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恩·P·瓦特,在探討18世紀(jì)英國小說的興起時,指出“書商對作者和讀者的影響力無疑是非常之大的”,正如小說家笛福所言:“寫作——變成了英國商業(yè)的一個相當(dāng)大的分支。書商是制造商或雇主。若干文學(xué)家、作家、撰稿人、業(yè)余作家和其他所有以筆墨為生的人,都是所謂的總制造商雇用的勞動者。”并且,精明的書商還能把握時代的脈搏,根據(jù)讀者大眾的閱讀口味,來支配作家的創(chuàng)作①。瓦特所論,對我們認(rèn)識明清通俗小說的興起,無疑是有啟發(fā)性的。盡管一些名著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其創(chuàng)作很少受書坊主的干預(yù),但是這些名著的刊刻與傳播以及由此引發(fā)的通俗小說編創(chuàng)熱潮,卻與書坊主的商業(yè)運作有著至為密切的關(guān)系。因此,只有將書坊編創(chuàng)納入研究視野,才能對明清小說的興起與類型的生成作出較有說服力的詮釋。
書坊主為何要從事通俗小說的刊刻與編創(chuàng)?這顯然是因為通俗小說已成為讀者大眾喜聞樂見的消費品,刊售小說可以為他們帶來可觀的經(jīng)濟收益。明葉盛《水東日記》卷二十一《小說戲文》即云:“今書坊相傳射利之徒,偽為小說雜事,南人喜談如漢小王(光武)、蔡伯喈(邕)、楊六使(文廣),北人喜談如《繼母大賢》等事甚多。農(nóng)工商販,鈔寫繪畫,家畜而人有之?!泵骱瘟伎 端挠妖S叢說》卷三《經(jīng)三》亦謂:“今小說雜家,無處不刻?!笨墒?,當(dāng)通俗小說還處于起步階段時,其數(shù)量既有限,流傳也不廣,而大多數(shù)文人也不屑于從事通俗小說的編創(chuàng),這樣就出現(xiàn)了小說作品緊缺的狀況。在這種狀況下,書坊主為了牟利,便率爾操觚,開始了通俗小說的編創(chuàng)。
明代最初產(chǎn)生的歷史演義,就多半出自書坊主熊大木、余邵魚、余象斗等人之手。明末可觀道人在《新列國志敘》中即說:“自羅貫中氏《三國志》一書,以國史演為通俗演義,汪洋百余回,為世所尚,嗣是效顰者日眾,因而有《夏書》、《商書》、《列國》、《兩漢》、《唐書》、《殘?zhí)啤?、《南北宋》諸刻,其浩瀚幾與正史分簽并架?!雹谀敲矗瑫?、文人是怎樣效顰《三國志演義》編創(chuàng)其他歷史演義的呢?
其一,編寫歷史演義時,對擷取的平話,參照史書,加以修訂。羅貫中就是“以平陽陳壽傳,考諸國史”③來吸收、加工宋元以來的“說三分”故事的。他對“說三分”中那些荒誕離奇、藝術(shù)水平低劣的故事,基本予以舍棄;而對一些與史書相悖,卻又非常重要、不便割舍的情節(jié),則據(jù)史重加修改、潤飾,故而全書雅俗共賞、易觀易入。這一改編方式無疑啟迪了余邵魚、熊大木、余象斗等人,他們亦仿照羅氏所為,搜羅平話,參照史書,對平話加以編訂。如余邵魚編寫的《春秋列國志傳》,熊大木編次的《西漢志傳》、《南北宋志傳》,署名林瀚編輯的《隋唐兩朝史傳》等就是這樣編訂而成的。只是由于他們受制于自身的藝術(shù)素質(zhì),且直接動機是牟利,不肯在提煉素材、布局謀篇及修潤文辭等方面耗費時間和精力,所以這些作品藝術(shù)質(zhì)量不高,可讀性較差。
