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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近代小說創(chuàng)作深受西方浪漫派小說影響。本文擬跳脫僅從單個作家或單篇作品來研究此問題的局限性,以較為全面的方式,從影響較大的作家和作品著眼,系統(tǒng)分析西方浪漫派小說與我國近代小說翻譯、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
說到我國近代文壇最走紅的外國小說人物,首先是福爾摩斯,其次才是茶花女。盡管當(dāng)時讀者未必不知,小仲馬的作品是純粹的文學(xué),而柯南·道爾寫的是通俗讀物。小仲馬在《茶花女》末尾處寫道:“我再說一遍!瑪格麗特的故事是罕見的。可是,倘若這類故事司空見慣的話,那就用不著寫下來了。”①(林紓譯《巴黎茶花女遺事》中無此語)其言下之意正是想把茶花女的美好區(qū)別于世俗道德,認(rèn)為浪漫主義的愛情真諦在于個體之獨特感受,而非普世價值。這部哀感頑艷的悲劇小說所給人的審美感受,宛若劉鶚自敘其作《老殘游記》之言:
其間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蓋哭泣者,靈性之現(xiàn)像也,有一分靈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際遇之順逆不與焉。……曹之言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萬艷同杯”者:千芳一哭,萬艷同悲也。②
所謂一遂哭泣之欲,本屬小眾的寫作與閱讀,大眾則更易趨喜樂之心。柯南·道爾便應(yīng)大眾之請,讓本已與莫里亞蒂同歸于盡的福爾摩斯從陰曹轉(zhuǎn)回陽世,讀者們大大松了口氣:英雄不死,從此可以輕松地看他的故事了。這倒證明了并非只有我國讀者才喜歡大團圓,趨利避害乃人之天性,自然也包括讀書消遣時的心境。就這一點而言,柯南·道爾比19世紀(jì)通俗小說之王大仲馬更迎合大眾趣味。由于歷史文化的差異,看慣了演義的我國讀者也寧愿獵奇于福爾摩斯系列,而把法國宮廷味兒太重的《俠隱記》(即《三個火槍手》)束之高閣。更何況我們也確實喜歡看到一個熟悉的英雄不斷開啟新的冒險之旅,這正是成功系列小說的優(yōu)勢所在。再就社會功能的角度而言,偵探小說在我國近代被視為法制教科書,《福爾摩斯探案》風(fēng)行海上,一度引起偵探小說熱,不下400種偵探小說被翻譯出版,林紓曾盛贊道:
近年讀海上諸君子所擇包探諸案,則大喜,驚贊其用心之仁。果使此書風(fēng)行,俾朝之司刑讞者,知變計而用律師、包探,且廣立學(xué)堂以毓律師、包探之材,則人人將求致其名譽,既享名譽,又多得錢,孰則甘為不肖者。下民既免訟師及隸役之患,或重睹清明之天日,則小說之功寧不偉哉!③
我國本土偵探小說的出現(xiàn)卻是辛亥革命以后的事了,外因一目了然:民國的建立使得傳統(tǒng)公案小說失去了存在根基。內(nèi)因則是偵探小說盡管通俗,卻必須是“奇才”寫給大眾看的。這種奇才便是集想像力與邏輯推理能力于一身者。要寫出一篇有模有樣的偵探小說,文采本不必太高,推理也無需過嚴(yán),只是兩者缺一不可。但明月流風(fēng)的才子感性絕不同于九淵九審的推斷頭腦,想像力與邏輯推理能力便如魚和熊掌,難以兼?zhèn)溆谝蝗酥?。故?yōu)秀的偵探小說家在全世界都屈指可數(shù),甚至比文豪都來得稀罕。偵探小說也就不可能被愛好者隨意地學(xué)習(xí)和模仿?!独蠚堄斡洝放c《九命奇冤》的確借鑒了偵探小說的敘述技巧,但這兩部作品中的案件情節(jié)卻與運用邏輯推理的智慧毫無關(guān)系。近代最好的偵探小說家程小青也不過因襲了“福爾摩斯——華生”模式,即從助手的視角分析案情,塑造英雄偵探的形象。正因為沒有獨出機杼的筆墨,程小青的《霍桑探案》也就成了濫俗之作,與浪漫主義徹底無涉。而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卻永遠(yuǎn)都是位浪漫主義英雄,或者說新浪漫主義英雄。
