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靜宇
寫于一九八〇年的中篇小說《雜色》是王蒙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部重要作品。作家高行健在《談王蒙的〈雜色〉》一文中說:“當代作品如果能有杰作,我想王蒙的《雜色》可以屬于這杰作之林……”①高行健:《談王蒙的〈雜色〉》,宋炳輝、張毅編:《王蒙研究資料》,第363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而俄羅斯?jié)h學家托羅普采夫·謝爾蓋則干脆將王蒙的《雜色》看作是“‘登山成仙’的神話”,“認為它是王蒙最好的作品”。②托羅普采夫·謝爾蓋:《王蒙中篇小說〈雜色〉乃“登山成仙”的神話》,溫奉橋編:《多維視野中的王蒙》,第128頁,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3。
我認為,王蒙的《雜色》深受蘇聯(lián)吉爾吉斯族作家艾特瑪托夫的小說《永別了,古利薩雷!》的影響。而由此進行的比照與借鑒研究,也能有利于人們準確把握這部重要作品的思想內涵與藝術特質。
王蒙的中篇小說《雜色》是因小說中的一匹馬而得名,這匹馬“灰中夾雜著白,甚至還有一點褐黑的雜色,無人修剪、因而過長而且蓬草般地雜亂的鬃毛。磨爛了的、顯出污黑的、令人厭惡的血跡和傷斑的脊梁。肚皮上一道道丑陋的血管,臀部的深重、粗笨因而顯得格外殘酷的烙印……”③王蒙:《雜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2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小說的題目就因這匹毛色混雜的馬而定名為《雜色》。
王蒙以馬的毛色給小說命名,這一點與艾特瑪托夫的中篇小說《永別了,古利薩雷!》的命名極為相似?!队绖e了,古利薩雷!》是艾特瑪托夫寫于一九六六年的中篇小說,并于一九六八年獲得蘇聯(lián)國家文學獎。小說描寫了老牧民塔納巴伊的一生遭遇。題目中的“古利薩雷”恰好也是主人公塔納巴伊身邊的一匹溜蹄老馬的名字。當塔納巴伊接手馬群的時候,原來的主人就關照說:“這馬的名字叫古利薩雷,記住了?!雹馨噩斖蟹?《永別了,古利薩雷!》,第16、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啊爬_雷’為吉爾吉斯語,即毛茛,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開黃色小花。此處為馬名”⑤艾特瑪托夫:《永別了,古利薩雷!》,第1頁,注釋1,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八倪@匹老馬古利薩雷(它因為長了一身不同尋常的黃燦燦的毛色而得名)……”⑥艾特瑪托夫:《永別了,古利薩雷!》,第16、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兩部小說都是以馬來命名,而且也都是以馬毛的顏色來定名。這并非是一種偶然的巧合,而是八十年代的王蒙已經領悟到了艾特瑪托夫這篇小說題目的深刻意蘊。
艾特瑪托夫的《永別了,古利薩雷!》中的溜蹄馬,并非是一匹普通的馬,而是一匹人格化的馬?!肮爬_雷感到蹄子下的土地在晃動。在它逐漸消逝的記憶中,隱隱約約閃現(xiàn)出那遙遠的夏日?!雹侔噩斖蟹?《永別了,古利薩雷!》,第4、37、26、3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溜蹄馬覺得出來,主人心情很壞。”“古利薩雷喜歡主人這時的心情,它按照自己獨特的方式也喜歡這個女人。它能認出她的體態(tài),認出她走路的姿勢,憑它靈敏的嗅覺,甚至能聞出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奇異的花香——那是丁香花的香味?!雹诎噩斖蟹?