其二,大量摘錄、復(fù)述史書。羅貫中在編撰《三國志演義》時也曾從《三國志》、《后漢書》、《資治通鑒》等史書中采錄了大量史料,但一般都經(jīng)過其主觀情致的過濾與皴染,直抄史書的現(xiàn)象也并非沒有,但又畢竟服務(wù)于主旨,故清人觚庵稱其作品“雖無一事不本史乘,實無一語未經(jīng)陶冶”④。然而,書商編撰歷史演義,往往急于求成,根本談不上苦心經(jīng)營作品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塑造鮮明生動的文學(xué)形象,賦予歷史人事以豐富的情感意蘊。他們往往只是按照正史提供的史料來編寫故事,甚至就連語句也大量抄自史書。如熊大木編寫《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唐書志傳通俗演義》,就主要依照《資治通鑒綱目》、《續(xù)資治通鑒綱目》等史書,摘抄原文,略加演繹,聯(lián)綴而成。
其三,蹈襲、模仿《三國志演義》。書商及其聘請的下層文人在編寫歷史演義時,還有意蹈襲或模仿《三國志演義》中的故事情節(jié)。如《春秋列國志傳》卷一寫西伯侯兩聘呂尚,即模仿《三國志演義》中的“三顧茅廬”;卷三寫“管仲罵死斗伯比”,顯然抄襲諸葛亮罵死王朗;卷五寫晉先軫三氣楚帥子玉,乃模仿諸葛亮三氣周瑜;卷七寫“晏平仲辯楚君臣”,則因襲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其他如《隋唐兩朝志傳》、《殘?zhí)莆宕费萘x傳》、《東西晉演義》、《英烈傳》等,也都在不同程度上承襲、模擬《三國志演義》。
既然書商及其雇傭的文人是采用上述方式炮制歷史演義的,那么這就難怪其作品的思想、藝術(shù)水平遠(yuǎn)遜于《三國志演義》了。明末張無咎《平妖傳序》就指出:“《七國》、《兩漢》、《兩唐》、《宋》,如弋陽劣戲,一味鑼鼓了事,效《三國志》而卑者也。”⑤不過,以小說史的眼光來看,當(dāng)時也正是這些平庸之作,才促進了歷史演義的快速繁興,致使歷史演義成為明代影響最大的通俗小說門類。
萬歷二十年,《西游記》世德堂本問世,由于題材新穎、故事熱鬧、風(fēng)格諧謔,很快受到讀者追捧,并激發(fā)了神魔小說的編創(chuàng)熱潮,僅萬歷后期至天啟末,就涌現(xiàn)了羅懋登《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余象斗《華光天王南游志傳》(又名《南游記》)《北方真武祖師玄天上帝出身志傳》(又名《北游記》)、吳元泰《八仙出處東游記》(又名《東游記》)、鄧志謨《鐵樹記》《咒棗記》《飛劍記》、朱星祚《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朱鼎臣《南海觀音菩薩出身修行傳》、朱開泰《達(dá)摩出身傳燈傳》、楊爾曾《韓湘子全傳》、許仲琳《封神演義》等二十余部小說。這些神魔小說是怎么編寫成的呢?
首先,從編創(chuàng)者情況來看,他們多為書坊主或傭于書坊的下層文人。如余象斗自萬歷十九年起,棄儒編刻圖書。楊爾曾也因“顛毛種種,仕路猶賒”,從事編書、刻書。羅懋登則游食四方、賣文為生,萬歷后期受雇于金陵書坊唐氏富春堂,編創(chuàng)《西洋記》。鄧志謨則“阻于時,扼于困”⑥,不得已“糊口書林”,替建陽余氏萃慶堂編寫小說或雜書。吳元泰也是受雇于三臺館主人余象斗,編寫《東游記》的。這些人并不是為了“發(fā)憤著書”,而是受利益驅(qū)動,把迎合讀者的文化心理與閱讀口味、力求“利多售速”作為其編書的主要準(zhǔn)則。所以,他們有意選取那些為俗眾喜聞樂見的神佛(諸如觀音、天妃、華光、真武、八仙、薩真人等)作為主人公,以其出身修行、斬妖除魔為主要內(nèi)容。這些神佛本來在民間就廣有市場,其靈異事跡既見諸載籍,又傳誦于眾口,因此為這些神佛編造較為系統(tǒng)、連貫的神奇故事,無疑可以動人觀感,收到很好的傳播與接受效果。魯迅先生就說:“凡所敷敘,又非宋以來道士造作之談,但為人民閭巷間意,蕪雜淺陋,率無可觀。然其力之及于人心者甚大……”⑦。