研討浪漫主義對我國近代文學(xué)的影響,“新浪漫主義”一詞不可不提,但這卻是個極富爭議的概念。《劍橋中華民國史》中有條注釋這樣寫道:“‘新浪漫主義’這個詞語被普魯舍克和麥克杜格爾所運用,但這個詞語在R·韋勒克《批評的觀念》或M.H.艾布拉姆斯《文學(xué)術(shù)語》這樣一些權(quán)威著作中未見收錄?!雹艽烁拍钤坏韧诂F(xiàn)代主義,也被認(rèn)為是19世紀(jì)后期出現(xiàn)的一種文藝思潮。作為一種有別于其它浪漫主義的思潮,新浪漫主義倡導(dǎo)作家?guī)熜淖杂?,追求出奇制勝的情?jié)和驚心動魄的場面。新浪漫主義的另一重要特質(zhì)則定位為帝國時代“地方色彩”的狂熱辯護人,所謂地方色彩乃異域他鄉(xiāng)、遠(yuǎn)古時代、奇異風(fēng)俗之類。就此而論,吉卜林、哈葛德等人也堪當(dāng)新浪漫主義作家稱號,梅里美則可為前導(dǎo)。才僅中人的哈葛德本該如滄海之粟,湮沒于浩翰的文學(xué)史,但其人對我國近代文壇卻意義特殊。1896-1916年間介紹的域外小說家中,哈葛德是譯本出版數(shù)量僅次于柯南·道爾的小說家,其后才是凡爾納、大仲馬和押川春浪⑤。晚清四大小說雜志有三家在創(chuàng)刊號刊登了西方文豪的肖像:《新小說》選的是托爾斯泰,《小說林》選的是雨果,《月月小說》選的是哈葛德。俄羅斯泰斗與法蘭西大師,竟跟個英格蘭故事簍子一時瑜亮,雖然荒唐可笑,卻也事出有因。
鄒振環(huán)的《接受環(huán)境對翻譯原本選擇的影響——林譯哈葛德小說的一個分析》一文⑥,巨細(xì)靡遺地分析了哈氏聞達(dá)于我國近代文壇的種種原因。鄒瑞玥的《林紓與周作人兩代翻譯家的譯述特點——從哈葛德小說The World’s Desire說起》一文⑦,其觀點可能受榮格的《現(xiàn)代人尋找靈魂》(Modern Man in Search of a Soul)對《三千年艷尸記》評價的影響⑧,更增強了神話心理原型帶來的接受美學(xué)意義。兩文的學(xué)術(shù)涵量毋庸置疑,但因論題傾向于翻譯之故,并未針對哈氏走紅的直接原因提出定見。而且,鄒振環(huán)之文強調(diào)了夏曾佑與郭沫若對《迦因小傳》的衷情,鄒瑞玥之文引述了魯迅、張愛玲喜讀哈氏作品的史料。夏、郭二人倒也罷了,那一周一張卻是我國新文學(xué)最杰出的男女作家。這就難免帶來一個疑問:是否文學(xué)史對哈氏作品質(zhì)量的評判并不公正?魯迅與張愛玲愛讀哈氏小說不假,但兩人是否也像俞樾對《七俠五義》的看法前后判若兩人⑨?或像一些當(dāng)代學(xué)人因愛讀金庸而給予其雅文學(xué)的定位?這還有待進一步考證。但假設(shè)這兩人確曾說過一些肯定之言,哈氏作品是否就真的有資格榮登大雅之堂呢?個人以為該先看一下讀過哈氏原文,且精于比較文學(xué)的錢鐘書如何道來:
我這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寧可讀林紓的譯文,不樂意讀哈葛德的原文。理由很簡單:林紓的中文文筆比哈葛德的英文文筆高明得多。哈葛德的原文很笨重,對話更呆蠢板滯,尤其是冒險小說里的對話,把古代英語和近代語言雜拌一起。隨便舉一個短例,《斐洲煙水愁城錄》第五章:“乃以惡聲斥洛巴革曰:‘汝何為惡作劇?爾非癇,當(dāng)不如是?!边@是很明快的文言,也是很能表達(dá)原文意義的翻譯。它只有一個缺點:沒有讓讀者看出那句話在原文里的說法。在原文里,那句話(What meanest thou by such mad tricks? Surely thou art mad)就仿佛中文里這樣說,“汝干這種瘋狂的把戲,是誠何心?汝一定發(fā)了瘋矣?!睂φZ文稍有感性的人看到這些不倫不類的詞句,第一次覺得可笑,第二、三次覺得可厭了。林紓的譯筆說不上工致,但大體上比哈葛德的輕快明爽。翻譯者運用“歸宿語言”的本領(lǐng)超過原作者運用“出發(fā)語言”的本領(lǐng),那是翻譯史上每每發(fā)生的事情……⑩