《永別了,古利薩雷!》,第4、37、26、3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這樣的描述,分明像是對人的描述。在艾特瑪托夫的筆下,這匹溜蹄馬有著出色的外表,細致的動作,豐富的內心活動。它同人一樣有激情,有向往,有喜怒哀樂。兒馬時,古利薩雷體會過失戀的悲傷:“它(指小紅馬)來了,又走了。淚水奪眶而出,順著面頰,大滴大滴往下流,無聲無息地落到前蹄上。溜蹄馬有生以來第一次哭?!雹郯噩斖蟹?《永別了,古利薩雷!》,第4、37、26、3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青年時“它喜歡主人的歌聲”,被閹割后它只剩下飛奔的激情,衰老時有對青春年華的恍惚的記憶……艾特瑪托夫在小說中調動了各種手段,從各種角度塑造古利薩雷,賦予它靈動豐滿的生命。
不僅如此,溜蹄馬古利薩雷在小說中還起著聯(lián)系人物的紐帶作用。農莊主席喬羅的出場就是來說服塔納巴伊離開打鐵鋪,改行去放馬。就這樣,塔納巴伊見到了才一歲半的渾身黃茸茸的小馬駒。老馬倌托爾戈伊告訴塔納巴伊這是一匹天生的溜蹄馬,是無價之寶。他的小孫女給它起名叫“古利薩雷”。接著,古利薩雷被塔納巴伊調練成了一匹年輕力壯的溜蹄馬,只要騎上它就是一件十分神氣的事。“但是,塔納巴伊從來沒有一次讓別人騎過他的溜蹄馬——就連那個女人也不例外?!雹馨噩斖蟹?《永別了,古利薩雷!》,第4、37、26、3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由溜蹄馬聯(lián)系到了塔納巴伊那一段戀情,牽出了貝貝桑那個女人。后來,古利薩雷成為了一匹出色的頭馬,可養(yǎng)馬場主任伊勃拉伊姆為了討好新來的農莊主席,打起了溜蹄馬的主意。終于,古利薩雷被強行帶走了,它馱過無數的農莊主席,各式各樣的都有。小說中全部次要人物的出場都是由古利薩雷引起的。
此外,《永別了,古利薩雷!》的溜蹄馬古利薩雷的形象,還是主人公塔納巴伊的象征。經歷磨難、慘遭折磨的古利薩雷是塔納巴伊人生磨難、苦難的喻示。主人公塔納巴伊人生的許多經歷都能從馬身上找到對應點:馬的風光與塔納巴伊的輝煌,馬的悲慘結局與塔納巴伊的不幸命運,馬倔強的特性與塔納巴伊的剛毅性格。由馬推人,由馬的不幸思考人的厄運,從而加深了塔納巴伊人生命運的悲劇性。小說的最后,當老人說出:“永別了,古利薩雷!”時,也正意味著老牧民塔納巴伊與過去的苦難的告別。以“古利薩雷”來命名這部小說,真可謂是艾特瑪托夫的匠心獨運。
王蒙將自己這篇寫于美國依阿華五月花公寓的用心之作定名為《雜色》,顯然是他對《永別了,古利薩雷!》的有意借鑒。王蒙不僅借鑒了《永別了,古利薩雷!》中對馬的人格化塑造,還借鑒了艾特瑪托夫在《永別了,古利薩雷!》中以馬喻人的象征手法。曹千里稱呼這匹雜灰色的馬為“我的朋友!我的伙計!”在騎上馬背前還對馬絮叨上半天,仿佛這匹老馬聽得懂他的話似的。老馬不僅能聽懂人話,竟然還能說話?!啊屛遗芤淮伟?’馬忽然說話了,‘讓我跑一次吧,’它又說,清清楚楚,聲淚俱下,‘我只需要一次,一次機會,讓我拿出最大的力量跑一次吧?!雹萃趺?《雜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5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老馬不僅能自己發(fā)聲,并且還能懂主人的心思,與主人對話?!啊欢o兩步又怎樣呢?’馬回答說,它歪了歪頭,‘難道我能幫助你躲過這一場又一場的草原上的暴風雨嗎?難道在一個一眼望不見邊的草原上,我們能尋找到絲毫的保護嗎?讓雨淋一淋又有什么不好呢?在那個骯臟和窄小的馬廄里,雨水不是照樣會透過房頂的爛泥和茅草漏到我的身上嗎?而那時泥水、臟水,還不如這來自高天大天的豪雨呢!要不,我能這樣臟嗎?’”①王蒙:《雜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57、134-13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這哪兒是馬,分明就是人嘛!確實,《雜色》中的老馬與主人公曹千里已合二為一了?!