是一個思想空間。諸多職業(yè)旅行家、探險科學家和賢人圣哲或跨洋渡海、或闊步山林、或閑庭市井,他們在與地點的相互交往中獲得了先知性的啟迪。他們在這種啟迪中倒空了個性,歷史、身份、關系網(wǎng)都失去了意義。在19世紀以來的現(xiàn)代時期,旅行本身已經(jīng)變成了快感、運動和思想之源:波德萊爾只要產(chǎn)生旅行的沖動就會為之興奮,本雅明只要一想到旅行就會從沮喪中奮起,而夏多布里昂則在旅行中體驗文明的死亡。對他們來說,毀滅的文明、坍塌的豐碑、歷史的廢墟都會在他們經(jīng)過此地的旅行中展現(xiàn)生動的過往生活的畫面,于過去與現(xiàn)在的相互穿越中瞥見可能的未來。然后,他們會借助詞語的空間頌揚沒落的文明、贊美坍塌的豐碑、歌頌歷史的廢墟。于是,他們的經(jīng)驗就把這些圣地變成了空間的非場所。
然而,在波德萊爾的思想空間里,教堂尖塔和工廠煙囪不僅僅表示古老宗教和新生工業(yè)的并存;它們展示了詩人的一種態(tài)度,一種思考,一種凝視(甚或是一種俯視)。這種思考和凝視激發(fā)了本雅明對鋼鐵與玻璃建筑的興趣,使他在鋼筋水泥的空間里、在對巴黎拱廊街的凝視和思考中預見了20世紀的光榮和夢想。對昨天的現(xiàn)代性反思像歷史的瘟疫一樣感染了諸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遜這樣的后現(xiàn)代文化理論家和思想家,并使之對波特曼設計的Bonaventure飯店這樣的“超空間”發(fā)生了興趣,[6](PP.490-497)對勒·科比西耶設計的由玻璃摩天樓公寓和高速公路構成的“輝煌閃耀的城市”進行了深入探討。結果他發(fā)現(xiàn),后現(xiàn)代時期“在路上”奔波的“游牧民們”經(jīng)常光顧的都是臨時的過渡性場所,體驗的是機場、車站、大型商場里人群中的原子式疏離,他們與這些非場所性空間簽訂的是以詞語或文本為中介的孤獨的契約。
詞語創(chuàng)造形象,詞語創(chuàng)造神話,詞語創(chuàng)造歷史。當一個潛在的旅行者看完了數(shù)十幅色彩斑斕的圖片之后,如果再回味那一行行讓人心動的文字(“哈尼人的鬼斧神工創(chuàng)造出了任何畫家都無法繪出的絢爛”、“大理的自然風光是一幅‘風花雪月’的圖畫”、“獨龍族的紋面老人足以讓你驚嘆”),就沒有理由不去買一本《行者圣經(jīng)》,開始自己的云南大理之旅。旅游業(yè)如此,電視業(yè)也是如此:收視率的高低要看提供給觀眾的獎金是否豐厚(“新馬泰兩周游”、“食宿全包的佛羅里達之行”、“摩洛哥五星級酒店”)。詞語的吸引力不在詞義本身,而在詞語背后的“圖片”,靠詞語引發(fā)的圖像想象,“大?!?、“陽光”、“自然”這些普通名詞也因著人們對海邊浴場、日光浴和山水美景的空想而具有了啟發(fā)性。如同謊言說上百遍也可以成為“真理”一樣,詞語的重復使人們對陌生的地點熟悉起來,縮短了人與地點的距離,使之變成了人們欣而往之的烏托邦。從這個意義上說,詞語也是非場所。
然而,正如前面所提到的,詞語創(chuàng)造的語言空間是一種操控、一種約束、一種規(guī)訓。國際機場上,從辦理登機牌到領取行李,這期間的行為是由一系列的文本構成的:大宗行李的分量規(guī)定,不許吸煙的禁令,安檢處的身份驗證,引導旅客走入正確方向和登機口的指示牌(詞語和箭頭),機艙里的指示符號和空姐/嫂的肢體語言,食品的有限選擇(如果有的話),或許還有出發(fā)地或目的地的土特產(chǎn)推銷。在這個運動的封閉空間里,一切都受語言符號的約束,一切都在沉默地進行,盡管在大部分情況下是符號在行使約束的權力,是不發(fā)聲的語言在向身體滲透。這種滲透的背后或許還有一系列意識形態(tài)和“道德實體”:機場當局、航空公司、交通部、商業(yè)公司、交警、市政等。
當我們從天上來到地上,乘汽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的時候,我們看到語言空間對身體的入侵是通過大地上的文本來完成的。高速公路本身就是20世紀現(xiàn)代性和超現(xiàn)代性的一道靚麗景觀。速度很快就會把旅客從地點的呆滯狀態(tài)帶入螺旋式飛升的想象空間,但這種想象通常是受到路邊文本的牽引:藍色的指示牌標示目的地的方向,紫紅色的標牌告訴游客正在經(jīng)過的名勝古跡。千年歷史的木塔會從你身邊疾馳而過,咆哮的黃河會從你的腳下滾滾流去,有時你會看到遠處山頂上不知何年修建的一座小廟,有時你還會看到戈壁灘上不知從哪里映射過來的一座海市蜃樓。運動的車身與你的遐想共同譜寫了一首空間的交響曲。然而,在孤獨中,在受限制的空間中,你正在實現(xiàn)個性的文本化。