其次,這些編寫者的文化素養(yǎng)和創(chuàng)作能力本來有限,卻又急于求成,所以只好從民間傳說、話本戲曲、宗教典籍中雜取素材,以抄襲、雜湊、編綴為主,如《南游記》、《北游記》,題“三臺館山人仰止余象斗編”;《鐵樹記》、《咒棗記》、《飛劍記》,題“竹溪散人鄧氏編”;《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題“撫臨朱星祚編”;《天妃濟世出身傳》,也題“南州散人吳還初編”。他們編的這些小說,篇幅多在二三十回左右,字?jǐn)?shù)一般不到五萬,明顯為草率編成的急就章。例如,《東游記》既汲取了民間的八仙傳說,又抄襲了《列仙全傳》記載的八仙事跡。只不過編者在八仙的相互關(guān)系上,下了一番撮合功夫。至于其第三十二至四十四則所寫的遼宋大戰(zhàn)天門陣的故事,則是刪節(jié)、改寫了《楊家府演義》中的天門陣故事,再添加到《東游記》各仙成道的事跡當(dāng)中。又如《南游記》,也是根據(jù)明代《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五《靈官馬元帥》提供的情節(jié)脈絡(luò),加以擴充、增飾而成。再如鄧志謨編寫《鐵樹記》,也是“考尋遺跡,搜檢殘編,匯成此書”⑧;后來,他又“暇日考《搜神》一集,慕薩君之油然仁風(fēng),摭其遺事,演以《咒棗記》”⑨;“搜其遺事,為一部《飛劍記》”⑩。這三部書都是在摭拾舊聞的基礎(chǔ)上略加演繹編成的。
再次,編寫者在編造故事、建構(gòu)情節(jié)乃至人物塑造等方面,還刻意效仿、抄襲《西游記》。例如,《西洋記》敘碧峰禪師和張?zhí)鞄煘猷嵑妥o航,走西洋水路去找傳國玉璽,一路上降魔斬妖,歷經(jīng)無數(shù)磨難,征服了三十九國;這與《西游記》寫西天取經(jīng),一路上降妖捉怪,歷經(jīng)八十一難的敘事結(jié)構(gòu)方式,如出一轍。不僅如此,羅懋登還頻繁偷襲《西游記》的情節(jié)片段,趙景深先生通過詳細(xì)比較,就指出他“總愛偷襲,同時也愛改頭換面來標(biāo)新立異”?!赌嫌斡洝吩诮Y(jié)構(gòu)上也有意仿照孫悟空的傳奇來寫華光的故事。華光不僅和孫悟空一樣大鬧天宮,還曾變作孫悟空去偷仙桃,與孫悟空打得不可開交,后來火炎王光佛出面說和,兩人才盡釋前嫌,結(jié)為兄弟。其他像“華光與鐵扇公主成親”、“華光占清涼山”假變觀音等情節(jié),也明顯脫胎自《西游記》。《東游記》不僅模仿《西游記》,依八仙的游歷來安排情節(jié),而且還寫八仙大鬧龍宮,與天兵交戰(zhàn),齊天大圣也仗義出面援助八仙。《韓湘子全傳》第十六回“入陰司查勘生死”、第二十回“美女莊漁樵點化”,則分別襲自《西游記》第三回、第九回和第七十六回。
總之,這些小說給人的感覺就是敢于抄襲、模仿與編造,故而多半“蕪雜淺陋,率無卒觀”,但是由于編寫者能把零散地流布于民間或文獻(xiàn)之中的神怪傳說搜集、整合為系統(tǒng)、完整的故事,并參照現(xiàn)實政治與民眾的宗教信仰,比附式地構(gòu)造神佛體系,使神佛形象趨于定型化,故而這類小說也能風(fēng)行一時,并成為明代小說的主潮之一。
萬歷二十二年,安遇時編集的《百家公案》出版、暢銷,受此刺激,公案小說集的編纂也蔚然成風(fēng),先后出現(xiàn)了《廉明公案》、《諸司公案》、《新民公案》、《海公案》、《詳刑公案》、《律條公案》、《明鏡公案》、《詳情公案》、《神明公案》、《龍圖公案》等。這些小說集也是書坊主與粗通文墨者所為,多采用抄襲、輯錄、增刪等方法編纂而成,這從其署名也可看出,如《廉明公案》署“余象斗集”、《諸司公案》署“余象斗編述”、《明鏡公案》署“葛天民吳沛泉匯編”、《詳刑公案》署“寧靜子輯”、《律條公案》署“陳玉秀選?!钡?。因此,它們都是名副其實的書坊編輯型小說。