安芮Ю锏男睦锍湟缰敲炊嗟膶τ隈R的同情,對于馬的憐憫,對于馬的愛,以至于馬的蹄子每舉一下,耳朵每抖一下,脊骨每動彈一下,臀部每扭一下,肚皮每收縮一下,包括老馬的巨大的鼻孔每張一下、噴一下,曹千里本人的四肢、耳朵、脊背、臀、肚子乃至鼻孔也都跟隨著進行同步的運動。他的每一部分器官,每一部分肌肉,都體驗到了同樣的力量,同樣的緊張,同樣的亢奮,同樣的疲勞與同樣的痛楚……”②王蒙:《雜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57、134-13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小說中,這匹貌似渾噩、安于天命,似乎鞭打和撫摸都不能使之動容的雜色老馬,其實與主人公曹千里是“異質同構”③童慶炳:《春天對嚴冬的感慨與沉思——評王蒙的〈雜色〉》,何西來主編:《名家評點王蒙名作》,第312頁,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3。的——他們同樣被漠視、被遺棄,被命運無情地鞭打,在脊背上留下了血疤,也同樣用“知足常樂”的表象來掩蓋內心深處奔跑、盡其材的渴望。馬就是人,人就是馬。王蒙筆下的雜色馬超越了艾特瑪托夫的古利薩雷,說起了人話,與主人公曹千里渾然一體。
在借鑒艾特瑪托夫以馬命名小說標題的同時,王蒙深諳艾特瑪托夫匠心獨運的巧妙構思。雖然他沒有讓他的雜色老馬具有古利薩雷在小說結構中的紐帶作用,但他在“雜色”兩字上,可謂做足了文章。小說描繪了雜色的天空,雜色的草原,顛簸在雜色的老馬上的騎手的雜色斑駁的思緒。“作者設計的時間、地點、人物和老馬都涂上了‘雜色’”。④賀興安:《王蒙評傳》,第78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雜色”成了整個作品的色調,思想的色調,其意蘊十分豐富。
《雜色》的小說標題既體現(xiàn)了王蒙對艾特瑪托夫《永別了,古利薩雷!》的有意借鑒,也展現(xiàn)了王蒙小說命名的獨特構思。
王蒙的《雜色》在一九八一年發(fā)表后,備受爭議。當時有人讀后有“上當感”,認為跟著人物“上山”,怎么忽然就結束了。這種寫法太離譜了。確實,《雜色》的敘述方式較之王蒙之前的作品出現(xiàn)了很大的變化。而這樣的轉變,本人以為是與對艾特瑪托夫的《永別了,古利薩雷!》的借鑒相關聯(lián)的。
《永別了,古利薩雷!》從老牧民塔納巴伊趕著老馬古利薩雷拉的破車行進在回家的路上寫起,馬車走走停停,老人從面前的老馬回想起過去幾十年的艱難歷程。故事情節(jié)按正向發(fā)展的時間僅僅是一夜,是主情節(jié)線的結局部分,而故事的主要部分是在追述往事中交待出來的,敘述中過去與現(xiàn)在交替出現(xiàn),呈現(xiàn)出一種穿插式的敘述結構(為了便于說明,下文將回憶陳述放在括號里)。具體說來,老人塔納巴伊與老馬古利薩雷行走在亞歷山大羅夫卡的慢坡上,(古利薩雷回憶起了那個遙遠的夏日)。在古道上,(老人想起了賭氣離開兒子家的情形)。老人看著衰老的馬,(想起了去年秋天老馬又回到身邊的情形)。喂了一些干糧給溜蹄馬,又走了起來。(老人回憶起了與溜蹄馬相關的往事——第一次見溜蹄馬、暴風雪中的溜蹄馬、青春年代的酷愛奔跑的古利薩雷、給溜蹄馬上嚼環(huán)備馬鞍、喜歡上小紅馬的古利薩雷等)。老人和馬來到了一座橫跨峽谷的橋,終于遇到了一輛車,可因為羸弱的老馬,老人沒搭成車。老人執(zhí)拗地牽著馬走在羊腸小道上,(他回想起了戰(zhàn)后那些美好的時刻——和貝貝桑的戀情以及溜蹄馬賽馬獲勝的情形,然而,那個暴風雨的夜晚將這一切改變了)。午夜,老人與馬終于走到了峽谷,(他回想起了集體農莊變化的時日,溜蹄馬被迫離開塔納巴伊,它又反復多次跑回馬群,經歷著一次次的打擊)。深夜,老人和馬依然在峽谷,在篝火旁,(老人想起了古利薩雷最終還是被騸了的情形,想起了自己的命運變化,想起了自己曾經的豪言壯語)。還是那個夜晚,老人老馬依然滯留在路上。(他想起了自己接受牧羊的工作,想起了那個冬天接羔的困境,想起了與領導的沖突,想起了自己最終被開除出了黨,想起了摯友喬羅的去世)。天快亮了,老人還坐在篝火旁,坐在奄奄一息的溜蹄馬頭旁,(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找州委書記的努力)。溜蹄馬到了另一世界,老人在與老馬告別,(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想起了在開除出黨七年后黨要他回家,可自己猶豫不決。想起了與兒媳的不開心)。黎明,老人告別了老馬,決定要重新回到黨的懷抱。