文學(xué)乃文字的藝術(shù),越是高雅的文學(xué)就越是會給閱讀帶來由文字構(gòu)成的難度,以及克服難度而得的快感。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例,其初期對文筆和布局的要求的確不高,否則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Alain Rene Lesage)的《吉爾·布拉斯》就有可能成為一部杰作,《水滸》也不必金圣嘆來腰斬。到了近代,小說越來越講究布局,文筆欠工的巴爾扎克的成功可為一個明證。發(fā)展到后來,布局于小說依然重要,但對詩意文筆的講究幾乎要蓋過布局的匠心,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和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又可為明證。作為小說家的魯迅和張愛玲對文字的感悟力超凡出塵,二人的作品都是辭藻富贍、佳句天成。這般人物會愛看哈氏作品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林紓的古文辭地道,其譯文有多處都堪稱生花妙筆,如《迦因小傳》中亨利墮塔,迦因為接住他亦負(fù)創(chuàng)那一章的結(jié)尾:“時漸向夜,二人同臥于草際,彼此互抱,而明星三五,朗照此二人之身上。”寥寥數(shù)語,情致無窮;二是“童心”使然,對于周、張二人來說,哈氏小說所帶來的看罷一個成人童話的單純滿足,與那些當(dāng)代學(xué)人喜歡看金庸的心理并無二致。然而,因為自己喜歡看,或發(fā)現(xiàn)某些方家喜歡看,就將其定位為雅文學(xué),豈不成了一種自省意識不夠,斷事論理不清頭的表現(xiàn)。
關(guān)于哈葛德走紅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或者說從市場效應(yīng)來分析他是如何一鳴驚人,自然要提及《迦因小傳》引起的那段公案。該書第一個譯本乃包天笑、楊紫麟所譯,署名蟠溪子、天笑生,名《迦因小傳》,有別于林譯標(biāo)題的“因”字。起因是楊紫麟偶然發(fā)現(xiàn)該書的英文本,認(rèn)為“有點像《茶花女遺事》”,便講述給自己的“譜兄弟”包天笑聽。包大感興趣,建議楊翻譯此書。楊自知國文水平有限,便口述,由包筆錄潤飾。二人的合作在《勵學(xué)譯編》創(chuàng)刊號上開始連載,達(dá)一年之久。二人選擇從原著第21章開始節(jié)譯,是為避諱迦因私懷身孕的情節(jié)。擅長細(xì)讀文本的當(dāng)代學(xué)者王學(xué)鈞在《也談〈迦因小傳〉兩種譯本——對新版〈魯迅全集〉一條注釋的補充訂正》一文中,分析認(rèn)為包、楊二人“把小說的下半部獨立出來,并刪去上述第二十五和第三十六章中的幾句交待,這樣做既很方便,也并不損傷其中心內(nèi)容和情節(jié)的完整”,比起選取上半部的戀愛故事來,更易造就一個鐘駿文(即寅半生)所稱贊的“不惜犧牲一身以玉成亨利”的“情界中之天仙”。