首先,抄襲是這類小說編寫者最常用的方式。比如,抄襲法家書。余象斗編寫的《廉明公案》就有六十四則判詞直接采自《蕭曹遺筆》,其所編《諸司公案》也有三十三則故事抄改自《疑獄集》,并且余象斗在抄襲時,連“分類編集,亦竊取法家書體例”,按人命、奸情、盜賊、婚姻等分門別類,進行敘述;其敘述體制也取鑒法家書,即“先敘事情之由,次及訐告之詞,末述判斷之公”。又如抄襲話本,《百家公案》第二十七回《拯判明合同文字》抄自話本《合同文字記》,第二十九回《判劉花園除三怪》抄自話本《洛陽三怪記》。再如抄襲傳聞、野史、雜劇、詞話等,《百家公案》中有很多故事就分別抄自《江湖紀(jì)聞》、《稗家粹編》、《萬選清談》,以及雜劇《瀟湘雨》、《留鞋記》、《絆衣夢》和南戲《林招得》、《朱文太平錢》,還有《明成化說唱詞話》等。另外,一些后出的公案集還紛紛抄襲先出的,如《龍圖公案》共一百篇,其中四十八篇抄自《百家公案》、二十二篇抄自《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十二篇抄自《詳刑公案》、三篇抄自《律條公案》、一篇抄自《新民公案》,其他如《律條公案》、《詳情公案》等也不例外。由于以抄襲為主,這類小說便顯得文體混雜,不倫不類,誠如孫楷第先生所說:“書肆俗書,輾轉(zhuǎn)抄襲,似法家書非法家書,似小說亦非小說,殊不足一顧耳?!?/p>
其次,編寫者在抄襲時也作了不同程度的修改、移植與增刪。例如《百家公案》第六回《判妒婦殺子之冤》見于《稗家粹編》卷八“報應(yīng)部”的《陳氏妒悍》,編者在抄襲時為了將該故事改換成包公斷案故事,就有意把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元代“至元年間”改為包公所處的年代,將褚氏附體侍婢、陳氏流血而死改成衛(wèi)氏魂訴包公、包公判斬陳氏。第七十六回《阿吳夫死不分明》原是《疑獄集》中韓愰的判案故事,第七十七回《判阿楊謀殺前夫》則取材于《折獄龜鑒》中張詠的事跡,但都被編者移植、附會在包公身上。又如《綠窗紀(jì)事》中的《潘黃奇遇》、《張羅良緣》兩篇,原為愛情故事,《百家公案》也把審判張羅一案的縣宰改為包公,在潘黃一案里也加上了包公出場主持公道,成人之美,使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些改動與增刪,雖然也略含創(chuàng)作成分,但多半都是針對人名、地名、時間和一些細(xì)節(jié),基本的故事情節(jié)并未做比較大的改變。
再次,編寫者在編纂體例上也有所創(chuàng)新。如余象斗在編纂《皇明諸司公案》時,幾乎在每篇故事末尾皆附加按語,形成了固定格式。如《朱知府察非火死》的按語:“眾呈火死人,惟兀突立案而已。朱侯獨疑七人無并死之理,乃親勘其跡。既而無蹤,仍巡視諸家。見寇遠(yuǎn)長梯而生疑端,聞其爭山,益有可猜,然無干證,遂坐之必不服。故教鼠賊作證,彼謂賊人果夜間窺見,遂不敢隱,立得其情。非留心民隱者,能斷斯獄乎!”這些按語或揭示官員破案的思路、方法及其鑒戒意義,或點出其故事的驚奇、巧妙之處,或表示編者對某些社會問題的看法,或介紹法律知識,總之能給人以較豐富的啟迪,有效拓展了公案小說的審美教育功能。
總之,明代的這些公案小說集,都是書坊主出于商業(yè)牟利的動機,利用讀者大眾對法律知識的需求和消閑娛樂的需要,與其聘用的下層文人一起,采用抄襲、雜湊、分類編次、修改增刪等方式編纂出來的,其藝術(shù)質(zhì)量雖然普遍不高,但是由于其描寫的謀殺、奸情、盜竊、婚姻、拐騙等案件有較強的故事性,又迎合了讀者大眾對法律知識的需求,所以還是頗為走俏,很快形成了公案小說這一類型。