王蒙的《雜色》也采用了現(xiàn)在與過去相交替的穿插式的敘述方式。曹千里來到馬廄鞴馬上路,(作者插入了曹千里的簡歷、政歷與要害情況的扼要介紹)。曹千里騎著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過了塔爾河,進了“補鍋匠”村,來到了供銷社買水果糖和莫合煙絲,見到了可愛可親的女售貨員,(曹千里想起了十三歲被音樂征服,想起了光榮的青年時代)。曹千里出了村,開始進山,走過溪谷,路過草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不知不覺,天氣起了變化,暴雨、冰雹一股腦兒地打來。不一會兒,又呈現(xiàn)出蔚藍的天空,這時的曹千里感覺到了難耐的饑餓。終于到了“獨一松”的氈房,喝了馬奶,唱起了久違的冬不拉曲。曹千里騎著馬又飛奔起來了。
《雜色》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新的敘述方式,正是在借鑒了《永別了,古利薩雷!》的現(xiàn)在與過去交替的穿插式的敘述方式的基礎上形成的。然而,相較于艾特瑪托夫《永別了,古利薩雷!》的穿插式敘述方式,王蒙的《雜色》顯得有些生硬。比如,曹千里騎著老馬上路,作者為了插入他的簡歷,直接跳出說:“好了,現(xiàn)在讓曹千里和灰雜色馬蹣蹣跚跚地走他們的路去吧。”①王蒙:《雜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3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然后,來上一大段關于曹千里的介紹。后面在看到女售貨員的笑容的時候,又突然很突兀地來了一段關于曹千里和音樂關系的插敘。當然,這些介紹和插敘很有必要,只是讀來總覺得沒有《永別了,古利薩雷!》那樣過渡得自然。
盡管如此,王蒙的《雜色》中所體現(xiàn)的這樣一種穿插式的敘述方式還是有其主體性創(chuàng)造的方面。艾特瑪托夫的回述部分是故事的主體部分,老人和馬的一夜行程顯得十分平靜。而王蒙的《雜色》則不然,曹千里騎馬在路上的一天顯得跌宕起伏:一會兒遇到黑狗、一會兒碰到蛇;一會兒是溪谷的美景,一會兒是草原的狂風暴雨;一會兒是難捱的饑餓感,一會兒又是強烈的飽脹感……而這一天的所遇所見所思,成了小說故事的主體部分。感覺起來,曹千里和雜色馬的一天,比起塔納巴伊和他的古利薩雷的一夜來,要豐富立體得多。
由此看來,雖然王蒙的《雜色》在借鑒艾特瑪托夫的《永別了,古利薩雷!》的敘述方式時出現(xiàn)了一些過渡上的生硬,但這樣的敘述方式還是給中國新時期的文壇帶來了一股清新的空氣。
除了敘述方式的借鑒以外,王蒙對《永別了,古利薩雷!》的復線型的小說結構也作了潛心研究。他曾在一九八〇年《我在尋找什么》一文中這樣說:“我嘗試著在作品中運用復線條甚至是放射線的結構,而不拘泥于一條‘主線’。”①王蒙:《我在尋找什么》,《漫話小說創(chuàng)作》,第27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這顯然是在艾特瑪托夫《永別了,古利薩雷!》的影響下,在創(chuàng)作《雜色》時的一種努力。