德·塞都說:“在西方文化中,已經(jīng)不再是某種話語在起著這種作用(對社會的異質(zhì)性實踐進行象征性表達的神話),而是一種通訊,也就是一種日常實踐:書寫?!盵5](PP.133-134)書寫無疑是身體空間得以文本化的重要途徑。現(xiàn)代書寫是把空曠的空間變成文本的一個具體行為,它需要三個決定因素:首先是空白的紙頁,自行限定主題生產(chǎn)場所的一個空間;其次是在這個場所里構建的文本,一份行程單,一次散步,一個夢想;最后是在這個過渡性空間里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書寫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在內(nèi)部改造或保留從外部接收過來的東西,并在內(nèi)部創(chuàng)造用來挪用外部空間的工具”。[5](P.135)空間作為生產(chǎn),空間作為運動,空間作為書寫,這就是德·塞都所說的現(xiàn)代日常生活的實踐。在這種實踐中,個體的生存取決于運動,個體的身份取決于不斷的生產(chǎn),而生產(chǎn)和運動均取決于為這兩種活動提供的可用的空間。這里,德·塞都已經(jīng)在描述超現(xiàn)代的空間非場所了。
在超現(xiàn)代的空間非場所中,書寫的不是社會文本,而是大地文本,由運動的空間和相對運動的大地構成??v橫交錯的鐵路和公路把大地編織成一個不勻稱的網(wǎng)狀物,或城市規(guī)劃圖上的格子結構,列車和汽車“在路上”的運動把這些本來靜止的格子變成了空間,如同街道上的人群也把設計圖上的格子街道變成了空間。這里,壓倒一切的原則仍然是約束和操控。鐵軌上的扳道岔和紅綠燈,不時起落的紅白相間的欄桿,公路交叉路口的紅黃綠指示燈,地上標示左轉、右轉或直行的箭頭,控制如何行駛的實線、虛線、白線和黃線,它們是規(guī)則,是律法,是無政府和非理性世界上的組織系統(tǒng)。它們是靜止的,卻控制著運動;它們是沉默的,卻講述著旅行者穿越空間的故事;它們是理性的,卻時常做出瘋狂野蠻的出格行徑,釀成超現(xiàn)代時期人類文明最慘烈的悲劇。
約束和操控在運動的封閉空間里同樣明顯。對號入座的位置把每一個旅客變成了合乎車廂語法規(guī)則的“適當?shù)脑~”;列車員驗票、檢票、售貨和來回地走動是有限的言語和肢體語言在共時符號空間里的最有效表達,他們的走動與旅客的不動在運動的封閉車廂里構成了動與靜的辯證法。德·塞都在列車的運動空間里看到了兩種“不動”:一種是理性的秩序的組織系統(tǒng),以把適當?shù)脑~放在適當?shù)奈恢脼榻K極原則;另一種是相對于內(nèi)部不動性的外部不動,“高聳入云的山巒,大片的綠地和森林,引人入勝的村莊,排排建筑的回廊,粉紅色晚霞映照下的昏暗的城市影子,亙古不變的大海上夜間閃爍的光亮”。[5](P.111)這是對世界的思辨式體驗。旅客在一種錯誤的運動視角中體驗靜止物質(zhì)的運動,但它們是不動的,就像旅客在列車上的“適當位置”也是不動的一樣。運動無時無刻不在調(diào)整被動的凝視著的人與被動的被凝視的物之間的視覺關系。
這兩種不動性產(chǎn)生的是“兩種互補的分離模式”:第一種是一種剝奪,旅客只能透過車窗觀看或眺望,而不能觸摸和占有。運動的速度造成你與所看之物之間越來越遠的距離,直至被徹底與之分離;第二種是一種禁令或命令,它就刻寫在鐵軌上,刻寫在那條徑直向前直至沒影點的直線上,它傳達給旅客的指令是,前進,離開,別停留。它殘酷地剝奪了你與外部景物建立的親密的視覺接觸,使你無可奈何地離開了你在想象文本中建立的家園,落入無根的漂流狀態(tài)。“玻璃和鐵生產(chǎn)了思辨式思想家或靈智派論者。在這些物體之外但又離不開這些物體,分離對于生產(chǎn)未知的景色和我們私下里奇妙的寓言故事是必要的?!盵5](P.112)