明末清初,艷情小說泛濫一時。究其原因,明末統(tǒng)治者生活的淫靡,張揚人情人欲之學(xué)說的流行,市井社會中“好色好貨”之風(fēng)的彌漫,《金瓶梅》的刊刻、走俏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刺激了艷情小說的產(chǎn)生;而書坊主為了牟利,請人濫造此類小說,更是不可忽視的主要因素之一。清初杜濬即說:“蓋自說部逢世,而侏儒牟利,茍以求售,其言猥褻鄙靡,無所不至?!鼻褰K巡撫湯斌還發(fā)布了禁毀艷情小說的告諭:“獨江蘇坊賈,惟知射利,專結(jié)一種無品無學(xué)希圖茍得之徒,編撰小說傳奇,宣淫誨詐,備極穢褻,污人耳目?!碑?dāng)時,編刊艷情小說最出名者,就是蘇州書坊嘯花軒,由它編刊的艷情小說即有《醉春風(fēng)》、《燈月緣》、《巫夢緣》、《梧桐影》、《杏花天》、《戀情人》等多種。
目前,我們從一些艷情小說的序跋中,還可略知一些文人應(yīng)書坊主之請炮制艷情小說的情形。例如,清代小說家煙水散人就應(yīng)書坊主之請編創(chuàng)了《桃花影》。他在該書跋語中說:“今歲仲夏,友人有以魏、卞事倩予作傳。予亦在貧苦無聊之極,遂坐洙水釣磯,雨窗十日,而草創(chuàng)編就。”此書一出,不脛而走,于是又有“新著”《春燈鬧》問世,題曰“桃花影二編”。書坊主識語云:“《桃花影》一編久已膾炙人口,茲復(fù)以《春燈鬧》續(xù)梓,識者鑒諸?!绷砣纭遏[花叢》,其作者自跋謂:“今歲孟秋,友人有以龐劉事倩予作傳,予援筆草創(chuàng),兩旬編就?!讶吮赜麎壑鏃棧枰嗖荒軓?。”
可見,艷情小說的編創(chuàng)主要是書坊主商業(yè)化運作的結(jié)果。正因如此,一些作者為了“賈利爭奇”,往往不惜“憑空捏造,變幻淫艷”,以求媚俗娛眾。明末凌濛初在《拍案驚奇序》中即指出:“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一二輕薄惡少,初學(xué)拈筆,便思污蔑世界,廣摭誣造。非荒誕不足信,則褻穢不忍聞?!边@段話較準(zhǔn)確地概括了艷情小說的編創(chuàng)特征,即艷情小說作者多為“初學(xué)拈筆”者,只會“廣摭誣造”。究其實際,多數(shù)作者也確實是用抄改、拼湊、模仿等方式來濫造艷情小說的。
其一,抄改?!督鹌棵贰返淖髡咴脑挶拘≌f以及《水滸傳》、《如意君傳》等,艷情小說作者也如法炮制。比如明末擬話本《歡喜冤家》就曾被抄改為多本艷情小說:其中《巧緣艷史》與《艷婚野史》合為上下兩部,抄自《歡喜冤家》之第四、九、十一、十三、十五回;《兩肉緣》抄自《歡喜冤家》第五、十二回;《風(fēng)流和尚》抄自《歡喜冤家》第四、十一、十四回;《換夫妻》抄自《歡喜冤家》第二及第十三回;《百花魁》抄自《歡喜冤家》第十四及第十七回。編寫者在抄襲時,往往會改變主要人物姓名及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地點,并對情節(jié)有所增刪,比如簡化情節(jié),刪節(jié)較深奧的韻文,增加性描寫,改用更通俗的語言等。
其二,拼湊。由于一本艷情小說往往抄改自不同的小說或同一小說的不同回目,因而須將各抄襲部分拼湊在一起。如上述《巧緣艷史》、《艷婚野史》、《兩肉緣》、《風(fēng)流和尚》、《鬧花叢》、《歡喜浪史》等,均是在抄改的基礎(chǔ)上拼湊、連綴而成。當(dāng)然,有些改動也是源于拼湊的需要。如《巧緣艷史》抄自《歡喜冤家》第四回《香菜根喬裝奸命婦》、第十一回《蔡玉奴避雨遇淫僧》及第十五回《馬玉貞汲水遇情郎》之前半,編寫者為了將各抄襲部分捏合在一起,便把賣珠客和淫僧都置于華嚴(yán)寺,人物姓名統(tǒng)一,情節(jié)也略作調(diào)整,以便串聯(lián)原不相干的三個故事??梢?,抄改與拼湊往往是兼而用之的。