艾特瑪托夫在《永別了,古利薩雷!》中采用了復線型的情節(jié)結構。小說設置了兩條線索:一條是塔納巴伊回憶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各個階段的經歷。在翻天覆地的革命時代,塔納巴伊是極左路線的急先鋒,他與被專政的對象包括自己的哥哥形成尖銳的矛盾。戰(zhàn)后,他在牧馬、牧羊的工作中與溜奸?;酿B(yǎng)馬場主任和擺官架子的農莊主席等官僚形成尖銳的沖突與對抗,最后成為官僚之間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另一條是駿馬古利薩雷的榮辱歷程。為了尋求自由,古利薩雷一次次從奴役它的官僚手中逃跑,又一次次被捉拿回去。它以桀驁不馴面對壓迫,壓迫者以最不人道的方式對他進行閹割,最后古利薩雷變成一匹不堪重負的老馬被遺棄。兩條線索呈復線型結構或呈襯托型結構,馬的線索與人的線索的復合,強化了小說表達的告別苦難、呼喚美好的主題思想。
那么《雜色》中的線索是如何呈現(xiàn)這種復線型結構的呢?小說《雜色》中的兩條線索都集中在曹千里的身上。一個是追憶往事的現(xiàn)實的曹千里。當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開始時,他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樂章。工宣隊的一位可愛的師傅指著他說:“像你這樣,還不如吃飽了睡大覺,對人民的危害還少一點!誰讓你領了國家發(fā)的工資去放毒的?你吃著人民的,喝著人民的,卻是一腦子的斯基還有什么芬,弄出來的音樂誰都不懂,吵得人腦子疼,害了青年一代,使國家變了顏色,破壞了……”②王蒙:《雜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45、145、143、154、172 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在一次次的批判改造以后,他誠意地接受了批判?!坝心囊粋€傻瓜、哪一個吃錯了藥的精神病患者會為五條線上的幾個小小的黑蝌蚪而發(fā)高燒呢?”③王蒙:《雜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45、145、143、154、172 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他認可了現(xiàn)實接受了現(xiàn)實,于是自認為生活在一個嚴峻的時代,就“應該有一雙莊稼漢的手,一副莊稼漢的身軀,而且應該有一顆莊稼人的淳樸的,粗粗拉拉的,完全擯棄任何敏感和多情的心”。④王蒙:《雜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45、145、143、154、172 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這是一個和光同塵、順世任命的公社統(tǒng)計員曹千里。
另一個是寄寓期望的復活的曹千里。他聞到了草的香氣會幸福地閉上眼睛,他看到維吾爾族女售貨員兩道彎彎的用奧斯曼草染過的眉毛會怦然心動?!半y道我們不應該終其一生來證明、來實現(xiàn)這個宇宙的完美與合乎理性嗎?難道我們不應該不僅用計算和推理,而且用小號的沖動、琵琶的機巧、小提琴的委婉與馬頭琴的蒼涼,用這些眾多的、微妙的線和點的會合、面與體的旋轉去創(chuàng)造一個更加完美和合乎理性的世界嗎?”⑤王蒙:《雜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45、145、143、154、172 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終于,曹千里騎著這匹馬唱起來了。他的嘹亮的歌聲震動著山谷。歌聲振奮了老馬。老馬奔跑起來了。”⑥這顯然是一個情感恢宏,識見不群,把自己的命運同國家、民族和人民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思索的知識分子曹千里。兩個曹千里疊現(xiàn)重合,使小說更顯歷史縱深感。