奧熱認為德·塞都描寫的是空間非場所的消極的一面,它的特點是約束和操控造成的身體的被動性,是身體在與大地景物的想象的(或許是親密的)接觸中永久的分離。鑒于德·塞都的分析,奧熱在空間非場所中看到了它積極的一面。約束和操控雖然從未停止過,但當你把行李托運之后、輕盈地步入免稅區(qū)的那一刻,你感到了輕松、愉悅與無比的自由。雖然你被拘束在格子式的“適當位置”上,充當了正確語法的符號表達,但你還是能與外部世界建立一種烏托邦式的聯(lián)系,無限的遐想使你陷入了對大地的哲思之中。雖然你要在出入境的時候驗明自己的身份,但在這兩者之間你擺脫了身份,成為自由身,昨日和明天的煩惱都全然拋在腦后,盡情地體驗“一種被溫柔地占有的形式,和其他人一樣理智地或信任地體味失去身份的被動性快感和扮演某種角色的主動性快樂”。[3](P.103)
此外,或許也是旅行者值得慶幸的,在這種烏托邦式的空間非場所里,你或許深情地體味到了沒有身份的平等。甚或,超現(xiàn)代時期里過剩的身體只有在這樣一種封閉的運動空間里才能享受一點被動的自由,只有在這樣一種有限的轄域內(nèi)才能從事一點受約束的解域化運動,只有在這樣一種共時的符號系統(tǒng)內(nèi)才能實現(xiàn)深度思想的逃逸。甚或,唯一需要的就是在這種孤獨的沉思狀態(tài)中建立一點現(xiàn)在與過去和未來的連接。
[1]Mike Grang, Nigel Thrift.ThinkingSpace[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3.
[3]Jean Starobinski. Les cheminées et les clochers[J].Magazinelittéraire,1990,(280).
[4]Michel de Certeau. L‘Invention du quotidian[C].Artsdefaire, Gallimard,1990.
[5]Michel de Certeau.ThePracticeofEverydayLife[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
[6]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
Non-placesofSpaceintheSupermodernEra
CHEN Yong-guo
(School of Humanitie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textualizing process of individuals in the supermodern non-places. The textualization has become multiple as the ways of experiencing the world become versatile, and the space of these experiences has also changed from the modern places into supermodern non-places, including such transitional places as hotels, holiday clubs, and refugee camps, transportation tools as airplanes, trains and cars, provisional stations as airports, train stations and thematic parks, consumer environment as department stores, supermarkets, coffee shops, restaurants and ATMs, even the Internet, wired or wireless whatsoever. People of the supermodern era textualize themselves individuallly in these non-places, be they controlled or not.
Supermodernity; non-place; textualization of the individual
2012-06-27
陳永國(1955-),男,吉林雙陽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西方文論、翻譯學的研究。
G07
A
1674-2338(2012)06-0016-06
(責任編輯:山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