其三,模仿。這也是艷情小說作者常用的手法。如古杭天放道人所作的《杏花天》,便有意“克隆”《天緣奇遇》。《天緣奇遇》寫祁羽狄有姑媽,生有三女,祁往探親,與三女私通;《杏花天》也寫封悅生有姑媽,生三女,封往探親,與三女偷情。《天緣奇遇》寫祁生得玉香仙子授術(shù),與諸女連床大戰(zhàn);《杏花天》也寫封生得道人授丹丸、比甲術(shù),與眾女連床大戰(zhàn)?!短炀壠嬗觥穼懫钌群笈c十二女淫亂,后盡收為妻妾,號香臺十二釵;《杏花天》也寫封生與十二女淫亂,后盡收為妻妾,號十二釵:真是別無二致!又如成書較早的《浪史》,書末寫梅素先帶著一大群美女,躲到鄱陽湖去享艷福,并得高人指點,修道成仙,也多為后世艷情小說所效法。如《繡屏緣》寫趙云客得廣陵野狐指點迷津,攜五位美女,到與世隔絕的素谷養(yǎng)真修仙?!稘馇槊厥贰穼懳河袂湎群笈c十一個女子淫樂,后居林下,得道成仙?!段咨狡G史》寫李芳帶著八名妻妾,縱情淫樂,后得道士點化,帶諸美女入山隱居。諸如此類的描寫,皆與《浪史》所寫如出一轍。
由于艷情小說多是采用抄改、拼湊、模仿的方式編寫成的,所以其情節(jié)模式化的現(xiàn)象比較突出,各書中雷同的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比比皆是,比如寫換妻、偷窺、掉包等等,這就難怪它們藝術(shù)水平低下,內(nèi)容荒唐無稽,不堪寓目了。
清初,蘇州書坊天花藏主人嘗試創(chuàng)作了《玉嬌梨》、《平山冷燕》,不料立即風(fēng)靡,蓋因以章回體寫浪漫、曲折的才子佳人故事,給讀者帶來了新雅不俗的藝術(shù)感受。清吳航野客就說:“歷覽諸種傳奇,除醒世覺世,總不外才子佳人,獨讓《平山冷燕》《玉嬌梨》出一頭地,由其用筆不俗,尚見大雅典型。”
天花藏主人因兩書暢銷,隨后便繼續(xù)自撰或請人編寫才子佳人小說。他在《兩交婚序》中即說:“故于《平山冷燕》四才子之外,復(fù)拈甘辛《兩交婚》為四才子之續(xù)?!绷硗猓}“天花藏主人述”的《玉支磯》、署“天花藏主人著”的《人間樂》、有天花藏主人自序的《錦疑團》,以及雖不題“自序”卻帶有自序口氣的《畫圖緣》,也當(dāng)出自其手筆。至于經(jīng)他序刊的《幻中真》、《飛花詠》、《賽紅絲》、《定情人》、《麟兒報》等,則是由他組織其他文人撰寫的。如煙霞散人所作《幻中真》,即由天花藏主人寫序、刊刻,可見他是天花藏書坊寫作成員之一。實際上,蘇州書坊“天花藏”(又稱“素政堂”),乃是清初創(chuàng)作、刊行才子佳人小說的大本營。
而其他書坊見刊刻此類小說有利可圖,也紛紛跟進,致使效顰者日眾。如當(dāng)時刊刻才子佳人小說的書坊或書坊主,尚有天花才子編撰、出版之《快心編》(課花書屋藏板),墨憨齋主人新編、出版之《醒名花》,古吳娥川主人編次、出版之《生花夢》,隺市道人編寫、刊刻之《醒風(fēng)流》、《鳳簫媒》,書坊山水鄰所刊之《金云翹傳》(天花藏主人序),天花主人編次、刊刻之《驚夢啼》,東吳赤綠山房刊刻之《吳江雪》,鳳吟樓刊云間嗤嗤道人編著之《五鳳吟》,聚錦堂刊《英云夢傳》等。
一些才子佳人小說序跋,還披露了書坊主聘請文人編創(chuàng)該類小說的信息。如《春柳鶯》卷首,書坊主“吳門拚飲潛夫”序云:“南北鹖冠,風(fēng)流名人也?!嘧R其言而敬之,復(fù)請之小說?!庇秩?,煙水散人在《賽花鈴·題辭》中也說:“予自傳《美人書》以后,誓不再拈一字。忽今歲仲秋,書林氏以《賽花鈴》屬予點閱。”在《合浦珠·自序》中又說:“忽于今歲仲夏,友人有以‘合浦珠’倩予作傳者。予遜謝曰:……而友人固請不已,予乃草創(chuàng)成帙。”