很顯然,《雜色》中的復線型的情節(jié)結構不如《永別了,古利薩雷!》那么勾勒明顯。《永別了,古拉薩雷!》是人與馬各一條線索:塔納巴伊的人生經歷以及古利薩雷的榮辱歷程。這兩條線索看似涇渭分明,實則相互交織相互襯托,從而強化了人馬共命運的主題。而王蒙的《雜色》雖然也采用了復線型的情節(jié)結構,但不仔細閱讀,似乎很難看個清楚。因為王蒙將原本很好區(qū)分的人與馬合二為一,卻將分明是一個人的主人公曹千里一分為二:一個追憶往事的現(xiàn)實的曹千里和另一個寄寓期望的復活的曹千里。兩個曹千里有各自的心理歷程,同時又有相互碰撞激烈的論辯。這樣一種撕裂,這樣一種交融,在主題的強化上更顯力度。我們不得不感佩王蒙在借鑒過后的主體性創(chuàng)造。
“創(chuàng)作就是突破”,“要突破別人,使自己寫的不是跟在別人屁股后面走”。①王蒙:《翻與變》,《王蒙文存》第21卷,第21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王蒙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他在《雜色》中充分借鑒了艾特瑪托夫的假定性藝術,并加以中國式的藝術再創(chuàng)造。
“所謂‘假定形式’,是蘇聯(lián)文藝中的一個專門術語,指的是不以生活本身的形式反映生活的藝術形式,即非寫實的形式,具體說來,包括象征、寓意、神話、變形、怪誕、魔幻等?!雹趶埥?《當代蘇聯(lián)小說的紀實與虛擬》,《文藝評論》1988年第2期,第117頁。浦立民在《使神話復活的當代作家——談艾特瑪托夫的〈一日長于百年〉》③浦立民:《使神話復活的當代作家——談艾特瑪托夫的〈一日長于百年〉》,《文學報》1987年3月12日。一文中指出,艾特瑪托夫大膽采用神話、傳說和夢幻等假定性手法來反映現(xiàn)實生活,并力圖使兩者結合起來,形成浪漫主義格調與現(xiàn)實主義內容統(tǒng)一的獨特風格。艾特瑪托夫曾經說過:“文學應通過傳說和神話來打破舊的線條式的單一性,這樣才能使讀者對現(xiàn)實的體驗更為深刻?!雹苻D引自《外國文學研究》1987年第1期,第52頁。在作品中引入傳說、神話、寓言等假定性形式,是艾特瑪托夫小說的一個引人注目的特色。
在《永別了,古利薩雷!》中,小說中運用了兩首悲憤、哀怨、古老的吉爾吉斯科穆茲琴曲來渲染塔納巴伊的內心追求和痛苦掙扎。古代民歌《駱駝媽媽的哭訴》在小說中多次唱響,成為人物心靈與情感的映襯。當養(yǎng)馬場主任伊勃拉伊姆為集體農莊主席強行從塔納巴伊手中要走古利薩雷時,塔納巴伊不堪承受這樣的打擊,此時,《駱駝媽媽的哭訴》在小說中第一次出現(xiàn),“……駱駝媽媽跑了許許多多天,叫呀,喊呀,尋找自己的小寶貝……”⑤艾特瑪托夫:《永別了,古利薩雷!》,第7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失去幼仔、晝夜不停地在曠野里奔跑呼叫的駱駝媽媽的形象,活生生地傳達出了失去老伙伴的塔納巴伊內心的悲傷和絕望。當塔納巴伊尋找到備受虐待被騸了的古利薩雷時,小說中再次響起了《駱駝媽媽的哭訴》,塔納巴伊對這些畜牲傷害古利薩雷的行為的憤怒之情和對被傷害的老伙伴的憐憫之心,在詠唱的愛憐的駱駝媽媽形象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強烈。當塔納巴伊揮淚告別和自己命運相連的老伙伴時,小說再次奏響了《駱駝媽媽的哭訴》之曲,并以此作為小說的結尾,意味深長地映襯出主人公塔納巴伊重回黨的懷抱、追求新生活的堅定信念。由此可見,古代民歌《駱駝媽媽的哭訴》在小說中成為作者塑造人物的獨特形式,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它的意蘊一次比一次深廣。
吉爾吉斯古老的哀歌《獵人之歌》講述一個老獵人把一套高超的本領教給了兒子,兒子百發(fā)百中,把山山嶺嶺的野獸都打光了,連羊的祖先——灰山羊也不放過。最后,不屈服的灰山羊把他引到一處絕壁,他在那里動彈不得,央求父親開槍打死自己。父親打死兒子后痛苦萬分,不斷地懺悔。在塔納巴伊的知交喬羅安葬以后,作者奏響了這首古老的哀歌,將孤獨的主人公塔納巴伊心頭的哀怨、憂傷和懺悔映襯得格外強烈。