在節(jié)譯本連載完畢的三年后,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了林紓與魏易合譯的全本《迦因小傳》,引出一場很有炒作效果的風(fēng)波。先是金天翮在《新小說》第17號發(fā)表了《論寫情小說于新社會之關(guān)系》一文,接著鐘駿文在《游戲世界》第11期發(fā)表了《讀迦因小傳兩譯本書后》一文,皆以道德禮教立場斥責(zé)林譯。今日看來,金、鐘二人的觀點非但陳腐可笑,而且是在標(biāo)榜虛偽有理、真誠有罪,自不值一哂。但在初瀝歐風(fēng)美雨的近代中國,情形遠(yuǎn)非民智日開的現(xiàn)代社會可比。金天翮或也正是深憂人欲一旦恣肆無忌,便如洪水猛獸。鐘俊文焉知沒有為了昭示愛情之可貴僅在于犧牲精神的意圖。由此可見,《迦因小傳》的確比《茶花女》有爭議得多?,敻覃愄啬斯礄谥腥?,跟社會——道德語境已不沾邊,她只要為愛情付出犧牲便無可非議。迦因非但是個良家姑娘,且生父來文杰臨終前還證明了她的閨秀身份,其行為就既為社會——道德規(guī)范制約,又反過來沖擊社會——道德規(guī)范。更何況林紓譯文有質(zhì)量均衡的特點,正模糊了這兩本書在文思、筆法上的優(yōu)劣。綜上所述,哈葛德又如何不聞達(dá)于我國近代文界。林紓后來大譯哈氏作品,自然也是為了市場效應(yīng)帶來的豐厚稿酬,而非不審西文、不辨妍媸之故。但我們還是應(yīng)該看到,包、楊二人譯《迦因小傳》的起因是為了此書“有點像《茶花女遺事》”,故作為后來者的迦因故事模式,仍被看作是濫觴于瑪格麗特為愛獻(xiàn)身的情節(jié)。再就我國近代哀情小說的創(chuàng)作情況而言,最具影響力的舶來品仍非《茶花女》莫屬。
對我國近代哀情小說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的文本一是《紅樓夢》,二是《巴黎茶花女遺事》。縱觀以鴛鴦蝴蝶派為分水嶺的近代哀情小說,處處可聞得敷演《紅樓夢》的腔調(diào)做派,每每能發(fā)見模擬《茶花女》的情事演義。以影響深淺為標(biāo)準(zhǔn),當(dāng)屬鐘心青的《新茶花》、林紓的《柳亭亭》、徐枕亞的《玉梨魂》、何諏的《碎琴樓》與《茶花女》親緣最厚。而這其中又以《新茶花》模擬痕跡最重。作者非但不介意筆墨過于著相,反以著相為榮。非但題目喚做“新茶花”,男女主人公項慶如與武林林也號為“東方亞猛”與“茶花第二樓”。第1、4、13、14、15、19、29、30回都有提及與議論《茶花女》之處,占全書回目近三成。連項、武二人互傳鴻雁,也以“東方亞猛君賜睞”、“茶花慧鑒”為敬稱,“茶花謹(jǐn)白”、“亞猛謹(jǐn)句”為落款。作者甚至借慶如之口道出:“……所以兄弟頗想提倡一種花叢教育,以人人有完全真愛情為目的,倒也是改良社會的一分子。只是這種教育,不必定要設(shè)立學(xué)堂,只消把這個道理日日提倡起來,又物色一兩個有愛情的人,獎贊他、崇拜他,自然風(fēng)靡娼界了。”這種改良社會的理想足以令人噴飯。照這般講法,眠花宿柳竟堂皇起來。上文已說過《茶花女》的故事并非普世價值,而《新茶花》恰恰成為一個力證:將可遇而不可求的個別愛情體驗強化作普世價值,只有無厘頭效果。此書最令人發(fā)噱之處,是作為收場的一段對話:
少牧接過,隨手翻閱,忽然問道:“這書既名《新茶花》,林林又自號茶花第二樓,你看究竟東西兩茶花,哪一個好?”公一道:“馬克雖好,我還嫌他決絕亞猛一層,并不是十分不得了的事情,或者還可宛曲周旋,何必遽爾絕情呢?至于林林卻是除此一著,實在無可解免,據(jù)我看來,還是武林林為優(yōu)?!鄙倌链笮Φ溃骸罢f得好,公平?!惫坏溃骸拔医衅焦?,原是議論公平的意思。就將這一段公平議論,作為《新茶花》的結(jié)果,豈不是好。”
或許有人會說,聲音并不是超級跑車的全部魅力,但在整個社會都試圖降低交通噪聲的當(dāng)下,高性能發(fā)動機的嘶吼反而成為了車迷心中的最后綠洲。法拉利為我上演了一場由12個氣缸演奏的狂野樂章,被環(huán)繞在發(fā)動機的陣陣嘶吼聲中,我甚至?xí)萑肽撤N關(guān)于人生的思考:我究竟是不是在夢里?這夢到底何時開始?這夢到底何時結(jié)束?