由于《玉嬌梨》、《平山冷燕》所寫的才子佳人功名遇合故事,頗能表現(xiàn)落魄文人的人生夢想,出版后又頗為暢銷,加上這兩部小說又提供了可資效仿的創(chuàng)作模式,按此范式進行復(fù)制,既可駕輕就熟,省心省時,又能及時地滿足書坊主快速搶占圖書市場以牟利的需求,所以一時間仿續(xù)之作層出不窮。
有學(xué)者曾選取清初五十部才子佳人小說,分析、比較其基本情節(jié),指出:一見鐘情,紈绔謀取,小人撥亂,權(quán)貴逼婚,考詩擇婿,女扮男裝,奉旨成婚等等,這些雷同化的情節(jié),屢見不鮮。至于人物形象,其類型化特征也極明顯,寫才子之貌,不外乎是“姿灑潘安,神清衛(wèi)玠”,“玉樹臨風(fēng)”,“弱不勝衣”等;才子之才,則“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斗酒百篇”,“倚馬可待”,其才可比司馬相如、曹子建、李青蓮、蘇東坡等;才子之性情,則多半率性而為,恃才傲物,鄙視權(quán)貴,淡薄名利等。寫佳人,則皆為天地山川秀氣所鐘,個個花嬌月媚,“賽毛嬙,夸西子”,“不是瑤臺神女,定疑洛水仙娥”;并且又都有“班姬儒雅,道韞才情”,以及賢淑不妒等美德。
可見,無論情節(jié)設(shè)置,還是人物塑造,清初才子佳人小說大都是按《玉嬌梨》、《平山冷燕》奠定的創(chuàng)作范式不斷地進行復(fù)制的,故而有人譏諷它們“千部共出一套”,但是這些效顰、復(fù)制之作在清初卻盛極一時,成為當(dāng)時最流行的一類小說。
以上,我們對書坊主編創(chuàng)通俗小說的情況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考察,不難看出書坊主及其聘請的下層文人,之所以從事通俗小說的編創(chuàng),主要受牟利動機的驅(qū)使,可是由于他們的文化素養(yǎng)不高、創(chuàng)作水平有限,又急于求成,亟欲搶占市場,以求快速牟利,因而他們一般都不會在熔鑄各種素材、提煉作品主題、布局謀篇以及修潤文辭等方面煞費苦心,耗去大量時間。這樣一來,翻抄、模仿、輯補、綴聯(lián)等,也就成了他們編創(chuàng)通俗小說的最主要方式。他們編創(chuàng)歷史演義小說的方式,就是效顰《三國演義》,“按鑒”演史,抄改平話,演繹興廢爭戰(zhàn)故事;編創(chuàng)神魔小說的方式,則是選取民眾普遍崇奉的神靈加以演繹,廣泛摭拾宗教故事、民間傳說、戲曲話本等,加以抄襲、編綴、增飾,并有意將神靈人情化、世俗化,以投合讀者的閱讀口味;編創(chuàng)公案小說,則大量抄撮法家書、話本、雜劇、民間傳說與說唱詞話等中的公案故事,進行增刪、修改、拼湊、編訂;即使編創(chuàng)子虛烏有的艷情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也是以抄改、拼湊、蹈襲、模仿、復(fù)制為主。其編創(chuàng)方法都是大同小異,因此其所編小說的藝術(shù)質(zhì)量自然也就乏善可陳。不過,從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史的角度來看,書坊編創(chuàng)通俗小說的意義卻非同小可:
首先,它促進了通俗小說編創(chuàng)的繁興與類型的形成。在小說史上,由于某一經(jīng)典之作問世后引起了廣泛的接受效應(yīng),吸引了一批追隨者的效仿,加上又有人從實踐和理論上予以總結(jié)、宣揚,于是就逐漸形成了某一小說類型。明清時期多數(shù)通俗小說類型的形成,就是如此。當(dāng)《三國志通俗演義》問世,產(chǎn)生轟動效應(yīng)時,正是由于書坊主熊大木、余邵魚、余象斗、楊爾曾等人模仿《三國志通俗演義》,及時編創(chuàng)了《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唐書志傳通俗演義》、《全漢志傳》、《南北宋志傳》、《春秋列國志傳》等,并請人對這些演義小說進行評點,這才引發(fā)了演義小說的創(chuàng)作熱潮;而當(dāng)《西游記》出版后產(chǎn)生巨大反響時,又是書坊主余象斗等人效仿《西游記》及時編撰、評點了《南游記》和《北游記》等,才使神魔小說的編創(chuàng)迅速走向繁榮。公案小說、艷情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的編創(chuàng)也不例外。可見,如果不是書坊主及時效仿經(jīng)典之作進行編創(chuàng),并借評點來促進小說傳播,那么明清通俗小說編創(chuàng)是不會如此繁興的,而歷史演義、神魔小說、公案小說、艷情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等,也不會很快形成影響深廣的小說類型。
其次,書坊編創(chuàng)的一些通俗小說,也為后來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水平的進一步提高做了一定的鋪墊。例如,《全漢志傳》之于《西漢通俗演義》;《唐書志傳通俗演義》之于《隋唐演義》;《春秋列國志傳》之于《新列國志》;《龍圖公案》之于《三俠五義》等,后者就是在前者的基礎(chǔ)上進行藝術(shù)再創(chuàng)作,才取得了較可觀的藝術(shù)成就。另外,書坊編創(chuàng)也有效地激發(fā)了讀者大眾閱讀通俗小說的強烈興趣,培養(yǎng)、擴大了通俗小說的讀者隊伍,為通俗小說的再創(chuàng)作,提供了消費方面的保證。
注:
① 【美國】伊恩·P·瓦特《小說的興起》,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51-53頁。
②⑤ 見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864、1347頁。
③ [明]蔣大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見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第887頁。
④ [清]觚庵《觚庵漫筆》,參見黃霖、韓同文選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22頁。
⑥ [明]鄧志謨《豐韻情書序》,“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七輯,臺灣天一出版社1987年版。
⑦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4頁。
⑧ [明]鄧志謨《鐵樹記》篇末識語,《古本小說叢刊》第10輯,中華書局1990年影印,第2446頁。
⑨ [明]鄧志謨《咒棗記引》,《古本小說叢刊》第10輯,第1856頁。
⑩ [明]鄧志謨《飛劍記》篇末識語,《古本小說叢刊》第10輯,第22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