艾特瑪托夫就是這樣根據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在現(xiàn)實故事情節(jié)中嵌入民間傳說和神話,成為構建小說情節(jié)的重要部分,拓寬了小說的意境,加深了作品的傳統(tǒng)歷史文化底蘊。艾特瑪托夫的這種對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的巧妙運用和藝術再創(chuàng)造,使他的作品在藝術形式上十分完美和諧,恰到好處地突出和深化了主題。
受艾特瑪托夫的影響,王蒙在《雜色》中運用民間諺語與少數民族歌曲等假定性形象來加深人物的內心活動,增加作品的民族地域特色。“混吧,湊合吧,怎么還混不到天黑?干什么還不是掙錢養(yǎng)家?騎什么馬還不是邁一步再邁一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也是命,好死不如賴活著,賴馬也比好人走得快……近年來,有那么一些本地人愛說的這些話他已經愈聽愈多,愈記愈多了。”①艾特瑪托夫:《永別了,古利薩雷!》,第7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王蒙用接受本地語言來表達曹千里接受與世無爭的生活哲學。當曹千里騎馬到達“補鍋匠村”時,王蒙用了“那時的鍋,也是四只耳朵嗎?”②艾特瑪托夫:《永別了,古利薩雷!》,第7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這樣一句問句,還特意加了注:“維吾爾諺語,‘走到哪里鍋也是四只耳朵’,猶言‘天下老鴉一般黑’?!雹郯噩斖蟹?《永別了,古利薩雷!》,第7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可見,其問句的意蘊。當曹千里進山之前碰到黑狗時,王蒙也運用了一條維吾爾人、哈薩克人、塔塔爾人都知道的共同的諺語:“盡管狗在叫,駱駝隊照樣行進?!雹馨噩斖蟹?《永別了,古利薩雷!》,第7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表達了曹千里臨危不懼,繼續(xù)前行的決心。
除了維吾爾諺語外,王蒙還讓漢人曹千里唱出了一首少數民族歌曲,彈出了一首冬不拉的曲子。歌曲是從街頭醉漢的夜半高歌中學來的,述說的是一個人尋找了一輩子,都沒有找到自己的花兒一樣的情人。這是一首令他落淚的歌,但他卻因感到自己感情不健康而深感愧怍。如今,正是這碧綠的草地,鼓起了他的勇氣,平息了他的忐忑,讓他大聲唱完了。冬不拉樂曲叫做《初春》,還是在一九六六年以前聽過兩次,在馬奶子的發(fā)酵作用下,曹千里憑著記憶和即興的修正補充,興沖沖地彈奏起來,彈起了春的贊歌。剛好與小說的題詞“對于嚴冬的回顧,不也正是春的贊歌嗎?”⑤艾特瑪托夫:《永別了,古利薩雷!》,第7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呼應,深化了這篇小說的主題。
不僅如此,中國所特有的唐詩宋詞和“文革”語錄等假定性形象,也被王蒙創(chuàng)造性地引入到小說《雜色》中,把歷史和現(xiàn)實巧妙地交織在一起,增加了作品的內涵。他用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來寫照曹千里真正的懷才不遇。當曹千里被閑置,人生的價值無法實現(xiàn),他因此而痛苦焦灼?!敖故壮€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紅樓夢》中黛玉的詠香詩被引入來表達此時曹千里的真實心境。王蒙并沒有讓他的主人公絕望、消沉,讓他懷抱著“天無絕人之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抱負,期待著他人生的又一次的奮發(fā)激揚。王蒙通過引入這些中國所特有的耳熟能詳的詩詞,更為形象地展示了主人公曹千里的心理歷程。