東施自覺美于西施,夫復(fù)何言。還是讓我們繼續(xù)分析作為一篇短制的《柳亭亭》。盡管該小說字?jǐn)?shù)不足3000,卻是林紓對茶花女故事的理想化重構(gòu)。琴南先生素有狂狷之名,曾嗤笑宋儒“嗜兩廡之冷肉,寧拘攣曲跼其身,盡曰作禮客,雖心中私念美女顏色,亦不敢少動,則兩廡之冷肉蕩漾于其前也?!惫仕拭安豁t譯出《迦因小傳》全本,又在《柳亭亭》中塑造了一位智慧而通達(dá)的慈父姜淑善,此公全不同于那個為護犢而不擇手段的亞猛之父。言其智慧,乃是他一眼就看出李生通風(fēng)報信的小人伎倆:“是必此人誘致吾子,中道復(fù)萌妬心?!毖云渫ㄟ_(dá),則是他明白“凡人義方之訓(xùn),往往不善于控馭,必以強力拂逆其愛子之性以為賢。至于相思瘦損,戕其生命,為悔晚矣。”柳亭亭與姜瑰的愛情故事基本泥于《茶花女》的程式而新意乏陳,其妙處全在于引出這位識見非凡的父親。該作盡管采用了一貫為現(xiàn)代文學(xué)精神詬病的大團圓結(jié)局,卻又如何不是獨出心裁的反傳統(tǒng)之作?因為作者以姜淑善為理想人物,就不僅無視了本國名教戒律,也對《茶花女》中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價值觀不以為然。至于《柳亭亭》是否有違于反抗封建家庭的新時代精神,則不必繩逐,否則也無異于刻舟求劍。
四部作品中名氣最大的當(dāng)屬《玉梨魂》。徐枕亞非但因此書被時人目為“哀情巨子”,且引來一位狀元公的千金與他戀愛。金克木在《玉梨魂不散,金鎖記重來——談歷史的荒誕》一文中對此軼事評價道:“文尚有情,人卻欠雅,終于離異。”貶謫此書者不少,金某也算其中之一。他將“東方仲馬”書中的“至情”解釋為意淫,雖然他也是認(rèn)可了這種工愁善病的“情”,但若以馬克與亞猛之愛作為“至情”的標(biāo)準(zhǔn),何夢霞與白梨影的一場生死戀便大有推敲之處了。最有資格去愛的人當(dāng)是了無牽掛者,比起巴黎的馬克,寡居的梨影多了一重“母親”的身份,作為“情種”的條件自然大打折扣。梨影的被動與無奈表面上是干于名教禮法,實質(zhì)上卻更是受到“母親”定位的束縛。正如春閨寂寞出于本能,母性也出于本能,且多了一重自然的道義感。若梨影真拋卻了這個定位,無所顧忌地與夢霞相戀,這場情事便真如“東方仲馬”自己所說的:
稗官野史,汗牛充棟,才子佳人,千篇一律。況夢霞以旅人而作尋芳之思,梨娘以嫠婦而動懷春之意,若果等于曠夫怨女,采蘭贈芍之為,不幾成為笑柄?記者雖不文,決不敢寫此穢褻之情,以污我寶貴之筆墨,而開罪于閱者諸君。
身為“閱者諸君”之一,個人以為,梨影的痛苦正在于她的心靈被作為母親的道義感,和作為女性的自然欲望撕裂為二。而她的犧牲與馬克相比,更判若云泥。馬克之死成全了亞猛一家,梨影之死卻毀了崔氏滿門。且不提稚子何辜,老翁何罪,文中著墨不多的筠倩之遭際更是悲慘,無端受人以死成全的恩惠,明了后毅然以死相還,令人扼腕。再略提一筆金克木對此書文采的評價,他說的實在有見地:“這書的成功,就其本身而言,不在于小說而在于文章。這是以梁任公論政的文筆言情,作兒女癡情之語。梁之筆調(diào)時時可見。試對照(《意大利建國三杰傳》)今日讀者對梁的文章恐怕會覺得哆嗦堆砌,有氣勢而空虛,那么,對于用這樣文體抒寫古人幽怨的小說,要想欣賞得津津有味,難了?!?/p>
時至今日,填詞作賦仍屬雅事,但用文言作長篇小說,卻已無人問津。許多文言小說都是狀物寫景精練工致,人物對話氣悶至極,尤其是較長的對話。這就難怪四大名著都是半文言體,書中人物更操一口白話了。然而,例外總是存在的,何諏的《碎琴樓》正是一例,在這部小說中,胡適等人蓋棺定論的死文字非但活了過來,而且生趣盎然。該書中出自紅顏、白發(fā)、塾師、童子、灶下婢、大腹賈形形色色人等之口的文言,都各有面目,活潑得如同白話一樣。試舉例如下:
比起上述三作,《碎琴樓》遠(yuǎn)超儕輩,可謂最得《茶花女》哀情之神韻。《新茶花》只見其形不見其神,《玉梨魂》只見其哀不見其真,《柳亭亭》僅為一澆胸中塊壘,《碎琴樓》卻足堪與《茶花女》頡頏,甚至更勝一籌。何諏既不像林紓般簡單地套用《茶花女》的敘事模式,也不像徐枕亞那樣沉潛于一個哀情的泥潭而無法呼吸,更不像鐘心青那般時刻把馬克與亞猛掛在嘴邊,他寫的是本國兒女之情,《茶花女》所給予他的只是一種人間真情的啟示。何諏顯然與小仲馬一樣,認(rèn)為真情在于獨特的個體感悟,而不是像徐枕亞那般一味地把真情等同于憐才。文中瓊花出于女兒對家庭的道義,不聽從九環(huán)的私奔建議,秋雨因而感嘆人道殊與天道相違,這一情節(jié)又可對照于《茶花女》中:馬克為成全亞猛一家,在個體的“愛”與作為道德價值的“義”之間選擇了后者。個體愛情正當(dāng)?shù)臋?quán)利應(yīng)該被肯定,但是當(dāng)嚴(yán)格的道德思想與個體愿望在內(nèi)心發(fā)生劇烈沖突,并導(dǎo)致個人做出可貴的犧牲時,生命與文學(xué)的價值往往更能深入人心。至于《碎琴樓》與《茶花女》的另一神似之處,則是二書都狀寫出人世間美好女子內(nèi)心的隱秘,例如這兩行:
彼女子佳程,實以羞為本位,天下古今之所謂美人者,大都善羞者也。然當(dāng)羞而無以排遣,又苦不易收場,故其結(jié)果,乃舍嬌啼而無以自障。
東西文化不同,美人的風(fēng)情也各異。如果說馬克是“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韋莊句),瓊花便是“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甫句)?!端榍贅恰吩诿駠觊g也曾風(fēng)靡全國,前后翻印了數(shù)十次,如今卻沉寂良久,幾不為人知。佳作有時難免遭冷落乃至于湮滅,或也算是與功成名就的二流作品共襄娑婆世界。
注:
① [法]小仲馬《茶花女》,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203頁。
② 《二十世紀(jì)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1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222頁。
④ 《劍橋中華民國史》第1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33頁。
⑤ 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起點——清末民初小說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頁。
⑥ 《復(fù)旦學(xué)報》1991年第3期。
⑦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9年第2期。
⑧⑩ 錢鐘書《舊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0頁。
⑨ 俞樾初讀《七俠五義》時,本著一種對俗文學(xué)的蔑視心理道:“此《龍圖公案耳》,何足辱鄭盦之一盼乎?”但看將下去,他便覺得:“如此筆墨,方許作平話小說,如此平話小說,方算得天地間另是一種筆墨。乃嘆鄭盦尚書欣賞之不虛也?!币允窭ナ?,俞樾重編《七俠五義》,寶文堂書店1980年版,第1頁。