與此同時,“文革”語錄的引入也是王蒙作品的一個特點?!耙M行到底,要進行到底,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然而,你在哪兒啊,底?”⑥王蒙:《雜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45、16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這是一種迷惘,王蒙引入那個時代特有的語言將曾有過的中國知識分子共同的迷惘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更夸張的是,在曹千里饑餓襲來之時,王蒙竟然這樣寫道:“念兩條語錄,把這個餓勁兒頂過去吧?!雹咄趺?《雜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 4 5、1 6 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 0 0 3。這不免令人想起在那個時代,早請示,晚匯報,飯前、會前、武斗前,都先念上幾條語錄,是當時的風尚,已很荒謬。但從未聽說念語錄還可以頂餓,這真是荒謬之極。王蒙就是這樣創(chuàng)造性地將中國特有的唐宋詩詞和“文革”語錄等假定性形象引入到他的作品中,在讀者的感知和聯(lián)想中,展現(xiàn)了動人心魄的歷史社會場景,強化了讀者對歷史的深刻反思。
此外,王蒙在《雜色》中象征意象的巧妙運用也是對《永別了,古利薩雷!》假定性藝術的借鑒與創(chuàng)造。艾特瑪托夫筆下的溜蹄馬古利薩雷是人生磨難、苦難的象征形象,它的一生,同主人塔納巴伊的命運浮沉緊緊地維系在一起。王蒙筆下的雜色馬承繼了古利薩雷的這一象征意象,在小說中馬就是人,人就是馬。雜色馬雖然遍體鱗傷、形容枯槁、“渺小如鼠”,但它在表面的渾渾噩噩中隱藏著智慧、機警、自信、敏捷,甚至對戰(zhàn)場的向往和馳騁疆場的“騰飛”的熱情,這分明就是主人公人生態(tài)度的隱喻。曹千里與馬是合二為一的。
王蒙不僅借鑒了馬的意象象征,而且還創(chuàng)造性地將其他的動物形象和自然景象巧妙地融入到他的象征體系之中。譬如,曹千里碰到的那只黑狗和那條蛇,就是留在主人公內心的惡勢力的象征。那只黑狗,在主人公的眼里并非他以前司空見慣的那些懷著某種嫉妒的狗兒們,它是“變態(tài)的,非狗的”,無孔不入的,當曹千里勇武地跳下馬準備與它搏斗時,那狗竟一溜煙地跑了。這讓人聯(lián)想起那些欺軟怕硬、依權杖勢的小人們的形象,即使曹千里被貶到遙遠的新疆也未能躲避得了。而那條蛇的出現(xiàn),卻令人有一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感覺。自然景物的意象,在小說中更是俯拾皆是。馬廄那東倒西歪的土墻縫中奮力鉆出來的多刺植物、丟在墻角廢棄而銹毀的鍘刀、曹千里騎馬走過的塔爾河、那綠色和芳香的草海以及那棵“獨一松”的老小樹,等等,都充滿了隱喻和象征,象征著曹千里本人,象征著生命之河,象征著生命之力,象征著過去“半個世紀”的滄桑?!峨s色》中自然意象最突出的是那一場暴風雨,以天象隱喻著時代,小說中實寫著草原上的陰晴變幻,卻隱喻著歷史風云的變幻和個人命運的無常。
王蒙在艾特瑪托夫的影響下,充分引入了假定性手法,同時進行了自己獨特的藝術再創(chuàng)造,因而,他的《雜色》顯現(xiàn)出了一個獨特而豐富的藝術世界,獲得了更為廣闊的闡釋空間。
綜上所述,王蒙的《雜色》吸收了艾特瑪托夫的《永別了,古利薩雷!》中有益的成分,但他絕非停留于表層的模仿,而是在接受影響的同時,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主體性功能,以清醒的創(chuàng)作意識和獨特的思考,將外來的異質文化因素與本土文化有機結合,創(chuàng)造出具有民族的性格靈魂、民族心理和民族氣質的作品。正如高行健所說:“王蒙的《雜色》卻又是道道地地的國貨!”①高行健:《談王蒙的〈雜色〉》,宋炳輝、張毅編:《王蒙研究資料》,第364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